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4日,南京女大學生失聯25天後,被發現在雲南遇害,警方通告稱,其同居男友在南京指使另外兩名犯罪嫌疑人,將女生誘騙至勐海縣城郊外山林中殺害並埋屍。案發之後,二人的交往和男友的多重身份開始浮現,關于這場致命旅途牽起的更多疑問,還在追溯中。
實習記者|李曉潔
記者|董冀甯 郜超
消失
從西雙版納的嘎灑國際機場,驅車前往40多公裏外的勐海縣,需要一個小時出頭。城市裏近在車旁的行道樹,逐漸被路邊葡萄園基地、普洱茶基地等種植園取代,種植基地裏開闊的綠,向遠處雲霧缭繞的矮山伸展,連成一體。行程過了大半,經過西雙版納邊境管理支隊興海查緝點時,會稍作停留,有警方詢問車輛及乘客信息。出了查緝點,再有十多公裏就能到達勐海縣城。在這樣一條線路上,李星月生前最後的蹤迹消失于查緝點。
李星月是江蘇經貿職業技術學院文化旅遊學院空乘專業的學生,今年6月畢業。2020年7月9日上午10點42分,李星月獨自一人從南京棲霞區馬群一小區離開,于當天到達昆明,並轉機至西雙版納。當天晚上9點16分,她經過西雙版納邊境管理支隊興海查緝點後,失去蹤迹。25天後,屍體在勐海縣的一處山林中被發現。
警方通報(上下滑動查看)
8月7日,本刊記者來到事發現場。那是一處距離勐海縣公安局約三公裏的山林,更確切的說,是一個還未完全建成的公園。從公園外緊鄰的縣道往裏看,遊客進入公園,要先攀上兩層石階梯,石階旁是零星幾株茶樹。兩層石階之上,有左右兩條線路可以環山而行。任選一條進入山林,一拐彎,在外面的人就很難發現其身影,十分隱蔽。在公園內部,兩三米寬的石階路向內延伸、環繞,路旁還沒有安裝路燈,密集的灌木引來無數蚊蟲,繁雜高大的林木在頂部交接,遮住天空,仿佛是隔開外界的屏障——李星月就是在這幽暗的密林深處被殺害的。
在網上流傳這個女孩失聯前的最後一則監控視頻中,她正從南京的住地出發,前往西雙版納。她穿著一件外套,紮起頭發、戴副框架眼鏡,背著單肩包,還拿了一把傘,有些匆忙地消失在鏡頭之外。對于認識李星月的人來說,這身裝扮令他們疑惑,因爲李星月平日是個對自己外表比較講究的女孩,出門喜歡披散長發,戴隱形眼鏡,化精致的淡妝。這從李星月的社交賬號中也能窺出一二,她分享最多的是美食和自己的穿搭照,照片中的她總是長直發,妝容齊整,穿著時尚,偶爾會給圖片配上一兩句抒情歌詞或短句。
當然,還有另一種解釋——李星月走的太急了。前一天她剛和已經談婚論嫁的男朋友吵了架,爭吵相當激烈,樓下的鄰居聽到了警車來的聲音。但這次去西雙版納的旅行可能是對情侶關系的修複。有媒體采訪到7月9日與李星月同航班鄰座的乘客,這位乘客回憶李星月在飛機上對旅途充滿憧憬:“她說,男朋友在西雙版納等我。”
“男朋友”
對于李星月的朋友們來說,“男朋友”是最近一年她口中的高頻詞。
孫玲是和李星月一起打工的工友。大學最後一年,李星月在學校附近小型服裝城的一家服裝店做模特和銷售,孫玲也是銷售之一,她聽李星月講過不少“男朋友”的故事,比如兩個人是如何認識的——大概2019年下半年,在去大學城的地鐵上,一個阿拉伯人追求李星月,“男朋友”用英語幫李星月解了圍。
李星月還告訴孫玲,“男朋友”是戰地記者,電腦裏有很多機密,即使李星月寫論文時電腦壞了,都不可以借用,只能找孫玲幫忙。還有一次,孫玲看到李星月和“男朋友”打視頻電話,李全程打開攝像頭,那邊的屏幕卻是黑的。挂了電話後,李星月向孫玲解釋:“因爲他在執行任務,不能露臉。”
裴浚渠是李星月在雅思班補課時認識的朋友。2018年初到2019年初,她在學校附近的一所機構學習雅思,和李星月是同桌。對于有些慢熱的裴浚渠來說,性格外向,甚至有點“自來熟”的李星月很有感染力,雖然看著很瘦小,身高一米六出頭,只有80多斤,但整個人卻表現得很積極向上。
李星月在社交平台曬照
李星月遇害後,裴浚渠從網上得知李星月的父母將前往勐海,她沒考慮太久,收拾了背包也輾轉去到勐海,一是爲了安慰李星月父母,二是想重走朋友的遇害之路。在景洪市的一個酒店,本刊記者見到裴浚渠,短發,帶著帽子,男孩子氣十足。回憶起李星月,她像在回憶一個只是遠行的朋友。“她喜歡美的東西。愛逛街、看電影,愛去做頭發、做指甲,也喜歡美食和拍照。”“她學東西很快,腦子靈活。一起上雅思課時,老師要背的東西,她很快就能記住。筆記也記得快。”“除了雅思,她還在學校修了日語。”
這個雅思班原本是李星月爲以後當空姐做的語言准備。孫玲告訴本刊記者,李星月原本已經報名去新加坡航空做空姐,後來一方面因爲家裏親人去世沒參加公司考試,一方面考慮到“男朋友”的工作經常需要出差,自己是空姐更聚少離多。于是她放棄了做空乘的職業計劃,從今年4月開始全職在服裝店打工。
在孫玲眼裏,李星月的戀愛談得不太順遂。今年4月份服裝店複工後,她告訴孫玲,自己和“男朋友”在微信上“天天吵”,問到吵架的理由,李星月有時歸結爲自己的原因,有時歸結爲“他太過分了”。“過分”指的是對方會動手。孫玲記得有一次李星月的脖子上出現一道淤青,“店裏都知道是男朋友掐的。”
但這樣的吵鬧似乎並沒有阻止兩人感情的深入。今年6月末,孫玲得知二人已經見過雙方家長,下一步就是走入婚姻。她覺得,之前那些爭吵也許都是情侶間的小打小鬧,因爲更多時候,李星月對“男朋友”的滿意見于言表,“講到他的時候都很開心,誇男朋友很帥。”只是現在回看,那個被她反複提起的“男朋友”形象有些單薄,除了地鐵相識和一些吵架的經曆,李星月沒有提到其他更讓人印象深刻的共同經曆。關于這個“男朋友”更多的信息,孫玲是在案情通告之後,才從網絡上看到的。
多面人
李星月的男朋友名叫洪橋,曾就讀于江蘇海事職業技術學院(下文簡稱海院)。趙睿是洪橋的大學同學,他告訴本刊記者,當年洪橋在學校裏是個風雲人物,身高超過一米九,剃寸頭,穿說不清什麽制式的全套迷彩裝,包括作戰褲、護膝、作戰靴,有時候還配著墨鏡。常和身邊的朋友討論武器性能、軍事裝備之類的話題,還經常約著去用水彈槍打真人CS。“他還不完全是做做樣子。”趙睿說,“有一次他用一根繩子,從教學樓五樓速降到地面。還有一次,他拿了個搏擊比賽冠軍,我們副院長還來班上誇過他,說幾年大學下來,至少練下來一個好身體。”
網傳洪橋朋友圈照片
趙睿見過洪橋在很多人面前展示格鬥術,“挺狠的,一般人最多只能把對方絆倒,他把對方絆倒後能順勢把對方胳膊扭住,或者鎖喉,有三四種變招能讓對方瞬間動彈不得。他當時說是美軍一位教官教給他的。”酷、帥、熱愛健身和軍事,還有實戰能力……趙睿眼中的洪橋是個受歡迎的風雲人物,他記得那一屆學校的男女比例是七三開,洪橋大學三年大概換了三四個女朋友。
但在一些對軍事更有了解的人眼裏,洪橋的形象卻有些華而不實。“他確實有些本事,但我們真正當過兵的人,大部分很少關注這些外在的東西了,一看他好多表現都是在裝。”劉東對本刊記者說。他是當時學校國防協會的負責人,記得洪橋曾經加入過這個協會,但出操、開會經常不到,只是喜歡撺掇大家搞真人CS,還提出如果社團的水彈槍長期閑置不用,不如讓他專門組建一只隊伍。
國防協會的水彈槍是早年武裝部配發的,偶爾用于社團團建的真人CS活動,但最主要是軍訓時當模型槍使用。盡管不屬于仿真槍,不涉及管制,但畢竟是公有財産。劉東拒絕了洪橋的提議,半個月之後,社團的倉庫失竊了,丟了好幾把水彈槍,將近千元。
劉東說,學校保衛部查到洪橋在那個時間有在樓道裏出沒,但當他們找到洪橋後,洪橋矢口否認,稱只是路過。“當時他表現得正義凜然,我們也沒有直接證據。但奇怪的是,我們找完他的那個晚上,這批槍又回到了器材室裏。”此後,洪橋便徹底退出了社團。劉東聽說他在學校裏招了一些崇拜他的“小弟”,主要活動還是去打槍。此次共同涉案的曹某青,就是洪橋的學弟之一。
除了當年的校友,社會人士中,阿虎是最近一年才和洪橋認識的。因爲交流國際局勢時一見如故,兩人在這一年約了至少好幾次飯。在阿虎的印象裏,洪橋英語很好,“有一次吃飯,他接到一個據說是俄羅斯人的電話,直接用英語在聊”。今年二月武漢疫情期間,洪橋早早地將去年武漢軍運會期間有美國運動員戴口罩、發熱的新聞找了出來,認爲這是美國對中國實施生物攻擊的標志,並迅速找出了美國某個實驗室的名字和位置圖。阿虎並不知道這個判斷的真假,只是覺得洪橋對很多問題有獨到的見解。
阿虎也聽說過李星月。和洪橋認識一年多,洪橋唯一把照片發給他看過的女生就是李星月。今年5月份,洪橋還在聊天中告訴他,“最近帶妹子把德基廣場6樓吃了個遍!”阿虎感覺羨慕,因爲那裏吃飯的人均價格在百元左右,他認爲那是洪橋對女孩用心的象征。
漫長的25天
7月12日,也就是李星月失蹤後的第三天,她的朋友謝達通過微信聯系洪橋,詢問女孩的下落。洪橋稱女孩離家出走,不知去向,還拿走他櫃子裏的現金。“她轉了四千給我支付寶,然後美滋滋拿了五千走。”洪橋在微信裏這麽寫道。他的口氣像一個無辜的受害者,說自己不是第一次在金錢上被占便宜了,“她之前還拿我的美元讓同學去幫她換,也不知道幹啥花掉了。”他甚至說自己“最近一直難受,昨晚也是一宿睡不著”,“心裏不平衡,她算計地明明白白。”
聊天的最後,洪橋尤其表達了對尋找女兒的李星月家人的不滿。“我很不爽的是她家裏突然發了一堆新聞,把我和我的住址也寫上去,然後還添油加醋‘和男友吵架後……’我感覺她家人腦子急出包了,弄得像是懷疑我幹啥了。”洪橋還提到杭州那起殺妻案。“最近真的有毒。”他在微信上對謝達說,“他們(指李星月家人)自己都親眼看了監控,小李挎個包一個人出小區了。警方也查到她坐飛機跑雲南去了。現在坐飛機都是要掃臉的,難道還懷疑我兩噸水給她沖掉了。”
對李軍來說,女兒失聯後的25天,時間被分成一個個節點,每個節點都充斥著尋找與等待。
7月9日,李星月離開南京的那天早上,母親王麗和女兒在微信上還有過交流。次日,洪橋主動聯系李軍,說李星月不在家。
7月12日,李軍到了南京,次日與洪某一同到馬群派出所報案。
7月17日,李軍接到南京馬群派出所通知,確定李星月去了雲南,最後的軌迹消失在通往勐海縣的興海查緝點。他當天通過電話向雲南警方報案。
7月23日,李軍與親友一同到達西雙版納,四人在勐海縣找了8天,沒有結果,又返回寶應縣。
8月4日,接到警方電話,獲知女兒遇害。
8月6日中午一點多,李軍和親友一行12人,到達昆明機場,等待晚上轉去西雙版納的航班。
本刊記者在昆明機場見到了李軍、王麗,和李星月其他親屬。人群中幾乎一眼就能認出王麗,她身形瘦小,面色蒼白,走路需要人攙著,忽略一切陌生眼神的關切。黑色運動外套罩在身上,讓她顯得更小。李軍看起來普通又年輕,白色體恤,黑短褲,一雙黑鞋黑襪,有點瘦,小腿處還有肌肉,這可能與他曾當過三年陸軍有關。親屬有些多,李軍要盡量照顧到每個人,他走前走後,不讓自己停下來,路上本刊記者試圖跟他說話,也只能得到點頭,或小聲的“嗯。”
悲傷最容易在忙碌後進入。機場的米線店裏,午飯後,親屬四處散坐,大都在看手機,王麗躺在長沙發休息。也許是一場噩夢,她忽然坐起身,光腳走向米線店外,停住,低頭小聲地哭。同行的三位女性親屬看到,跑過去攙扶,一個姨娘提著鞋,蹲下給王麗穿上,四個人一起哭。李軍的座位背對著王麗,他轉身看了眼,沒有跑上去。轉過頭來,打開桌上的旅遊小冊子,亂翻。再轉頭去看妻子,轉回來看小冊子。沒有靠近。
直到現在,李軍都不知道洪橋的殺人動機,警方認爲是情感糾紛,但他並不接受這一說法。他和家族的親戚們認爲這是一起有更長遠預謀的殘殺。根據李軍轉述的警方消息,5月28日,洪橋曾乘飛機從南京來到了雲南省景洪市,未留下住宿酒店的記錄。7月9日晚,他在微信上給李星月發了僞造的自己的定位,位置就是案發現場——勐海縣城郊外的山林。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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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秘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