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隨筆集《你聽懂了沒有》
必修還是選修?
——高等教育雜談之六
這是一篇命題作文。最近,中國人民大學將大學語文從必修課改爲選修課,這門一直被人冷落的課程,一時成了人們議論的熱門話題,有人拍手稱快,有人歎氣搖頭,《中國社會科學報》記者請我就此談點意見。
大學語文和當今中國許多其他教育問題一樣,真是說來話長,而且無從說起。對于各大學當局來說,大學語文成了名副其實的雞肋,棄之不忍,食之無味;對于多數大學生來說,大學語文的確是可有可無,有它不爲多,沒它不爲少。它是給中文專業以外其他專業開設的公共課,無論是開設這門課的校方當局,還是各專業的大學老師,抑或上這門課的大學生,好像誰都沒有把這門課當回事。東方網載,“在不少高校教師眼中,大學語文課不過是‘小兒科’,教學甚至不必使用教材,老師在課堂上盡情發揮,學生在台下記好筆記即可”。據人大管教學的負責人講,大學語文是人大最不受歡迎的課程之一,連續多年的學生評價都是倒數第二。
大學語文這門課程不受歡迎,自然有教師教材等方面的原因,但不能排除它不受學生重視這一因素。退一萬步講,即便是大學語文讓人乏味,大學英語可能更讓人反胃。讀中國古典詩詞或外國戲劇小說,總不至于比記英語單詞更煩人吧?但學生誰敢對英語說“不”?校方誰敢將英語改爲選修?連中山大學中文系金欽俊教授也認爲,“大學語文這門課程並非絕對必要”,“英語是中國走向世界的工具,不能放松”。這也許是官方、教師、學生、家長的共同心態。十年前我到新加坡講課才知道,這個華人占多數的小國,華人早已將自己的母語變成了英語,華語在那裏是“不成功者”的語言。如今,國內哪所大學不在喊國際化?哪個同胞不希望“走向世界”?盡管絕大多數大學只有書記、校長、處長才能作“國際漫遊”,絕大多數大學教師和畢業生只能“走向神州”。昨天中國新聞網載《中國精英階層新思路:生個美國娃全家移民》,其實中國底層雖然沒有“生個美國娃”的能力,但他們並非沒有“全家移民”的夢想。從社會精英到普通百姓的這種價值取向,導致國人對母語自輕自賤的態度。事實上,學生學英語並沒有什麽興趣,之所以還在堅持學習,一是懷著“走向世界”的“崇高目的”,一是要想拿文憑就得過英語四級的官方壓力,另外,還有要想免試攻讀研究生就必須過英語六級的這道門坎。
官民重視英語和輕視漢語都是出于功利,部分人可能有隨大流的從衆心理,部分人是由于必須通過考試的壓力。學英語也好,學漢語也罷,學習目的一經扭曲,學習方法也會變形,學習效果自然很差。
我們很少問一問:從幼兒園到大學學了一二十年英語,到底多少人在後來的工作和生活中使用到它?又有多少人在後來的工作和生活中會使用它?到底多少人學英語後“走向了世界”?我們更很少問一問:漢語作爲我們的母語,對于我們的生活和智力有什麽影響?母語不好又會有哪些害處?
俗話說“船小好調頭”,新加坡華人統治者發現洋人的英語,在世界上比老祖宗的華語更加有用,馬上關掉以華語教學的南洋理工大學(重開後的南洋理工大學以英語教學),將新加坡的工作語言變爲英語,讓英語成爲所有新加坡人的母語,這等于說他們在語言和文化上重新認祖歸宗。現在新加坡年輕華人在公衆場合和私人場合,工作和交流都以英語爲主,他們思考、交流和工作語言都是英語,很多人說華語比我說英語還難聽。英語現在幾乎成了世界語,全球90%以上的信息都通過英語傳播,所以,新加坡統治者這種做法沒有什麽不對,新加坡華人不喜歡學漢語沒有什麽不好,不懂得祖宗文化也沒有什麽遺憾,不知道孔子、老子、《易經》、《尚書》,他們國家的經濟不是照樣繁榮昌盛?新加坡人不是照樣生活得十分快樂幸福?
可在我們大陸年輕人從呱呱墜地到上學讀書,漢語“天然”地就成了我們的母語,即使文化大革命期間天天破四舊,也沒有想到要把祖宗的“舊漢語”破掉,那時候大學除外語系以外,其他專業反而都砍掉了英語課。漢語既然是我們的母語,白天說話,夜晚做夢,大會上慷慨陳詞,戀愛時綿綿絮語,直至與對手辯論吵架,與情人打情罵俏,用的都是不招人待見的漢語,更不用說我們的思維和感受都離不開漢語了。除非像新加坡華人那樣呀呀學語就說英語,只要漢語成了我們的母語,它就會影響到你生活、智力和情感的每一個層面。
本月13號《西安晚報》一篇報道說,北京大學微電子學研究院教授張海霞,拿著理工科大學生的文稿越看越生氣,這些作業沒有幾篇是語言通順的,諸如“硬件方便的更換更是方便之極”,“實現友好化的語音控制”……一篇比一篇要慘不忍睹。張教授感歎“這語文都怎麽學的?!”“于是,張海霞在網絡論壇上疾呼:‘救救語文教育,救救我們的中華文化。’”我倒沒有張海霞教授那麽目光遠大,還想著要“救救我們的中華文化”,我現在想到的是我們語文這麽差,怎樣才能“救救我們自己”?
北大理工科學生寫不通作業,普通大學理工科學生的語文水平更可想而知,又豈止是理工科學生如此?文科大學生的語文水平又能強到哪裏去?甚至中文系不少大學生也寫不通句子。紙上的句子寫不通順,交談中自然就會說話不清,連話也說不清楚的人,難道能夠清晰地思維?
英國哲學家洛克將語言的功能分爲“民事的”和“哲學的”:“對于語言的民事用途,我指的是由文字而進行的思想和觀念的交流,像可以用來進行公共談話,進行一般事務的交往和爲了社會生活的便利……對于語言的哲學用途,我指的是用它們來傳遞事物的准確的概念,表述一般的命題,表達無庸置疑的真理。”洛克說的就是語言的交際功能和思維功能。
先來談談漢語在我們交際中的作用。雖然年輕人交談時偶爾也來一句OK,再見時偶爾用到Bye-bye,但大家主要還是用漢語進行交流。人們以爲自己天生就會交流,沒有上過大學的人誰不會說話?十分遺憾,恰恰有很多大學生不會說話,他們和人交流不是詞不達意,就是表述含混不清;不是語言乏味,就是談吐粗俗——你一張口就暴露了你是什麽樣的人。要想不滿足于像動物那樣“有了快感你就喊”,要想能夠委婉生動地表情達意,除了學好語文之外別無它法。
再來看看漢語對我們思維的影響。杜威有本教育學名著《我們怎樣思維》,其中有這樣幾章論及到語言與思維:《理解:觀念和意義》、《理解:概念和定義》、《語言和思維訓練》。西方語言學家和心理學家研究語言與思維關系的成果更多得不可勝數。我們必須通過語言來進行思維,同時思維又必須經由語言來表達——語言不僅是我們思維的工具,而且還是我們思維的載體。怎樣做到既思維嚴密又表達准確呢?最有效的途徑不外乎邏輯訓練和語文學習,其中尤以語文學習最爲基礎。思維和表達最基本的單位當然是詞彙,詞彙有些十分具體,有些則極爲抽象,比如,梨樹——樹——木本植物——植物——生物,這些詞一個比一個抽象。要准確掌握這些詞的內涵和外延,還要了解這些詞意義的演變和歧義,這樣我們就不會混淆它們在不同曆史時期的含義,在不同語境中所表達的意義,准確理解是嚴密思維的前提。做到思維缜密還得掌握大量詞彙,教育學家和語言學家將我們記住了的詞彙,分爲被動和主動兩種:被動詞彙就是那些讀到或聽到時自己能認識和聽懂,但思維和寫作時不會主動用到它的詞彙,這些詞彙其實是些半死的詞彙;主動詞彙就是那些不經過刺激也能從大腦中蹦出來的詞彙,這些詞彙才是自己思考和表達的“生力軍”。被動詞彙只能與我們“混個眼熟”,但用起來並“不聽我們指揮”。可見,詞彙貧乏我們無法思考,只有被動詞彙我們也難以思考深入。
關于漢語詞彙的問題常常被人忽視。在學英語過程中用力最苦耗時最多的就是記單詞,因爲單詞太少就不能讀懂和聽懂。盡管一遍遍地查詞典,一遍遍地死記硬背,有些單詞還是“很不聽話”,前邊記了後面又忘了。由于掌握英語單詞來之不易,難怪有些人以自己記得很多英語單詞自豪和自傲。可是,有誰曾像記英語單詞那樣下死工夫記漢語詞彙呢?不認識英語單詞我們知道隨時查詞典,不認識漢字我們通常都是靠猜靠蒙,好像學習漢語不必著意于識字,以爲認識詞彙的多少不影響自己的漢語水平,用心識字的人可能還會引來嘲笑。可我們古人讀書都是從識字開始,做學問也是從識字奠定根基。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清代大學者戴震在《與是仲明論學書》中也強調識字的重要性:“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當然,不能像有些人死記英語單詞那樣識字,要在具體的篇章語境中認識字,在不斷寫作中學會用字,在思考中把死字變爲活字,把那些被動詞彙變爲主動詞彙。
除了交際和思維功能外,大學語文還能培養學生細膩敏銳的審美感受能力,尤其是熟悉各種文體基本特點和文體風格。大學期間學習大學語文不像中學學語文那樣爲了備考,主要應引導學生品味優美文風,模仿典範文體,特別是掌握學術論文的特質與規範。
弄清了大學語文的功能,就容易給大學語文定位。我覺得大學語文的教學目的,應該主要限定在語言、文體、文風三個方面。語言這一層面著重于語言表述達到准確生動,運用語言進行思維達到嚴謹缜密,以及對漢語語言美感具有敏銳感受;文體側重于各種文體的特點與風格,特別是論說文體的規範和寫作要點;文風側重于各種語言風格的品味和欣賞,各種文體風格的細膩辨析,甚至從數學論文中也能感受它那簡潔單純的美學特征。
一門兩個學分的大學語文課,顯然不能承受“救救我們的中華文化”的重任,也不可能靠它來“複興我們的母語”,因爲中華傳統文化的衰微和我們母語的冷落,有其複雜的曆史與現實原因,中華傳統文化如果真的值得複興的話,也需要全體國人的共同努力,一個窮教師怎麽可能挽狂瀾于既倒?但是,既然命中注定漢語是我們的母語,大學語文雖然不能讓“我們的母語”複興,但它可能讓大學生由欣賞自己的母語,進而熱愛自己的母語,並最終學會 自如地使用自己的母語。大學語文在定位時要謹守自己的本分——語言的審美與使用,文體的規範與模仿。讓大學語文越俎代庖什麽都幹,它將什麽也不可能幹好;對它寄予過多不切實際的希望,它只會給人們帶來深深的失望。
沒有必要將大學語文與大學英語拿來比較,更沒有必要由此而自怨自艾。對于那些既有才華又有雄心的青年來說,掌握英語絕對十分必要。哪怕是從事中國古代文史哲研究,一個21世紀的學者要是只能閱讀漢語,那將是一件十分遺憾的事情。不過,假如說今天大學語文教學很糟,大學英語教學效果更糟。一個青年從小學到大學學了一二十年英語,可能有80%以上的大學畢業生,既不能說,也不能聽,又不能讀,更不能寫,學生時代花時間最多的是英語,畢業以後最沒有用的也是英語。我認爲最爲迫切的是改進英語的教學方法,英語不能再像現在這樣教,更不能像現在這樣考,同時也沒有必要讓所有層次所有專業的大學生都學英語,都考四級。研究型大學的學生英語應當必修,二本三本四本和專科大學生,大部分專業可以作爲選修,有些學校和某些專業的學生甚至可以免修。有些學生學了多年英語,最後英語成了無所用之的屠龍之技,這是個人生命和教學資源的雙重浪費。不管是什麽層次的大學和專業,英語的四六級考試應當盡快取消,這種考試除了澆滅學生學習英語的興趣和熱情外,它的唯一好處就是讓極少數人可以獲取大量錢財。如果說大學語文與大學英語有什麽瓜葛的話,我覺得一個中國大學生,你越是會欣賞和使用母語,你就越能學好英語,因爲你能發現這兩種語言的相通與相異,你對這兩種語言的特點就會有更細致的分辨,對這兩種語言的美感也會有更細膩的體認。我還要提醒青年大學生的是:如果你是用母語來感受和思考的話,沒有學好自己的母語將使你的感覺比較遲鈍,使你的思維難以嚴謹,使你的思想沒有深度。一個連母語也不會說不會寫的人,要是能夠“走向世界”,那才是世界奇迹!
最後我想談大學語文教學方法的改進。從事大學語文教學的老師正在忍辱負重,他們在校方、同事、學生的忽視乃至輕視中艱難前行。但我還是要說目前的大學語文教材和教學的確需要改革。目前使用的大學語文教材與高中的語文教材十分雷同,所以人們調侃它是“高中四年級語文”,很多教師的教學方法也與高中語文老師沒有兩樣,還是背景介紹、中心思想、藝術特點那老一套。不同專業的大學語文必須有不同的範文,有不同的特點,比如經濟學專業的大學語文,可以選講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選取部分章節側重講它的寫作特點與優點,講它的行文、論證、結構,讓該專業的學生可以借鑒和模仿。哲學系的學生可以給他們講叔本華和羅素的文章。這幾個人既是本專業的大家,也都是寫文章的高手。
把大學語文重新定位以後,它兼備工具性、實用性和審美性,除中文專業外的所有大學生都應作爲必修課,讓大學生通過這門課程的學習,感受母語魅力,提高思維能力,掌握專業學術論文的規範與技巧。這一方面要求教大學語文的教師具備寬廣的知識結構,敏銳的審美能力,高度的教學技巧,另一方面又要求校方重視,要求學生充分認識到這門課程的重要性,慢慢培養自己對母語的濃厚興趣,樹立學好母語的毅力、信心和恒心。
但願以後不再討論大學語文是必修還是選修,而是探討如何把大學語文教好和修好。
2011.11.18于華師
南門劍橋名邸楓雅居
(本書由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果麥文化傳媒發行,全部用芬蘭進口輕型紙印制。在當當、京東、天貓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