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12月上旬,39歲的楊拯民從西北趕到北京開會。
11號的晚上,他接到了中央的通知,邀請他出席第二天將舉行的“西安事變25周年”招待會。作爲楊虎城將軍的長子,這樣的招待會他自然要參加。
令他欣喜的是,前來通知的同志告訴他:此次招待會由周總理親自主持。許久不見周叔叔,楊拯民不知他是否一切安好。
“西安事變”對中華民族的意義,想來不用筆者多說。這次招待會舉辦得非常隆重,相關的東北、西北方面不少領導,楊虎城和張學良將軍的一些老戰友,也都受邀出席。
12日晚上,周總理和鄧穎超相偕而來。見到大家都在等自己,周總理連連解釋:“葉帥本來也是要參加的,去了延安,來不了了”。
當天晚上,楊拯民在人群中還看到兩個老熟人:張學良的弟弟張學思和張學銘。很顯然,他們是作爲張家人代表來參會的。
會議進行地很順利,周總理親自致詞。席間張學思向周總理敬酒時,想到大哥還被蔣介石軟禁著,父親早年慘死在日本人手裏,一時泣不成聲。
周總理見他如此傷心,也忍不住落淚,他表示:“25年了,楊先生一家犧牲了四口,張先生還被囚禁在台灣沒有自由……”一時間,與會人員無不傷懷。
這一幕,讓39歲的楊拯民感慨萬千。他強忍著淚水,來到周總理跟前,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
多少年來,我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有一件事總不甘心。“西安事變”的真相至今衆說紛纭。爲了批駁蔣介石等人僞造的《西安半月記》,我們應該把事實材料整理出來,使真相昭示天下。現在不抓,不整理,再過若幹年有些當事人謝世了,就不好搞了,請總理考慮。
很顯然,楊拯民是在向周總理訴苦。
作爲楊家後人,他此番訴苦不是爲自己,而是請求總理替父親正名。對于多年來蔣介石等人對父親及張學良叔叔的汙蔑,他希望周總理能主持公道,還曆史一個真相。這是壓在他心裏多年的一塊石頭。
那麽楊拯民在父親被害後,都經曆了什麽?他爲何會在這時候,當衆提出這樣的請求?蔣介石在《西安半月記》裏,到底說了些什麽?周總理又將如何果斷處理問題?本期魂說就跟大家細說這段塵封的往事。家國大義、親情、恩情,都深藏其中。
一:楊家了不起的長子
在楊將軍的幾個兒子中,長子楊拯民在性格上,是最像父親的。
1922年,楊拯民出生在陝西老家。他出生時,父親已經是頗有名氣的將領了,成天都在外面奔波。4歲那年,母親羅佩蘭身染重病去世,他便被父親長期帶在身邊。
對于這個長子,楊虎城給予的關愛跟天下慈愛的父親一樣。兒子從小體弱多病,他便特意花高價請了一位國術師,手把手教他。日子久了,楊拯民的身體一天天強壯起來。
那時候的楊拯民,就像是父親身後的“小跟屁蟲”。每天早上,他總愛要纏著父親帶他一起去出操。看著他操練的樣子,楊虎城打心底高興。
當然,寵愛楊拯民的不止父親一個人,張學良叔叔也是一樣。有一回,楊拯民又跟父親一起乘車去軍營,正好碰到了張學良。
張學良愛開車,楊將軍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楊拯民則跟副官乖乖坐在後排。看到他這麽乖巧的樣子,張學良開起了玩笑:“小家夥,真乃將門虎子。今天在車中的人算你的官最大,我給你當司機,你父親和我的副官給你當保镖,你的派頭不小呢?”
這就是楊虎城跟張學良的相處的日常,當時兩家人就好到了這個程度!這也是爲什麽,在“西安事變”中,他們能配合默契。
少年時期的楊拯民,對于何爲民族大義並不是很了解。直到1935年,14歲的他因不慎摔了一跤,引起腦震蕩。醫生診斷後,認爲他患上了嚴重的神經衰弱,最好的辦法是經常外出走走。
正好當時國內戰事吃緊,楊虎城便安排醫生陪兒子去日本看看,順便考察一下日本工業。這一去,讓楊拯民第一次感受到了身爲中國人的無奈。
到餐館吃飯,只要你一說自己是中國人,鄰座的日本人就會換個位置坐。每次正常跟日本人交流,他們總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這一切,都讓楊拯民痛苦不已。
讀小學時,楊拯民曾問過父親爲何給他取這個名字,父親說:拯斯民于水火之中,登中國于富強之域。到了日本後,他才真正體會到這兩句話的意思。
1936年12月,父親跟張學良叔叔發動“西安事變”時,楊拯民正在北平治闌尾炎。因此,整件事情是怎麽發生的,他其實並不清楚。
等他回到西安時,張學良已經被帶到南京,而父親在不久後被迫離開部隊。此後,蔣介石一直想辦法逼父親出國考察,希望以此來降低“西安事變”的影響。楊將軍放不下國內抗日戰局,並不願意這樣做,但卻也沒有辦法。
出國前一晚,楊虎城特意把楊拯民叫到身邊,並破例讓兒子跟自己住在一個房間。
那天晚上,父子倆幾乎一晚都沒睡。楊虎城顯然已經意識到危險的到來,所以一向話不多的他,跟兒子交代了大大小小許多事。他告訴兒子以後要照顧好弟弟妹妹,也要照顧好自己。楊拯民把這些事一項一項,都默默地記在心裏。
第二天,楊拯民送父親登上了去歐洲的輪船。看著他遠去的身影,楊拯民使勁地揮手,但他沒想到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父親。
楊虎城走後沒多久,“七七事變”爆發,他再無心在外考察,多次請求回國抗日,但蔣介石都沒答應。最後,他不得不抗命由法國經新加坡、香港回國。他原以爲回來了就能重新帶兵,哪怕是死在戰場上也無怨無悔,但蔣介石卻在第一時間把他控制了起來,囚禁在南昌。
此後,楊虎城被囚禁了整整12年之久。期間自願去牢裏陪伴他的夫人謝葆真,不堪折磨而亡。1949年9月6日,國軍棄守重慶前,蔣介石下令殺害了楊將軍及陪伴他的幼子楊拯中、幼女楊拯貴。
這就是周總理說的,楊家一門共有4人,倒在了黎明前。
因爲楊虎城被殺是秘密進行的,所以楊拯民一直都不知道。事實上,就連父親被囚的地點,多年來楊拯民一直都不知道。
而他自己,早在1938年父親被囚禁後不久,就帶著一封介紹信到了延安,這才免遭敵人毒手。
到了延安的楊拯民,受到了更多人的疼愛。周恩來、朱老總等人,都極力照顧他。很快,他就進入抗大學習,成爲了一名優秀的軍事人才,並參加了解放西北的戰役。
新中國成立後,像楊拯民這樣懂軍事的年輕人,很受歡迎。當時在西北局任職的彭德懷十分欣賞他,曾想把他“搶”到西北空軍任參謀長,但被楊拯民婉拒了。
楊拯民去過日本,被日本人的工廠規模震撼到過,所以他請求領導放他去西北玉門搞石油。就這樣,從28歲起楊拯民就再也沒有離開玉門油礦,成爲了當之無愧的新中國石油工業的第一代功臣。
二:楊拯民和周總理的交往
楊拯民之所以會選擇在“西安事變25周年”招待會上,當面跟周總理訴說心中的委屈,是因爲在他看來,周叔叔是最懂他的人之一。
周總理一生無兒無女,但在黨內有很多晚輩,都把他當父親一般敬重。因爲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在周總理的保護下,才得以在槍林彈雨中順利回到親人身邊。比如朱德的女兒朱敏,劉少奇的兒子劉允斌和女兒劉愛琴,等等。
對楊拯民來說,周總理也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長輩。晚年,他提到周總理時曾這樣說:總理對我來說,是領導,是監護人,亦是父執。
楊拯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周叔叔時的情形。
那是1937年4月的事了,西安事變後,周恩來以副主席的身份,代表我軍跟國民黨談判。途經西安時,他專門登門拜訪了楊虎城將軍。
當時,楊虎城已經被蔣介石免去職務,這讓他頗爲無奈。因此,周恩來此次來訪,也是爲了寬慰楊將軍。
這天,15歲楊拯民剛從外面回來,就聽到家裏人說:“周胡子來了”!
當時,周恩來留著胡子,很多人都親切地稱他爲“周胡子”。楊拯民早就聽說過周恩來的大名,也知道這是一位傳奇的大人物,便想偷偷看一看他到底長什麽樣。
于是,他便急忙走向客廳,打算躲在門口窺看。正好,父親送周恩來出來,楊拯民和他們撞了個正著。
楊虎城不好意思,便趕緊給周恩來介紹。周恩來不但沒有介意,還親切地拉著楊拯民的手說:“以前沒見過!”楊虎城趕緊說:“他剛從上海回來!”
于是,周恩來便微笑著看著楊拯民,問了他一些生活上的情況,然後才跟他告別。這次匆匆一見,總共也就是幾分鍾,但楊拯民當時就覺得這個叔叔很不一樣。早前他曾見過很多國民黨裏的大人物,這些人大多都是盛氣淩人的,從沒有人會對他這樣一個少年如此客氣。
父親出事後,楊拯民一直在思索自己該去哪裏。最後,也是因爲想起周恩來的氣度,他才下定決心一定要去延安。
在延安期間,他得到了周總理關懷,得以迅速成長起來。然而在工作之余,父親到底被關在哪裏,到底是死是活,一直讓他揪心不已。
1949年8月,他作爲西北代表來到北平參加政協會議,又一次見到周總理。當年躲在門口偷看的小夥子,如今已經成了一個年輕幹部。周總理看見他很是高興,拉著他跟在場所有人介紹:“楊拯民是虎城公的公子,27歲,是我們解放區軍分區司令員。”說完,還拉著大家跟他幹杯。
周叔叔的熱情,讓楊拯民十分感激。宴會結束後,他拉著周叔叔問起了父親的下落。周總理看著他傷心的樣子也頗爲傷感,便替他問那些剛起義的國民將領:“你們誰知道虎城先生最近的消息,可以告訴他!”
可惜,這次詢問終究還是沒有結果。除了毛人鳳等幾個蔣介石親信,沒人知道楊虎城的近況。直到3個多月後重慶解放,同志們才在“戴公祠”左側的花壇內找到了楊虎城的遺體。當時遺骸已經無法直接辨認,是牙醫通過他的牙齒辨別出身份的。
收到通知的那一天,楊拯民哭了許久。自從1937年送父親上出國的輪船,整整12年了,最終還是等來這樣一個消息,他一時慌了神,不知該怎麽辦。于是,趕緊請示周叔叔。
周恩來很心疼他,讓他馬上去重慶。同時,周總理又命沿路單位予以支持,保證楊將軍的追悼會及公祭能順利進行。正是在周總理的關懷下,楊將軍才得以順利大葬。這份恩情,楊拯民始終記在心裏。
三:面對楊拯民的訴苦,周總理如何答複?
楊拯民是個懂事的孩子,之所以會在1961年當著衆人的面,跟周總理訴苦,稱自己不甘心,其實都是被蔣介石等反動派給逼的。
對于蔣介石來說,“西安事變”是其一生的奇恥大辱。爲了挽回自己在國人心中的形象,他在1937年2月的一次會議上公開談起西安事變的整個經過。會議結束後,他還贈給與會者一本由他署名的小冊子。
蔣介石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他自稱這本小冊子記錄的就是他在西安的半個月時間裏,經曆的一切。
在日記裏他提到西安事變之所以能和平解決,是因爲張學良和楊虎城看到了他隨身帶的一些公文和日記。
他稱張、楊之所以會發動“西安事變”,完全是因爲誤解了他的拳拳救國之心。看過他隨身帶的抗日救國計劃材料後,才意識到自己錯了,而且還爲他的“偉大人格”深深感動。甚至日記裏還提到,張學良在12月14日來找他時,已是淚流滿面,十分愧疚。
如果按他這樣說,那張、楊兩位將軍不但不是民族英雄,還是在關鍵問題上犯糊塗的人。但事實真的是這樣嗎?很顯然這是不可能的。
事實上,這本所謂的《西安半月記》是由蔣介石的秘書長陳布雷完成編撰的。至于其編撰的過程,陳布雷在寫給好友的書信裏曾提及過。在王泰棟撰寫的《陳布雷大傳》裏,也曾記錄了他當時寫的日記。
獲得自由後的蔣介石,因在事變中腰部中傷,只能臥床休息。思來想去,他覺得重塑形象的事,只能交給他最信任的陳布雷來完成,于是他通知對方:“你到上海住宅來看我吧!我准備找牛惠霖醫師診治一下,還有一些東西叫你寫一寫。”
陳布雷如約而去後,才知蔣介石是讓自己寫《西安半月記》。而且還規定好了,要寫出張學良和楊虎城犯上篡權的野心,以及自己如何對他們曉以大義,讓他們真心悔過的過程。
對此,陳布雷一開始是拒絕的,他表示:“我沒有去過西安,對事變經過不是很清楚,恐怕難孚重望。”蔣介石則表示:“這沒有關系的,你就照我說的寫就好了!”
沒辦法,陳布雷只能動筆。但他好歹也是一個有追求的文人,所以越寫越煩悶。蔣介石爲了讓他好好發揮,便讓他在杭州西湖邊上租了個旅館安心創作。對于這段時間的痛苦,陳布雷在給好友的信中這樣寫道:余今日之言論思想,不能自作主張,軀殼靈魂已漸成他人之一體……
終于,陳布雷在受盡內心煎熬的情況下,于1937年2月11日完成了稿子,並呈給蔣介石。蔣介石顯然對其中的一些細節還不是很滿意,于是又讓他來回改了幾次,直到2月底這事才算完。
此後,陳布雷一直不肯回到上海,而是留在杭州散心。在4月24的日記裏,他寫道:“幸而滯留杭州,尚可不發神經病,此種痛苦,非同病者不能知也……”
很多人不理解陳布雷作爲一個報界奇才,蔣介石最信任的“一支筆”,爲何會選擇在1948年年底自殺?其實僅從撰寫《西安半月記》時,他承受的痛苦就看得出來。
這些毫無事實依據的文字,對張學良及楊虎城的親人們來說,顯然是一種侮辱。楊拯民作爲楊將軍的長子,內心受到的煎熬可想而知。
看著他當衆訴苦,周總理也是感慨萬千。他認爲楊拯民提出的“把事實材料整理出來,使真相昭示天下”,是很有道理的。當時,統戰部部長李維漢就在招待會現場,于是總理果斷決定:“最好由三方面有關部門人士組織一個小組,把它搞出來!”
周總理發了話,這件事很快就辦了起來,“西安事變”史料編寫小組也馬上成立了,李維漢親任組長。爲了讓事件的細節更爲真實,小組找到了曾參加過事變的原東北軍將領,將他們的回憶都一一記錄下來。同時,又花了大量精力找到了與事件相關的往來信件、記錄等。最終,西安事變的真實細節被一一曝光,有力地反駁了蔣介石的無恥言論。
不得不說,周總理的安排是極果斷和高明的。他強調“三方面的有關部門人士”,既包括了當時我黨赴西安談判的代表,又包括了國民黨方面的代表,以及楊虎城西北軍和張學良的東北軍中與此事有關的將領們。比起蔣介石讓陳布雷閉門造車的杜撰,這樣做顯然才是有說服力的。
四:楊拯民視周總理爲父執
對于楊拯民來說,周總理能助自己爲父親澄清不實之論,顯然是莫大的恩情。此後,只要他一回到北京,就總是找機會去看望總理。
有一回,他在天津見到總理時,發現他面色欠佳,十分清瘦。便擔心地問他:“您還是那樣夜以繼日地工作嗎?”總理笑了笑說:“我這次到天津來,就是爲了休息兩三天”。
那天,周總理專門留下他吃了頓飯。飯後,兩人還一起打了會乒乓球。整個過程中,楊拯民都很心疼已68歲的周叔叔。
總理看出了他的擔心,便寬慰他:“我身體不錯嘛,冬天不戴帽子,一般不穿大衣和棉衣”。楊拯民知道周叔叔是在寬慰自己,便再三叮囑:“您年紀大了,還是要注意保重身體!”
周總理聽完笑了笑,說:“人,不要怕死。我想,死最好是打仗和敵人拼,一粒子彈結束生命。如果不打仗,那就拼命工作。什麽時候消耗完了,就結束生命。”聽完這話,楊拯民沒有再說什麽,他明白這就是周叔叔的生死觀。
1976年1月8日,周總理病逝。楊拯民含淚寫下:他是我的父執,可是從來不以父輩自居,總是平等相待,和藹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