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龍
編輯/雪梨王
“借到錢了嗎?我今天肯定要被打了。”吳子銘最近每次和外甥聯系,都會問同樣的話。
吳子銘被困緬甸亞太城網詐公司5個月了。
吳子銘的微信發來一段緬甸語語音,蔣申問“你是誰?“
今年3月下旬,他告訴外甥蔣申,老同學邀請他去泰國玩,可能還在那邊找個工作。可沒過幾天,吳子銘失聯了。不久後,他告訴蔣申,自己被綁架了。按照吳子銘的講述,他被人從曼谷帶到邊境的湄索市,隨後過河,進入緬甸妙瓦底鎮的一家網詐公司。
接到電話的當天,蔣申連夜去了浙江當地的派出所報警,又打電話給中國駐緬甸大使館。對方回複,讓他“自己打電話聯系”。聯系了幾個月,沒有絲毫結果。吳子銘曾給女朋友發來一個手機定位,顯示在緬泰邊境,默伊河(Moei River)畔的“Swe Koke Ko”。
29歲浙江男子吳子銘發給家人的定位,Swe Koke Ko即水溝谷。
Swe Koke Ko又稱Shwe Kokko,即緬甸克倫邦妙瓦底特區妙瓦底鎮水溝谷村。這裏也是緬甸克倫邦邊防軍(BGF)總部所在地。2017年至今,亞太國際控股集團在這裏建立了“緬甸亞太國際智慧産業新城”(簡稱亞太城),該集團董事局主席爲柬埔寨籍華人佘智江。
據法新社報道,國際刑警組織紅色通緝令文件顯示,佘智江被通緝,與其在緬甸開設的線上賭場及相關園區項目有關。2018年1月至2021年2月期間,佘智江及其團夥通過設立多個網絡賭博網站,招募賭徒33萬人,獲得的非法所得總額超過1.5億元人民幣。
這個占地18萬畝,號稱總投資150萬美元的園區,在國內外互聯網招商宣傳中被大肆描述爲“中緬泰經濟走廊”“‘一帶一路’建設中的示範性旗艦項目”,實際上卻承接了從菲律賓、柬埔寨等國遷移的大量網絡詐騙、網絡賭博、“殺豬盤”等黑色産業。
妙瓦底鎮水溝谷村亞太城俯視圖。來源:Google Earth
2020年8月,中國駐緬大使館發布聲明稱,緬甸亞太新城系第三國投資,同“一帶一路”倡議毫無關系,支持緬甸政府成立專門機構,依法依規調查處理‘亞太新城’項目問題。
近日,佘智江被泰國警方逮捕,將被引渡回國。
多方人士向《鳳凰周刊》透露,亞太城園區入駐了一兩百家網詐、網賭公司,且仍在不斷擴建、引流。在龐大的利益和交易網中,東南亞與中國境內偷渡、綁架、人口販賣、詐騙、毆打、敲詐勒索等犯罪行爲,在這裏密集交織。
在這個獨立“王國”中,改換國籍、擁有多個假名的佘智江,如同一個“土皇帝”。
亞太城裏的別墅,被大量網詐公司租住。
通緝犯
得知舅舅遭難後,蔣申根據僅有的線索和地理定位,在網上查到了一個“亞太國際控股集團”,“據說請了很多人代言,專門做詐騙的。”
2016年,原本在菲律賓經營水療城、賭場的佘智江創立了亞太國際控股集團,總部設在曼谷,並從2017年1月開始開發緬甸水溝谷啓動亞太城項目。公開信息顯示,2017年9月,在仰光開幕的“第十四屆世界華商大會”上,緬甸亞太水溝谷經濟特區(亞太城)”項目被重點介紹給全球華商。這次亮相,是亞太城和佘智江向全球招商的起點,在後來的宣傳報道中也常被隆重書寫。至2019年,亞太城的名聲達到了巅峰。
短短兩年,亞太城的全球招商、招聘廣告撒滿了Facebook、Twitter等各大社交網站。2019年的一段長達13分53秒的亞太城宣傳視頻中,中緬兩國的多次經濟合作會議,以及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中國僑商聯合會等官方組織都被放在前面,以“高度關注”“全力支持”的名義爲亞太城背書。
宣傳視頻的誇張程度令人瞠目——這個坐落于緬甸邊境地區的貧窮村落,被描述爲國際陸海空交通樞紐。亞太城號稱規劃有區塊鏈特區、科技産業區、休閑旅遊區、民族文化區、金融商貿區、生態農業區、商貿物流區等,目標是打造集“金融科技、旅遊度假、商貿物流”于一體的“綜合性國際城市”。宣傳材料中卻大量盜用了北上廣深和國內外都市、旅遊勝地的繁華畫面。
亞太城招商宣傳圖。據稱城內有醫院、殡儀館等設施。
而深挖下去會發現,亞太城的主人佘智江實際上是一個被中國政府通緝的逃犯。
2014年山東煙台的一份判決書顯示,佘智江(在逃)未經國家批准,在菲律賓開設新亞、萬達、帝苑、唐會等私彩平台,面向中國大陸地區非法銷售彩票,並雇用國內8人提供幫助。
其中一人于2012年4月至2013年7月爲佘智江在菲律賓開設的私彩平台提供客服、財務統計工作,獲利20萬;另外6人分別提供銷售彩票、銀行轉賬等服務工作。“證人肖某證實,2013年3月至9月期間,肖某在王某的指使下,爲佘智江在菲律賓組織網絡賭博提供了辦簽證、訂機票、送人等幫助。”此外,王某還在深圳爲佘智江購買身份證500余張,在貴州、湖南等地辦理銀行卡400余張。
雖然這些私彩平台轉入付款銀行卡的資金累計達人民幣21.82億元,但“因佘智江潛逃至菲律賓”,導致本案的非法經營數額難以確定。最終,這8人以非法經營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零三個月至二年不等。
根據《財新周刊》報道,潛逃後,佘智江于2014年在菲律賓注冊成立了Chong Hua General Enterprises有限公司,中文標識爲繁體字“中華”;2016年,Chong Hua公司在馬尼拉還運營了一家“亞太水療”,于2018年正式開業,但“亞太水療”的VIP房中存在網絡賭博活動,並禁止菲律賓人入內。
2017年1月,佘智江獲得了柬埔寨國籍。柬埔寨政府網站信息顯示,佘智江在變更國籍時正式更換了新的姓名“Tang Kriang Kai”,中文名則改爲“佘倫凱”。在一些場合,他還被稱爲Dylan She、Dylan Jiang,以及中文名“唐倫凱”。
在東南亞工作的華人工程師賈虎告訴《鳳凰周刊》,購買柬埔寨國籍並不難。“花25萬美金(約160萬人民幣)就能買一個。”
從此,佘智江變身佘倫凱,成爲“柬埔寨華僑、東南亞著名僑領、知名企業家和慈善家”。
擁有十幾個頭銜的華人富商
佘智江出生于1982年1月。2018年5月,中國僑商聯合會主辦的《中國僑商》雜志刊登封面文章《一個沒有故事的人的故事——訪亞太國際控股集團董事會主席佘倫凱》(以下簡稱《沒有故事的人》),爲佘智江的亞太國際控股集團及緬甸水溝谷亞太城項目,做了正面的宣傳。其中透露了佘智江的部分曆史。
文章稱,“佘倫凱(佘智江)出生在湖南邵東一個農家,祖輩世代務農,從無一人離開故土”。1996年,14歲的佘智江跑到姑姑所嫁地廣西桂林,辍學打工,自稱幹遍了20多個職業,“開農用車、修機動車、推銷洗發水、做保安、開按摩店、做直銷、暑熱天煙薰火燎當廚師、冰天雪地擺地攤賣賀年卡。”他特別提到,當時看見賣挂曆賺錢,“就挨個單位去敲門,銀行、工廠、政府機關,直接上門去推銷。”這鍛煉了他的膽量,讓他體會到做生意的樂趣。
上世紀90年代末,佘智江接觸了QQ,隨即帶著家人開始做遊戲開發。2002年,佘智江聽網友說,一位在東南亞做遊戲開發的福建老板賺了大錢。三個月後,他帶著4萬元,闖蕩菲律賓,兩年後,他的財富超越了那位福建老板。《沒有故事的人》將佘智江新的創業階段稱爲“全憑一股‘沖動式’和近乎‘自殺式’的勇氣來淘金”。
宣傳文章中,佘智江還是個大“慈善家”。華夏慈善基金會成立時,他向菲律賓捐款2000萬比索(約244.4萬人民幣),資助第一批20名菲律賓貧困大學生赴中國讀書,“在湖南老家,佘倫凱將家鄉的泥濘小路修成水泥大道,並裝上太陽能路燈;每年爲村裏六十歲老人發放養老紅包;在緬甸,他對遭受水災的貧民捐款捐物,施以援手;在柬埔寨,他爲當地捐修佛教寺廟;在菲律賓,他爲赈災義演捐款出資。”
而對于佘智江在菲律賓的十幾年裏幹了些什麽,如何變成富翁,文章沒有詳細描述。《沒有故事的人》概括稱,佘智江“廣羅天下英才,輔佐公司,開啓了多元化發展戰略,將業務拓展爲旅遊、娛樂、文化傳媒、房地産、大型水療、健康養生以至最時興的區塊鏈等多個維度。他又輾轉于柬埔寨、緬甸、馬來西亞,不斷將戰場擴大”,隨即跳到2017年成立的亞太國際控股集團。
亞太城的招聘信息。
更改國籍、姓名後的佘智江成爲著名僑商,變得高調起來,收攬各種商會、協會的頭銜,甚至頻頻回國參加活動、接受采訪。
人民政協網的一篇文章《“投身‘一帶一路’建設,是義不容辭的責任”》,記錄了“海外僑領”佘倫凱(佘智江)幾年裏的密集活動:2017年9月,佘倫凱參加第十四屆世界華商大會。2017年11月,佘倫凱當選香港緬中友好協會永遠榮譽會長。2017年12月,在海南海口舉辦的中國僑商聯合會四屆八次理事會議上,佘倫凱當選爲中國僑商聯合會常務副會長。這是他獲得的第一個國內頭銜。
此外,佘倫凱還是一帶一路·中泰緬經濟走廊促進會創會主席和中國-東盟經濟走廊促進會的主席。但實際上,中泰緬經濟走廊系佘倫凱自創的概念;中國-東盟經濟走廊促進會,則是鍾保家2019年在香港注冊成立的一家公司。截至2019年,佘倫凱已經擁有了各類“主席”“會長”等至少11個頭銜。
亞太集團宣傳片中,佘倫凱稱,“積極響應國家‘一帶一路’倡議,全力推進‘中泰緬經濟走廊建設’。”
此外,僅有小學學曆的佘智江,還是Dolphin Technical Institute (Beaumont) (美國得克薩斯州博蒙特理工學院)信息安全和加密學博士、海南師範大學“海上絲綢之路研究院”研究員。
2016年是佘智江的轉折點。這一年,他在泰國曼谷創立亞太國際控股集團,開始在中國香港、菲律賓、泰國、新加坡、柬埔寨、緬甸投資。
“還有什麽比建一座城市,更值得傾注一生和驕傲一生的呢?”在多個國家輾轉打拼之後,佘智江逐漸把目標鎖定在緬甸中部的克倫邦妙瓦底水溝谷。
《沒有故事的人》稱,佘智江決定“建一座城”,其目的有三:“第一,將中國經濟發展的成果共享給東南亞民衆;第二,打造東南亞華商的共同交流平台;第三,用民間的力量將中國的軟實力施展出去。”
園區裏的“土皇帝”
2019年,在中國政府推動下,柬埔寨首相洪森簽發“8·18禁賭令”,宣布網絡賭博和詐騙非法。中柬兩國警方展開持續一年的聯合行動,對當地網詐、網賭黑産造成毀滅性打擊。相關黑色産業紛紛向周邊國家轉移。緬甸亞太城乘勢接盤,迎來了壯大機遇。
早在2018年,中國商人王凱就聽說了亞太城項目。他查閱了亞太城官網,又通過朋友了解到,東南亞此類園區的消費和市場很熱。雖然他明白,這些園區建成後,聚集的客流都是網賭、詐騙等非法行業,但難得的商機還是打動了他。當年下半年,王凱去了妙瓦底,在亞太城裏開了一家餐館。那時,亞太城已初具雛形,許多樓房還在建設中。
亞太城裏,在建的寫字樓。
2020年新冠疫情發生以前,只要持護照,王凱和朋友可以隨意去泰國。“邊防軍看一下你的護照就行了。”一河之隔。泰國富,緬甸很窮,因此許多緬甸人去泰國務工,可以隨便過河。每到周末,亞太城園區裏的人也喜歡去緬甸玩。
消息人士稱,整個妙瓦底,分布著大大小小100至200家從事網絡賭博和詐騙的園區。亞太城園區是其中風頭較大的一個。王凱的飯館生意“很紅火”,客人多是“做黑色産業的人”。
做配套服務生意的人,與做詐騙、賭博的人,有著明確界線。在商業街做生意的人,把那些做灰色産業的人群稱爲“坐台子的”。後者大多“隱姓埋名”,有的叫阿龍,有的叫阿新,互相不知道真名。
此類園區的存在,帶動了一大批附加行業,刺激了當地經濟增長。例如,許多國內做工程建設、水電裝修的老板在這裏接到不少訂單;國內餐飲從業者會在這裏聚集;園區內需要大量辦公桌椅,讓當地的木材生意也好起來了。
修車也是園區裏的好營生。這裏的老板一般都買二手車。新車很貴,二手車則只需5萬塊錢一台。而且來做生意的老板,通常抱著“掙快錢”的心態,“不知道哪天就撤公司、走人了。”王凱說,因爲二手車經常壞,這個10多平方公裏的園區裏,有二十多家修車廠。
這個小小“王國”,自成一個小社會。其經濟、社會結構,都是柬埔寨西哈努克港(簡稱“西港”)的縮小翻版。2019年柬埔寨出台“禁賭令”以前,數十萬中國人瘋狂投資和熱炒的西港,除了最熱的賭場、會所酒店、網絡詐騙園區外,從房地産、醫院、裝修、貨幣兌換到出租車、汽修、廠房租賃、房産中介、二手車交易等,應有盡有。那裏的中國商人,也習慣買二手車,找當地女人同居。相比之下,亞太城這樣散落在緬甸叢林中的園區,僅僅是柬埔寨網賭、詐騙産業轉移之後的“分散式隱身”。
在園區的人看來,大老板佘智江俨然一個“土皇帝”。一般人較少見到他,只要他出門,前後都是幾輛車,“有當地軍方保護,前後兩個皮卡車裏都是當地軍閥,士兵都是荷槍實彈。”園區裏舉行重大活動或有重要客人來訪時,佘智江也會有很大陣仗,“前後幾輛車”。
園區裏不能隨便拍照。如若被荷槍實彈的緬甸軍人制止,由于語言不通,氛圍就會變得緊張,“他們會敲詐,也不多,就一兩百泰铢,你還不得不給。”
在園區裏做生意,商人們總是小心翼翼。一家湖南餐館的老板胡世江透露,“說話、辦事,都不能得罪人。中國來的保安還好,但有的也會找茬兒欺負你。”最關鍵的是,不能觸犯別人利益。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亞太城所有超市都被佘智江的姐姐壟斷了。
“有個朋友,一開始來這裏,是想開超市的。但來了就被告知,不能搞。”胡世江說,這裏的人都懂規矩,“他們家開的,別人是不能開的。”
偶爾,佘智江也會到商業街吃飯,尤其是湖南餐館。胡世江告訴《鳳凰周刊》,“他吃飯的時候,是手下人付錢。”胡世江同時發現,身家數億的佘智江,“出手不大方,甚至可以說比較小氣。他出來吃飯,還得(要求)打折”。
這一點,讓胡世江哭笑不得,他分析,佘智江“是農村出來的,沒受過什麽好的教育”。這種“教養一般”和“沒文化”的說法,甚至在亞太城的保安群體中也流傳開來。
佘智江把這裏鞏固爲自己的獨立王國,自己則像一個“土皇帝”。很快,他把全家人也帶過來享福。在園區裏,不少人看見過佘智江的父親。“一個六七十歲的小老頭。沒什麽人保護,他喜歡一個人在園區裏逛。”胡世江說。
網詐王國與人口販賣
根據《財新周刊》的信息顯示,2017年1月,亞太國際控股集團有限公司在中國香港注冊成立,注冊資本僅爲100港元,創辦成員僅有一名秘書;九個月後,亞太國際新增一名董事Tang Kriang Kai,即佘倫凱。
而早在公司注冊之前的2016年12月1日,佘智江就在緬甸克倫邦與邊防軍將軍索奇督簽訂了合作協議。某種意義上,是克倫邦索奇督的支持,才催生了亞太集團。
2016年12月1日,亞太集團佘倫凱與緬甸克倫邦邊防軍索奇督將軍簽訂合約。
緬甸工商注冊資料表明,緬甸亞太國際控股集團公司于2017年注冊,注冊資金123.75萬美元,由一位柬埔寨籍人士、兩位馬來西亞籍人士和一位緬甸籍人士共同持有。這位緬甸籍人士系克倫邦邊防軍一名上校,持有20%股份。緬甸媒體的報道顯示,該上校曾爲民主克倫佛教軍隊的指揮官,部隊編入邊防軍後被任命爲邊防軍直屬公司的總經理。柬埔寨籍華人佘智江(She Zhi Jiang)爲緬甸亞太公司的大股東。
《鳳凰周刊》記者通過多方求證得知,在妙瓦底地區,亞太城之所以能做到最大,與克倫邦邊防軍的支持有關。
王凱說,亞太城的安保力量分爲三層。第一層在園區最外圍,是克倫邦邊防軍;第二層是園區內保安;第三層是各個網詐公司的管理人員和“打手”。
其中一家保安公司負責整個園區的日常安全。胡世江說,這裏的保安由三批人組成,大多是緬華人,“他們是緬甸人,但又會說中文”;還有一小部分是不會說中文的緬甸人;第三種是從中國出來的一批人,“他們就相當于國內的警察,總共有好幾百人”。
從保安的日常聊天中,胡世江經常聽到網詐公司員工“被關水牢”“被關牛棚,身上都臭了”的消息。
與地方反政府割據武裝常年混戰的緬北地區不同,妙瓦底所在的克倫邦,位于緬甸中部偏南,距離首都仰光不遠,東鄰泰國,南邊接近馬來半島。因此,這裏的治安不像緬北那麽混亂。相反,周邊的村鎮和街道上,邊防軍隨處設卡,日夜都有軍人巡邏。在胡世江看來,本地的治安很好,“當地的緬華人跟我們說,1994至1995年的時候,這裏打過仗,四處都是炮彈,河裏漂的都是屍體。但後來少了,最多只是小股的沖突。”
2019年的宣傳片中,亞太城自稱獲得了克倫邦省的優惠政策,“得到緬甸政府、克倫邦政府和索奇督(Saw Chit Thu)將軍的高度重視”。亞太集團還是克倫邦有史以來唯一獲得緬甸國家投資委員會“MIC”認證的邊境中資企業,企業獲得最長70年的土地權限。
亞太城之外的水溝谷,有許多緬甸村落,分布著克倫邦邊防軍(BGF)。在這裏,索奇督將軍是最高長官。將軍有著特殊的地位,甚至過河去泰國,將軍也有專屬的碼頭。
一次當地的節日,索奇督將軍在軍營舉行了一次閱兵,隨後,軍隊穿過街道遊行。胡世江看到,20多輛軍車徐徐前進,當地老百姓都夾道歡迎。“居民都穿得五顔六色,很開心。”胡世江說,索奇督將軍本人看上去很普通,“矮矮胖胖、黑黑的,一米六幾的樣子。”
此外,佘智江能在兩年內把亞太城做出國際影響力,與他身邊一群“馬仔”的作用分不開。這其中,許多是佘智江這些年“打天下”過程中籠絡的江湖人物。
在那段13分53秒的宣傳視頻後段,佘倫凱(佘智江)宣稱,要把亞太城打造成爲“緬甸的‘硅谷’、緬甸經濟發展的標杆、緬甸和平進步的典範”;緊隨其後出鏡發言的,分別是亞太國際控股集團董事鍾保家、執行董事馬東利,他們還分別有中國僑聯副會長、常務理事的頭銜。
在亞太城,人們最常聽說的是“軍師馬總”——他是亞太城的二號人物。此外就是“鍾總”。
王凱說,馬總矮矮胖胖,常常出現在園區裏,看上去很和氣。“鍾總據說以前在海南混得很好,而且是做正經行業的。他從海南那邊拉過來不少投資。”
中國僑商聯合會網站顯示,1957年出生的鍾保家是福建泉州人,爲海南通澳經濟開發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還任海南省僑聯常委、海南省企業家協會副會長、香港華僑華人總會名譽會長、河南省周口市歸國華僑聯合會名譽主席等職。
2019年年底,胡世江看到的亞太城網詐區,只有五十多棟別墅。“租給網詐公司,一個月10萬人民幣。”這些別墅一般都是兩層,六七間房,能容納十幾個人。大一些的網詐公司,會租下多棟別墅。
胡世江說,園區裏的黑色産業從業者,一眼就能看出來。“做網詐的人,一般長期熬夜,精神總是萎靡不振,而且都很瘦。”由于受到嚴格管控,這些人普遍精神壓力較大,一旦賺了錢,“都會有吸毒、酗酒的習慣。看上去眼神迷離,面黃肌瘦。”
園區裏的消費主力也是這些人。從事網詐的人中,底層小員工都很窮,做到一定級別後,都有較高的消費能力,“出手都很大方”。
這一點,與過去網詐行業在柬埔寨消費市場特征一致。在一單成功詐騙數十、數百萬地“暴富”之後,從業人員的心理往往變得扭曲,常常在娛樂會所、賭場裏揮金如土。
“(他們)送女朋友禮物,都是很貴的。當地最好的KTV,一個小包房,包房費就是2萬人民幣。”王凱說,妙瓦底的流通貨幣是泰铢,但從事網詐的都是中國人,一般習慣兌換成人民幣。王凱在國內沒有見過這樣的消費。而在亞太城,“坐台子”的人經常光顧KTV。“甚至一些人,包KTV連續包半個月、一個月。”
這個邊境貧困的小鎮,因爲網詐園區的建設,房屋租金變得甚至比北京的房租還要高出三倍——100平米的房子,月租金要2萬人民幣,還是兩層的普通樓房。王凱在園區外圍租下普通的民房開飯店,月租金也要6000元,“園區的租金高,帶動了周邊房租漲價。
野心與覆滅
2019年柬埔寨網詐、網賭集團紛紛轉移時,胡世江正在亞太城。他估計,當時從柬埔寨轉移進亞太城的網詐從業人員,大概有兩三千人。
新流入的人,促進了妙瓦底網詐行業的繁榮,也讓胡世江的餐飲生意更好了。2020年以前,他不到100平米的餐廳,一年能有150萬的淨利潤。
2020年疫情之後,許多人想辦法回國,出境也受到限制,國內到東南亞的網詐從業人員數量減少。亞太城園區裏的生意也不如以前,胡世江說,“盈利額比疫情前,減少了約50%。”
加上中國公安系統在2021年開展了一年針對赴緬務工人員的“勸返”專項行動,從事網詐的人員數量受到限制。因此,緬甸、柬埔寨的網詐集團開始轉向其他地區,導致越來越多的港台同胞和馬來西亞人被欺騙、綁架到妙瓦底。
到2020年,亞太城的網絡賭博、詐騙與人口販賣問題,開始引起國際刑警組織關注。2020年6月,緬甸媒體報道,緬方政府已組建特別法庭,調查亞太新城可能存在的非法賭博問題。隨後,佘智江被終止了中國僑商聯合會常務副會長職務及會員資格。
8月,中國駐緬大使館發布聲明稱,緬甸亞太新城系第三國投資,同“一帶一路”倡議毫無關系,支持緬甸政府成立專門機構,依法依規調查處理‘亞太新城’項目問題。
隨後,亞太國際的網站及微信公衆號緊急撤下了大量內容,並發布聲明辯稱,尚未開展博彩及相關業務,“涉賭問題系由于缺乏管理經驗,對于入駐企業,沒有充分監管其具體的商業行爲和運作模式。”
但私底下,亞太集團繼續在Facebook等平台大量發布招聘廣告,以高薪吸引網詐從業者,導致大量中國人遭到偷渡、綁架、販賣、毆打、拘禁、敲詐勒索的消息傳出。以致2022年2月,中國外交部和中國駐緬甸使領館曾發布通告,提醒中國公民不要輕信“高薪招聘赴緬甸木姐、妙瓦底、大其力打工”等網絡虛假招募信息。
社交網站上大量亞太城的招聘廣告,以高薪吸引年輕人。
同時,亞太集團仍從全球不斷吸引網詐集團資金,擴建園區。
建築工程師賈虎從2021年至2022年春,曾在妙瓦底亞太城監督施工,因此有機會了解這裏的內部情況。
所謂總投資150億美元,並不全是佘智江的投資。賈虎透露,佘智江爲亞太城搭建完基礎設施後,後續的建設和投資是靠不斷引入二級開發商來完成的,“這些二級開發商,基本都是網詐公司老板。”2021年賈虎所在的公司進入亞太城時,正是跟隨二級開發商進入的。
正是靠著全球招商,亞太城才有源源不斷的後續建設資金入池。從2017年開始,亞太城內前後進入了約200家網詐、網賭、網絡色情公司。賈虎判斷,目前,亞太城已有1000億人民幣的體量規模。
根據賈虎的經驗,進入水溝谷亞太城,需要提前向亞太城集團和當地軍方報備,“一般先坐飛機到泰國湄索機場,”剩下的15公裏路程,將由亞太城的人員根據事先報備的名單,接入城內。
疫情之後,默伊河上的橋被封了。往返泰緬之間,只能通過渡船。亞太城裏經常需要從泰國采購的物品,也由渡船運輸過來。
直到2022年春,亞太城內還有不少工程隊在施工。賈虎說,二級開發商們參建的有別墅、寫字樓、簡易板房三種建築。賈虎特別注意到一種三層的“輕鋼別墅”,“實際上就是集裝箱壘起來,三層樓,400萬人民幣。”
賈虎說,去年,甚至連迪拜的網詐、網賭公司都紛紛往緬甸這邊遷移。“這些輕鋼別墅,都是老板們訂購的。以前建的那些房子可能還好點,但後來的房子,以及基礎設施,沒有什麽正規規劃的。就是圖快,想趕緊把錢收回來。”
這種低標准,很快傳達給施工隊。賈虎說,爲了圖快,後期的水電、排水系統都很粗糙。“現在供電不足,電力設施用的都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技術,一天要閃停好幾回。一停電,自來水也供不上了。那個自來水,都是從河溝裏抽的,稍微處理一下就給人家用。”
亞太集團設有一個半官方性質的管委會,招聘各國員工,專門負責整個園區的日常運營和維護。“這個公司大概有300多人。”賈虎說,管委會就像一個市政府。這個“市政府”的辦公樓很簡陋,“只是一片板房。”
社交網站上有大量亞太城的招聘廣告。
亞太城的建築用地分片,並有編號。賈虎說,比如管委會的員工住在4號地,員工們都在那裏吃住、辦公。而且管委會並不在已建成的亞太城內。“他(佘智江)要留著城裏的用地建房,能賣錢。”讓員工住在簡陋的地方,讓地皮發揮最大價值。在賈虎看來,這也是佘智江“小氣”的一個表現。
今年8月13日,法新社發布《中國賭王在曼谷被捕》的報道稱,佘智江被泰國當局逮捕,泰國警方表示,他的泰國簽證被取消了。四天後佘智江被泰國移民局拘留,等待引渡請求。根據中泰兩國引渡條約,這一過程可能需要幾個月。
賈虎認爲,佘智江的被捕,首先是因爲亞太城的體量最大,引起了國際刑警組織和中國政府的注意;第二是他野心太大,急功近利,爲人做事又過于高調,很容易被盯上;第三則是在龐大的黑産之上,他居然打上“中緬經濟走廊建設”“一帶一路”的招牌。
據國際刑警組織 2021年5月發布的紅色通緝令,佘智江在中國面臨與經營賭場有關的刑事指控,最高可能面臨10年監禁。此外,2018年1月至2021年2月,犯罪嫌疑人及其團夥與他人勾結注冊公司,研發網絡賭博平台Hongshulin、Yigou、Yiyou等網站,招募賭徒33萬人。“佘智江獲得的非法所得總額超過1.5億元人民幣(2220萬美元),已轉移至境外。”
賈虎說,管委會周邊的大片區域本已納入開發,但由于佘智江被捕,許多項目面臨停頓。賈虎還聽到小道消息,稱“亞太集團的人,正在出資5億(幣種不詳),打算救出佘智江”。
佘智江被捕後10天,亞太城內仍然生意紅火。
吳子銘的爸爸則惦記著賣房救兒——6月,吳子銘說,網詐公司要求國內的家人“賠付”,贖身費是20萬人民幣。家族裏的親戚們既覺得吳子銘“無藥可救”,又擔心給了20萬元後“人財兩空”,因此遲遲湊不齊錢。蔣申說,眼下,他們只能寄希望于網詐公司也是講信用的,交完贖金就能放人。而如果“出資5億救佘智江”的“小道消息”屬實,這20萬不知道是否會成爲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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