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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雷峰塔,許多人的印象都是那部《新白娘子傳奇》和一首《千年等一回》。從北宋建成直到現在,“雷峰夕照”一直都是西湖屈指可數的美景之一。
不過我們現在看到的雷峰塔,早已不是北宋的那一座。早在1924年9月,雷峰塔舊址就轟然倒塌。這可不是因爲法海不懂愛,據說是當時民間傳言,雷峰塔的磚塊可以辟邪,于是塔下磚塊漸漸地被民衆掏空,最終坍塌。
雷鋒塔
現在矗立于西湖邊上的雷峰塔,以北宋時期的技術絕對建不成。新雷峰塔外觀和配色都古香古色,看起來穩如泰山,哪怕沒有了曆史意味,也是一棟極美的傳統式建築。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新雷峰塔的青瓦紅牆之下,全都是腐蝕雕刻制作出的銅制外飾,不僅美輪美奂,壽命更是泥瓦結構的三倍之多。
新雷峰塔
能夠設計出這麽一座寶塔,似乎還不能稱奇。然而這座中國曆史上第一座彩色銅雕寶塔,連同峨眉山金殿、桂林銅塔,甚至是全國最高的佛塔天甯寶塔,吉尼斯認定的世界最高銅殿靈隱銅殿,背後站著的竟然都是同一位手藝人。
朱炳仁的頭銜很多,但與其說他是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中國非物質遺産代表性傳承人,中國文物修複委員會理事,還不如說一句:他是一個愛銅愛到連火災之後的銅渣,都能拿來當寶貝的老手藝人。
朱炳仁
朱炳仁是清朝開創的“朱府銅藝”的第四代傳人。按常理來說,朱炳仁也應當如同父輩,從小開始接觸銅藝,做一輩子的銅。但是從小就聽著打銅聲長大的他,直到成年後才有機會接觸打銅手藝,這故事還得從第一代說起。
清朝同治年間,紹興有一戶朱姓大戶人家代代讀書考試當官,直到朱雨相,朱慶潤一代,兄弟倆卻只愛讀書不喜官場。可是讀書歸讀書,總得維持生計,于是兩人借父親的錢,在古城石灰橋下的小街上,開了第一代的“朱府義大銅鋪”。
紹興舊照
雖說是小街小店,銅鋪也不少,但這家銅鋪一下成爲了名牌:因爲喜愛銅器,兩人對質量要求自然很高。朱慶潤更是遠近聞名的書法家,在設計上除了傳統的龍鳳等圖案,還會加入梅蘭菊竹等國畫元素,十分討喜。
那個年代,銅鋪開滿了整條街,然而十裏紅妝,若是沒有朱家的銅器,是絕不能稱得上氣派的,甚至還有“女兒妝,朱府工”的說法。
到了第二代,朱寶堂更是把生意做得紅火,搬到了北後街,有了更大的門面。哪怕是前店後坊的小作坊形式,也有十幾人天天打銅,很是熱鬧,在北京上海都有商業往來。
然而戰爭的爆發能夠擊敗一切興盛的手工業,朱府銅鋪也無法幸免。
二戰期間,銅屬于戰略物資,非常稀缺。連路邊的銅像都被融化了做成武器,哪還有留給老板姓做鍋碗瓢盆的份?原本每家每戶都至少有一件銅器“鎮宅”,既有金子的光輝,又有親民的價格,戰爭之後,使用銅器的人卻越來越少。
畫面最右側爲上海灘原有和平女神銅像
無奈之下,朱寶堂把畢生所學教給兒子朱德源之後,就把兒子送上了前往山東的列車,讓他學做絲綢維生,自己則帶著孫子朱炳仁留在紹興,用僅有的一點銅材料打些物件。
錘子和銅器之間的碰撞聲,清脆而響亮,像是宣告著朱府銅藝曾經的輝煌,充斥了朱炳仁的童年。這個巨大的銅藝斷層,也成爲了朱炳仁念念不忘的過去。
到朱寶堂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時候,曾經滿大街的銅鋪,已經全部倒閉了。父親去世後,朱德源帶著一家子搬到了杭州。朱府銅藝,似乎永遠告別了昔日的光彩。
朱德源在杭州挂起了“朱德源書畫社”的牌子,開始靠給人寫招牌等方法維生,一邊也給兒子朱炳仁教授書法國畫,生活漸漸有了著落。
朱炳仁的父親朱德源
但是發揚銅藝,卻一直是朱德源心裏的坎,怎麽都過不去。條件是好了,銅材也能買到了,卻似乎總差一個契機,讓自己重拾銅器。
這時,找他寫字的客人開始討論起了銅字招牌。銅字招牌是招牌裏最“豪華”的一種,生意好或者家業興旺的人家,都想挂一塊在大門上顯威風,朱德源這才下定決心,翻出了父親留下的那套打銅工具開始琢磨。
靠著依稀的記憶和自己的探索,一個個銅字在朱德源手下開始漸漸成型,而且一個做得比一個好,朱德源書畫社,竟然再次靠銅藝發展了起來,成爲了遠近聞名的銅字招牌店。
也就是在這時候,朱炳仁和弟弟朱炳新幫助父親一起經營,也進入了銅藝行業,重新挂起了朱府銅藝的招牌,也開始做起了其他銅制用品和裝飾。
朱德源制作:靈隱禅寺“衆難解脫”牌匾
現在很多人都愛提朱炳仁的熔銅技藝,提起他的雷峰塔,峨眉金頂,中國十大銅建築。如果不是因爲後來的成就光芒太大,也不至于掩蓋了他年輕時的成功。
1990年代,朱家兄弟倆已經把生意做到了深圳和珠海,香港澳門也有許多人找上門來做招牌。有一年,深圳團市委要從全國各地來深圳創業的青年中,挑選十位來表彰,其中就有朱炳仁。
雖然那是一個實幹家很容易成功的時代,但也是個很難維權的時代,朱府銅藝的名氣越大,就越多人仿制和山寨。名氣一旦臭掉,就很難再恢複,朱炳仁決定放棄深圳這條“大魚”,回到了杭州。
老實說,當時的朱府銅藝,作爲一家商鋪而言,生意已經相當紅火,一般人也就滿足了。但是朱炳仁對銅藝的熱愛,卻讓他沒辦法安于現狀。
招牌做得再好,裝飾品做得再精致,也不過是作爲産品爲人稱道罷了,他想做的,是真正的銅制藝術品,是能夠讓更多人和他一樣愛上銅藝的作品。
他懷念的,不是朱家曾經作爲銅藝大家的成功,而是每戶人家都會用銅器,習慣于用銅器的整個時代。
這時候,重建雷峰塔的呼聲傳到了他的耳中。如果能用銅,在西湖邊上重現“雷峰夕照”的景色,一定也會有更多人開始意識到銅器的美吧。
但是造這麽大的一座銅塔,無論從設計還是經費上來說,都受到了很大的質疑:“用傳統的磚瓦材料去建造,花費已經不低,換成幾倍價格的銅瓦真的有必要嗎?金屬熱脹冷縮的問題怎麽解決?”
桂林銅塔
做建築和做手工藝品有著天差地別,在這之前,朱炳仁只知道青銅器有著幾千年曆史,肯定是十分耐用,但是具體有多耐用?不清楚。爲此,他跑了無數趟圖書館,查資料看數據,才得出了可以說服衆人的結論:銅的預計壽命,至少有3420年。
銅的優勢遠不止使用壽命。傳統的琉璃瓦,每平方米重量高達300至400公斤,但是朱炳仁探索研究出的銅瓦,不僅瓦片之間能夠做到沒有縫隙,沒有嘯聲,每平方米的重量只有30到40公斤,兼輕便,美觀和實用與一身。
宏偉的雷峰塔,不過是朱炳仁在現代銅建築上踏出的第一步。
峨眉山金頂
中國曆史流傳下來的銅建築都非常小,五台山銅殿、武當山銅殿、昆明銅殿和頤和園銅殿這四大銅建築裏,只有五台山銅殿的高度達到了8米。這和銅的制作技藝和銅本身的物理限制有關,銅的承重能力較差,通體用銅不僅昂貴,還無法成形。
對銅的曆史和性能都了如指掌的朱炳仁,決定結合鋼架稱重結構來建造靈隱銅殿。經過八次改稿和一年多的建造,靈隱寺內矗立起了一座金碧輝煌的銅建築。雖然它的高度只有12.6米,聽起來並不太多,但卻已經打破了中國曆史的銅建築記錄,還拿下了吉尼斯最高銅殿記錄。
靈隱銅殿局部
殿的四面分別供奉著文殊、普賢、觀音、地藏四位菩薩。出于對銅藝和佛教的尊重,朱炳仁曾經打造了一套縮小版的四座銅像,放在他建造的江南銅屋裏。然而由于太過精美,帶到日本展出的時候,每座重量80公斤的銅像,竟然在撤展時被偷走,再也沒能找回。
而他負責重建的天甯寺寶塔有整整13層,高達153.79米,外面披著一千噸重的銅飾外衣,覆蓋五萬張青銅銘文瓦,無論是體量還是高度都是中國第一高的佛塔。
天甯寺寶塔
世界上第一幅刻銅壁畫紫金刻銅雕《玄奘求法圖》,中國第一座單孔拱形實用銅橋湧金銅橋,全都是朱炳仁設計制作。中國工藝美術“百花獎”金獎、香港國際專利博覽會金獎、世界科學發展成就獎,全都被他納入囊中。
中國80%以上的銅建築,都由朱炳仁負責建造,說他是中國銅建築之父一點也不爲過。
哪怕已經達到如此高度,他對于銅藝的可能性卻從來沒有停止探索。天甯寺的一場大火,讓現場一片狼藉,地上滿是融化了之後又隨意成型的銅渣,在趕到現場的朱炳仁眼裏,卻成爲了富有自然美的天然肌理。
熔銅藝術,應運而生。
朱炳仁熔銅藝術作品
銅融化之後不受模具的拘束,再次凝固時形成的自然形態,才最能還原出大自然中的粗犷和自由。而這門新的藝術,在已經步入老年的朱炳仁手中,很快就征服了無數人的眼球。
2012年上海藝博會上,一整片“占地”6平方米、高約1.15米的熔銅“稻田”赫然展現在人們眼前;2015年北京大學圖書館裏,也出現了名爲“金碗空了,2015人類缺什麽”的熔銅裝置藝術;2015年,新加坡中國文化中心的大堂上方,亦懸挂著巨幅熔銅壁畫作品“春和清妍”。
這都是朱炳仁最得意的作品。
70多歲的他,到現在還在不停地玩創新,ps也玩得比許多年輕人還溜。他的兒子,同時也是第五代傳承人說,有時候很害怕接到父親的電話,因爲他總有天馬行空的想法,想到了還必須得去嘗試,一個不小心就會跟不上他的節奏。
朱炳仁,朱軍岷父子
對銅藝的熱愛,讓他在這門手藝面前永遠都是一個如同剛剛接觸到新事物的孩子。哪怕已經打造出無數銅建築和藝術品,銅對他依然是那麽神秘和吸引。
無論哪一門手藝,過分吹捧某位手藝人都不可取,然而朱炳仁留下的那些建築,在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之後,也依然會巍然矗立,默默地宣告著曾經有位愛銅如命的人,爲了那個銅器布滿大街小巷的時代而努力過。
資料來源:
朱炳仁:“但願我即是銅,銅即是我”
《中華百工》— 銅藝 | CC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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