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中,每個人都在努力。
從大年初一,字節跳動醫務救助基金全面啓動運行開始,字節跳動前前後後有超過二十位同事加入了基金的志願者隊伍。他們負責聯絡申請人,幫助完善材料,平均每天處理百余條申請。最高峰時,一個志願者每天要給醫務人員打四五十個電話。
因爲這份工作,我們的同事真切地聽到了前線醫生的另一面——他們的脆弱與焦慮。一通通電話,串起了無數人的希望、悲傷與等待。一天下來,同事們有人嗓子啞了,有人累到直不起腰,有人被無聊的人騷擾……但也有暖心時刻,有來自隔離病房的無數句謝謝,有熬夜傷身的溫馨提醒,也有醫生發出邀請:等春暖花開時,歡迎來江城看看……
其中一位志願者同事是湖北女婿。封城前,他回到了疫情中心之一的黃岡,于是就地做起志願者,卻被醫生當成了騙子。以下是他的自述:
我是一個江蘇人,在北京上班,在武漢買個房子,娶了個湖北媳婦。我和媳婦很早前就商量好春節在兩家輪流過,今年,剛好輪到去黃岡的丈母娘家。
我們從北京坐Z53到武漢,再從宏碁汽車客運站轉大巴到黃岡浠水縣媳婦家裏,已經是1月21日中午11點。當時,我的朋友圈裏,大家對武漢疫情的討論已經熱火朝天,而在距離武漢不到100公裏的浠水縣城,超市裏人滿爲患,路上戴口罩的人寥寥無幾,人們並未意識到一場危機即將到來。此時,距離黃岡封城,不到三天。
我被困在了湖北疫情最嚴重的區域之一,成了朋友們不斷問候的“災民”。陰差陽錯,又成了中國紅十字基金會字節跳動醫務工作者人道救助基金的一名志願者,問候一線醫務人員,幫他們提交申請材料。通過電話,了解疫情最一線的消息,傾聽醫生們的歎息、無助、堅強和希望。
人生中第一次被警察問詢
先來介紹一下我的工作。
我參與的這個基金是今日頭條和抖音母公司字節跳動捐贈2億元設立的,旨在爲參與疫情防控的醫務工作者提供保障。截至目前,加上員工捐贈、其他企業捐贈等,基金總額將增至3.91億元。感染新冠肺炎的醫務人員可以獲得10萬元資助;不幸離世的話,醫護人員家庭可以獲得100萬元的資助。
申請流程非常簡單。被感染的醫護人員本人、親屬或者同事,可以通過網上公布的申請鏈接或者申請郵箱提交材料。我們志願者聯系申請人核實、協助他們完善申請材料提交基金管委會審核,審核通過後便會撥款。
每天早上,我都會拿到一份申請基金的醫務人員名單,隨後需要逐一電話溝通:確認是否做了核酸檢測,是否確診,申報材料是否完整等。
其實,我接到這個任務時,已經是2月3日。項目已經運轉了一個多禮拜了。1月31日淩晨,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將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列爲國際關注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隨後西藏也確診首例新冠肺炎病例,疫情蔓延至全國所有省區市。
每天來申請基金的醫務人員也逐漸增多。最早加入的五六個志願者已經從大年初一連續加班一周多了,他們急需支援。剛好,我自己的工作受疫情影響取消了,人又困在黃岡,便加入了。
作爲一個社恐的互聯網人,每個月打電話不超過十分鍾的我,其實十分拒絕打電話這個事情的。所以培訓時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爲什麽非得打電話確認呢?直接在網上提交資料審核就行了呗。
爲什麽非得先打一遍電話確認呢?因爲很多人提交的信息不完整,可能會影響他們申請基金的成功率。另外,還有一些人,並沒感染,只是想了解一下這是個什麽基金;還有一部分純屬惡作劇,比如有人留下了劉德華的名字,只想看看這是不是真的……我們的工作其實就是初步審核。
當然,即便是真正被感染的醫護人員,自己親手填了申請表,一個陌生電話打過去就要人家微信,人家可能也會覺得你是傻帽。
這些天,我遇到過打過去不問緣由直接挂斷的,電話不接短信不回的,居然,還有報警的。
事情要從2月5日下午3點02分講起。我給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的護士楊童打了電話,想確認下她提交的資料。
于是,産生了如下對話:
-您好,我是中國紅十字基金會字節跳動醫務工作者人道救助基金志願者。
-你是騙子吧?
-我真的是志願者。您還記得嗎?昨天您提交了一份申請表。
-沒聽過字節跳動,和抖音什麽關系?
- 是母公司,今日頭條和抖音都是字節跳動推出的産品。
- 哦。
- 根據您填的信息,想再跟您確認一下,您的核酸檢測結果是陽性對嗎?
- 是的。
似乎我的解釋得到了認可。我也如願加上了她的微信(方便後續補充材料)。
很快,我又收到她發來的信息:“你們真的不是騙子?”
我也是第一次做“騙子”,確實不知道怎麽證明我的志願者身份,只能把紅基會官網的鏈接、媒體報道和之前基金的公示信息發了過去。然後,沒有然後了。
我不放心,既然她確實感染了,並且也申請了,不能在我這一環就失去這次被資助的機會。我又找了她同家醫院的護士,希望能幫我證實一下身份。只可惜,她們不認識。(後來證實,她們彼此認識,只是另一位護士也不信任我。)
2月6日晚11點11分。三十多歲的我,第一次接到了警察的電話。一個來自武漢的嚴肅的聲音:“您好,我這裏是武漢XX區派出所的(沒聽清,我都准備睡覺了),這邊有個醫生報警,說你是什麽基金的志願者,你們這是什麽基金?”
我解釋了一通。
最後警察說,他知道了,他會核實,可能還會再找我,希望我電話保持暢通。
挂了電話,媳婦和我開玩笑說,什麽人報的警?你這好人做成騙子了,要不是躲在黃岡鄉下,警察估計直接來把你帶走了。
第二天,警察沒來,電話也沒來,最有報警嫌疑的楊童來找我了。她1月25日確診,當時已經重症隔離治療兩周了。她承認是她報的警。當然,我還是“不計前嫌”幫她提交了材料。她和同事們後來也都拿到了資助。
其實我也理解這種不信任的狀態吧。這場疫情是一場國難,有人在前線奮戰,有人在後方發國難財。醫生和護士面對蕪雜的信息,有人要給他們資助,有人要給他們買保險,也有拿著噱頭的騙子……換誰都會不知所措,質疑、報警、采取特殊辦法,不過都是想自我保護。
我見過有醫生可能被騷擾電話打煩了,電話打過去,沒等我開口,我就遭遇了一連串反問:“哪個單位的?工號是多少?一天到晚打不累啊。”
有醫生直接在朋友圈寫下:從住院開始到現在,每天接到的電話都是三個問題:“你是xx嗎?”“你查過核酸了嗎?”“你現在的家庭住址是哪裏?”
還有人質疑,我們基金的申請郵箱後綴是crcf.org.cn(實際上是紅基會官網域名),“騙子的服務器一般都在國外。”
還有一個醫院的護士,拉了他們科室五個人一起來找我。她的一些同事此前已經有其他志願者在對接了。我問,爲什麽非要都來找我。答案讓我哭笑不得:他們幾個同事達成共識,就找一個志願者提交資料,要是被騙了,可以讓警察集中精力抓這一個人。
信任是可以被消耗的,但也可以累積的。我只能做好我的份內事,讓更多的醫生護士信任我,我再去幫助更多他們的同事。
最難的一關,蓋章
過了醫護自己這道關,還有一道印章關。
其實,基金的申請資料很簡單。就三項:申請書、身份證複印件和確診證明材料。身份證複印件都是現成的,確診證明材料可以是核酸檢測結果、肺部CT檢查結果或者醫院的診斷證明,也比較簡單。
最難的是申請書,爲了確認醫務人員確實是在疫情防控一線工作中被感染,需要醫院蓋章確認。這個章難倒了不少人。尤其是武漢疫情比較嚴重的幾家醫院。
比如一直備受關注的武漢A醫院和B醫院,因爲他們是最早一批被武漢市衛健委確定爲發熱患者定點診療醫院的。因爲處在一線,前期又醫療物資缺乏,防護不到位,出現了大量醫務人員感染的情況,所以申報資助的人也很多。
就在我們公示了幾批之後,A醫院的醫生聯系我們,說醫院壓力比較大,不給蓋章了。同樣的,B醫院一開始就卡著蓋章,武漢封城一兩個禮拜之後才松口。
從這場疫情有苗頭開始,醫院好像就變成了某些機構羞于啓齒的傷疤。醫護人員被感染的數字遲遲不願對外公布。也能理解,這個數字大了,被公開不好看,就只能遮遮掩掩。
其實,我覺得,在這場戰役中,醫務人員被感染,是醫院防護不到位,是不幸,但也是他們救死扶傷的功勳章。遺憾的是,這種榮耀和勳章,抵不過一枚印章。
直到2月13日,湖北、武漢雙雙“換將”;而後,全國醫務人員的感染情況被披露。這時候,醫務人員感染似乎才變得不那麽敏感,醫院的章也好蓋了。
而此時,全國已經有3019名醫務人員感染新型冠狀病毒。
暴哭的姑娘、不要資助的大叔和我的牽挂
這些天,也留下了一些溫暖的片段。
武漢市第七醫院的一個叫田梓的護士,在聊天時跟我說,當時疫情發展迅速,爸爸堅決不讓她上一線。但她沒聽,後來確診感染。
打電話通知父母這個消息時,媽媽告訴她,爸爸眼睛紅了。這個22歲的年輕姑娘突然暴哭,22年了,她重新確認了爸爸對她的愛:“以前覺得爸爸更愛弟弟,原來我也是他的寶貝。”
還有一位徐醫生。我在電話中和他確認了基本信息後,他問我,收款的銀行賬號是否可以填醫院的賬號。
我以爲之前被當成騙子的戲碼又要上演了,正想解釋,這個基金是針對醫護人員個人的資助。沒等我開口,徐醫生說:“我是想申請到了以後,把這筆錢捐給我們醫院。我不想讓人知道是我,您看是否可以?如果不行,我就不申請了。”
那一刻,我覺得我在仰望他。
2月23日,我接連看到武漢29歲女醫生夏思思和湖北孝感黃文軍醫生因新冠肺炎離世的消息。我又想到我聯系過的那些醫生,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有兩位醫生,他們的聲音,我一直記得。
一位聲音聽起來有些蒼老。蒼老,可能在她作爲醫生時,代表著經驗豐富醫術高明,但作爲新冠肺炎患者時,卻讓我擔心。這位段醫生連微信都不會操作,申請資料最後還是讓科室裏一位年輕人幫忙的(因爲種種原因,申請材料到現在也沒交全)。
還有一位四十來歲的醫生。電話那頭,他嗓子裏傳出的聲音就像拉風箱,感覺呼吸非常不順暢,說不了幾個字就忍不住咳嗽。我不忍心讓他繼續說話,只能通過打字溝通。基金資助他後,我也沒有再去打擾他。但我永遠忘不了他那無法用形容詞形容的聲音。他應該已經康複了吧。
分裂感
我聯系的醫生中,除了武漢一些醫院的,也有很多來自黃岡。相比武漢的醫生,和黃岡的醫生溝通,就更容易一些。因爲我人就在黃岡,可以發位置定位給他們,會和他們聊黃岡的疫情和防護。
作爲一個在北京工作的互聯網人,我大部分信息獲取都在網絡上,21日回到黃岡後,我一直有種不真實的分裂感。
一邊是網上洶湧的疫情信息,我朋友圈裏那些在北京、上海、蘇州的朋友,質疑相關部門疫情防控不力,瘋狂囤口罩、消毒液。
當我關掉朋友圈,站在黃岡下面的小縣城裏,街邊紐百倫鞋店裏公放著劉德華的《恭喜發財》,隔壁傑克瓊斯服裝店播著卓依婷的《財神來到我家門》……
1月22日,我們打車帶一家人回鄉下老屋過年時,沒戴口罩的女司機還咕哝了一句:“不是有傳染病了嗎?這路上怎麽還這麽多人?”
印象中,直到2月3日,農村這邊才開始重視疫情防控工作。而截至這天,湖北省累計報告新冠肺炎病例已經有13522例,其中黃岡市就有1422例,疫情嚴重程度僅次于武漢。
這天,我們收到了一份《致外出返鄉父老鄉親的一封信》和一支體溫計;之後的幾天,村裏陸續來家裏消毒、登記外來人員;縣城裏的社區也打來了多個核查電話;我們在武漢的房子所在的社區、物業、公安以及行政中心智能助理等也打來了核查、提醒的電話……
我們從武漢回到村裏的第14天,武漢封城的第12天,這種分裂感終于消失了——
鄉親們也開始關心每天更新的疫情數字,擔心隔壁鄰居家門口停的鄂A牌照的車,想盡各種辦法囤積生活物品,也期待著這場疫情早點過去,回歸正常生活……
一天,我在朋友圈裏看到一位護士發了一條抖音。視頻裏的她躺在病床上,配文:“待到春暖花開,我們一起相約武漢看櫻花。”
最近幾天,湖北新冠肺炎新增確診病例數持續在下降,全國多個省區市確診病例連續多日零新增。天也漸漸暖了,相信在武漢櫻花繁盛的時節之前,疫情一定可以結束。
有志願者跟我說,接觸和回訪多了,就會發現我們的醫生護士們特別可愛可敬。
是啊。陰霾和病毒都會過去,這些可愛可敬的人會一直在。
(爲保護基金受助人隱私,文中醫務工作者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