王昱 劉棟
Imy不知道是否該慶幸自己的“幸運”。
2月5日,當全球的視線都聚焦在這艘停靠在橫濱港口的郵輪時,Imy的心情十分複雜——她知道如果沒有下船,自己本應該也在這艘船上。
然而,出于個人的一些原因,她提前結束了工作,趕在春節前回到了家。但萬萬沒想到,伴隨著國內疫情洶湧的變化,那艘她不久前剛呆過的郵輪也被這場“浩劫”吞沒了。
視頻加載中…
2月17日,在橫濱港口,鑽石公主號已在此停泊了近兩周。截止到昨天,鑽石公主號上累計確診人數爲454人,多國已開始派專機接送滯留人員歸國。 小森角度 視頻(00:56)
日本厚生勞動省18日發布消息稱,“鑽石公主”號遊輪上人員的新冠病毒檢查結果顯示,新增88人呈陽性。其中65人未出現發燒及咳嗽等症狀。目前總感染確診人數已增至562人。
Imy在朋友圈裏寫到:“這是我工作的過的郵輪,第一艘。沒有想到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介紹給我爸。”
不僅是Imy,誰都沒有想到這艘服役了近17年的豪華遊輪如今披上了“恐怖遊輪”的稱號。來自英國的乘客David Abel爲了慶祝50周年的結婚紀念日,與妻子登上了郵輪,正享受著一場屬于兩個人的浪漫;來自中國台灣地區的人氣魔術師陳日昇受邀上船,正愉悅地進行著2020年的第一場旅行演出;來自中國香港地區的黃雅曦帶著一家七口人于大年初一出發,正幸福地在海上慶祝新年。
然而誰都沒想到,當郵輪駛入橫濱的港口,這艘郵輪在接下來的十幾天裏,會成爲3700人的 “海上監獄”。
而與David等人不同,Imy不是船上的乘客,她是鑽石公主號上一千多名員工中的一位。她和她的同事們在海上看過無數個日出與日落,比任何一位客人都了解這艘船,比任何一個人都熟悉海上的風波。如今看著每天“瘋長”的確診數字,Imy的心情是沉重的,這些數字裏也包括與她一起辛勤工作的同事。
據鑽石公主號官網的最新數據顯示,鑽石公主號上共有2670名乘客和1100名船員,疫情期間,船員還要負擔起客人的日常送餐、毛巾換洗、運送藥物、清潔打掃等服務。據美國《時代周刊》網站2月17日的報道,目前船上已確診人數中,至少有33人爲船員。
Imy就職于鑽石公主號上,由于提前回家過年,躲過了這場“浩劫”。(本文圖片除特別注明外均爲Imy提供)
以下爲Imy的口述
(括號內爲新聞背景補充):
我的合同本來要到2月5日才結束,但12月下旬因爲家裏有些事,我提前申請回國了,因此沒有跟著郵輪來到橫濱。也因爲這樣,我似乎“幸運”地避開了這場意外的浩劫,但與我同批上船的同事目前仍然在船上。
鑽石公主號的母港在橫濱,這就意味著大部分的客人都要在橫濱的港口上船,最後返回橫濱的母港結束旅程,下船。每家郵輪公司主打的賣點不同。比如親子主題的郵輪會吸引有寶寶的家庭客戶,有過山車、水上樂園等新穎設施的郵輪比較吸引年輕人。鑽石公主號從風格來說相對傳統,主打的是星級酒店的服務,客房裝潢是按照五星級酒店的標准打造的。船體規模不算大,屬于中等水平,因此比較吸引年長一些的客戶,年輕人比較少。
(據鑽石公主號網站顯示,“鑽石公主號” 由三菱重工在日本長崎建造,船型屬于Grand級別郵輪,船籍屬于英國,郵輪所屬公司公主郵輪則隸屬于美國嘉年華集團。)
作爲一輛往來于東南亞航線上的豪華郵輪,鑽石公主號上不光有中國籍員工,還有其他外國籍員工,船上的通用語言是英語。但相比于印度、菲律賓籍員工所占的比例來說,中國人並不多,來自大陸地區的也只有十來個人左右。
(據公開資料顯示,在2014年之前,鑽石公主號的航線主要從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出發。2014年之後,開始巡遊橫濱前往東京或神戶的航線。在2016~17年期間,鑽石公主號以新加坡作爲航行母港。2016年12月,馬來西亞哥打京那巴魯和越南芽莊開始成爲鑽石公主號的目的地之一。在2017~18年間,鑽石公主號又恢複了從澳大利亞悉尼出發的航線。2018年,在巡遊過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周邊海域之後,鑽石公主號來到東南亞和東亞,往來于日本、韓國、新加坡、越南、中國台灣和馬來西亞之間,該東南亞航線預計延續至2021年年初。)
大家分配在各個部門,每個部門的登船時間和供職周期也都不太一樣。我們部門叫藝術部門,主要負責船上的畫廊和拍賣會,工作周期大概是5個月左右。
2月3號那天晚上,一位英國籍同事突然發消息給我說:“你知道嗎?鑽石公主號上新聞了!”我很驚訝,同時立刻擔心起了與我的同事Erica。
Erica與我同一天登船,我倆原本計劃在最後一天一起下船,但我由于個人緣故提前離開了。2月2號那天,Erica興奮地對我說,再過兩天就可以下船了,還問我在要不要一起在日本見面。結果3號的晚上,在得知鑽石公主號上了新聞後,Erica也發來了消息,她說:“可能下不了船了。
“船上的人全都知道了,有一名香港遊客回到香港之後被診斷出了新型冠狀病毒肺炎,”Erica說。
(2020年2月1號,香港政府公布一名80歲老翁確診罹患新型冠狀病毒肺炎,他曾于1月20號于日本橫濱港登上“鑽石公主號”,並于1月25號在香港啓德郵輪碼頭上岸返回。1月30號,男子出現發熱症狀。)
2月4號,輪船駛入了橫濱母港,原定計劃中,客人們應該從一大早就要開始准備下船了,但不光是我的同事們,船上客人也沒能下船。
(據《日本朝日新聞》報道,2月3號晚上,“鑽石公主號”抵達橫濱港大黑埠頭,未著岸停泊。同夜,厚生勞動省對船內約3700名船上人員的檢疫工作開始進行。2月4號,郵輪著岸,橫濱市表示所有乘客下船日期延遲到5號以後。根據郵輪公司的網站最新揭示,船內有2666名乘客和1100名船員。)
夜色中燈火通明的鑽石公主號停泊在港口
12月底的時候,我還在船上,那時候我們對“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是什麽”都還沒有概念,因此即便船上有人發燒或者咳嗽,大家似乎也沒有太多在意。並且船上上網很貴,各家公司的收費標准不一樣,像鑽石公主號的話,大概是兩三百塊人民幣幾百兆的水平。就算買了流量,我也從來舍不得拿來刷微博等等社交媒體,工作累的時候,也不會想看手機。
(據鑽石公主號官網介紹,郵輪上覆蓋Wi-Fi,並設置有網吧。但120分鍾的上網用爲62.95美元(購買套餐可額外贈送20分鍾),190分鍾爲82.95美元(購買套餐可額外贈送40分鍾)。)
可以說,在海上的生活的4個月,我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船上的生活有著一份“與世隔絕”的安靜
得知疫情爆發後,最初的幾天我特別著急,最擔心的是信息溝通不暢的問題。鑽石公主號的母公司是美國嘉年華集團,任何的問題都要先發郵件通報給總公司,然後再等總公司的決策。日本和美國有十幾個小時的時差,溝通起來並不順暢。
另外,船員中的中國人本來就少,中國員工還能在自己的朋友圈看到關于疫情各方面的信息,但大部分的菲律賓、印度籍的外籍員工對疫情幾乎一無所知,許多人沒有把疫情當回事。
讓我印象特別深的是, 2月5號早上,我聯系了兩位在船上的中國籍同事,詢問他們的情況。一位在健身房工作的男生告訴我,他也不清楚現在情況怎麽樣了,大家還是正常地一起在員工餐廳吃飯,雖然發了口罩,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戴。
作爲一個旁觀者,我每天在國內閱讀著各種各樣關于抗疫的新聞,每天看到鑽石公主號上確診人數不斷增長,我十分不理解爲什麽船上的大家沒有一絲緊張感呢?甚至我比他們還要焦急,比他們還擔心每一刻的變化。直到一位意大利的同事對我說:“There’s no way to escape(沒有辦法可以逃脫)。”
船上的空間很封閉,特別是員工住的宿舍基本上都沒有窗戶,面積非常狹小。絕大部分是雙人間,極少數是單人間,從疫情開始到現在,沒有任何人給員工宿舍消過毒, 大家工作完了後仍然聚集在員工宿舍一起吃飯。
在這種情況下,似乎正如意大利同事說的那樣,的確“再怎麽躲也躲不掉”。于是,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開心一點,放松一些。
另外不同于乘客,在隔離期間,船上的員工還有自己的工作,比如巡邏、值班、送餐,還包括一些清潔工作。
(據《日本朝日新聞》報道,2月5日上午8點10分左右開始,船內開始播放關于“進行14天隔離’的通知廣播。日本厚生勞動省宣布,船上已確診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新增病例爲10例,該10人下船並被送往醫療機關救治。同時對船上有發熱、咳嗽等症狀且與其有密切接觸的273人進行檢測。)
事情發展到2月7號,似乎有了些波瀾,郵輪上的累計確診人數達到61人。有些同事說收到了分配的體溫計,但也有同事說沒有收到,並且也沒有人給他們做體檢。健身房的男同事告訴我,有些人發燒了去報告沒有得到處理。種種信息,可以感覺到船艙內是比較混亂的狀態。
(據《日本朝日新聞報道,2月7日,厚生省宣布新增41個病例,其中35人爲60歲以上老人,船上累計確診人數達到61人,約40名自衛隊隊員參與支援工作。4名感染者被送往靜岡縣內的醫院。)
Erica跟我說,她懷疑自己被傳染了。她說雖然現在只有感冒的症狀,但她每天都要接觸確診陽性的乘客。我問她爲什麽?她說現在沒有其他人來幫忙,船上所有的工作仍然由船員來完成,乘客不能走出房間,只能打電話給前台提出需求,比如要買東西,要找人溝通等等,每天前台的電話都是爆滿的,大家都忙瘋了。由于確診的乘客很多,但會說日語的船員不多,于是Erica從藝術部門被臨時指派去協助確診病人的運輸工作。
然而,船上除了口罩,沒有其他的防護用品,Erica每次與患者面對面交流的時候,僅僅只戴了口罩,連護目鏡也沒有。向領導報告了症狀後,出于對密切接觸的事實考慮, Erica獲得了檢查的機會。
我們員工宿舍的房間非常小,也就四五平米左右。宿舍的分配是與員工的級別挂鈎的,比如如果你是Officer級別,可以住單人間,如果是Staff級別就是雙人間,再往下Crew 級別也是雙人間,但兩個房間共用一個衛生間。所有員工的住宿樓層都在水平面以下。
Imy所在的Staff級別房間是一個雙人間。
在等檢查結果的過程中,Erica沒有被安排隔離,仍然與舍友擠在雙人間的宿舍裏,並且仍然在員工食堂吃飯。這一點讓我感到十分的意外和不解。
(據《日本朝日新聞》報道,2月9日,累計確診人數爲70人;2月11日,439人接受檢測,累計確診病例達到135人,新增的65人感染者中有4人被送往東京都和神奈川的醫院治療;2月12日,新增確診病例39人,其中一名爲檢疫官員。)
其實郵輪上,對于員工的衛生要求十分得嚴格,比如食物不可以帶到餐廳以外的區域。除了每天的個人清潔外,大概每隔一周左右,都會有人檢查員工的宿舍衛生情況。另外,員工一旦發現自己生病了,必須要第一時間彙報,不彙報的話就會有處罰,根據病情的狀況也會有隔離的措施。
我記得有一次發燒,就在醫務室被隔離了兩天,在經過連續多次體溫測量,保證退燒且沒有反複的情況下才允許我出門。
隔離病房內,所有餐食都會送到房間裏
然而這一次,面對新型冠狀病毒疫情,不管是乘客還是船員,大家似乎都沒有做好准備,讓人擔心的事情仍然在發生。
疫情發展的如此迅速,我認爲主要問題還是郵輪上空間有限,因爲大部分的情況下,乘客和船員都需要共用一個空間,比如疫情爆發之前,每天的午飯時間,乘客們都會集中到14層的自助餐廳吃飯,到了晚上的娛樂時間,大家又會去集中去劇院看表演等等。
疫情發生前,每天晚上娛樂時間,乘客會去集中去劇院看表演
船員專用的酒吧
除了室外甲板這樣的開放空間以外,大多數的活動空間都是密閉的,自然更容易造成病毒的傳播。雖然廁所和餐廳等地點,放置了消毒酒精、洗手液等用品,但在劇院、畫廊、商店等活動地點,是沒有這些東西的。另外,上下樓梯的扶手、電梯的按鈕等等這些細節,很難完全控制。
室外甲板上會舉行熱鬧的桑巴舞表演活動
據我了解,鑽石公主號上乘客有2600多人,船上員工也有1000多人,但是船上的醫務室只有兩位醫生,外加若幹位護士,工作人員總計不超過10人。整個醫務室有一個前台、一個診斷室,還有2~3個房間作爲隔離室,每個隔離室內有2~3張床。
船上的醫務人員實行輪班制,工作壓力非常大,並且醫療能力也非常有限,只能進行打針、吃藥,處理比較普通的小毛病。如果客人突發重症,我們一般會選擇盡快聯系最近的港口,將病人送去當地的醫院。
所以在這次新型冠狀病毒的面前,對于船上的醫療人員來說,這不僅僅是人手不足的問題,在醫療能力上,我們可能也完全沒有能力去抵抗。
2月13日,已經開始有一些確診的重症患者被允許下船,送到當地的醫院接收治療,鑽石公主號所屬的美國總公司也在Facebook上發了一封信,表示船上的所有員工可以獲得一至兩個月的帶薪假期,並且整個隔離期間在船上的花費都由船方報銷,作爲對員工的一個補償。
其實我也不知道是否有什麽法律規定或者合約規定,要求船上的員工必須繼續工作,但是在那個情況下,我相信大家都是出于一種使命感,覺得有義務要服務下去。
(據《日本朝日新聞》報道,2月13日,新增確診病例44人,累計確診人數達到218人。船上仍有約200名80歲以上的高齡老人,厚生省計劃讓其中一部分老人先下船;14日,11名乘客下船,並安排在埼玉縣和光市的一所校舍內隔離觀察;15日,厚生勞動省表示對船上全員進行檢測,如果沒有發現感染,觀察期結束的19號之後可以下船;16日,新增確診病例70人,其中38人沒有發燒和咳嗽的症狀。)
不過,船員什麽時候能全部下船,還是未知。現在我們部門留在船上的五個人裏,有三個人都生病了,目前在隔離中,也在等待回家的消息。
(據《日本朝日新聞》報道,2月17日,美國撤僑飛機從羽田機場出發,帶走了328名美國公民及其家屬。據了解,回到美國後,他們還要在美軍基地接受14天的隔離檢查。中國香港、澳大利亞、加拿大、韓國也相繼發表聲明將派專機接走滯留人員。截止到2月17日,日本厚生省宣布,鑽石公主號上累計確診人數爲454人,日本國內累計確診人數爲520人。
據菲律賓新聞網站Rappler2月17日的報道稱,目前在鑽石公主號上已確診的菲律賓人爲27人,且皆爲船上工作人員。菲律賓駐日大表示正在與兩國政府的相關機構和世界衛生組織官員協商,確保船上538名菲律病人的健康,並協助他們回到菲律賓。)
責編:薛藝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