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信剛
一部2002年到2012年,我總共去過印度五次,總共停留兩個多月,遊曆了不少地方。2012年12月中看了《少年Pi的奇幻漂流》後,心中有個強烈的沖動,想要到少年Pi的家鄉去看看。12月底,心中的沖動化作飛機票,第六次飛往印度。
泰米爾納德邦的古老語言
從香港經過新加坡到南印度的第一站,是泰米爾納德邦的首府金奈,英國人稱之爲馬德拉斯。其人口超過500萬,是印度第五大都會。泰米爾納德邦在印度的最東南部,隔海與斯裏蘭卡相望。泰米爾納德邦和斯裏蘭卡北部的居民都是泰米爾人,膚色很深,說古老的泰米爾語。泰米爾人的姓氏一般很長,很難記。1972-1974年,我帶的第一個博士後是泰米爾人,畢業于印度理工學院馬德拉斯分校。有一次我和他談到印度理工學院在新德裏、孟買和馬德拉斯這幾個地方分校,他說這三個地方的語言並不是地區方言,而是完全不同的語言。
講到不同的印度語言,就得從印度河谷的古文明說起。考古學者已經查明,印度河谷在4,500年前就有相當發達的農業文明,當時的居民據推斷是黑膚色的達羅毗荼人。大約3,500年前(源自南俄羅斯草原的)白膚色的雅利安人持續從西北部的興都庫什山脈隘口進入印度河流域和恒河流域,繼而又向印度南部擴張。他們用梵語口傳下來的「吠陀經」,是早期婆羅門教的古典經文,也是今日形形色色的印度教信仰的源頭。
雅利安人和印度原住民經過3,000多年的通婚融合,再加上近2,000年來分批由中亞進入印度的斯基泰人——又稱爲薩卡人或塞人、月氏人、嚈哒人(又稱爲白匈奴)、波斯人以及不同時期南下的各突厥語部族都和印度原有居民大量通婚,以致今天的印度不啻是一個有13.5億人口的人類博物館。大體而言,印度西北部人口膚色較淺,身材較高大,語言與梵語的關系較近;南部人口的膚色較深,身材較矮小,語言與梵語迥異,屬于達羅毗荼語族(包括泰米爾語和其他三個南方邦的官方語言)。
印度在1947年獨立之前,從沒有過全國統一的政權。統治印度南部超過1,000 年的朱羅王朝是泰米爾人所建,中世紀時,他們排斥曾在印度盛行的佛教,大力複興婆羅門教(印度教的前身),在印度南部修建了大量廟宇(今天仍有三萬座),留下了極爲珍貴的文化遺産。
金奈掠影
近30年來,泰米爾納德邦由兩個互相對立但又一致強調泰米爾文化的政黨輪流執政,把英國統治時代的名稱一律改爲泰米爾名稱,所以過去的「馬德拉斯」如今稱爲「金奈」。我與妻子在金奈遊覽了兩天。濱海的金奈是英國在印度的早期根據地,因而直到今天仍然是商業發達、名勝古迹頗多的名城。
英國治理時代的聖喬治堡壘(Fort St George),政府機構和商業中心所在的喬治城和馬德拉斯大學的建築都很有特色。它們的建築布局很能說明英國殖民時代以軍事力量、行政力量和文化力量共同維護商業利益的基本政策。而金奈城內的聖安德魯大教堂、聖喬治大教堂和馬德拉斯俱樂部則體現了英國人不與本地人混雜,因而需要自己的教堂和俱樂部。
英格蘭、蘇格蘭人在海外擴張,締造了大英帝國。從金奈的聖安德魯大教堂和聖喬治大教堂分別以蘇格蘭和英格蘭的守護神來命名,就應該可以看出來,蘇格蘭人和英格蘭人之間還是有區分的。我們在金奈旅遊的另外一個重點,是參觀代表印度傳統文化的衆神博物館羣落。藏有宇宙舞者濕婆青銅塑像的國家藝術館裏有不少精美的南印度藝術品,但是倫敦大英博物館、巴黎盧浮宮(Louvre)和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印度藏品不但比這裏要精美,數量也更多。
藝術館的建築是華麗而莊嚴的莫臥兒風格,也說明了印度文化的多元性。由于印度教有嚴格的種姓制度,而伊斯蘭教的組織原則是穆斯林彼此平等,莫臥兒統治時期許多下層的印度教徒都皈依了伊斯蘭教。
今天印度大城市裏許多穆斯林住在窮街陋巷裏,所以人們見到的是兩極化的穆斯林社區:一方面是供遊客參觀的高雅清真寺和王宮豪宅,另一方面則是貧窮髒亂的穆斯林居民區和破舊小商店。我們包了一輛小轎車去本地治裏。一路上見到幾座朱羅時代精致輝煌的廟宇和簡陋破舊的民房,小鎮裏人與牛一同漫步街頭,公路上汽車與牛車並駕而不齊驅。
不列顛與法蘭西之爭
從泰米爾納德邦進入本地治裏要過關卡,停車繳費,但不需要檢查身份證件。一進入本地治裏,就見到不少泰米爾文與法文並列的路標與招牌,因爲本地治裏在 1954年成爲印度的「特別行政區」之前曾被法國統治過200多年。葡萄牙人于149年繞過非洲南部的好望角到達印度西南端的古裏(鄭和1433年在這裏逝世),開通了歐洲與亞洲直接貿易的航線,打破了阿拉伯人在印度洋多個世紀的壟斷。
公元16-17世紀,葡萄牙人、荷蘭人、英國人和法國人先後在印度沿海各地建立據點。當時統治印度北方大部分地區的是16世紀自中亞南下的莫臥兒人(意爲蒙古人,是14世紀末期曾經一度洗劫德裏的帖木兒的後裔;他們雖然有一點成吉思汗的血統,卻早已突厥化和伊斯蘭化)。
在南印度還有一些不受莫臥兒王朝控制的地方政權,包括一個盤踞在西南部各地,由屬于武士種姓的馬拉他人所建立的王國。他們一方面與歐洲人合作以打擊莫臥兒勢力,一方面又時常襲擊歐洲人的據點。英國與法國各有一個由皇家特許的東印度公司;英國公司起步較早,貿易範圍大,法國力量起初差得很遠,雙方也就相安無事。
後來英國人發現法國的貿易量和軍事力量快速增加,很有「大國崛起」的架勢,就開始想辦法對付法國,引起不少摩擦。他們之間最激烈的沖突是在印度的東海岸:英國獲得地方政權的同意,于 1639年在一個叫馬德拉斯的農民的濱海香蕉林裏建立了要塞,命名爲馬德拉斯,並設置總督;法國也于1673年把總部設在位于馬德拉斯之南約130公裏的良港本地治裏。
18世紀的印度曆史有兩個主旋律:莫臥兒帝國由于內部分裂而逐漸瓦解;英、法兩國在分崩離析的帝國邊遠地區相互角逐。盡管當時印度內部有各種勢力相互殺伐,以求繼承莫臥兒帝國的部分領土,在今天看來,英法兩國才真正有能力接替莫臥兒王朝。法國軍隊于 1746 年打了一次漂亮的勝仗,搶奪了英國在東南部的主要據點馬德拉斯。由于沒有依約把馬德拉斯交還在英法作戰時保持中立的莫臥兒人,法軍遭到莫臥兒的地方總督率軍進攻。結果200名法國軍人和700名由他們訓練的印籍士兵擊潰了10,000人的莫臥兒總督率領的印度部隊。這次戰役是一個征兆:印度將淪入歐洲人的手中。
18世紀中葉,英法兩國勢力旗鼓相當。印度會成爲哪一國皇冠上的寶石,確實很難預料,但英國似乎真是有「天佑吾皇」的國祚。一個粗犷暴躁,曾在與人爭吵中沖動自殺而未遂的年輕軍官克萊武(Robert Clive, 1725-1774)在1751年對法國作戰時大展神勇,激勵了英軍的士氣,迫使戰勢較爲優越的法軍投降。克萊武在對印軍作戰中也屢建奇功,被任命爲馬德拉斯總督。他采用了被他擊敗的法國對手的規劃,爲大英帝國在印度的發展奠下厚實的基礎。回國後,他成爲英國三大富豪之一,但因貪汙罪名受審,于是再度舉槍自殺,卒年49歲。(但是現在倫敦市中心有一座紀念他的大型銅像,說明英國政府對建立殖民地的功臣十分尊重。)
法國駐本地治裏的總督杜普雷克斯(Joseph François Dupleix,1697-1764)侯爵智勇雙全,才略出衆,但是時運不濟。在1746年對英國的海戰後,以善戰知名的法國艦隊司令馬埃(Bertrand-FrancoisMahé, 1699-1753)因爲和杜普雷克斯有瑜亮情結,不肯把軍艦駛入本地治裏的港內受他節制,故意帶領艦隊到遠在南半球的毛裏求斯(Mauritius)。經過這次戰敗,杜普雷克斯侯爵企圖力挽狂瀾,一面斥資興建堡壘工事,一面用交涉和賄賂來擴張法國勢力。
但是法國東印度公司的投資者因爲利潤太低而對他激烈批評。他1754年奉召回國後,窮困潦倒,晚景十分淒涼。這時期,歐洲列強之間發生了「七年戰爭」,參戰國(主要是英國與法國)在全世界範圍的殖民地歸屬發生了重要的變化。1761年,英軍攻占本地治裏,法國軍事設施盡遭摧毀,在印度的勢力大爲削弱。進入19世紀,法屬印度只剩下了東西海岸的幾小塊地方。
印度的聯邦直轄區
印度社會于1857年掀起了一次全國性的大起義(uprising),也有史家稱之爲反叛(rebellion),許多英國人遇害。英國稱這個曆時將近一年的事件爲叛變(mutiny),當代印度人卻把它稱作「第一次獨立戰爭」。反叛平息後,英國于1858年廢除莫臥兒皇帝,由維多利亞女王正式擔任印度女王,並由女王派出副國王(Viceroy)住在加爾各答,直接統治印度。在英國直接管轄的領土之外,當時印度還有性質不同、大小不一的500多個王公國以及分屬葡萄牙和法國的殖民地。
印度于1947年自英國手中獨立時,法國和葡萄牙保留了它們的殖民地。葡屬果阿位于西南部,1956年被印度軍隊強行接收,現在是印度的一個邦。法屬印度在東西海岸有四小塊土地,總面積不到中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的一半。1954年,法國在越南戰敗,被迫退出印度支那半島。印度乘機和法國談判,接管了這四小塊領土,將它們組成本地治裏聯邦直轄區,首府設在(少年Pi的故鄉)本地治裏市(泰米爾文意爲「新村莊」)。
《少年Pi的奇幻漂流》劇照
其他三塊領土分別在東西海岸:面對阿拉伯海,被喀拉拉邦包圍的一塊叫馬埃(紀念那位18世紀的法國艦隊司令);面對孟加拉灣,被安得拉邦包圍的一塊叫亞南;在本地治裏市之南,也被泰米爾納德邦包圍的一塊叫加裏加爾(Kharkhari)。這四小塊領土上共有四個官方語言。第一是泰米爾語,第二是安得拉邦的泰盧固語,第三是喀拉拉邦的馬拉雅拉姆語,第四是法語。英語和印地才是最通用的語言。
本地治裏聯邦直轄區由內閣直接管轄。它在聯邦議會中沒有代表;但有自己的議會,可以通過「特別行政區」的法律,但須經新德裏政府批准後才能生效。直轄區成立即將60年,它目前的總人口約130萬,居民教育程度和人均收入仍然在全國名列前茅。
本地治裏的風情
本地治裏市是一個小城,過去分爲歐洲人居住的「白城」和印度人居住的「黑城」。「白城」是今日印度的旅遊勝地之一,街道呈棋盤形,綠蔭夾道,歐式大宅點綴其間;海濱有頗多白色別墅,宛如法國地中海岸的小鎮。
法國撤退時,應允給予當地居民法國國籍,許多印度裔居民都選擇了法國籍。近 60年下來,持法國護照的人大爲減少,能說流利法語的本地人已經不多。但是當地仍有一個頗爲龐大的法國總領事館和幾個法國文化機構,包括以考古和曆史研究著名的法國遠東學院、法國文化協會和法國教育部認可的法國中學。
我們住在一間叫作東方酒店(Hôtel de L’Orient)的小旅舍,坐落在以法國小說家羅曼 · 羅蘭命名的一條小街上,距孟加拉灣只有三條街。傍晚的海濱長堤上有各色人等散步休憩;婦女們鮮豔的莎麗和頭巾與許多男士的單調衣著和絡腮胡子,在落日映照下顯得有些不協調。
海濱大道上有新建的「直轄區」行政大樓。城中還有一座19世紀的天主教堂,裏面挂著拿破侖三世頒賜的「聖母升天」油畫,裏面的信衆以中年婦女爲主。我們也遊覽了一座色彩缤紛的印度教廟宇。早期鼓吹印度獨立的學者室利 · 阿羅頻多(Sri Aurobindo)爲避英國當局迫害,曾在這個法國殖民地定居,並在這裏參悟和闡述了瑜伽的精義。以他爲名的靈修中心經常接待世界各地不同背景的人在那裏學習和交流,是南印度的一道文化風景線。
在一個住宅小區前面的平地上,一群印度男子在玩法國南部常見的擲鐵球遊戲。他們拿甚麽護照我不清楚,但是我猜想,時至今日,他們應該以印度人自居了吧!在海濱長堤盡頭有一個告示牌,上面以英文寫著:「如果你亂扔東西,本地治裏就會變得不同。」而一大堆雜物正好在告示牌前面!從這個垃圾堆往裏走一小段路,就到了一個嘈雜熙攘的小市場,市場旁邊是一座裝飾頗爲別致的小印度教神廟。
廟門口有一只大象供遊客拍照,它的右後腿拴著一條粗鐵鏈。有人把印度比作大象。十多年來,我見證了大象的智慧與力量,但還沒看到它真正奔跑時的速度。本地治裏市的這只大象明顯受到桎梏,難以行動。喜歡比喻的人也許會問:這種桎梏是印度社會的舊傳統,是前殖民地主人的影響,還是當今政客和官僚的腐敗無能?
摘自《文明的地圖——一部絲綢之路的風雲史》 張信剛 香港商務印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