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書,如何書寫性別?這並不是一個能忽視的議題,只是很遺憾,它在近些年才得到較多關注。而在國內,曹文軒等童書作家的性別書寫就受到過較大爭議。
“他第一回如此清晰地聞到了一個女人———一個未經男人汙染的女人身上所特有的氣味。這氣味是純淨的,卻又是讓人心顫與迷亂的。”
——摘自曹文軒《天瓢》
的確,童書中隱藏的性別歧視與刻板印象引人深思。兒童讀物應摒棄對男女性別的歧視,同時也不能忽視對性別認知的培養。童書的未來需要每一個人的守護。
而在西班牙,近日就由空間與休閑協會(Associació Espai i Lleure)發起了對童書的整治——巴塞羅那各地的學校正在考慮清除圖書館中帶有性別歧視色彩的兒童書籍。
此前,已有一所學校清理了大約200本圖書,其中包括《小紅帽》以及《聖喬治》等大衆耳熟能詳的傳奇故事。這不禁引發人們的思考,童書如何會體現性別歧視?結合此前童書界興起的“讓書成爲書”運動,兒童讀物的性別書寫邊界又應該在哪裏?
1862年版的《小紅帽》被從巴塞羅那的塔伯學校移除。照片來源:阿拉米(Alamy)/衛報
性別書寫歧視
男性擔任主角概率是女性兩倍,
而男性擔任反派概率是女性八倍
童書有性別嗎?這個問題或許會讓許多人覺得莫名其妙。一本書,怎麽可能擁有性別?
然而,在生活中,你一定在書店裏見過諸如《好媽媽不嬌不寵教育女孩的100招》《做個有出息的男孩》《女孩最愛的童話選集》這些帶有強烈性別暗示的兒童書籍,你甚至會發現“適合”男孩看的書籍封面大多印有機器人、汽車、恐龍等圖案,並且一般以藍色做底,而“適合”女孩看的書籍則大多數印有公主、蝴蝶、鮮花等粉色物體。兒童讀物正在被出版商有意無意地貼上性別的標簽,甚至在潛移默化中影響到作者的寫作觀念。
1994年版《猜猜我有多愛你》插圖。照片來源:安妮塔·傑倫(Anita Jeram)/衛報
2018年,一項由英國《觀察家報》(the Observer)和尼爾森(Nielsen)調研公司合作研究的報告表明,男性角色在兒童圖畫讀物中擔任主角的概率是女性角色的兩倍,而男性擔任反派的概率是女性角色的八倍之多。
不僅如此,書中超過50%的對話情節也由男性構成。在對2017年最暢銷的100本兒童繪本進行分析後發現,在《咕噜牛》(The Gruffalo)《猜猜我有多愛你》(Guess How Much I Love You)以及《親愛的動物園》(Dear Zoo)中,女性角色無一例外地集體缺席。
平均來看,每本圖畫書中的男女角色比例爲3:2,有時候這一比例甚至更加失調,在2015年出版的《奇先生在倫敦》(Mr. Men in London)中出現了13位男性角色,但只涉及2位女性。
通常而言,兒童繪本中只有40%的角色是人類,剩余60%則是由動物、鉛筆、蔬菜和骷髅等形象擔當,而在非人類的角色中,性別偏見體現得更加明顯——男女比例高達1.73:1。此外,男性角色通常以強壯、狂野和具有威懾力的形象出現,比如惡龍、獅子和老虎。相比之下,作者爲女性賦予角色時更偏愛采用體型嬌弱、容易受到傷害的形象,比如小鳥、貓咪或者昆蟲。
屢次獲得童書大獎的勞倫·蔡爾德(Lauren Child)是《查理和羅拉》(Charlie and Lola)系列繪本的作者和插畫家,他表示:
“看到這項研究後,我並不震驚。這種情況在電影和電視節目中也很常見,但卻能反映出社會對男性和女性的基本看法。無論人物好壞,如果總是由男孩來扮演主角,女孩扮演配角,漸漸地我們會認爲這個社會本該如此。這樣一來,平等就更難實現了。”
相關機構表明,如果幼兒在閱讀過程中經常性地接觸到帶有強烈模式化色彩的人物描述或相關行爲描寫,長此以往他們就會默認這些內容。在接受西班牙《國家報》采訪時,安娜·圖佐(Anna Tutzó)——既是此次巴塞羅那審查童書委員會的工作人員之一,也是一位母親,義憤填膺地說:
“社會正在發生變化,人們對性別問題越來越重視,但在這些故事中並沒有反映出來。在社會固有的認知裏,男性特性似乎總是與競爭和勇氣聯系在一起,在許多暴力或惡作劇中,往往是男生欺負女生,但這顯然是給孩子們傳遞了錯誤的導向和片面的信息。”
童書爲何會面臨這樣尴尬的局面?經銷商麥克·奧瑪拉(Mike O ‘Mara)站在營銷的角度提出了三點原因:
首先,從經濟利益考慮,性別化標題能比中性標題獲得更高銷量。爲了讓孩子既學會怎麽搭帳篷、修理桌椅的技能,又學會烹饪、縫補衣服的本領,許多家長不得不同時購買“給男孩”和“給女孩”兩種讀物,這無形中增加了書店的效益。
其次,從購買行爲看,生活中購買書籍的事通常由家長代勞,他們的購買行爲總會受到性別因素的影響。比如在“亞馬遜”上購物時,顧客總是按照“男孩類”或是“女孩類”檢索,這便促使市場跟著消費習慣進行相應的分類。
再者,從受衆需求角度看,男孩與女孩的性格的確存在某些差異,市場不該忽視這種差異性的需求。然而,看似不無道理的言論背後,始作俑者是長期形成的性別刻板印象,市場只是進一步迎合了這些導向,並擔任強化它們的推手。
暢銷繪本作者、插畫師尼克·薩拉特(Nick Sharratt)曾創作過《公園裏有鲨魚》(Shark In The Park)和《別把手指放進果凍裏》(Don’t Put Your Finger In the Jelly)等圖畫書。他認爲:
“時至今日,兒童繪本中依舊存在如此巨大的性別偏見實在令人驚訝……兒童繪本的作者和插畫師掌握著打破刻板印象的絕佳機會。我們必須解決性別偏見的問題。就目前來看,我們做得還不夠。”
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世界各地的有識之士都在爲宣傳性別平等和消除刻板印象而努力。2013年,傑斯·戴(Jess Day)發起了“讓玩具就是玩具”活動(Let Toys Be Toys)。2014年,“讓書只是書”(Let Books Be Books)運動于3月6日“世界圖書日”在線上發起,號召兒童讀物的出版商們停止給書籍貼性別標簽的做法,讓書成爲書本身,而沒有其他的附帶性別指向,並希望全社會共同努力反對性別化營銷。
活動推出後,英國率先實現了性別化圖書標題的結束,11家兒童讀物出版商從圖書封面(自2014年起出版的)中刪除了“給男孩看”或“給女孩看”的字樣。
電視玩具廣告中常被用來形容男孩的詞彙。圖片來源:Let Toys Be Toys官網
然而實現平等的征程道阻且長。沃爾特出版社(Walker Books)的繪本出版負責人迪爾德麗·麥克德莫特(Deirdre McDermott)表示,他們的很多新書在刻畫強大的女性角色方面做了努力。但遺憾的是,這些書的銷量都不盡如人意。除了最暢銷的100本兒童繪本外,沃爾特出版社在過去五年中只出版了他們擁有版權的新書的一半。家長總是喜歡爲孩子購買自己熟悉的繪本,他們無條件相信自己童年時讀過的書,但他們也應該多嘗試一下新書。
性別認同與刻板印象
孩子們有權選擇感興趣的讀物
2019年1月,美國堪薩斯州的一群家長試圖將幾本以跨性別角色爲主題的兒童圖書,例如圖畫書《我是爵士》從安多弗圖書館(Andover library)移除。據《威奇托之鷹報》(Wichita Eagle)報道,抗議者將他們描述爲“一場對兒童進行滲透的性革命。”
去年,加拿大渥太華天主教學校董事會(Ottawa Catholic School Board)將作家蕾娜·泰勒格梅爾(Raina Telgemeie)的一部平面小說《戲劇》從小學的書架上撤下,將其放到“更適合13歲以上學生閱讀”的初中和高中。
書中講述了一個女孩想要幫助學校的遊戲,還穿插了兩個男孩接吻的故事。這本書在美國曆史上也頗受爭議,美國圖書館協會(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還將其評爲最具挑戰性的書籍之一。撤書的消息一公布,便遭到了包括作家本人在內的社會抗議。
據加拿大廣播公司(CBC)報道,泰勒格梅爾聲稱:“我爲那些需要這本書卻無法讀到的孩子感到惋惜。”最終,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董事會決定恢複這本漫畫小說,並稱它“完全符合致力于建設安全、包容的學校氛圍的需求”。
蕾娜·泰勒格梅爾(Raina Telgemeie)在《戲劇》的封面上寫道:“贊美差異是構建包容性學習環境的重要一步。”圖片來源:《衛報》
此前,世界各地也都曾出現過一系列試圖從圖書館書架上撤下描寫同性戀或變性者的兒童讀物的行爲。
2014年,新加坡相關部門要求撤下兩本涉及同性戀的繪本,這兩本繪本是《三口之家》(Tango Makes Three)和《白天鵝特快》(The White Swan Express),分別描述了雄性同性戀企鵝共同撫養小企鵝和雌性同性戀天鵝的故事。
信息部長雅科布·易蔔拉欣(Yaacob Ibrahim)在Facebook主頁上表示:“我們支持國家圖書館將這幾本書從兒童圖書區撤下的決定。”他還補充道,董事會將“繼續確保兒童圖書區圖書的適齡性。”新加坡此前還曾禁止美國長篇漫畫《阿奇》(Archie)的一卷,因爲該漫畫對兩名男子婚姻的描寫被認爲違反了當地的社會規範。
在新加坡,男性之間的性行爲被認爲是非法的,根據英國殖民統治時期的刑法規定,最高可判處兩年監禁。然而,兩本小說被撤離兒童區的舉動仍然引發了約400人在圖書館分支機構門前的抗議。
在這個擁有540萬人口的多種族島國,針對同性戀權利和包容性的運動愈演愈烈,從這些反對銷毀書籍的行爲中可以反映出新加坡文化中對文字根深蒂固的尊重。
《三口之家》圖書封面,Justin Richardson & Peter Parnell撰文,Henry Cole繪畫,Simon & Schuster 童書出版社出版
諸如此類的事件還有很多,五年前,跨性別作家朱諾·道森(Juno Dawson)在拉斯維加斯一家圖書館裏看到她的《LGBT兒童指南》((LGBT guide for children)從兒童讀物轉移到了成人非小說類書架上……
面對社會對性少數群體避而不談、甚至嗤之以鼻的現狀,“石牆”(Stonewall)組織發出警告,描寫同性戀者、雙性戀者和變性者的兒童讀物對探索幼兒的性取向和性別認知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1969年6月28日淩晨,美國紐約市格林尼治村“石牆酒吧”發生了一連串自發性暴力示威沖突,此次暴動被認爲是美國及全球同性戀權利運動發迹的關鍵事件。此後誕生的英國“石牆”是目前全英最著名的LGBT(女同性戀者Lesbians、男同性戀者Gays、雙性戀者Bisexuals與跨性別者Transgender的英文首字母縮略字)權利組織。
“石牆”教育項目的負責人西多妮·勃朗特·謝爾頓(Sidonie Bertrand-Shelton)認爲,具有性別包容性的童書不僅對LGBT群體有益,而且“有助于所有學生對性別差異的正確認知”。一項報告表明,只有20%的LGBT學生在學校期間接受過科學、正規的性別教育,而77%的學生從未有過接觸。
反觀挪威的經典童書《國王與國王》(King & King),它的開頭與其他經典童話大同小異,但結局並不是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是王子愛上了公主的哥哥。雖然一開始這起戀愛創造了一點皇家醜聞,但最後王後還是欣然接受了王子的選擇。最後,這兩名王子成爲國王與國王,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這篇童話被列入挪威幼兒園的指導手冊,通過類似的童書將性別平等意識融入幼兒園的課程中,並訓練教師如何幫助兒童擺脫自小從媒體、家庭和社會中習得的性別刻板印象及限制。手冊中包含了各種幼兒會面臨到的性別議題,包括性別刻板印象、性別角色“陷阱”、恐同症等問題。
挪威能夠成爲世界上性別鴻溝最小的國家之一,與該國在幼兒蹒跚學步時就灌輸的性別觀念有著密切關聯。雖然性別認知在不同國家有著具體的國情與語境,要扭轉人們的觀念也並非一日之功,但一種正確的觀念應該日漸在人們心中生根發芽。
童書是伴隨孩子走向理性明智的必需品,兒童讀物的性別書寫是幼兒開始認識世界、形成價值觀、世界觀、人生觀的啓蒙,然而現在市面上的許多書籍似乎與初衷背道而馳。
在幼兒期將孩子循循誘導至一個固定的思維圈中,形成女孩兒就該是溫柔賢淑、膽小被拯救的客體;男孩兒就該是骁勇善戰、拯救世界的主體;甚至只有喜歡異性才是一個正常人的僵化思維,這將勢必爲兒童的健康成長埋下一顆定時炸彈。Books’Sake的創始人簡·布萊利(Jane Blyley)稱,出版業從讀者的童年時代就積極強化傳統的性別角色,這種性別營銷的正常化延續了刻板印象對兒童思維的限制。“現在是時候正視它並讓它成爲往事了。”
當今的童書界一股“去性別化”潮流方興未艾,但兒童讀物的“去性別化”不意味著抹去童書中的一切性別書寫,而是要摒棄那些刻板僵化的性別印象。孩子們應該自由地選擇自己感興趣的讀物,而不應受到“應該喜歡”或“不應該喜歡”的成見禁锢。這一問題,既是出版商的責任,更是家長和社會的責任。
資料來源:
https://www.theguardian.com/childrens-books-site/2014/may/13/james-dawson-importance-lgbt-gay-visibility-childrens-book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9/jan/18/stonewall-defends-vital-lgbt-childrens-books-after-spate-of-ban-attempts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9/apr/18/barcelona-school-removes-200-sexist-childrens-books
http://www.lettoysbetoys.org.uk/
作者:新京報記者吳鑫 實習生鄭芩
編輯:羅東、沈河西 校對: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