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張熹珑
編輯 | 許悅
下了人民橋,沿著人民路口往北走去,人群逐漸多起來,這些人大多數拉著各種型號的推車,上面是打包好的包裹。也有的人直接“上手”,一手抓一個麻布袋。透過包裝的縫隙,可以看到裏面是各個款式的襯衣。
再往前不到兩百米的地方,就是曾經被稱爲亞洲最大女裝批發市場的新中國大廈。這座大廈是廣州十三行的標志性建築。擁堵的人流、堆放在天橋底的貨物、手推車和地面摩擦發出的哐哐聲也成爲這裏的標志性景象。
近日,市場上傳出廣州服裝批發市場大量撤場的消息,再次引起大衆對廣州這個曾經火爆的産業的關注。近三年來,服裝批發行業受産業轉移、疫情沖擊而飽受考驗。中國紡聯流通分會數據顯示,今年上半年重點監測的46家紡織服裝專業市場總成交額爲5447.97億元,同比下降8.70%。
但是,通過走訪廣州幾個重點服裝紡織商圈,界面新聞記者發現傳出的微信截屏與實際情況有較大出入,各個商圈仍有序運營中。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如何自處與自救,是每個從業者亟需面對的議題。
新中國大廈:平均月租仍在25萬左右,但樓層行情分化
早晨六、七點鍾,當大多數上班族還在睡夢中,新中國大廈已開啓新的一天。大門一開,周圍的貨物魚貫而入到各個樓層的檔口裏。買手拿著粉色訂貨單在各個檔口之間折騰,店面小弟小妹給大麻袋裹上膠帶,打包一件件貨物。
大廈招商部的林秀告訴記者,在“鼎盛時期”等待開門的貨物,甚至可以排到大廈方圓三四裏外。她口中的“鼎盛時期”,其實也僅是五、六年前。早在2015年,數據顯示大廈每天的人流量達到10萬人次,日均交易額更是達到3億元。在幾平米檔口發出的貨物,可以去到亞洲各國甚至更遠的地方。
不過說起這裏多少有點“想當年”的意味了。
盡管人流仍相對旺盛,但是已經不能跟幾年前“人擠人”的狀況相提並論。過去,新中國大廈一“檔”難求,但現下也出現租金打折、檔口空置等情況。
以八樓爲例,該層檔口價位在兩萬多到十幾萬不等。例如一個10平米左右的檔口,月租達到14萬,“這是打了折的,現在整體價格比以前便宜1/3。”招商部的陳剛提到,八樓的出租率達到70%。
越往上走租金越便宜。九樓的租金從1萬左右到15萬左右不等。林秀表示,這個價格是檔口虧錢放的,“2萬塊月租的檔口,成本價是10萬。”
在新中國大廈,有不少“二房東”,向業主買斷一定年限的檔口使用權再出租,“有一個檔口,二房東800萬買下來的,放租五年。現在每月租金6萬,五年下來還虧了300多萬。”
往更高的樓層去,大廈甚至出現撤場的情況。目前十一、十二樓已經從賣場變成了變相的倉庫。“十一、十二樓已經不存在租價了,也沒有人會租這兩層樓。”林秀說。
這種情況在三年前是意料不到的。疫情發生以後,十一、十二樓的商戶或遷走,或搬至樓下,以前租戶一般在市場裏有2-3個檔口,現在縮減到1個。
此外,在負一樓和負二樓,記者也發現連排檔口爲空的情況。部分檔口已經處于關閉狀態或暫時被用來放置貨物和雜物。
而在以前,負一樓的進場費從3萬漲到30萬,“排隊拿錢砸,大家都在搶。”
不過,低樓層依舊門庭若市,一至六樓基本已經租滿。
每個樓層的檔口根據位置的不同,主要分爲三個檔次:大堂位、T字位(位于主要通道的位置)和邊角位。這一分類也被稱爲一線、二線、三線,租金各不相同。
最旺盛的四樓租金依舊居高不下,月租金至少14、15萬,這還不是大堂位,大堂位一個月租金可以達到40-50萬。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陳剛告訴記者,目前大廈檔口平均月租金仍達到25萬左右。
蔡淩的檔口位于新中國大廈五樓,主要經營女裝,“本來在一樓的,做得還不錯,不過業主要升租金,最後搬到了五樓。”
她告訴記者,檔口業績整體比2020年差了50%-60%,但也算在正常運作。現在一天銷量有400-500件,有時候可以達到600件,一個月超過2萬件。
而2萬件這個數量,五年前的新中國大廈,好一點的檔口一天就能完成。
遍地“開花”的疫情,導致有的貨發不出去,有的貨卡在路上。“3月份上新的貨現在還在路上卡著,也無法返回。今年的秋裝已經出了,但上一年的秋裝還在陸陸續續收到。”蔡淩哭笑不得。
這也導致資金回籠變慢,加上浙江的原材料價格上升,開倉的時候資金壓力較緊缺,倉庫、原料,處處都要花錢,“現在做生意都是,上遊欠中遊,中遊欠下遊。”去年公司最高峰時期員工有80人,現在只剩40人,7個檔口目前也縮減至2個。
不過在蔡淩看來,能撐下來很不錯了,公司也能每個月都准時“出糧”(發工資)。
除了日夜經營的檔口主人有切身體會,保安王正新也目睹了行業變遷,他在這裏已當了十年的保安。
在行業大環境和整體大背景的雙重變化下,王正新的工作內容也有所改變。在沒有微信支付的時候,抓扒手和小偷是主要職責。後來線上支付和直播電商出現了,各個檔主時常發生糾紛,需要進行調停。
在商場大堂,貼有一張催繳欠費通知單,負二層拖欠6個月以上水電管理費的商戶有46家。
“以前遇到沒交管理費或水電費的,直接安排人上門。現在哪還用呢,人家實在交不起,催也沒用。”王正新說。
大堂名單的落款日期爲8月10日,距離走訪當天已經過去近一個半月。
紅棉國際城:用品牌抵擋沖擊
中午過後,新中國大廈的人流逐漸減少,檔主們三點開始收拾,四點清場。“你方唱罷我登場”,這個時候正是位于流花商圈紅棉國際時裝城的“主場”時間。
和十三行稍有不同,紅棉國際城以高檔品牌批發爲主,也是十大服裝專業市場之一。
位于廣州火車站附近的紅棉國際城過去占據著客流的黃金地段,但這一優勢在疫情後卻逐漸變成了劣勢。“周圍一有什麽風吹草動客人就不敢來了。”經營全品類女裝的余婷表示,“做服裝這一行最重要的是流動,買手、銷售、物流要動起來。拿貨的人少了,整體下滑也是必然的。”
9月22日,界面新聞大灣區頻道記者來到紅棉國際城走訪,一至三樓仍有人氣,但四樓以上客人寥寥無幾。
“剛好前幾天廣州火車站有病例。當時有兩個客人在看貨,一聽到我們這邊變成黃碼,馬上溜了。”方仕堅說,他在紅棉國際城經營男裝牛仔下裝。比起疫情之前,店鋪訂單量下滑三成左右。
紅棉國際城運營方總經理蔔曉強告訴記者,紅棉國際城,包括整個流花商圈,客流量有大幅的下滑,“現在的客流,相當于疫情之前20%-30%左右。以前每天都有10萬人次,火車站的廣場人擠人。”
好在人流的暫停並沒有帶來毀滅性打擊。作爲行業的國家標杆市場,紅棉對商戶設有一定門檻,“不是只要給錢就能進來做生意。”入駐商戶注重品牌培育和推廣,有一群“忠實擁趸”,抗擊打能力更強。
蔔曉強提到,商戶的熟客占比達到70-80%,因此生意整體較穩定。整體出租率從九成多下滑至六成多,被淘汰無法繼續經營的檔口比例不大,大概在15%左右。
余婷的女裝店已經經營了十多年,以內銷爲主,自産自銷,整體銷量下滑二至三成。
“這個場地表現還挺穩定,信心也還是有的。”店裏有十多個員工正忙著下單、包裝,從短袖到毛衣堆滿了鋪面。“商城的管理很人性化。疫情發生後馬上減租,去酒店隔離還有補貼。下面設有專門的消毒區域。”余婷提到。
從紅棉國際城四樓往上,整體裝潢更像購物中心而非批發市場。每個店鋪都有自己風格的裝修,門店招牌和裝飾品各有特色。主打快時尚品牌的紅棉一個星期能上66個不同款式。
九樓目前也在准備裝修階段,打算打造爲“千店千面”,每一個檔口有一種裝修風格。
雖然行業整體按下暫停鍵,但蔔曉強認爲,廣州的整體市場依舊比較穩定,“這三年確實是鍛煉人。”隨著檔主注重品牌的打造,批發市場的生命力也在增強。
通過今年的訂貨會,方仕堅的訂單量比去年同期增加了23%。不過回款卻慢了,“大家做生意都是雙向的,我們也要考慮到他們,以前就是訂貨給錢,發貨就給錢,現在不是了”。
利潤空間也有所減小。以前一條褲子賺35塊,現在就剩十多塊甚至更低。前兩天,方仕堅剛追回一個8000條褲子的訂單尾款,算下來一條褲子只賺4.37元。
“現在有賺就行了,已經不在乎了。”方仕堅說。
隔壁的白馬服裝市場也同樣“遭殃”。2019年以前,進白馬租檔口還需要交“保證金”,月租金達到十幾萬,現在只收800塊錢一平方米的管理費,也依舊面臨出租難的問題。在一樓大堂,“旺鋪招租”的牌子擺在顯赫的位置。
“其實白馬的生意從疫情前就開始下滑了,這邊的檔口很多沒有工廠,貨不是自己做的。”黃柯彤說。她主營女裝,自2000年開始做服裝生意。但去年也選擇撤掉檔口和工廠,“沒有客流,守在檔口其實就是守株待兔。”
紅棉中大門:當天設計,次日就能賣
下午六點,紅棉國際時裝城將近打烊。部分關鋪的店主和一早“下班”的十三行檔主將去往同一個地方——紅棉中大門。
這個位于海珠區的紡織面料産業園承載著整個廣州面料的供應鏈,布料集中,款式齊全,幾個大型批發市場的下單、補單、設計都在中大門完成。
此前,越秀和海珠紛紛拿下兩項“國家級”榮譽,越秀區爲“中國服裝商貿名城”,海珠區則是“中國紡織時尚名城”。
來自不同批發市場的檔主“下班”後直奔紅棉中大門。完成了白天的銷售後,第二個階段開始了:挑布料、做設計,將選中面料發到工廠開始制作。
“如果快的話,第二天早上這批成品就到檔口門口了,接著就可以開始賣貨。”中大門運營方總經理楊志雄提到,能夠達到這個速度,也是基于廣州供應鏈較強,各個流程無縫銜接。
“正常速度下,當天設計第二天就可以開始賣。有些爆款加單也是第二天直接出。如果不趕的話,三天時間能拿到貨上架。這裏最大的優勢是,所有面料都可以找到,是現貨不用訂貨,七、八成廣州客戶都在這個商圈拿貨,反應速度特別快。”楊志雄說。
小單快返成爲新趨勢。這種模式首批生産量爲50件或100件,根據市場反應再進行補單或下架。
作爲服裝産業鏈的上遊,面料企業也感受到了行業的降溫。楊志雄提到,園區面料整體銷售額度下滑10%至20%左右,出租率也從九成多下滑至八成。
相比2020年,當時各地基本一起放開,物流、銷售比較同步,商家很多賬款都可以追回。今年由于各地不同時間點爆發疫情,情況更加嚴峻。
“這是最麻煩的地方。比如銷售方面,已經出了貨,要去江浙的,可能就卡在路上賣不出去了。”楊志雄表示。
加上衣服有“時效性”,每個地方當季衣服不一樣,根據當地溫度和消費習慣在設計上有所出入,過了銷售的節點就造成積壓,商家陷入被動狀況,庫存難以消化。
聯邦三禾面料的黃興主要經營商業男裝布料,他告訴記者,今年以來生意下滑二至三成左右,“不過外單剛好頂上來,去年大概占六分之一,今年達到三分之一。越南、孟加拉等地方都有我們的客戶。”
弗肯思面料的廖晶也表示情況不樂觀:“上半年持續疫情,基本上整個春夏就‘廢’了,很多客人春天都壓貨了,也有一些客人不敢來廣州。”
另一重影響因素是氣溫。盡管立秋過後,各地氣溫仍居高不下,往年已經到了穿長袖、秋裝的時候,但今年卻是滿街的短袖,“秋裝訂貨會稍微好一點點,畢竟有很多客人來。但整體溫度都偏高,所以銷量不會很好。”
“今年,我們有一個品牌客戶,秋裝一件不上。它在全國有將近上千家店,貨很多都壓住賣不出去。全國都開花,商場太不穩定了,人流動不起來,沒有辦法帶動。”廖晶提及。
外銷方面,廖晶檔口此前有不少白俄羅斯客戶。不過今年在俄烏沖突、國際形勢影響下,外銷也沒能很好地彌補內銷業績。另外,以前還有東南亞、新加坡、印尼客戶,但是疫情之後來不了。另一方面是價格問題,這批客戶越往後越要求價格便宜的低端貨,也導致弗肯思沒能與其繼續合作。
整體環境節奏放慢,廖晶也變得慎重起來。在備貨量方面,具體根據客戶溝通情況再進行采購。也在努力拓展新的市場空間:“我們在自己的産品線上做了一些延伸,之前做襯衫,現在增加了襯衫外套。在制作上也會采用新的原料,比如新款纖維、抗菌面料等。”
向時尚産業進發的專業市場
走訪到的企業,無不是在服裝紡織行業浸泡超過十年。例如方仕堅,已經在紅棉國際城待了15年,從倉庫、裝貨、采購一直幹到門店,最後在紅棉國際城擁有一間自己的檔口。
“隔行如隔山,做了十幾年,現在讓我們改行不現實。”方仕堅說。
近十年來,廣州服裝批發經曆了幾次“改革”:從以量取勝到提高附加值,從線下模式發展出電商渠道。疫情的出現,加速了這一進程,轉型和自救成爲行業共識。
首先是“兩條腿走路”。蔡淩提到,今年增加了抖音渠道,已經開了兩個月,有6、7人在負責,“分散投資,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
在交易方式上,行業也在更新叠代。傳統模式下,現場拿貨是最主要的手段。目前逐漸有更多線上的開發型渠道湧現,包括選品平台和電商平台。
以蔡淩的公司爲例,大頭的台灣客戶雖然來不了店鋪,但每個月都會拿貨:“現在通過線上發照片讓他們看貨,所以又專門設了視覺部,包括搭配師、攝影師、剪輯師,還增加了模特。今年這方面投入很多人力、資金。”
2021年中大紡織商圈提出新一步的改造要求,中大門南區將新設TII服裝設計師品牌中心和“韓國城”,專門的版房也在重新裝潢中。
這一改造旨在讓檔口形成從選面料、設計、服裝的成品展示到銷售整個服務體系。“我們的園區也在重新改造寫字樓的業態和結構,可以滿足店鋪的設計、展示等更多功能。”楊志雄說。
楊志雄提到,隨著信息透明度和渠道的增加,二批、三批的客戶比例會越來越少:“有工廠和供應體系、具備研發能力的面料企業會越來越強,生意額會呈現越來越集中的特點。”
這種情況下,有工廠研發能力的企業會直接面對需求端。傳統的堆滿貨物的小檔口模式,逐漸被替代。
蔔曉強認爲,服裝産業實際上是一個時尚産業,特別是近年來,大家對面料的設計創造,品牌意識有所增強。
紅棉國際城自開業以來,在轉型時尚品牌方面,也有幾個“大動作”。
2007年紅棉曾引進韓國服裝品牌,專門設一層樓爲“韓國層”。2011年,首次引進米蘭時裝秀首次走進中國,此外還有世界比基尼小姐總決賽。
即使是2020年疫情爆發,紅棉的時裝周和走秀也如期進行,目前已經舉辦至第十屆。
去年第九屆時裝周還新增了訂貨會,場地設在紅棉中大門,共有80多家商戶參加。通過這種方式,批發市場的服裝企業跟中大門的面料商展開合作,用面料制成服裝品牌成品,面料商也可以通過這種方式進行展示,第一次在廣東省內讓面料行跟服裝商碰撞在一起。
“政府要扭轉觀念,把服裝行業從傳統加工改爲市場産業,轉變爲時尚産業,産品的附加值就增加了。”在蔔曉強看來,自主形成、體驗感強的專業市場依然是無可替代的。
此外,對比線上渠道,專業市場對商家也更友好。黃柯彤曾經營過一段時間的淘寶店,雖然賣得多,但是“不作數”:“退貨率達到50%。但線下市場頂多是20%的換貨率。”
作爲剛需,從市場角度來看,服裝批發的需求還在,只是誰來承接的問題。市場在變化,模式、渠道也在變化。
每一年的幾十個款式裏,總有一個爆款能夠成爲拉動銷量的“救命”王牌,去年夏季有一款棉麻紡布料就是如此。但第四季度即將到來,這個王牌還未出現。
蔡淩仍在等待:“設了新的電商渠道,也到浙江一帶探索新的原料和版型。什麽都准備好了,只是差秋裝的東風,我們還在‘掙紮’”
(本文除了蔔曉強、方仕堅、楊志雄外,其他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