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猶記三年前我國申報的“古泉州(刺桐)史迹”項目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42屆世界遺産委員會上,由“不予列入”轉爲“發還待議”,留下了一線生機。這不,2021年由我國福州承辦的第44屆世界遺産大會(2020年因新冠疫情推遲一年)即將再次審議泉州項目,而該項目也已正式更名爲“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突出了泉州作爲海上絲綢之路起點的曆史意義,申報遺産要素由16個增加到了22個,新增了安平橋、南外宗正司遺址、德化窯遺址等6處具有濃郁海洋商貿特色的遺産點。
這22處遺産點中,諸如開元寺、老君岩、天後宮、清淨寺、洛陽橋等皆爲泉州名勝,各地遊客必來打卡之處,姑且不表。去年農曆大年三十,我重訪泉州古城,漫步其中多處冷僻景點,可謂時見珍異。
古泉州的內河駁船碼頭——文興碼頭 (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閩南甲刹:承天寺
承天寺位于泉州古城的核心區域,其大門不同于尋常寺廟,乃是坐東朝西,山門兩側題有白底藍字偈聯:有無量自在,入不二法門,落款爲“沙門一音”——那是弘一法師上世紀三十年代駐錫本寺時留下的手迹。
進入山門後是一道長達百米的巷道,稱爲“榕徑午蔭”,沿途七座石經幢掩映于高大的榕樹之間,清涼靜雅。雪白的南牆上有弘一法師寫下的禅悟:“升無上道、得正法流”,“善悟無礙、永得大安”,青白樸素,直指人心。
甬道盡頭轉而向北,方見坐北朝南的廟宇建築,依次爲天王殿、彌勒殿、大雄寶殿、法堂和文殊殿,其中大雄寶殿爲歇山頂重檐五開間,高懸白底墨書的“閩南甲刹”匾額——嚴格說來,承天寺建寺晚于“泉州名片”開元寺,曆史上其規模亦略遜于開元寺,算不得閩南之“甲刹”,倒是與開元寺、崇福寺並稱“閩南三大叢林”更爲貼切。然而,說它重要,它並不在此次泉州申報的22個遺産點之列;說它不重要吧,談到泉州的海洋商貿中心地位又首先要來參訪承天寺,這是爲什麽呢?
閩南甲刹 (王在田/圖)
說到承天寺,就不得不提到留從效,這座始建于南唐年間的古刹,原本是留從效的南花園。留從效何許人也?他是泉州本地人,祖籍永春,行伍出身,後來因征討閩西有功而被閩國提升爲泉州散員指揮使。閩國是五代十國之一,于公元945年因內亂被南唐趁虛攻滅。留從效于亂世中嶄露頭角,牢牢控制住閩南地區的泉、漳兩州,被南唐封爲清源軍節度使,成爲聽調不聽宣的准獨立軍閥。隨著北宋崛起,南唐向北宋俯首稱臣,留從效又越過南唐李璟、李煜二帝,直接與北方大國牽上了線,被宋太祖趙匡胤封爲太師、開府儀同三司,其軍閥地位得到了官方背書。
留從效在外交上巧妙周旋于大國之間,保障了閩南一隅的安甯,進而得以在內政上勵精圖治,爲泉州日後的發展與繁榮奠定基礎。五代十國時期的泉州已開始參與海上貿易,出口陶瓷、茶葉、各類紡織品以及銅鐵器,進口胡椒、沉香、珍珠、琉璃等香料、藥材及奢侈品。但當時的泉州還只是中國東南沿海漫長海岸線上一處得天獨厚的良港,基礎設施落後,文化教育水平也不高,地位遠不如廣州、明州(今甯波)這些自盛唐以來蓬勃發展的大碼頭。只是由于唐末流寇黃巢洗劫廣州,盡屠海外客商,重創這座華南第一大港,位于廣州和明州之間的泉州才得以搶占到一小片海上絲綢之路的生態位,從此嶄露頭角。
爲了促進本鄉本土的發展,留從效在執政十七年時間中做了幾件大事,一是擴建新城,將泉州城從今天開元寺以東周長不足三裏的小土圍子拓展爲城高一丈八尺、周長二十裏的大城,不僅把開元寺包進城內,還將城區延展到了晉江北岸,從而便于各國商船停泊貿易;二是拓寬道路,修建貨棧,提升基礎設施,降低物流成本;三是廢除苛捐雜稅,降低交易成本,吸引了來自于東南亞、阿拉伯與東非的萬國商旅;四是通過向後周、北宋進貢交好,打通南北貨運渠道,打開了北方市場,使泉州成爲宋、遼兩國最大的海外奢侈品供應地。
此外,留從效非常重視教育,每年秋天在泉州開科取士,選拔人才,稱爲“秋堂”。教育選拔制度不僅在短期內幫助這位本土軍閥收附人心,鞏固了在閩南的統治,從中期來看,文化水平的提高有助于民衆拓寬眼界,遵守法制,從而催生世界級商貿中心,而從遠期來看,教育理念的普及極大地提升了閩南乃至福建在中華文明版圖中的地位,“海濱鄒魯”的美譽就是在此時逐漸加之于福建沿海的。
留從效的努力,在他身後逐步見效:北宋統一全國後,福建在整個宋代出了六千多名進士,約占進士總數的六分之一,位居全國第一,時有“龍門一半在閩川”之說。南宋洪邁所撰筆記《容齋隨筆》評價:“七閩二浙,人才之盛,遂甲天下”——這說明福建才是宋代當之無愧的高考第一大省。
而泉州也受益于留從效的精心培植,取代廣州、明州成爲海上絲綢之路的東方起點,被馬可·波羅譽爲“世界第一大港”——對了,馬可·波羅把泉州稱爲“刺桐”(Zaitun),這個名稱源于泉州城中遍栽的刺桐樹。這是一種原産于亞洲熱帶的豆科喬木,由阿拉伯商人帶到中國,如今已成爲泉州的市花,而當年下令環繞全城種植刺桐的,正是留從效。
承天寺石經幢,牆上爲弘一法師寫下的禅悟。 (王在田/圖)
晚年笃信佛教的留從效生前便將他的花園改建爲寺廟,名爲南禅寺,北宋年間又由朝廷賜名爲承天寺。到了清末,由雲果法師發願重修,承天寺煥然一新,如今大殿匾額上的“閩南甲刹”四字便系雲果法師所書。雲果法師圓寂後,會泉法師于1913年繼任住持,後來又帶著弟子宏船遠渡東南亞弘法,而承天寺則在十年浩劫期間被夷爲平地,在其廢墟之上建起了民宅和工廠。直到1984年,少年時在承天寺剃度出家,追隨會泉法師出海弘法並繼任新加坡光明山普覺寺住持的宏船法師受泉州市政府邀請回到故土,從東南亞募資重建承天寺,方成就今日規模。
但可惜的是,這座經雲果、會泉、宏船三代法師中興重建的千年古刹,已經沒有資格申報世界文化遺産點了。
古泉州港轉運樞紐:江口碼頭
離開承天寺,我來到江邊,沿著晉江北岸順流而下,探訪古泉州的轉運碼頭:江口碼頭。
“江口”者,晉江入海口也。泉州城西有晉江,東有洛陽江,兩條大江在泉州灣入海,在它們之間形成了一座半島,叫做東海,如今是泉州市行政中心和行政服務中心所在地。這座半島本是海中島嶼,因兩江攜帶的泥沙逐年淤積,故而先與大陸相連,再向海中繼續延伸。原先的島嶼成爲半島中部的大坪山和桃花山,它們自古以來就是泉州的東方屏障。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年),泉州太守真德秀在此設立法石寨,成爲水軍要塞:“去城一十五裏,水面廣闊,寨臨其上,內足以捍州城,外足以扼海道”。
而對于各國商貿船隊來說,進入泉州灣後沿東海半島西側進入晉江,再繞過依山傍水的法石寨,便可到達萬裏航行的目的地泉州城。因此,法石寨前逐漸形成了泉州曆史上最爲繁華的法石港,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澤被海濱碑記》雲:“法石爲要,蓋爲內通南關,外接大墜,實商漁出入必由之所,亦遠近輻辏鹹至之區”。如今被列爲世界文化遺産申報點的江口碼頭就是法石港留下的遺存。
江口碼頭包括文興碼頭和美山碼頭兩處遺址。文興碼頭在西,位于上遊,是內河船只停泊碼頭;美山碼頭在東,更靠近海口,遠洋海船可借助漲潮進入晉江在此停泊。這兩座碼頭相距約一公裏,構成了法石港內河水運和外洋航線的轉運樞紐,共同反映宋元時期泉州海上絲路貿易的繁盛風貌。
文興碼頭作爲一座內河駁船碼頭,其整體造型是呈階梯狀伸入晉江的緩坡,以條石砌成。由于河道的自然淤積,曆朝曆代對這座碼頭逐步擴建,將條石向江心延伸,從石材的色澤差異就能看出其年代變化。想必是考慮到內河駁船噸位小、吃水淺,當年文興碼頭選址于水流平緩之處,既是碼頭也是渡口。但水流平緩之處也就容易導致江水所攜帶的泥沙沉積淤塞,數百年來,碼頭所在的晉江河段逐漸淤積出了一座沙洲——中芸洲,如今成了泉州著名的高尚住宅區,而文興碼頭與中芸洲之間的河道逐漸收窄,在我探訪時正值退潮,河道已基本淤塞。
文興碼頭岸邊尚兀立一座飽經滄桑的花崗岩寶箧印經塔,那是宋代遺物,原爲晉江入海口的航標塔,後來又被來往海船賦予了祭拜海神、祈福平安的功能。塔身底層爲須彌座,四面各雕刻四尊觀世音座像;中部四面各以楷體陰刻一字,乃是“佛”、“法”、“僧”、“寶”四字,亦即佛門三寶;其上四面各爲一尊拱頂方龛半身佛像,刀法簡練古樸。望著晉江江口的這座佛塔,不禁令人想起洛陽江畔洛陽橋頭的月光菩薩佛塔,兩者形制相似,都是寶箧印經塔,爲當地漁民與往來水手帶來了強大的心理慰藉,讓他們能夠坦然面對遠離故土的星辰大海。
與文興碼頭相比,美山碼頭所處的河道要深得多,因爲這裏停泊的是大型海船,不僅選址于水面開闊之處,而且設計爲墩台結構,邊坡甚陡,便于大船停靠。美山碼頭曆經宋、元、明、清四個朝代,雖然同樣面臨河道淤積問題,但幾個世紀以來不斷疊壓增高,曆久耐用,展示了宋代碼頭建築強大的“魯棒性”。
蟳埔漁村 (王在田/圖)
由美山碼頭再向東走不多遠,便到了著名的蟳埔漁村。宋元時代,大量阿拉伯商人旅居泉州,其後裔漢化後留下了金、丁、郭、蔔等大姓(安踏、特步、361°等體育服飾品牌的創始人晉江丁氏就是其中之一),也對本地漁民的生活形態産生了深遠影響,蟳埔村就是一個鮮活的例子。
蟳埔女與惠安女、湄洲女並稱爲福建三大漁女,這些蟳埔老太太辨識度極高:她們或者走在漁村裏挑著扁擔,或者坐在家門口敲著海蛎,身穿大紅的繡花小襖,頭戴簪花圈,發髻當中插著象牙筷——據說這是從中亞傳來的裝束,蟳埔女自宋代以來便是這幅打扮。我來的這天是大年三十,老太太們的簪花圈上插的尚是粉色、桃紅和明黃色相間的假花,到了次日她們就會進入過年模式,改爲佩戴真正的素馨花和茉莉花,直至正月二十九祭祀媽祖後才切換回常態。
在香火繁盛的蟳埔順濟宮前,我詢問一位正在敲海蛎的老太太能否爲她拍照,問了幾遍,她也用閩南語答複了幾遍,大概是說她聽不懂我的話,一切悉聽尊便。
蟳埔女 (王在田/圖)
老太太敲的海蛎學名叫牡蛎,南粵稱生蚝,閩南稱蛎房,海蛎則是北方的叫法。不過閩南著名小吃蚝仔煎又叫海蛎煎,兼取南粵和北方的稱呼,可見在這片南北海商交彙之地,牡蛎的這三種不同叫法是兼容並包的。
蟳埔漁村的另一大看點是遍布全村的“蚵殼厝”,也就是用海蛎外殼砌牆而成的民居。不過出乎我的意料,這些用來砌牆的蚵殼可不是老太太們敲出來的,它們來自東非,是古代經印度洋來泉州經商的阿拉伯貨輪用于壓艙的非洲蚵殼,比本地蚵殼明顯大得多。千年以降,海上絲綢之路的繁華商旅仍在以我們難以想象的方式塑造著泉州人的日常生活。
蚵殼厝 (王在田/圖)
蚵殼牆形成的蚵殼巷 (王在田/圖)
世界最長跨海石梁橋:安平橋
離開江口碼頭,經刺桐大橋跨過晉江,來到晉江市西南郊的華表山,參訪全世界唯一留存的摩尼教寺廟遺址:草庵寺。只可惜新冠疫情期間關門謝客,把我擋在了鐵門外,無緣目睹這座見證泉州海納百川廣納天下異教的元代古刹。
由華表山沿晉江世紀大道南下,約十公裏就到了安海鎮,這裏位于晉江市的邊緣,一水之隔的海灣對面是南安市水頭鎮,連接這兩座鎮甸的是古代世界最長的跨海石梁橋,那便是素稱“天下無橋長此橋”的安平橋。
經安平橋到安海鎮 (王在田/圖)
安海鎮古稱“灣海”,因其地處海灣而得名,由灣海出石井灣,對面就是金門島。到了北宋初年,唐代望族安氏爲躲避戰火輾轉徙居此地,遂改“灣海”爲“安海”;明代又因海盜猖獗而一度改名爲“安平”,這就是“安平橋”這個名字的由來。
隨著泉州港在唐宋之交的快速崛起,位于泉州灣以南的安海港也跟著興盛起來,俨然成爲泉州“南港”,既便于北上商船在此躲避風浪,也爲泉州港起到一定的分流作用。然而,安海港所在的石井灣是一座狹長的海灣,僅靠渡船往來,東西兩側交通不便,據《安海志》記載:“飓風潮波…大爲民患”。爲了打通這一物流通道,當地富戶黃護和僧人智淵聯手捐資、募資建橋,于南宋紹興八年(1138年)動工,後來泉州政府與南宋皇族也出資襄助,前後花了十五個年頭才竣工貫通,這便是橫貫石井灣北部,全長五華裏,因此又被稱爲“五裏橋”的安平石橋。
作爲一座石梁橋,安平橋的花崗岩石板全部采自金門島,每塊石板重約三噸,用海船運到安海工地,趁漲潮時鋪設。由于橋下是地形複雜的海床,在南宋時代尚不具備技術能力勘探地基。爲了給石橋奠定基礎,造橋工匠首創了睡木基礎和木樁基礎兩種全新的作業法,在木頭或木樁上壓以石板,任其在海床淤泥中逐步沉陷到承重層,再根據水流特點配備長方形、半船形或筏形石墩,才築成了這座堅固的跨海石橋。
安平橋 (王在田/圖)
趕到安平橋時正是大年三十的日暮時分,本以爲注重家庭的閩南人此時大概都已回家准備團圓飯去了,卻沒想到古橋所在的安平橋生態公園裏遊人如織,老年人結伴坐在岸邊聊天,中年人帶著孩子散步嬉戲,幾個少年則躍躍欲試,准備沿著石橋走上五裏地去海灣對面。
望著他們身影漸遠,我不禁想起了近四百年前的一位本地少年:他是對岸南安石井人(石井原本也屬于安海,明代分拆後分屬南安與晉江),生于日本長崎,母親是日本人,7歲時回到故鄉讀書,就住在安海鎮。他14歲時便考中秀才,21歲得到隆武皇帝賞識,封爲忠孝伯,賜姓朱,改名成功。22歲時他的故鄉安海鎮毀于兵火,母親死于戰亂,父親則投降了蓄著金錢鼠尾小辮的蠻族入侵者。國仇家恨令他痛不欲生,毅然在孔廟焚燒衣冠,投筆從戎,從此依托閩南老家,堅定不移地與胡虜周旋一生。
少年時代的他,應該也時常踏著這座石梁古橋,步行五裏,去對岸探望老家吧。
王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