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強人馬哈蒂爾大概注定要在權力場上追逐到最後一息。圖爲當地時間2018年5月10日,馬來西亞必打靈查亞,92歲的馬哈蒂爾(中)出席新聞發布會。當日公布的計票結果顯示,前總理馬哈蒂爾領導的反對黨陣營在9日舉行的大選中戰勝現任總理納吉布領導的執政聯盟國民陣線(國陣),贏得國會下議院過半數席位。視覺中國 圖
2018年5月10日淩晨,當聽到馬哈蒂爾領導的希望聯盟在馬來西亞第14次國會選舉中獲勝的消息,一首1980年代的迪斯科神曲“成,成,成吉思汗!”的旋律跑到筆者腦海裏來了,不過歌詞卻換成了“馬,馬,馬來西亞!”。
一、“馬,馬,馬來西亞!”
1981年,馬來西亞的新任總理是55歲的馬哈蒂爾;2018年,馬來西亞的新任總理是92歲的馬哈蒂爾。這中間,隔了馬來西亞一個遼闊的曆史年代:馬來西亞在此期間發展成爲一個新興工業化國家和一只東亞“小虎”,也經曆了威權政治、種族政治的強化和由多元族群參與的公民運動的興起。
徹夜未眠的馬來西亞朋友在微信中越來越嗨,同樣徹夜未眠邊工作邊盯著大選計票進展的筆者,感覺卻有點複雜。二十年前馬哈蒂爾和他的副總理安瓦爾(Anwar Ibrahim,1947—)鬧翻並引發“烈火莫熄”(馬來語“改革”的意思)運動時,筆者寫過若幹評論馬哈蒂爾威權統治的文章,也深知他打敗了執政的巫統(即“馬來民族統一機構”,自1957年英屬馬來亞獨立後一直是執政黨,直到2018年)並不等于他一定會與巫統式的威權政治(如動用法條限制不同聲音)、種族政治(如將階層間財富分配不公議題引向族群間的經濟差異)劃清界限,而巫統對威權政治、種族政治的玩弄,正是在馬哈蒂爾執政時期達到了頂峰。
“成,成,成吉思汗!”是一首政治頌歌,也是一支政治迷幻劑。“馬,馬,馬來西亞!”也是如此。但不能不說,作爲政壇老“巫師”,馬哈蒂爾確實具有強大的統馭衆人的魅惑能力,此次大選的競選期間,希望聯盟的集會上屢屢響起“敦萬歲”(馬哈蒂爾擁有“敦”這個勳銜)。這是曆屆反對黨集會時不曾有的個人崇拜場面。也許是長期被巫統打壓的反對黨群衆太需要一個政治巨人來改天換地了。
現在,反對黨群衆似乎如願以償,執政61年的巫統被趕下台了,但是新任總理馬哈蒂爾和計劃中將要接替馬哈蒂爾的未來總理安瓦爾,他們曾長期是巫統的主席和第一副主席,那麽巫統到底有沒有被趕走?“烈火莫熄”運動今後會不會重來?
二、馬哈蒂爾的輝煌政治記錄
出生于1925年的馬哈蒂爾(Mahathir Mohamad)21歲時加入巫統,參與了反抗英國殖民統治的活動。
自1970年代初,他逐漸成爲馬來西亞政壇的重要人物,此後他在一系列的政治戰役中取得了驚人的成績:參與推翻或領導推翻了四位總理:開國總理東姑•阿蔔杜拉•拉赫曼(Tunku Abdul Rahman,1903—1990)、“團結之父”侯賽因•奧恩(Hussein Onn,1922—1990)、自己的接班人阿蔔杜拉•巴達維(Abdullah Ahmad Badawi,1939—)、自己扶植頂替巴達維的納吉布•拉紮克(Najib Razak,1953-);整垮了自己的三個副總理:穆薩•希塔姆(Musa Hitam,1934-)、加法爾•巴巴(Ghafar Baba,1925—2006)、安瓦爾•依布拉欣。
馬來西亞有史以來除馬哈蒂爾之外只有五位總理,其中未遭他“毒手”的總理只有他的政治恩師阿蔔杜勒•拉紮克•侯賽因(Abdul Razak Hussein,1922-1976),但是這位恩師的兒子納吉布•拉紮克(2009─2018年擔任總理)近幾年一直被馬哈蒂爾猛烈追打,今年大選失敗後,他還有可能被馬哈蒂爾送上法庭。
馬哈蒂爾一輩子打敗了一堆總理、副總理(他們全部來自巫統),最終也打敗了自己奉獻一生的執政黨巫統,在全球政治史中也堪稱奇迹。今年他還創下一個記錄:以92歲高齡成爲目前全世界年齡最大的政府領導人(排名第二的是2018年4月剛卸任的古巴前總統勞爾•卡斯特羅,他生于1931年6月,現年87歲),並且他還是從大選中一路拼殺出來的。他今年在一系列風塵仆仆的競選活動中所展現的強悍體力、機智诙諧的辯論技巧都讓人歎爲觀止。
他不僅是1990年代“亞洲價值觀三傑”(時任新加坡內閣資政李光耀、時任印尼總統蘇哈托、時任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蒂爾)中如今唯一的在世者,而且應該是三人中最擅長直接面向群衆拉選票的(李光耀和蘇哈托在群衆面前都太像威嚴的家長)。在他的總理任內(1981-2003),馬來西亞還擁有了當時的全球最高建築“國油雙塔”(1998年建成,是美國之外的地方第一次出現全球最高建築)。
現在似乎只剩下一個奇迹等待他去創造:他會不會終結由他推到頂峰的“威權政治+種族政治”體制?也就是說,他能否打敗那個威權巨人──他自己,並否定他自己一生的政治信念?答案卻可能不那麽樂觀。
馬哈蒂爾從年輕時代就是馬來民族權益的激進捍衛者,執政後長期通過各種威權手段維護馬來人的特權。但令人驚奇的是他本人並不是純種馬來人,而是有四分之一的印度血統,說得更遠一點,他的祖上來自北非的也門。不過在人類的種族政治曆史中,常常有這樣的現象:出于某種心理機制,某些激進鼓吹某個種族利益至上的政客,其實並不擁有那個種族的純正血統。
長著一張印度面孔的馬哈蒂爾長期以正統馬來人自居,極力捍衛馬來人高于其它族群的特權(雖然馬來西亞也有不少印度裔國民)。爲此他建立了一套以巫統爲中心、以各種黨營企業和官聯企業(即政府投資建立或控股的企業,馬政府目前持有全國前三十大公司大約40%的股份)爲經濟基礎的威權體制來捍衛馬來人特權。巫統作爲執政黨自己也經商,搞得黨庫國庫不分,一些油水巨大的公共工程項目被權貴及其朋黨拿走。
爲打擊異議,1987年馬哈蒂爾當局援引“內部安全法令”展開“茅草行動”,逮捕了百余名朝野政黨領袖、社運人士,關閉了英文報、中文報、馬來文報各一家,一時間人人自危。1988年,馬哈蒂爾的威權鋒芒又指向了司法系統,將最高法院的院長、法官共三人撤職,嚴重侵害了司法獨立。在馬哈蒂爾的主導下,代表馬來人政治經濟特權的巫統進入了一黨遮天的全盛時期。
但是巫統後來統治基礎開始動搖,並在2018年下台,其始作俑者也是馬哈蒂爾。1998年,不容許巫統黨內對他有任何挑戰的馬哈蒂爾,強硬地將副總理安瓦爾撤職並以“雞奸”罪名將其打入監牢。由此引發馬來人內部的大分裂,支持安瓦爾的“人民公正黨”與華人反對黨“民主行動黨”等政黨聯手,在2008年大選中制造了當代馬來西亞的第一次“政治海嘯”,使巫統領導的執政聯盟“國民陣線”首次失去了在國會的三分之二多數優勢。2013年大選中,反對黨聯盟“人民聯盟”首次獲得全部選民票的過半數,只是由于不公平的選區劃分制度才使巫統僥幸保住執政權。由于此次華人選票90%以上都站到了反對黨一邊,這次“政治海嘯”也被稱爲“華人海嘯”。2018年大選中,反對黨聯盟“希望聯盟”終于贏得國會多數席位上台執政,輿論稱之爲“全民海嘯”。
巫統走向衰敗的每一步,差不多都有馬哈蒂爾的功勞。是他打擊政敵安瓦爾導致了強大的馬來人反對黨“人民公正黨”的成立和延綿不斷的“烈火莫熄”反巫統運動,是他出于私心扶植了一個弱勢接班人阿蔔杜拉•巴達維,然後又是他覺得此人政治上孱弱轉而扶植恩師之子納吉布•拉紮克擔任總理,但是沒想到這位“官二代”在金錢政治方面的惡劣記錄大大超過了馬哈蒂爾執政時期,從而引發了全民憤怒。接著他老人家爲了撤換納吉布,又從巫統中拉出一支隊伍成立了“土著團結黨”,造成了巫統的分裂。他聲明退出巫統,因爲“無法忍受自己的名字和一個卷入貪汙醜聞的政黨聯系在一起”。
更絕的是,爲了在大選中打敗納吉布,馬哈蒂爾又與當年的政敵安瓦爾握手冰釋前嫌,建立起強大的反對黨聯盟“希望聯盟”,終于憑選票將巫統趕下台。
安瓦爾,這位先後被馬哈蒂爾當局和納吉布當局送進監牢的馬來政治家,在馬來西亞的在野力量中具有很高威望。當年人民公正黨成立,其黨旗上的一只藍色大眼睛,暗示著安瓦爾在監獄裏被毆打出來的一個黑眼圈。2018年大選,馬哈蒂爾贊成以這面旗幟作爲希望聯盟的統一選戰旗幟,這也是夠諷刺的,因爲上面的這個黑眼圈,源于他把安瓦爾送進監牢。不過他公開否認黑眼圈事件與他有關,“這是警察自己幹的”。
當然,爲了與安瓦爾聯手對付納吉布,馬哈蒂爾也公開表示當初“不該對安瓦爾采取行動”,“讓他及其家屬受苦二十年”,在此事上他自己當初“完全遵守法律”是一個錯誤的決定。那麽,當初他到底錯了沒有?
後來,他也多次感謝安瓦爾的妻女對自己的“寬宏大量,願意放下私人恩怨”,但他接著又表示,“她們也明白,若不跟我們合作則難有勝算”。那麽,他到底有沒有真心感謝安瓦爾的妻女?
他還是說出了心裏話:“我就是無法原諒安瓦爾在全世界妖魔化我。”看來他還很愛惜自己的名聲羽毛,今後安瓦爾能否接替他的總理職位仍存變數。
他解釋自己爲何加入一直罵他是“法老”的反對黨陣營:馬來西亞被國際機構列爲全球最腐敗的國家之一,是一個由盜竊者統治的國家。馬哈蒂爾領導巫統時,巫統貪腐成風,但沒有證據指控他個人及其家屬也貪腐。或許是因爲這個原因,他對陣個人及其家屬貪腐醜聞不斷的納吉布,道德上就占據了上風。
2016年9月,馬哈蒂爾現身法庭,看望安瓦爾,兩人四手相握,互致溫情笑容。雖然深知兩人交惡曆史的人會掉落一地雞皮疙瘩,但納吉布一定會感到一陣寒意襲來。
今年大選前,安瓦爾公開呼籲反對黨選民支持馬哈蒂爾,因爲後者已經承認當年的曆史局限和做出道歉,並且展示了敢于向納吉布貪腐集團鬥爭的毅力。安瓦爾對毀了自己二十年人生的馬哈蒂爾做如此表態,最大原因可能是馬哈蒂爾願意領導希望聯盟打敗巫統,並承諾在執政一段時間後把總理職位讓給安瓦爾。
效忠于安瓦爾的反對黨選民也接受了馬哈蒂爾。首先,是因爲“主人”安瓦爾接受了馬哈蒂爾;其次,“現在所有東西都比馬哈蒂爾執政時貴”。
和安瓦爾一樣,納吉布在年輕時也受到馬哈蒂爾的提攜,29歲就出任彭亨州的州務大臣,算是省級幹部了,不排除其中有馬哈蒂爾報答恩師的因素。2009年,納吉布更是在馬哈蒂爾的支持下成爲總理。2015年,納吉布主導建立的“一個馬來西亞發展公司”(1MDB,簡稱“一馬發展公司”)發生巨額貪腐渎職案,該公司積欠債務高達420億馬幣。美國司法部披露,2013年大選前,1MDB基金有超過7億美元彙入“馬來西亞一號官員”的個人賬戶。納吉布的妻子兒子生活奢華和挪用1MDB基金的醜聞也滿天飛。馬哈蒂爾以“憂國憂民”的姿態要求納吉布下野,納吉布反唇相譏,馬哈蒂爾于次年退出巫統,成立土著團結黨,順手拉走巫統的一批高級幹部,巫統由此大出血大分裂。
可以說,自1981年成爲總理以來的37年中,馬哈蒂爾導演了巫統內部所有的重大政治鬥爭劇目。
三、馬哈蒂爾的政治“巫術”
馬哈蒂爾洞察人心,在常常需要直接面對公衆發言和辯論的馬來西亞政治體制下,他的言論老辣、幽默、通俗易懂,極富煽動力。相比之下,安瓦爾更喜歡掉書袋(在長年的監牢生活中他最喜歡的讀物也是人文經典),較難感染一些文化水平低的選民。
馬哈蒂爾擅長震懾對手的戰術,例如嘲笑納吉布不敢與他直接辯論,說納吉布可以把高級幕僚、外國專家都帶來,讓劍橋分析公司也在一旁伺候著。針對納吉布對“現金就是王道”的迷信,馬哈蒂爾說:“某選區,我先去,他後去。我沒有錢給選民,他給了。但選民們都誤認爲是我給的。哈哈,他白花錢了!”今年大選期間,有一個論壇的討論主題是“馬哈蒂爾年事已高能否擔當總理職責”,作爲被討論對象的馬哈蒂爾突然神采奕奕地現身會場,台上的講者驚呆了,台下的全體觀衆立刻起立鼓掌。這樣率性的老頑童風格當然總是圈粉無數,到處都有人喊“馬哈蒂爾萬歲!”。
“年事已高”事實上成了馬哈蒂爾的競選利器。在社交媒體上,常常見到他和小他一歲的太太(如今兩人已相伴62年)的恩愛合照,慈祥的老頭給慈祥的老太太過生日,兩人笑得合不攏嘴。他哪裏像個曾經的鐵腕威權統治者?自然又是圈粉無數。特別是數量巨大的首次投票族,反馬哈蒂爾的“烈火莫熄”年代裏他們只是嬰兒或者未出生,對馬哈蒂爾的威權統治無切身體驗,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深情可愛、喜歡搞怪的老頭。
針對在馬哈蒂爾執政年代有切身體驗的中老年選民,馬哈蒂爾打出的是懷舊牌。由專業政治公關公司制作的馬哈蒂爾競選短片中,有大量黑白鏡頭,回放當年熱火朝天的各種建設場面和當年穩穩爲國家掌舵的馬哈蒂爾。這些影像是他們和馬哈蒂爾共同擁有的集體記憶,有效拉近了他們和馬哈蒂爾的情感距離。影片中出現的各種物質性的國家象征(各種高大氣派的建築)激發了中老年選民的愛國心,激發了他們對“愛國者”馬哈蒂爾的信賴(他當年那麽鐵腕,也是爲了國家好呀!)和對“竊國者”納吉布的痛恨。
短片中馬哈蒂爾意味深長地望向年輕人的眼神,則讓年輕選民心潮澎湃,那眼神仿佛在說:“我老了,這是我最後一次出來拯救國家,然後我將退隱,你們要繼續努力!”政治巫術,就是在細節中悄悄發揮作用的。
其實,無論是中老年選民還是年輕選民,與其說他們從這些巫術中獲得了力量,不如說他們中了蠱。意大利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葛蘭西(Antonio Gramsci,1891—1937)曾論證說,現代資本主義國家常常通過思想文化上的宣傳灌輸,贏得被統治者的自願同意從而達到統治後者的目的。只是這種灌輸不能硬來,必須把官方意識形態的一系列指向轉換成能讓大衆産生心理共振的話語和符號。
曆經多年激烈的選戰,馬來西亞的政治宣傳片確實越來越好看了,充滿創意和魅惑力。筆者斷續關注馬哈蒂爾已有二十年,雖然認定他的威權政治+種族政治的路線和信念不會有什麽改觀,但斷續關注他這麽久了,當看到關于他的選戰宣傳片時,竟然偶爾也會出神入戲地感動,仿佛山河故人相逢,雲舒雲卷又何疑?
但有一個人肯定沒有這種感覺,這就是原來馬哈蒂爾的政治門生、現在馬哈蒂爾的手下敗將納吉布。納吉布如是說:“我研究過這個人。我認爲,他是控制狂,要決定一切……他百般淩辱政治對手,總是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而非他自己。”
希望聯盟的選民面對馬哈蒂爾心情也很複雜,許多當年的政治受害者的抵觸情緒更激烈。希望聯盟的競選集會有時會給人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選民們高喊“馬哈蒂爾萬歲”之後又高喊“烈火莫熄”。馬哈蒂爾在現場高舉人民公正黨小旗,該黨正是因反對他而成立。
馬哈蒂爾和安瓦爾這對政治施害者和受害者的結盟,不是政治“巫術”,而是政治算術。他們如果不結盟,誰也贏不了納吉布。而他們兩人,都是權力的終身迷戀者。
四、“巫術”能帶來選票,但能變現美好社會嗎?
2013年的馬來西亞大選(5月5日投票)期間,反對黨提出了“505,換政府!”的選戰口號。執政黨則告誡選民:“505,想清楚!”中立的媒體提出了中立的口號:“505,你做主!”
然而什麽是做主?在同樣是充滿民粹主義習氣、同樣漫天許諾的兩個政治陣營中勾選一個?此外,換政府就能換出一個幹淨公正有能的政府?納吉布的“一馬發展公司”弊案只是馬哈蒂爾時代朋黨主義、權錢交易風氣的延續。現在能否由馬哈蒂爾來領導反對“馬哈蒂爾路線”的改革?老巫統的老正副總理聯手推翻了巫統,但他們能建立什麽新體制?
馬哈蒂爾競選綱領中的取消商品和服務稅、重新實施燃油補貼、嚴審外國投資等主張雖然受到多數選民歡迎,但也暗含政府負擔加重、經濟引擎減速的風險。除了經濟的可持續發展,政治上的開放與反貪,馬來西亞還面臨社會和解的問題,如果新政權真的啓動對威權政治和種族政治的改革,那麽還連帶有一個轉型正義的問題。
在2018年大選期間,馬哈蒂爾宣布了詳細的政治改革措施,包括縮減總理署的規模和權力,限制總理的人事任命權,強化立法、行政、司法之間的相互獨立,廢除禁止學生參與公共事務的“大專法令”,推動民間社團注冊的便捷化,保護言論自由,禁止種族歧視,等等。然而巫統方面諷刺說,這些要改革的對象內容不正是你當年搞出來的嗎?
盡管有許多輿論擔心新上台的馬哈蒂爾政府換湯不換藥,但至少納吉布政府的被換掉還是有一些價值,因爲它使巫統已漸朽壞的道德形象和權威正當性進一步坍塌,那麽今後無論是誰要實施不是巫統執政的巫統路線,都會有更大的社會壓力和阻力。下台後離監牢命運不是很遠的納吉布,也一定會對馬哈蒂爾執政年代的種種弊案展開猛烈揭發。這種同歸于盡的做法自然也是好事,可以讓公衆更加清楚看清巫統體制的陰暗面。
從1998到2018這二十年間馬來西亞的政治變遷還有一個寶貴的收獲,即社會運動借助政壇紛爭而壯大並獲得了自信。馬哈蒂爾離開總理權位後,爲繼續主導巫統和清除巫統內部的“衰仔惡棍”,不得不借用社會運動(如“幹淨選舉聯盟”)的力量。而社會運動也借機增長了自己的實力。馬來西亞的這二十年,也是政黨政治與社會運動廣泛交織、彼此利用的二十年,但社會運動應當始終保持自己的獨立性,避免淪爲政黨政治的工具。大量公民社會組織,在此次巫統下台的政治巨變之後,仍需廣泛存在,始終保持對執政者的監督壓力。
由于社交媒體的興起,人們的政治冷漠症減輕了,因爲經由社交媒體,關注政治和參與政治(此處的政治指衆人治理衆人之事)變得相對容易,政治動員的成本也大幅度下降,社會運動的創意也越來越多。
在2015年8月的“淨選盟4.0”大集會中,身穿黃色T恤的馬來西亞抗議者遍布全球21個國家的39個城市(包括中國的上海、蘇州、香港、台北),提出了五大訴求即幹淨選舉、幹淨政府、異議權利、強化國會民主和拯救國家經濟。各地抗議者紛紛上傳現場照片(包括在巴厘島附近的潛水抗議照片),制造了強大的抗議氣場。誰說社會運動就不會玩“巫術”?最後馬哈蒂爾在思考了半天後,終于也現身吉隆坡集會現場。
今年的馬來西亞大選,衆多智庫、媒體、觀察員都得出巫統仍將繼續執政的預測,原因是低估了馬哈蒂爾的巨大撬棒作用,也低估了人民對巫統體制的深度痛恨。其實馬來西亞近年來的經濟表現還算不錯,位列全球十大熱門的新興經濟體。但經濟發展只是社會諸多目標中的一個,現在人人都向往美好生活,並且都希望由自己而不是官方來定義什麽是美好生活。政治“巫術”可能帶來選票,但不會變現出美好社會。美好社會與人民的被賦權值有關:擺脫威權主義的壓制,擺脫種族主義的歧視,建立自由意志、公平競爭、守望相助三合一的社會體制。
馬哈蒂爾是政壇老“巫師”,當年受他栽培的納吉布其實是個政壇小“巫師”,用老“巫師”取代小“巫師”只是權力格局的改變,重要的是社會體制的改進。值得一提的是,老“巫師”家裏也有一位小“巫師”,他就是馬哈蒂爾的兒子、現任吉打州州務大臣慕克力(Mukhriz Mahathir,1964—)。坊間一直有馬哈蒂爾試圖培養慕克力當未來總理的說法。已做過兩次心髒手術的馬哈蒂爾在今年大選期間曾表示:“我知道我老了,時間不多,……這會是我最後一次爲國家奮鬥。”不排除他在今後擔任總理(他承諾會在任職期間讓位給安瓦爾)的有限時間裏,也爲他兒子的“終身大事”而奮鬥。
年近百歲的馬哈蒂爾對權力的執著迷戀確實可能超乎常人。本來,他每天應該像今年大選期間的這一幕那樣過著普通老年人的生活:某天在吉蘭丹州,馬哈蒂爾發表完競選演說之後,在衆目環視下,親自餵夫人吃糯米飯。
然而,這溫馨的家常情形,只是選戰策略中的一個橋段。這位政治強人大概注定要在權力場上追逐到最後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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