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又見面了,點點頭笑笑,彼此曉得這一年不比往年,彼此是同增了許多經驗。個別地說,這時間中每一人的經曆雖都有特殊的形相,含著特殊 的滋味,需要個別的情緒來分析來描述。
綜合地說,這許多經驗卻是一整片仿佛同式同色,同大小,同分量的迷惘。你觸著那一角,我碰上這一頭,歸根還是那一片迷惘籠罩著彼此。七月! ——這兩字就如同史歌的開頭那麽有勁——八月,九月帶來了那狂風,後來。後來過了年,——那無法忘記的除夕!——又是那一月,二月,三月,到了 七月,再接再厲的又到了年夜。現在又是一月二月在開始..誰記得最清楚,這串日子是怎樣地延續下來,生活如何地變?想來彼此都不會記得過分清 晰,一切都似乎在迷離中旋轉,但誰又會忘掉那麽切膚的重重憂患的網膜?
經過炮火或流浪的洗禮,變換又變換的日月,難道彼此臉上沒有一點記載這經驗的痕迹?但是當整一片國土縱橫著創痕,大家都是“離散而相失.. 去故鄉而就遠”,自然“心婵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臉上所刻那幾 道並不使彼此驚訝,所以還只是笑笑好。口角邊常添幾道酸甜的紋路,可以 幫助彼此咀嚼生活。何不默認這一點:在迷惘中人最應該有笑,這種的笑, 雖然是斂住神經,斂住肌肉,僅是毅力的後背,它卻是必需的,如同保護色 對于許多生物,是必需的一樣。
那一晚在××江心,某一来船的甲板上,热臭的人丛中,他记起他那时的困顿饥渴和狼狈,旋绕他头上的却是那真实倒如同幻象,幻象又成了真实 的狂敌杀人的工具,敏捷而近代型的飞机:美丽得像鱼像鸟..這裏黯然的 一掬笑是必需的,因爲同樣的另外一個人懂得那原始的驟然喚起純筋肉反射 作用的恐怖。他也正在想那時他在××车站台上露宿,天上有月,左右有人, 零落如同被风雨摧落后的落叶,瑟索地蜷伏着,他们心里都在回味那一天他 們所初次嘗到的敵機的轟炸!談話就可以這樣無限制的延長,因爲現在都這 樣的記憶,——比這樣更辛辣苦楚的——在各人心裏真是太多了!隨便提起 一個地名大家所熟悉的都會或商埠,隨著全會湧起怎樣的一個最後印象!
再說初入一個陌生城市的一天,——這經驗現在又多普遍——尤其是在夜間,這裏就把個別的情形和感觸除外,在大家心底曾留下的還不是一劑彼 此都熟識的清涼散?苦裏帶澀,那滋味侵入脾胃時,小小的冷噤會輕輕在背 脊上爬過,用不著絲毫銳性的感傷!也許他可以說他在那夜進入某某城內時, 看到一列小店門前淒惶的燈,黃黃的發出奇異的暈光,使他嗓子裏如梗著刺,感到一種發緊的觸覺。你所記得的卻是某一號車站後面黯白的煤汽燈射到陌 生的街心裏,使你心裏好像失落了什麽。
那陌生的城市,在地圖上指出時,你所經過的同他所經過的也可以有極大的距離,你同他當時的情形也可以完全的不相同。但是在這裏,個別的異 同似乎非常之不相幹;相幹的僅是你我會彼此點頭,彼此會意,于是也會彼 此地笑笑。
七月在蘆溝橋與敵人開火以後,縱橫中國土地上的腳印密密地銜接起來,更加增了中國地域廣漠的證據。每個人參加過這廣漠地面上流轉的大韻 律的,對于塵土和血,兩件在尋常不多爲人所理會的,極尋常的天然質素,現在每人在他個別的角上,對它們都發生了莫大親切的認識。每一寸土,每 一滴血,這種話,已是可接觸,可把持的十分真實的事物,不僅是一句話一個“概念”而已。
在前線的前線,興奮和疲勞已摻拌著塵土和血另成一種生活的形體魂魄。睡與醒中間,饑與食中間,生和死中間,距離短得幾乎不存在!生活只 是一股力,死亡一片沉默的恨,事情簡單得無可再簡單。尚在生存著的,繼 續著是力,死去的也繼續著堆積成更大的恨。恨又生力,力又變恨,惘惘地 卻勇敢地循環著,其他一切則全是懸在這兩者中間悲壯熱烈地穿插。
在後方,事情卻沒有如此簡單,生活仍然緩弛地伸縮著;食宿生死間距離恰像黃昏長影,長長的,盡向前引伸,像要撲入夜色,同夜溶成一片模糊。在日夜寬泛的循回裏于是穿插反更多了,真是天地無窮,人生長勤。生之穿插零亂而瑣屑,完全無特殊的色澤或輪廓,更不必說英雄氣息壯烈成分。斑 斑點點僅像小血鏽凝在生活上,在你最不經意中烙印生活。如果你有志不讓 生活在小處窳敗,逐漸減損,由銳而鈍,由張而弛,你就得更感謝那許多極 平常而瑣碎的磨擦,無日無夜地透過你的神經,肌肉或意識。這種時候,歎息是懸起了,因一切雖然細小,卻絕非從前所熟識的感傷。每件經驗都有它粗壯的真實,沒有歎息的余地。口邊那酸甜的紋路是實際哀樂所刻劃而成,是一種堅忍韌性的笑。因爲生活既不是簡單的火焰時,它本身是很沉重,需要韌性地支持,需要産生這韌性支持的力量。
現在後方的問題,是這種力量的源泉在哪裏?決不憑著平日均衡的理智,——那是不夠的,天知道!尤其是在這時候,情感就在皮膚底下“踴躍其若湯”,似乎它所需要的是超理智的沖動!現在後方被緩的生活,緊的情感,兩面磨擦得愁郁無快,居戚戚而不可解,每個人都可以苦惱而又熱情地唱“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或“甯溘死而流亡兮,不忍爲此之常愁!”支持這日子的主力在哪裏呢?你我生死,就不檢討它的意義以自大。也還需要一點結實的憑借才好。
我認得有個人,很尋常地過著國難日子的尋常人,寫信給他朋友說,他的嗓子雖然總是那麽幹啞,他卻要啞著嗓子私下告訴他的朋友:他感到無論如何在這時候,他爲這可愛的老國家帶著血活著,或流著血或不流著血死去,他都覺到榮耀,異于尋常的,他現在對于生與死都必然感到滿足。這話或許可以在許多心弦上叩起回響,我常思索這簡單樸實的情感是從哪裏來的。信念?像一道泉流透過意識,我開始明了理智同熱血的沖動以外,還有個純真的力量的出處。信心産生力量,又可儲蓄力量。
信仰坐在我們中間多少時候了,你我可曾覺察到?信仰所給予我們的力量不也正是那堅忍韌性的倔強?我們都相信,我們只要都爲它忠貞地活著或死去,我們的大國家自會永遠地向前邁進,由一個時代到又一個時代。我們在這生是如此艱難,死是這樣容易的時候,彼此仍會微笑點頭的緣故也就在這裏吧?現在生活既這樣的彼此患難同味,這信心自是,我們此時最主要的聯系,不信你問他爲什麽仍這樣硬朗地活著,他的回答自然也是你的回答,如果他也問你。
信仰坐在我們中間多少時候了?那理智熱情都不能代替的信心!
思索時許多事,在思流的過程中,總是那麽晦澀,明了時自己都好笑所想到的是那麽簡單明顯的事實!此時我拭下額汗,差不多可以意識到自己口邊的紋路,我尊重著那酸甜的笑,因爲我明白起來,它是力量。話不用再說了,現在一切都是這麽彼此,這麽共同,個別的情緒這麽不相幹。當前的艱苦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充滿整一個民族,整一個時代!
我們今天所叫做生活的,過後它便是曆史。客觀的無疑我們彼此所熟識的艱苦正在展開一個大時代。所以別忽略了我們現在彼此地點點頭。且最好讓我們共同酸甜的笑紋,有力地,堅韌地,橫過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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