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制造過兩起很大的冤案,一個是丞相胡惟庸謀反案,前後殺了三萬人,一個是涼國公藍玉案,又殺了一萬八千人。這兩個案子是口袋罪,凡是他要殺掉的人都被歸入胡惟庸和藍玉的余黨。如此一來,他安徽的功臣宿將,開國元勳被全部、徹底、幹淨地消滅,野無孑(jié)遗了。他对这些人太了解,几乎抱有病态的偏见,没一盏省油的灯。连七十多岁的李善长也被满门抄斩,李善长和朱元璋还是儿女亲家。他们俩的关系,就像孔明和刘备,荀彧(yù)和曹操,房玄龄和唐太宗。
朱元璋跟他兒子說,我給你一根手杖,上面全是尖刺,你不好拿,我來幫你削平。這是他胡說,爲濫殺無辜找借口。有很多人並沒有惹他,很多人他也不認識,你都不知道該如何不讓他生氣,今天你長得胖一點,他覺得滿意,明天他喜歡瘦一點的了,今天的你就被殺掉了。他沒有既定的規矩讓人遵循,哪些你能做,哪些你不能做,你永遠不知道他的紅線在哪裏。他做事向來隨心所欲,骨子裏充滿了流氓腔,卻時常裝出僞善的模樣,前腳殺完人,後腳走在路上,會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列前進的螞蟻,說怕踩死無辜的生靈。
平時一副虛懷如谷,百無禁忌的樣兒,常說自己淮右布衣,當過和尚,出身卑微,經曆坎坷。這是他裝出來的幽默和寬厚,只能他自嘲,別人絕不能這樣說他。
他對人無比涼薄,對兒子卻出奇得好,虎毒不食子。他沒有享受過父愛,知道兒子沒爹的苦,所以加倍地補償他兒子,他們都被封王,派到國家各重要地區,掌握重兵,爲朱家守四方,他要求大臣們見他兒子都要恪守臣子之禮。
他對女兒卻很一般,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嚴重,他女婿私底下利用雲南的茶馬古道大搞走私,牟取暴利,自以爲通天,地方官奈何不了他。後來被告發,朱元璋大怒: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壞我國家法度,你姓朱嗎?于是他女兒成了孤孀。
朱元璋就是這樣通過無情殺戮來平複自己起伏的情緒,每殺一次人,他心情就會好一些日子,過了一些日子,又不安起來,于是再殺一次人,這樣周而複始,人越殺越多,殺人的方法也越來越豐富,越來越殘忍,淩遲、剜眼、剔骨、挑腳筋,不一而足,簡直是虐殺。
他對貪官有天生的仇恨,規定凡貪汙六十兩者即殺頭,再剝皮,皮裏塞進枯草,用線縫上。人形皮囊高挂在衙門口的旗杆上,清風徐來,隨之蕩漾,見者無不毛骨悚然,他寫下幾句話,制成匾額,挂在所有衙門的大堂上,作爲官箴(zhēn),告誡官員,文曰:爾俸爾祿,民脂民膏,小民好虐,上天難欺。
他當政三十年,大小官員噤若寒蟬,很少有敢以身試法,搜刮貪墨的,吏治清明,官員守法。伴君如伴虎,跟朱元璋相處特別痛苦,大臣們上朝,先要跟家屬道別,如果今天平安歸來,就要慶祝一下,又多活一天。
朱元璋的脾氣要看當天他束在腰間玉帶的位置,玉帶在肚臍眼上方,代表他情緒正常,要在肚臍眼下方,哼哼,就自求多福吧。生活在暗無天日的納粹集中營也不過如此。曆史上還沒有哪個時期會有那麽多人不想當官,不敢當官,一聽說洪武皇帝要征召哪個人,那人便如喪考妣(bǐ),大难临头,想尽法子逃走或者装病。
別人活在恐懼中,他自己也很痛苦。他的情緒並不因爲殺人多而平複,恐懼和焦慮如影隨形,像兩只毛茸茸,長著長指甲的魔爪,惡狠狠地扼住他的咽喉,折磨得他死去活來。
終于他的戰友們全部斬盡殺絕,他對大臣們像牲畜一樣對待,廷杖就是他發明的,一聲令下,武士和太監就把犯官推出去,在午門外按倒便打,後來形成了一套標准程序,很有儀式感。讀書人的人格尊嚴蕩然無存,朱明王朝的風格一脈相承,朱元璋之後的皇帝都不在乎大臣體面,一言不合,推倒就打,每一代都打死過人。
朱元璋性格很矛盾,既痛打讀書人,又重視讀書人,愛才又忌才,用人又防人。科舉制度是他費盡心思完善的,他制定八股文取士標准,在各省建立縣州府各學校,讀書改變命運的觀念深入人心,學子綿綿不絕,教育蔚然成風。他給天下的寒士開辟了一條晉升之路,他的人才選拔制度一直沿用到清朝結束,前後五百多年,不能不說他對中國文化傳承有很大貢獻。
他過完七十歲生日,隨即躺倒,三十天後死了。其實他也早厭煩了,想盡快結束這一切。他的人生在他眼前閃回,童年孤苦,削發爲僧,化緣乞討,投軍造反,登基坐殿,殺人如麻。兒時的夥伴,打仗的戰友都被他鏟除幹淨,他把王朝打造得像一個倒扣的大缸,四平八穩,風雨不透。
這個人心眼是無比的惡毒和狹隘,他一死,被他寵幸過的女人都集體殉葬,哭聲震天,慘不忍睹。朱元璋那麽多兒子,只有老四朱棣和他一個模子刻出來,都是流氓透頂。朱棣一次性就殺幾百個女人,因爲這些女人和太監偷偷結成“對食”,他有戴綠帽子的恥辱感,有宮女臨死前破口大罵,你自己是個老陽痿,白白霸占著人家,還有臉殺人家。
這對父子出身卑微,骨子裏自私刻薄的壞基因時不時要冒出來,這一點要比曹操差得遠。曹操貴族後裔,格局不是裝出來的,他關照他所有的女人在他死後都改嫁,開始新生活,每逢他祭日,若有心就來銅雀台跳一段他生前喜歡的舞蹈,就算對他的紀念了。
朱元璋要是個普通人,抑郁了最多自殺。可他做了皇帝,抑郁了就要殺人。人人心裏都藏著豺狼虎豹,人性就是如此,並不奇怪。但要有個鐵籠子罩著,不讓它們跑出來。要是沒有個籠子,沒有個規矩,朱元璋又經常控制不住心魔,便會亂放野獸,倒黴的就不光是他一個精神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