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樹的立場,你很容易就可以想見,在馬來西亞,任何人爲的開發都免不了要砍樹,樹是最初也是最無言的受害者,而原住民的生活領域受到現代機具的破壞,也是以大片土地上的樹被砍伐殆盡,在視覺上最爲直接明顯,甚至還剪進一頭野象因爲森林面積縮減被迫走上高速公路,最終摔倒而死,身旁各式汽車則仍呼嘯駛過,這樣觸目驚心的新聞畫面。而在現代都市中的樹──特別是看來年代久遠的大樹──雖則有幸在都市發展的過程中未被砍伐,但它們也不是與人世無涉的──當然也是人有意自我投射;當「五一三事件」發生時,這些樹就成了旁觀者及見證者。
《還有一些樹》(The Tree Remembers,2019)/圖片提供 廖克發
《還有一些樹》與馬來西亞
文:詹正德
編輯:Lu
與東南亞此區域的社會有關的紀錄片總是具有異常複雜的曆史背景,光是要爬梳理解就不容易,遑論要做出評判。因此,在論及廖克發導演的紀錄片《還有一些樹》(The Tree Remembers)裏的相關課題之前,恐怕還是得先厘清關于馬來西亞的戰後曆史糾葛。
但先從印尼開始。1965 年印尼發生了軍方內部奪權的政變「九三〇事件」,親共的中級軍官「先下手爲強」殺害六名陸軍高層將領,印尼總統兼總理蘇卡諾(Sukarno)立場雖也偏向親共,但並未公開表示支持,而此時陸軍高層産生權力真空,反共的蘇哈托(Suharto)及時回補掌握軍方武力,開始肅清叛亂份子及左翼共黨,並且乘機推翻了蘇卡諾政權,此後更發動全國性的針對共黨的大清洗,由于共黨以華人居多,連帶許多非共黨的華人也受到牽連而被處決;這次大屠殺持續了數個月直至 1966 年,估計死亡人數在五十萬甚至上百萬──「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政治屠殺」,已故的英國史學家艾瑞克・霍布斯邦(Eric Hobsbawn)如是說。
美國紀錄片導演約書亞・奧本海默(Joshua Oppenheimer)以印尼大屠殺事件爲題材拍了兩部紀錄片:2012年的《殺戮演繹》(The Act of Killing)及2014年的《沉默一瞬》(The Look of Silence),影片上映後引發全球震驚,許多觀衆這時才知道:「原來有過這樣的事!」許多印尼當地人則是被喚起記憶:「原來還有人記得!」,甚至許多幸存者或受害者後代感到驚訝:「原來當時是這樣下手的!」
《殺戮演繹》海報
在「九三〇事件」之前的8月9日,鄰近的新加坡才從馬來西亞聯邦中被議會以全票同意驅逐出去而獨立,這固然是由于馬來西亞聯邦內部的種族矛盾所致,但也與印尼自 1963 年馬來西亞聯邦成立以來一直采取敵對的態度有關。
蘇卡諾自 1950 年代起便被視爲亞非民族獨立運動的旗手,他主張「大印度尼西亞」,把馬來亞、新加坡、沙巴及沙勞越這後來組成馬來西亞聯邦而獨立的四邦,甚至未加入此聯邦的汶萊,都視爲印度尼西亞的一部分;他于 1962 年就宣稱「馬來西亞是新殖民地産物」,認爲馬來亞是新帝國主義者的幫凶(沙巴、沙勞越及汶萊都位于婆羅洲北部,加入馬來西亞前爲英國殖民地,而婆羅洲以南今爲印尼屬地,獨立前爲荷蘭殖民地,印尼總統蘇卡諾認爲沙巴、沙勞越也應與南婆羅洲一樣歸于「大印度尼西亞」,就地緣、種族、語言來看似有其合理性,但曆史沒這樣走也是因爲帝國主義馀余音未消之故),又支持沙勞越當地以華人爲主的共黨遊擊隊,反對馬來西亞建國,導致印尼與馬來西亞關系惡化,蘇卡諾自此更加親蘇傾共,甚至在 1965 年短暫退出聯合國,以抗議當年馬來西亞成爲聯合國會員國。
印尼的內部矛盾激化爲「九三〇事件」,並且發展出那樣的政治大屠殺,「大印度尼西亞」主張便隨蘇卡諾下台而煙消雲散。反觀馬來西亞,似乎在將新加坡逐出聯邦之後情況亦有所緩和,但其實並沒有完全解決問題,1969 年馬來西亞大選後也發生了「五一三事件」,馬來人與華人發生族群沖突,之後政府指揮警察介入,但馬來人警察執法似乎又偏向壓制華人導致更多沖突。大馬獨立後的首任總理(同時亦被尊爲「馬來西亞國父」)東姑・阿布都拉曼(Tunku Abdul Rahman)宣布馬來西亞進入緊急狀態,沖突接連數月不息,死傷人數上千,近萬人被逮捕,隔年東姑總理也宣布辭職下台。
然後,就是紀錄片導演廖克發在《還有一些樹》的開場所說的,從此郵件上都會被蓋一個章,以四種語文寫成的一句標語:「不要散播謠言」,讓「五一三事件」成爲馬來西亞人民被噤聲五十年的一個種族及政治禁忌。
樹猶記得,人豈可忘?
這部紀錄片和廖克發(與陳雪甄合導)的劇情片《菠蘿蜜》(Boluomi)都是 2019 年的作品,雖然後者的內容除了現代馬華移民在台灣的生活經曆之外,還帶入馬共的曆史記憶,與《還有一些樹》專談馬來西亞「五一三事件」及原住民處境的內容差別很大,但自某個層面而言,還是應該兩片一起看,甚至要包括廖克發 2016 年拍的紀錄片《不即不離》(Absent Without Leave),更能理解廖克發的拍攝理念。
《菠蘿蜜》海報
「橫跨時間的河,在同一片森林裏面,你們卻未曾見過彼此。」這是廖克發在《不即不離》中的旁白,說的是他的祖父與父親,祖父由于加入馬共,經年離家在山上、森林中與日軍、英軍打遊擊戰,反帝國主義、反殖民固然是主要理念,但爲抗日可以與英軍合作,戰後爲爭取馬來西亞獨立又轉與英軍抗爭,這些共同經曆則是片中馬共組成分子能夠不分種族的重要原因,「馬共從來不是官方或英方所刻畫的單一華裔族群組織,部隊裏也有馬來人、原住民、印度人和泰國人等等。」新加坡學者許維賢在其所著之《華語電影在後馬來西亞:土腔風格、華夷風與作者論》書中評論《不即不離》時如此說道。
這就聯系上後來在《還有一些樹》片中受訪的學者提到馬來西亞的族群組成及其曆史過程。「五一三事件」既是一連串的曆史因素內外交雜所形成的悲劇事件,包括「馬來人至上」的馬來人特權的由來,以及爲何至今這點仍具有不可挑戰的政治位階──至此「五一三事件」又反過來成爲官方掩蓋打壓族群問題的借口。
然而《還有一些樹》片中只處理了馬來西亞內部的曆史因素,包括在戰後馬來西亞追求獨立的過程中,英國爲了自身利益,采取讓馬來人、華人、印度人及其他原住民族「分而治之」的殖民政策。馬來人雖占多數(新加坡還在馬來西亞聯邦內時華人占比超過四成,且掌握經濟優勢,由此不難理解爲何新加坡會被馬來西亞驅逐出去,少了李光耀領導的人民行動黨這個在當時看來既有社會主義傾向又深具威脅性的華人政黨,巫統後來果然在馬來西亞能夠長期執政),但華人在經濟上具有優勢地位,馬來西亞獨立後英國將權力交給馬來人、華人、印度人及其他種族,但以後者的公民權交換馬來人的特權,種下之後種族沖突的因。
而馬來西亞外部的曆史因素,除了前面提及的印、馬沖突之外,其實亦有冷戰因素,英美澳等國便大力支持印尼政變後的蘇哈托軍事獨裁,2016 年位于荷蘭海牙的國際法庭判決印尼政府在「九三〇事件」中犯下大屠殺等反人類罪行,甚至認爲英美澳爲其共犯。
從國際地緣政治及曆史來看,馬來西亞的族群沖突是一具有高度複雜性的議題。但廖克發馭繁于簡,從《不即不離》中對自己家族史的探索,聯系上戰後馬來西亞獨立與馬共曆史的大敘事,到《還有一些樹》中對「五一三事件」的細節直接檢視(甚至列出時間軸),以探討馬來西亞政府對「種族」的相關政策,對馬來西亞政府而言,的確有相當程度的難堪,也因此廖克發的電影目前在大馬都是禁片。
然而《還有一些樹》並不只是回溯、再現「五一三事件」那些消失在馬來人民腦海中的曆史記憶,另有一重要議題是談馬來西亞原住民的處境,甚至直言原住民曾受到華人及馬來人的剝削,曆任殖民者不斷侵吞原住民的傳統領域,砍樹、開山、炸石,至今仍無停歇。由此可以看出廖克發的敘事策略,不願讓人質疑或指責他是站在華人立場來爲馬共平反或爲「五一三事件」的受害華人說話,也因此,他必須站在一更超然的立場,也同時讓觀衆能夠順利代換置入自己的感受,于是他做了一個很有文學性,或者說很詩意的選擇:樹的立場。
站在樹的立場,你很容易就可以想見,在馬來西亞,任何人爲的開發都免不了要砍樹,樹是最初也是最無言的受害者,而原住民的生活領域受到現代機具的破壞,也是以大片土地上的樹被砍伐殆盡,在視覺上最爲直接明顯,甚至還剪進一頭野象因爲森林面積縮減被迫走上高速公路,最終摔倒而死,身旁各式汽車則仍呼嘯駛過,這樣觸目驚心的新聞畫面。而在現代都市中的樹──特別是看來年代久遠的大樹──雖則有幸在都市發展的過程中未被砍伐,但它們也不是與人世無涉的──當然也是人有意自我投射;當「五一三事件」發生時,這些樹就成了旁觀者及見證者。
廖克發會特別注意到樹的立場想來也非偶然,片中他去拍那些 50 年前事件爆發的場景,以舊照片與現時影像相疊,若幹建築物尚在,但是開了新路,也有了新建築,街景店招都變了,不變的就是那些樹(當然有長得更高大一些),甚至廖克發曾在某次訪談中說道,在傍晚時分會有很多鳥聚集在樹上,彷彿是事件中喪生的亡靈不肯散去,陰影懾地有點嚇人。
既然做了這樣的投射,片尾以一棵樹倒下的聲音做結,更是別有寓意:這些樹如今還在,只是國家不讓談,家人不許問,人事漸漸非,等到有朝一日連樹都倒了,那就連見證者都沒了,現在拍這部紀錄片的用意也即在此,樹猶記得,人豈可忘?
片中廖克發亦剪進一些 1956 年關于馬來原住民的紀錄片《永恒的特米亞》(Timeless Temiar)的片段,並訪問一位印度裔電影學者(也對「五一三事件」有親身經曆),學者說道片中內容多經過當時拍攝者的指點操弄,以迎合西方觀衆的獵奇心理,例如特密人平時並不騎象,但拍攝時卻安排他們騎象,又或者在河上行舟,也盡可能拍得險象環生,因爲比較有戲劇性,當時觀衆會喜愛看。爲了讓現場觀衆體會了解,廖克發也安排了一位原住民走過一片草叢,同時景框漸漸拉大,並且刻意讓觀衆聽到他在鏡頭後面出言指點的聲音。
有趣的是《永恒的特米亞》裏有一節提到在其認知中「夢與現實沒有界線」,並舉例說若一男孩在夢裏見到有女孩對他微笑,醒來以後就會送一朵花給那女孩。
我不禁想起在《不即不離》中一位馬共老黨人也曾對廖克發說到:「我人在中國,做夢都在馬來西亞的。」
《不離不棄》海報
對講話的老奶奶而言,這「夢與現實的界線」可就十分明顯了,這可說是某種「現代性」的作用,過去的都已經過去,那都是像夢一場,「現代」才是現實;而我對《還有一些樹》的最後看法也正與此有關:「現代性」碾壓一切,原住民生存的自然領域爲了符合現代國家的資源需求,當然就會被直接開發推平,其間的種種不義,再怎樣不受「現代」汙染的原住民也終將被迫認清這些現實;而馬來與華人的種族沖突,也由于現代社會的推進及國際政治的變化而一再被推擠、變形,未來是會弭平還是會更加劇,沒有人能說得定。但希望還有更多像廖克發這樣的影像紀錄者,讓更多人能夠記得曆史的教訓,如同那些還未被推倒的大樹般堅定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