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過去一次性買5公斤或10公斤的水果,現在他們最多可以買 1公斤或2公斤。”埃及首都開羅的一個水果攤小販漢拿·艾亞德(Hanna Ayyad)今年7月初在接受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采訪時說,如今他需要幾天的時間才能賣出他過去一天賣出的同樣數量的農産品。
不僅如此,現在任何時刻(即便是節日),艾亞德的冰箱裏都只有寥寥幾樣東西。
與艾亞德的冰箱豐富程度相關的是今年2月以來的世界局勢。俄烏沖突沖擊全球糧食供應鏈,再疊加通貨膨脹,埃及人的餐桌首先受到了影響——埃及80%的小麥進口依賴俄羅斯和烏克蘭,埃及政府稱今年小麥價格已漲至每噸435美元,而去年才270美元。
當地時間2022年5月14日,埃及米努夫省,農民在田間收割豐收的小麥。視覺中國 資料圖
包括中東第一人口大國埃及在內,中東和北非地區尤其依賴來自俄烏的糧食進口。沖突爆發後,這些國家最先發現市場上無糧可買,高企的糧價更讓民衆難以負擔。俄烏兩國此前合計占全球大麥供應的19%、小麥供應的14%和玉米供應的4%,占全球谷物出口量的三分之一以上。
戰火直接影響了烏克蘭今年的春播,該國傳統的黑海港口糧食出口路線據信已被俄軍切斷,而俄羅斯的化肥因爲西方制裁同樣面臨出口難問題。眼下,俄烏正在聯合國和土耳其的斡旋下就糧食出口通道問題進行談判,土耳其方面7月14日稱,俄烏下周有望就此達成協議。
七年前,聯合國曾誓言在2030年實現全球零饑餓的目標。但事與願違,2015年以來,全球饑餓人口數量(按營養不足發生率計算)在持續下降數十年之後重新開始緩慢增長。2019年新冠疫情暴發對全球糧食問題造成的沖擊還未散去,俄烏沖突再次讓局面雪上加霜。
“在低收入糧食淨進口國,俄烏軍事沖突等事件危及全球供應,大幅提高糧食價格,並減少這些國家能夠承受的糧食進口量。”農業和貿易政策研究所(IATP)執行董事索菲亞·墨菲(Sophia Murphy)在接受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糧食短缺目前不是一個全球性問題,但饑荒已持續多年。饑荒和糧食不安全是一個複雜的系統性問題,供應是它的一個方面。
俄烏或在下周達成糧食協議
當地時間7月13日,聯合國秘書長安東尼奧·古特雷斯在紐約總部透露,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舉行的“糧食問題”談判取得關鍵進展。
當地時間2022年7月13日,土耳其伊斯坦布爾,土耳其、俄羅斯、烏克蘭代表團與聯合國官員在伊斯坦布爾克蘭德軍事招待所舉行烏克蘭糧食出口問題四方會談,討論如何將滯留在烏克蘭港口的糧食和食品通過海上運輸通道安全運出。視覺中國 圖
土耳其國防部長胡盧西·阿卡爾同日稱,在伊斯坦布爾的一次會議上,來自俄羅斯、烏克蘭、土耳其和聯合國的四方官員同意在伊斯坦布爾建立一個協調中心,他們的代表將監督烏克蘭谷物通過黑海港口的出口。俄烏代表團預計將在下周簽署已討論的糧食問題的文件。
若順利簽署,這項諒解文件將是聯合國和土耳其幾周以來首次取得具體的外交突破,或將緩解被軍事沖突加劇的全球糧食危機。烏克蘭基輔經濟學院食品和土地利用研究中心分析師羅曼·奈特(Roman Neyter)早些時候告訴澎湃新聞,沖突之前,烏克蘭超過90%的糧食和植物油出口經過黑海港口,平均每月農産品出口量爲600-700萬噸。由于通過其他運輸方式出口的機會有限,烏克蘭國內糧食出口供應已經遭到了巨大的沖擊。
在談判開始前,按照烏克蘭方面的說法,由于俄羅斯海軍封鎖港口,烏克蘭已經失去了通過黑海和亞速海出口糧食的能力。目前黑海地區的小麥價格略高于每噸400美元,而小麥在烏克蘭國內市場價格僅爲每噸170至225美元。然而,烏克蘭農民現在面臨的問題是,即使以這樣低的市場價格出售去年的收成,烏國內也消化不了這麽多存量。
戰事使上千萬噸的糧食困在烏克蘭,限制了全球供應,催高了國際市場的價格。有預測稱,若港口持續關閉,到今年秋季烏克蘭境內滯留的糧食可能多達7500萬噸。烏克蘭農民此刻正對著裝滿糧食的倉庫發愁,因爲每年6月和7月是烏克蘭小麥的收獲季,新一季的糧食收成已無處存放。
日經中文網6月29日的一則報道稱,烏克蘭自6月中旬起開始收獲谷物,國內的儲存能力欠缺約1000萬至1500萬噸。如果缺乏倉庫,谷物堆放在室外,存在風雨導致質量下降、進而被廢棄的風險。此外,烏克蘭的小麥出口銳減,正在對全球小麥供應投下陰影。今年4-6月來自烏克蘭港口的小麥出口量減少8成,相當于世界整體減少量的一半以上。
另一方面,“由于物流中斷,烏克蘭農民今年的播種面積減少了約20%,估計每公頃産量減少了約10%。”奈特觀察說,其後果世界糧食計劃署等國際機構的估算已經提供了答案,“發展中國家大約有4700萬人將遭受糧食不安全的困擾,主要是在中東和北非國家。對于發達國家,高糧價産生的後續影響預計將在更長時間後顯現。”
這個“鍋”是否應由俄羅斯來背?俄羅斯總統普京6月3日在俄黑海海濱城市索契會晤非洲聯盟輪值主席、塞內加爾總統馬基·薩勒後表示,俄羅斯沒有幹擾烏克蘭出口谷物,烏克蘭在港口布雷妨礙了物流,西方國家試圖將責任推卸給俄羅斯。並且,西方國家針對俄羅斯和白俄羅斯的制裁影響化肥交易,只會加劇全球糧食危機。
普京6月17日在聖彼得堡舉行的國際經濟論壇上發表演講時再次強調,盡管面臨歐美的經濟制裁,俄羅斯經濟仍然穩固。他認爲全球能源和糧食上漲的原因在于歐美自身,“與在烏克蘭的軍事作戰沒有任何關系”,西方針對性的制裁已經失敗。
兩方說法雖截然不同,但雙方均承認的事實是,烏克蘭有大量糧食滯留在了其境內。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發言人湯姆森·菲裏5月就預警說,烏克蘭沖突可能會導致全球糧食價格上漲,引發全球饑餓問題。俄烏占世界小麥出口量的30%,占世界玉米出口量的20%,占世界葵花籽油出口量的76%,因此,任何生産或出口中斷都可能導致價格上漲。
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FAO)7月8日表示,截至6月,衡量多種食品在國際市場價格每月變化的糧農組織糧價指數(FFPI)已連續第三個月下跌,但仍接近3月創下的曆史最高水平。FFPI曾在俄烏沖突次月飙至曆史最高,這一數值在6月下跌2.3%,但仍比去年6月高出23.1%。
古特雷斯一直強調讓烏克蘭的糧食和俄羅斯的糧食與化肥進入世界市場的重要性。他自4月26日至28日到訪俄羅斯和烏克蘭之後,便試圖讓雙方啓動糧食談判。“最終,各方的目標不僅僅是在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達成協議,這還是一份爲了全世界而要達成的協議。”古特雷斯在7月13日的最新表態中如此說道。據他介紹,俄烏目前已在土耳其的談判桌上就糧食問題達成了廣泛的共識,涉及控制機制、協調系統、排雷等許多具體情況。
非洲中東數億人將面臨饑餓
俄烏沖突爆發後,糧食供應問題在依賴俄烏的非洲和中東地區尤爲嚴重。
CNN 7月8日報道稱,烏克蘭的戰火讓中東國家陷入了“可怖”的危機。在埃及,從水果攤小販艾亞德到建築師哈亞·阿雷夫(Haya Aref)的生活都受到了影響。阿雷夫說,她已經減少了蛋白質和零食的攝入,以削減每月預算。
今年6月埃及官方通脹率爲 14.7%,高于去年同期的5%左右,但消費者表示,自俄烏沖突爆發,物價飙升早已超過這個數字。在開羅的一家高檔超市,阿雷夫不得不在她的購物清單上尋找更便宜的本地替代品。她告訴CNN,以前,每六到八個月商品價格上漲10%到15%,但現在價格上漲變得更加頻繁並且幅度更大,“我曾經買過一個國際品牌的谷物,大概70或80埃及鎊(約合人民幣27元),現在漲到了250埃及鎊(約合人民幣89元)。”
隨著外彙儲備的下降,埃及政府開始對本國貨幣進行有限的貶值,再加上政府爲控制外彙流出而采取的其他措施,這使得進口變得更加困難,同時影響到消費者和制造商。“我們都應該知道危機的嚴重性不僅在埃及,而且在全世界,”埃及總理穆斯塔法·馬德布利在5月的電視新聞發布會上如此表態說,埃及正在經曆前所未有的經濟危機。
不止埃及,半島電視台6月7日報道指出,隨著烏克蘭戰火的持續,中東、中亞和非洲大部分地區最爲貧窮的人們將會發現自己身處一場沒有收入的危機之中,而糧食價格卻不斷上漲,糧食也變得越來越稀缺。例如,索馬裏超過90%的小麥均從俄烏兩國進口。而在阿富汗,由于小麥主要由鄰國哈薩克斯坦進口,但該國因烏克蘭沖突施加了出口限制,因此阿富汗的小麥價格比一年前上漲了47%。
上述報道稱,加納等國家的通貨膨脹率高達25%,導致其購買力受到侵蝕。而在尼日利亞,央行加息150個基點的操作令市場震驚。肯尼亞一度進行了近7年來的首次加息,理由是供應鏈和商品價格的動蕩。
塞內加爾總統兼非洲聯盟主席薩勒6月訪問俄羅斯期間,也選擇向普京闡述了俄羅斯封鎖黑海敖德薩港所産生的後果。西方堅稱造成這種痛苦的主要原因在于俄羅斯,而不是他們對俄施加的制裁。盡管如此,薩勒當著普京的面對西方表達了某種抱怨情緒,即針對俄羅斯銀行實施的制裁,使得非洲國家從俄羅斯購買糧食和化肥也變得困難。
半島電視台由此指出,許多國家,尤其是城市人口增長較快的非洲國家,不得不以更加實際的考量來看待糧食安全問題,而不是烏克蘭戰火中的誰是誰非。
7月12日,紅十字國際委員會(ICRC)警告稱,烏克蘭沖突導致全球糧食安全局勢迅速惡化,非洲部分地區和中東地區受到的影響尤其巨大,數億人將在未來數月面臨嚴重的饑餓風險。
當地時間2022年5月13日,乍得恩賈梅納,當地大量兒童因營養不良被送到醫院接受治療,病例激增醫院超負荷運轉。人民視覺 資料圖
ICRC在一份新聞稿中指出,受影響最爲嚴重的是那些已經面臨人道危機,且常年受戰爭或動蕩之苦的國家,如敘利亞、也門、馬裏、埃塞俄比亞、索馬裏和阿富汗等國。烏克蘭谷物出口量暴跌,導致非洲谷物價格激增,進一步加深了沖突和氣候變化的影響。
全世界的餐桌都面臨挑戰
2015年,聯合國在其發布的《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中提出了到2030年消除饑餓、糧食不安全和營養不良的目標——這一目標得以實現的幾率如今越來越渺茫。
聯合國糧食計劃署執行幹事比斯利(David Beasley)5月底在瑞士達沃斯舉行的世界經濟論壇(WEF)上發出警告稱,眼下全球糧食安全狀況比十年前所觀察到的情況“更糟”。
他說:“就在你以爲一年多之前的世界糧食危機不會變得更糟時,出現了埃塞俄比亞(內戰)和阿富汗(變天),然後就輪到世界糧倉(烏克蘭)……所以現在由于這場危機,我們正在從饑餓的人手裏拿走食物再給其他挨餓的人。”
今年6月7日,聯合國五家機構聯合發布《世界糧食安全和營養狀況》報告稱,2021年全球饑餓人口增至8.28億,較2020年增加約4600萬;自新冠疫情暴發以來累計增加1.5億。報告提出的最新證據表明,全世界正在進一步偏離目標,無法保證到2030年消除饑餓、糧食不安全和一切形式營養不良。
在亞洲,野村證券亞洲首席經濟學家索娜爾·瓦瑪 (Sonal Varma)7月上旬表示,該地區食品價格可能會進一步上漲,目前還未見頂,預計一些國家的食品價格將在第三季度會出現最大漲幅。瓦瑪稱,亞洲食品價格的變化往往要比全球晚一些,這是由于亞洲政府通常會采取一些補貼政策、並進行價格調控以暫緩價格上漲。
新加坡、韓國、菲律賓和印度等國的食品價格可能會在今年下半年出現最高漲幅。菲律賓食品淨進口量占其國內生産總值的2%以上,是亞洲第二高。雖然印度在小麥和大米方面能夠自給自足,但由于該國持續的熱浪、季風季的延遲以及肉類和雞蛋等其他食品價格的上漲,都可能會推高當地食品價格。
歐洲的情況同樣不容樂觀, 歐盟“歐洲國際邊界管理署”(Frontex)代理執行主任卡爾納加(Aija Kalnaja)7月12日警告說,歐盟必須爲新一波被迫離鄉背井的難民做好准備,因爲俄烏導致糧食危機惡化,將制造一波又一波人口遷徙,“雖然烏克蘭難民獲得很好的待遇,歐盟仍必須爲那些來自其他地區、因糧食短缺而離開家園的難民做好准備。”
在剛結束不久的二十國集團(G20)外長會議上,恢複全球糧食供應成爲談判桌上的重點關切。作爲G20輪值主席國的印度尼西亞外長雷特諾在會後的記者會上說,出席者都對糧食和能源價格飙漲感到擔憂,並重申當前的危機,包括與食品和能源的可及性與可持續性等相關的問題,將繼續阻礙全球複蘇。
她指出,發展中國家將受到最大沖擊,尤其是低收入國家和發展中的小島國家,因此解決全球食品供應鏈中斷問題迫在眉睫,“我們有責任盡早結束戰爭,在談判桌上而不是在戰場上解決分歧。”
受到日益頻發的極端氣候事件等影響,全球消除饑餓和營養不良進展在俄烏沖突之前已經出現倒退。俄羅斯對烏克蘭發起“特別軍事行動”、莫斯科緊接著遭到經濟制裁之後,通貨膨脹、能源價格上升和糧食短缺困擾著世界大部分地區。甚至在此之前,新冠疫情就已經擾亂了全球供應鏈,世界各地的家庭都感受到了生活成本驟漲的壓力。
“爲了更好地應對糧食危機,各國應該考慮許多步驟。有短期、中期和長期之分,涉及地方、國家和國際協調。”擁有30年相關經驗的食品系統和國際經濟專家索菲亞·墨菲分析稱,例如,“短期而言,政府可以保護人們獲得食物的機會——這可能意味著發放福利金或公共供給(如學校食品),以確保獲得食物不會因高價而中斷。從中期和長期來看,投資于多樣化和環境可持續的糧食系統至關重要。”
俄烏沖突看起來很可能會持續很長時間,並因此長期擾亂全球小麥市場。能否通過其他主産國增加出口,以彌補俄烏造成的市場缺口?墨菲對此持謹慎樂觀態度,她表示:“在蘇聯時代,俄烏也在全球小麥市場之外。當時,包括美國在內的其他國家在全球小麥市場上占有較大份額。可能發生的情況是,其他生産者將增加小麥産量以彌補部分短缺,而一些消費者將改變偏好並尋找其他谷物來替代小麥。”
讓墨菲更爲憂慮的是,人類應該如何應對全球糧食不安全這個更宏大的命題。未來,氣候變化和水土流失、淡水枯竭等都是影響糧食生産能力的因素。並且,“饑餓和糧食不安全是十分複雜的問題,供應只是一個方面,這就是爲什麽美國和加拿大等富裕國家的人口,即使系統中有足夠的糧食也不能保障糧食安全,政府可以做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