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三次入住範多思酒店了。
這是新加坡非常普通的一家酒店。入住的客人大多是正好在新加坡截單的貨船船長,放假的種植園主,礦場的工程師,或者從荷蘭去蘇門答臘的家庭,還有那些做生意的單身漢。總之那些社會上層人士,不太會出現在範多思酒店。
我最早住這個酒店是一個荷蘭船長介紹的。我當時從印度來馬來群島,搭乘這艘貨輪前往我的目的地。貨輪在馬來群島很多地方停靠。船一路漂行在大海上,旅途迷人,單調但也有趣。
每次停靠港口,船長,大副,輪機長和押運員,當然還有我,就會在甲板喝上一會兒啤酒,如果停靠的港口有當地的荷蘭駐紮官,他們有時會請船長吃飯,我們就會一起被邀請,我們就一起登岸,赴宴,玩樂。那樣的夜晚都會佷愉快。
登岸的很多小島非常相像,每次離島,想到,每一個小島,我此生大概再也不會有機會相見,船駛離時刻,我就會産生一種迷離的虛幻之感。
說回船長,大副輪機長和押運員。這四個荷蘭人,他們的荷蘭名字太複雜,我從來記不得。四人如同這相像的島嶼,長得出奇的相像,我開始都分不清他們誰是誰。他們還出奇地胖,都是紅彤彤的大圓臉,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腿,胖胖的肚子。他們胃口都超級好,用餐時刻都很能吃,也都喜歡吃辣,口味很重。
四人非常要好,在一起毫無間隙,就像小孩。他們彼此間的惡作劇荒唐的不得了,比如每個人要講的笑話其他三個早就背熟了。每次熟悉的開頭一出來,講的人就先爆發出狂笑,根本講不下去,然後其他三個跟著大笑起來。
他們一起跑這條商船已經五年了。聽說,前不久有人想給大副一條自己的船,他拒絕了,他不想抛下自己的同伴。他們規劃好了,只要他們四個有一個退休,他們就全都退休。
“一群好朋友,一條好船,東西好吃,啤酒好喝,一個腦子沒壞的人還會想要別的東西嗎?”
其實我剛上船,他們並不怎麽理睬我這個外國人。後來,他們發現打橋牌,三缺一時,我都會幫忙。職責所在,他們想打牌時,總時不時有一個要去做事情。就這樣,他們就慢慢不介意我加入他們的活動了。
這四人的牌風跟他們本人一樣不可思議。他們說他們愛的是橋牌遊戲,不是贏朋友的錢。而這個遊戲在他們這裏確實好玩。人人都瘋狂地想當莊家,每局基本都是至少有人喊出小滿貫。他們的規矩是,只要可以偷看牌,你一定不能錯過機會。要是你覺得藏牌不會被抓到,你可以明目張膽告訴隊友。他們的牌桌上經常發生狂笑不止,直到胖臉蛋上躺下眼淚。他們還可以胡亂叫牌,其實手上一墩穩贏的牌都沒有,他們會一下子輸兩三千分,然後對手就笑得桌上的酒杯都被震的雀躍不已。
每次見到這四個人在一起,你就想笑,他們一同出現總能引起陌生人側目,我想他們自己大概也覺得好玩,總吹噓他們是馬來群島最有名的荷蘭人。
在我看來,他們最好笑的一面很可能是他們變正經的時候。有幾次,夜深了,他們不用穿著制服,躺在甲板上閑聊時,他們會變得多愁善感。
比如,輪機長馬上要退休了,他計劃娶一個上次回荷蘭認識的寡婦,然後他會跟妻子在荷蘭的海灘邊安度晚年。
而船長對本地姑娘沒有抵抗力,他有一次給我描述當地姑娘如何讓他沉迷時,他英語本來就口音重,我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船長說,他會給她們穿絲綢紗籠,給她們脖子上戴金鏈子,手上套金镯子。
大副就笑他想法愚蠢, 他說這些姑娘會把他所有的朋友勾搭一遍,他還說,船長需要的不是一個老婆,是個護士。船長反駁,這不可能,他就是八十歲了,也還是要討個老婆的。
船長時常被某個輕佻女子迷得神魂顛倒,不過他的癡情往往延續不到他們抵達下一個港口。往往這時,大副就會出馬收拾爛攤子。大副說,
“這老家夥,心髒太油膩,一天比一天糟糕,但我在,也壞不了事。他的錢全被糟蹋光了,確實可惜了。可是只要他還有錢去糟蹋,去攔他幹嘛呢。”大副靈魂中是個哲學家。
船長上次停靠的時候,認識了這個港口的一個女孩,這回馬上就入港了,朋友們說他已經坐立不安了。
我也恰巧在這個港口下船。我跟四個胖朋友道別。他們讓我下次還坐他們的船,他們一直就都在這兒,很容易找。
和這四個荷蘭朋友們認識,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這期間,我去了很多地方,蘇門答臘,巴厘島,爪哇,柬埔寨等等。
這會兒,就像歸途的旅人,我坐在範多思酒店的這個小花園裏。清晨,十分清爽,我翻看報紙。突然一個標題吸引了我,我曾經坐的貨船號上“押運員,輪機長,無罪”。 我迅速浏覽那段報道,那正是我坐的貨船,也應該是我認識的那幾個荷蘭人。文中提到名字,我也不知道他們具體叫什麽。報道裏的意思是押運員和輪機長似乎因爲謀殺罪上了法庭,沒提什麽細節。
要說我認識的那兩人會殺人,那也太不可思議了。報道沒提死者是誰,我翻了前期的一些報紙,也沒有找到。困惑裏,我問了身邊的酒店經理。
經理是個好脾氣的荷蘭人。我告訴他,我在報道裏提到的這艘船上待了近一個月。我認識的那兩人都很胖,想知道報道裏說的是不是那兩個人。
經理說,是的,沒錯。四個荷蘭胖子,每一個他都很熟,他們還是好朋友。那件事,太可怕了,所有的人都很震驚。然後他把事情告訴了我,驚恐中,我提了很多問題,他也努力解答。也有很多情況我想知道,他並不了解。
真實經過只能通過揣測,假想。
事情大概是,船長帶上船一個馬來姑娘。我在想,是不是我下港時,船長早已坐立不安想去見面的那個姑娘。
另外三個荷蘭人都反對姑娘跟上船。一個女子在船上幹什麽呢? 什麽事都會變得沒勁的。但船長這次非帶上她不可。姑娘上船後,他們三人想打橋牌,船長在船艙裏跟那個女孩卿卿我我,到了港口,船長覺得岸上太久,急著回船。他對女孩如癡如狂,四個朋友的昏天黑地的快樂時光就此終結。
大副更是怨怼,他們倆說的話越來越重,很快這四人除了職責所需,彼此間都不說話了。
這還不算糟糕,船上的低級船員越發感覺船上氣氛不對,不安,緊張籠罩著整艘船。
有一晚,整船的人都被槍聲嚇醒,押運員和輪機長找到大副的艙房,艙房裏站著的是船長,他手裏舉著槍,大副已經死了。女孩蜷縮在門後。
船長抓奸在床,殺了大副。
到底是大副勾引女孩,報複船長, 還是女孩知道大副懷恨在心,前去安撫。這秘密大概永遠也不會解開了。我腦海裏閃過,數十種解釋。
就在輪機長和押運員被嚇得驚魂未定時,又是一聲槍響,是船長回到自己的艙房,朝自己腦門開了一槍。
然後,故事愈發陰暗,難解:第二天誰也找不到那個馬來姑娘。
船上二副把這個情況告訴了押運員,押運員說,大概是跳船了吧,算她聰明,垃圾自己扔掉,大好事。
但又有個水手說,他看到押運員和輪機長,天剛亮時候,搬了一包東西上甲板,差不多是一個女子的尺寸,他們兩人看看周圍沒有動靜,把這個包裹從船舷抛了下去。
船上人都在傳,這兩個人,去艙房找到那個姑娘。掐死後扔到海裏了。
登岸,他倆就被逮捕了。
現在,證據單薄,押運員,輪機長都被判無罪。
但是整個馬來群島都知道發生了什麽,押運員和輪機長處決了蕩婦,因爲她害死了兩個他們珍惜的人。
四個荷蘭胖子,他們好玩而出名的友誼,到這裏就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