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路邊攤”自古以來就存在。在城市化的進程中,小攤是禁是放,該堵該疏,一直引發探討。最近,因爲市人大的一部法,“擺攤”沖上熱搜第一,成了上海市民熱議的話題。
9月23日,市十五屆人大常委會第44次會議表決通過了新修訂的《上海市市容環境衛生管理條例》,其中關于設攤不再“一禁了之”的內容最受關注,網友紛紛“給上海點贊”,稱此舉體現民意,盡顯城市“煙火氣”。但亦有管理者表示擔憂,放開之後,是否會增加管理成本?
從“一刀切”的禁止、取締,到如今的“適度放開”“有序設攤”,立法傳遞了一個積極的信號,也打開了大衆的想象力。香風辣雨、嬉戲遊樂背後,如今在上海擺攤的是哪些人?秩序與活力之間,該如何進行平衡?爲夜間經濟探路的攤販,給上海的消費環境帶來了什麽?
這幾天,解放日報·上觀新聞記者探訪上海的首爾夜市、思南夜市、周浦夜市、“森林裏”夜市等,也跑了一些流動攤販的點位,並采訪了攤販、市民、專家、管理者等多方人士,記錄期盼這份煙火氣回歸的都市人心聲。
嘉定州橋老街夜市。 海沙爾攝
攤販的賬本:誰在擺攤
這些年,上海中心城區的攤販數目大致呈一條曲線。隨著彭浦夜市、乍浦路夜市、壽甯路小龍蝦一條街等知名夜市的陸續消亡,流動攤販數目逐年銳減。而這兩年,在發展夜間經濟的機遇帶動下,攤販也在逐漸複蘇。
周末夜晚,天安千樹的河濱步道西區,“森林裏”夜市人流如織,老徐的“地攤照相館”人氣很高。老徐此前經營著一家攝影工作室,2020年疫情後,工作室的生意出現小斷檔,恰逢上海推動夜經濟,他就帶著攝像器材來集市拍照,想著拓寬商業渠道。
老徐的“地攤照相館”
自此,他的地攤之旅就再沒停下來過,樂民集市、思南公館、南豐城、安義夜巷……上海的集市老徐跑了個遍。最開始,他的攤位只有一張桌子,後來,和集市上的朋友合作,以房車爲載體,一邊作爲拍攝艙,一邊售賣咖啡,挂滿照片的房車自成一道獨特的風景。老徐說:“最初,我只是想過渡一下,沒想到一直走到了現在。”
記者調研發現,上海的夜市一般有兩種模式。一種是租金模式,主辦方收取日租或月租,如果是月租,隨時可退押金;一種是抽成模式,根據攤位的位置和面積進行一定比例抽成。一般來說,越是靠近市中心,攤位費越高。“森林裏”每天400元,“首爾夜市”每天300元,“周浦夜市”100—150元不等。
攤販們心頭都有一本賬。與開一家商場或街頭的店面租金相比,攤位的成本已經很低。生意好的話,攤主一晚上能賺上千塊,少的勉強也可以覆蓋成本。擺攤又比較自由,比做快遞小哥時間上更爲靈活,也沒有上班族的煩惱。
阿龍的章魚燒攤位位于“森林裏”夜市的東側,雖然位置靠後,但人氣很不錯。2017年,阿龍從台灣來到大陸,在天津跟師傅學做玉子燒。兩年後,店面合同到期,朋友就喊他一起來夜市做生意。“江浙滬的夜市生態也比較好,我先去了錦江樂園夜市。”因爲口味正宗,他做的玉子燒、章魚燒還有台灣挂包都銷路不錯,在安義夜巷擺攤時也很受歡迎。
阿龍的章魚燒。 劉雪妍攝
阿龍算了一筆賬,擺攤比開店少了店租等成本,進賬比較快,壓力小一些。但從去年11月到今年夏天,一直沒有生意,而攤位設備和物料放在倉庫裏,雇傭的工人還要包吃住,阿龍很著急,終于等到夜市開張,趕快來報名。
美食攤位往往是夜市的靈魂,也是最接地氣的。阿龍隔壁的攤位主打蚵仔煎,他原來在仙霞路上經營一家飯店,專做台灣菜,前幾年關掉店面,開始做夜市生意。周莊、蘇州、台州等地有活動時,他和阿龍等朋友們也都一起去擺過攤。
到底是誰在擺攤?記者排摸下來發現,在郊區、城郊結合部,擺攤的多是賣自家農副産品的農人,而市中心的夜市擺攤人中,有開餐館開不下去的經營者,有失業暫時來擺攤的過渡者,也有作爲兼職補貼家用的職場人,這幾類多少有點不得已的味道,但是也有不少市民主動選擇擺攤。比如不願意被正式工作束縛的人,還有不少人把擺攤作爲練手或者增加流量的一個渠道,甚至是一家實體店的前站。
首爾夜市上的花。 李茂君攝
阿度的鮮花攤位設在“小上海步行街”入口處,他用彩色熒光筆寫下“浪漫不死”的牌子。阿度是“95後”,在互聯網公司做運營工作,7月底開始,他每周末來“練攤”。“一晚上攤位費150,比市區便宜,生意也還可以。”阿度的鮮花是網購的,收到後要先醒花,雖然攤位只有兩平方米,但阿度組建了客戶微信群,還拓展業務,提供在線選花、上門送花的團購服務。他很樂觀:“雖然現在還只是個地攤,但沒准生意能做大呢!”
陽陽周末也在這個夜市賣花,周內會去地鐵口“打遊擊”。陽陽一直想有自己的花店,但目前還不具備實力。辭職後,她認真做了打算,從找渠道、選品、搭配、包裝,到經營線上店鋪、運營社群,她盤算著通過擺攤和線上渠道積累到資金和客戶,自己離開花店的夢想就不遠了。
“森林裏”夜市。 劉雪妍攝
記者注意到,相比在夜市固定位置的攤位,流動攤販的自由度更大,成本更少,但風險也更大。這類擺攤,並不在法規所允許的範圍內,但在本市人流多的地鐵口、交通路口,依然會有流動攤販出沒。
晚上11點半,在地鐵口賣炸串的周姨手機響了,接完電話後,她立刻招呼其他攤主收攤,大家心領神會——城管來了。周姨和丈夫一人一個攤位,擺在兩個相鄰的路口,遠處的兒子見機給父母通風報信。周姨他們騎上車,藏進一家商鋪的通道裏,燈一關,隱匿在黑暗裏。
市民的體感:夜市是活力的載體
都說“人間煙火氣,當數夜市最濃”,在這部法規的評論裏,網友們說的最多的一個詞即“煙火氣”。法規中對設攤經營的不再“一禁了之”,讓市民讀到了一種開放與包容的城市治理氣度。
“童年的回憶和上海的煙火氣一起回來了!”老田停好車,走進周浦夜市後感慨。天剛擦黑,周浦夜市已是人聲鼎沸。步行街兩面是古色古香的殿宇樓閣,中間的小攤次第排開,水果生鮮、燒烤肉串、衣服飾品、美甲、套圈、氣球、鮮花……應有盡有。老田家在長甯,這次專程帶著女兒小美來“趕集”。“浦東十八鎮,周浦第一鎮,隋唐時期這裏就商賈雲集了,有曆史嘞!”
周浦夜市。 劉雪妍攝
像老田這樣專程逛夜市的市民不在少數。有人就喜歡郊區夜市駁雜的熱鬧感,說在這裏看到了“接地氣的上海”,還有攝影師專程來拍這種人間“煙火氣”。你會看到,來逛夜市的人的臉上都有一種“幸福”的表情。
在上海生活打拼多年的小柳,最愛的是壽甯路小龍蝦,每當小龍蝦上市那一季,她就呼朋引伴去嘗鮮。伴著夜市的記憶,除了碳水食肆的美味,還有一份綿長深厚的友情滋養。不少市民說,缺少了攤販的這座城市,總覺得少了幾分靈氣和暖意,在小柳眼裏,夜市就是一種載體,實現人與人之間更親密的交流和從中結成的情誼,使城市不再是鋼筋水泥的森林。
夜市不僅是中老年人的鄉愁,亦是年輕人的樂園。在小紅書、抖音等社交平台,夜市話題均爲流量熱帖,每個從蓬勃夜市歸來的“90後”、“00後”,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修圖發朋友圈。有的甚至開啓實時直播,而這些網上的流量又引來線下流量,爲夜市積攢人氣。有人還會總歸出上海攤販的流動地圖,比如文化廣場晚上10點劇目散場時,周邊會有好吃的攤販出現。
周浦夜市一角。 劉雪妍攝
經濟學家陸銘在《大國大城》指出,在上海、北京這樣的國際大都市,擁有龐大的工薪階層、中産階級和高端人才,他們需要有人在餐飲、服飾、休閑等各方面提供服務,而這種服務是多層次的,既會去高檔餐廳、購物商場消費,也會在路邊攤吃個早點、夜宵,買個耳墜、短褲什麽的。而後者,就是攤販的商機。這也是爲什麽攤販喜歡往北上廣深跑,且喜歡到市區擺攤,因爲那裏的潛在客戶最多。
“沒有人不愛路邊攤,除了周邊的居民。”住在彭浦的老居民孫琴此前是彭浦夜市的投訴者。“炒河粉的攤位就在我家樓下,一直鬧到淩晨4點。彭浦夜市取締後,一下子清淨了。”不過,幾年之後當孫琴搬住到虹口後,她又異常懷念當年的盛景,成了夜市的支持者。“那個叫鬧猛啊,活色生香!”
在幾個城市居住過的劉先生發現了魔都夜市的海派特色。在上海的地攤上,你可以看到20塊3條的短褲、10元一打的襪子,但也有知名品種但售價低廉的貓和狗,有名貴而性價比超高的花草,還有小衆但品味不俗的精油、香膏。有人還驚喜地發現,可以淘到歐洲早古的小家具。“上海夜市就是個寶藏之地。”
記者的探訪也印證了劉先生的印象。燈火璀璨的“首爾夜市”,最熱鬧的就是銀亭路到虹莘路這段300多米長。這裏不僅有琳琅小吃,還有各式品種的攤鋪,滿足著人們的好奇心。“剛才那只柴犬是賣掉了嗎?”兜了一圈過來,有顧客發現看上的那只狗已經沒了。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周浦夜市,老田發現,有人在賣可愛的貓,居然還是賽級水准的銀漸層。“800元一只,疫苗都打過了”。攤主說。
有攤主在周浦夜市賣貓
“我們可能過于執著于潔癖式的秩序偏好,而忽視多樣化的需求。”在複旦大學教授唐亞林看來,都市煙火氣就是生活氣、人情味、多樣性,它的呈現往往是混雜的,熱熱鬧鬧的,讓居民感到生活方便、便宜、有趣,這是一個城市的內生活力。
城市離不開攤販,這是城市居民的需求決定的。唐亞林說,市井生活就似路邊攤的彙集,是老百姓的日常生計之源,是就近方便、經濟實惠、隨看隨買的日常消費品之地,也是年輕人來個小吃、發個呆、打個卡、發個照的放松之地。這在奉行管理整齊、城市整潔、規規矩矩的單一秩序美學思維下,這種往往是驅趕、被取締的對象,但這種“一刀切”的管理方式往往也導致死氣沉沉,而攤販等夜市經濟恰是激活城市活力的幾個眼。從這種意義上說,法規對設攤的有序放開,傳遞出一種包容開放的積極信號。
管理者的考量:活力與秩序的平衡
擺攤不再“一禁了之”,但也絕非“一放了之”。市民對法條一片叫好的同時,也有管理者透出些許憂慮,有人坦言,“煙火氣”不好管,往往就變成了“火氣”。
市民需求關乎“裏子”,市容管理關乎“面子”。市容管理就是一本賬。在周浦夜市,清潔工大叔指著地上散亂的竹簽、紙盒,向記者吐槽:“這怎麽掃?掃了前面後面還有,永遠也掃不幹淨。”他說,夜市12點過了散攤,垃圾要到了早上5點統一打掃清運,至于燒烤攤留下的油汙,要到每周內人少的時候再全部刷洗。
夜市地上的垃圾
夜市星光燦爛,運營和管理成本並不低。一場夜市的背後,除了組織方的精心策劃,還涉及多部門的聯合行動。黃浦區商務委副主任項覺說,如果劃定在一定區域內開夜市,需要交通部門的支持;防疫工作如何做,需要衛健委給予指導;食品攤販的證照是否齊全,需要市監管局的監督。攤販的市容“善後”,需要街道、市容綠化部門來管,一旦有流動攤販混入夜市,城管要來執法。
此番對設攤經營的立法疏導,對管理者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比如哪裏可以設攤?與居民區的距離多少爲好?公共市政設施是否完備?遇到交易糾紛如何調處?輻射人群是否匹配?……這都更需精細的管理體系作爲支撐。
美食攤位是夜市的靈魂。 劉雪妍攝
在活力與秩序之間,如何達到一種平衡?采訪中,不少管理者開始從更高層面認識到“煙火氣”對上海的價值。市人大代表、金山區市場監管局副局長陸永妹說,倡導有序設攤的立法導向,體現了“以人爲本”的人民視角,有助于激活城市活力。在具體實施中,政府部門應該從更人性化的視角,多一些對市場需求的調研,多一份對民意的尊重。比如政府劃定一塊區域開夜市,但未必是老百姓喜歡的地段,這時管理者如果能夠俯下身子,多聽聽民意,了解百姓的實際需求,再進行規劃布局,這將有助于構建共治共享的夜市格局,有助于煙火氣的可持續。
相比“市容”這筆賬,實際上還有一筆經濟賬。幾家夜市組辦方告訴記者,市集不僅人氣旺,還産生了不小的經濟效益,也帶動了市集周邊實體商戶的銷售,一些商場夜市更容易吸引跨圈層客流;而一些特色鮮明的園區市集,小而精的特色市集,吸引很多潮人、文藝青年來打卡,帶來線下客流。天安千樹市場部活動負責人範雙吉說,作爲主辦方,就希望借助夜市的環境條件,彙聚起人流、人氣。
不少管理者提到“新加坡模式”。新加坡的攤販中心擁有完善的水電設施,通風良好,衛生有保障,政府還發補貼,讓攤販都願意入住,街頭流動攤販也就基本消失。“新加坡的模式,就是把攤販納入到城市的經濟和管理體系中,這對上海這般擁有2500萬人口的超大城市來說,值得借鑒。”
外灘楓徑。 海沙爾攝
在經濟學家眼裏,一個沒有密度和流量的地方是沒有未來的。上海市消費者權益保護基金會監事長鍾民說,營造有煙火氣的消費環境,是建設國際消費中心城市的重要內容之一。煙火氣與國際範兒是不矛盾的。它們在爲民、利民和便民的目標方向上是一致的,在提升消費供給的質量、多樣性和便利度等方面是互補的。
夜間經濟的繁榮程度是一座城市經濟開放度、活躍度的重要標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對設攤的有序松綁,指向這座城市的未來。
來源:作者:王海燕 劉雪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