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醒福
講述巴陵城南老街七十年前的故事,紀念我嶽師附小的同學和乾明寺街的發小、《嶽陽晚報》原副主編鍾德華先生逝世18周年。
上世紀五十年代前嶽陽老街照片
筆者(右)和鍾德華,攝于1990年
每當想起我的發小鍾德華,那七十年前的城南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人生識字糊塗始”,我與德華相識,就是從糊裏糊塗的小學開始的。
小學生鍾德華
1954年2月,我該上小學三年級了,學校是頗有名氣的湖南省嶽陽師範學校附屬小學,校長是毛建平女士。
嶽師附小學生手冊內頁
記得當初校址在嶽陽城南油榨嶺與天嶽山交口處的一個大院內,是貞信學校的初小部。
1954年,嶽師附小(貞信學校初小部)大概在油榨嶺的這個大院(攝于2020年10月)
但是,三年二期時情況有變,當大哥領我報到時,才發現已轉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位于乾明寺街和塔前街交口處的嶽陽師範學校內。
嶽陽師範的前身是貞信女中。這是貞信女中建于1916年12月的教學樓
如果說油榨嶺校區是一個充滿鄉土氣息的小院的話,那麽乾明寺校區就是一個媲美歐美建築的大園區。我家就在乾明寺街,雖說離此地不到半裏路,也是頭一回踏進這座洋校區。
說其洋,完全可與其南面黃沙灣的湖濱大學建築群和北面城陵矶的三座“洋關”相提並論,是嶽陽亘古以來爲數不多的西式古建築群之一。
貞信女中建于1916年的“美國樓”
校舍像梯田樣層層坐落在印山西麓,從朝向乾明寺街的大門開始自北往南,美國樓、大操坪和食堂所處爲第一層;
貞信女中建于1916年的“美國樓”南面
教學樓和辦公樓爲第二層;第三層是幾座小洋樓和足球場。碎石和青磚相間的一條步道伴隨園林小築將校區有機地連成一個整體,錯落有序,綠樹成蔭,古木參天,宛若嶽陽的一處歐美飛地、世外桃源。
我們有幸在美國樓內開始了新的學習。
嶽師附小學生手冊內頁
嶽師附小高小畢業證
誰知好景不長,大約半年後,我們又被告知有了新校舍,就在師範學校圍牆外百米處的新印山下。
新校址是從一處荒坡開出來的,有兩排校舍,大約10個教室。靠近一個水塘邊,還有一處小操場。校舍周圍是幾人高的土丘,雜草叢生,野花飄香,常有蛇鼠出沒。
我被分在十班,班主任是謝炯光先生,一位和藹可親的師長和詩歌愛好者。同班同學有汪金安、劉飛虎、譚凱、彭世猛、李 黔、粟竹青、李覺民、鄭 苗、王麗麗、李志謙、劉完坤、潘小蘭和常治之等。
嶽師附小10班部分同學合影,于小學畢業4年後的1962年補拍。
嶽師附小10班班主任謝炯光先生
2018年嶽師附小十班部分同學合影
2018年嶽師附小十班部分同學合影,後排左起:劉飛虎、劉醒福(筆者)、譚 凱、汪金安、李威卿、楊安華(特邀)、粟竹青、鍾幼儒、鍾中平、張海蛟(特邀)。前坐左起:陳巧雲、喻應湘、潘小蘭、曹菊明、李宗元、但金榮(特邀)、李意升、鄭 苗、鄭放子(特邀)。
開班第一件事是排座次,按個子高矮每列6人。我排第5位,坐“頭把交椅”的是一個矮墩墩的伢子。他溜圓的腦瓜上長著一雙機靈而警覺的大眼睛,看上去一臉娃娃氣,而那寬闊的前額又略顯幾分少年老成,他就是鍾德華。
圖片來自網絡
這天放學,我發現跟他同路,我住乾明寺街40號,他再前走幾十米,過玉清觀巷便到家了。于是我倆約定,上學也一起走。
時間一長,同學們都發現這矮個子生就一副伶牙俐齒,能言善辯;且性格直爽,敢想敢幹,還有那麽一點好打抱不平的江湖義氣。不過,這些特點在當時都被看成是“不乖”,所以,盡管在同學中有點人氣,但卻沒能當班幹部。德華對此仍我行我素。
但是,德華對文學的偏愛卻由此時開始。
那時,由于也是對文學的偏愛,我被選爲少先隊中隊學習委員,兼管學校圖書館。
德華是借閱圖書最多的讀者之一。我們常看的書有《水浒》《三國演義》《西遊記》和英雄故事,例如《夏伯陽》《卓娅和舒拉》《南丁格爾的故事》《不死的王孝和》等,當然也有《喜鵲和寒鳥》之類童話。對這些書籍的熟悉程度,現在看來也令人感歎。例如,我倆可把梁山好漢一百零八將人名加綽號從頭到尾背出來。考入嶽陽一中後,甚至發展到從尾到頭倒背如流!那年月,我們最崇拜的人是作家,最想幹的是寫長篇小說。德華從孩提開始的文學夢矢志不渝,直到考入湖南師範學院中文系,畢生從事文編工作,才好夢成真。
德華口才好,小朋友都願跟他玩。課余最愛玩的是“打遊擊仗”,類似于兩幫人捉迷藏。
那年秋天,學校爲滿足孩子們的願望,決定搞一次遠足,全班到七八裏路外的金鹗山痛痛快快地打一仗。爲了逼真,把全班分成紅藍兩方,還要在山上野餐,埋鍋造飯。約定每人帶3兩米,幾根菜,炊具和柴火分由各人攜帶。
上世紀五十年代嶽陽人必備的三種票證:人民幣分幣、布票和糧票。(劉醒福收藏)
惟有我特別,自告奮勇帶沖鋒號。這喇叭倒是真家夥,是請二哥到二一一(3517)工廠文工團借的,只是已摔得坑坑窪窪,但不妨礙出聲。紅方的“司令”就是德華。推舉他有兩個原因,除了號召力外,他還有幾把令人眼饞的手槍,是用從嶽陽樓臨湖的點將台下摳出的烏泥自制,公認最棒。
秋高氣爽,白雲藍天,遠足即將開始。
嶽陽城南示意圖。箭頭線爲遠足線路
“小鳥在前面帶路,風呵吹向我們,我們像春天一樣,來到花園裏來到草地上,鮮豔的紅領巾,美麗的衣裳……”我們高舉少年先鋒隊隊旗,背著全套炊具和柴米油鹽,腰系麻繩,手持“武器”,神氣活現地出發了。
不過,爲了向師範學校的大哥大姐們展示我們的“軍容”,行軍“總司令”謝老師一反常態舍近求遠,不從近在咫尺的芋頭田巷過粵漢鐵路,而是先率師攀爬百米階梯登上印山之巅,然後進入嶽陽師範學校圍牆後門,從校園最高處再順層而下,一路歡歌,直抵乾明寺街大門,果然,一路招來了衆多羨慕的眼光。
出大門西望便是塔前街,寶塔巷和遊擊巷就在路西臨湖的高坡上,高聳的慈氏塔傲然屹立在洞庭湖邊,塔尖幾株小樹正迎風搖曳、清晰可見。
一座基督教福音堂坐落在街的東邊,與師範學校爲鄰。順塔前街再南行便是普濟醫院、呂仙亭、南津港和先鋒路、嶽陽老火車站了。
顯然,我們不能西行,按謝老師的指揮,隊伍東行20米到乾明寺街北的大廣場石牌坊下稍事休息。
這石牌坊後面是一個大廣場,原爲縣文廟屬地,嶽陽縣人民政府大禮堂又稱建設電影院就雄踞在廣場的高台上。
嶽陽縣人民政府大禮堂正南面(現天嶽山電影院)
記得,我加入少先隊的入隊儀式就是在這座禮堂舉行的。廣場經常放露天電影,我9歲時第一次看電影,就是這裏放映的《白毛女》,每年的嶽陽縣城鄉物資交流大會也在此地舉行,非常熱鬧,是孩兒們玩鬧的天堂。
乾明寺巷
禮堂北面大約50米處的金家嶺山坡上有一座古刹,就是聞名遐迩的乾明寺。一排大約四五間平房的寺院,白牆黛瓦,中間一大屋要明顯高一截,是供神祇的殿堂,但完全沒有大雄寶殿的氣勢。
院後有一坡樹林,院前有一谷場大小的空地,種有幾株不知名的樹和一塊菜園。樹的南邊有一座墳,無碑但比普通墳墓要大得多,都說是“和尚墳”。直到1958年“大躍進”運動時,乾明寺還被城關鎮派出所占據,這座墳終于被挖開了。我和發小們都跑去看熱鬧,大家一看挖出的遺體,果然是一位身著黃色僧衣的老和尚……
隊伍浩浩蕩蕩繼續前行,在路過玉清觀小巷時,謝老師第二次叫了暫停。只見他提起水桶,大步流星跑到巷內玉清觀古井打了一桶水,由兩位大個子男生擡著,算是爲部隊補充“給養”。同學們也都大口喝著水,那井水那才叫甘甜清冽、沁人心脾!
乾明寺巷
小朋友們走走停停,不到一裏路的乾明寺街用了20分鍾。隊伍來到一個十字路口,路口對面是三教坊巷,我們右拐踏上了梅溪橋街的條石路繼續前進。這條路連同南正街、竹蔭街、街河口街、羊叉街和塔前街都是條石路面,是嶽陽的主要街道和核心老街區。
上梅溪橋街
母親、二哥和我。攝于梅溪橋42號譚昕記京廣雜貨鋪門口
梅溪橋街
隊伍路過嶽陽群樂劇院,不遠就是粵漢鐵路的梅溪橋洞口,條石路面在此戛然而止,城市也在此止步。過洞口,隊伍上了一條蜿蜒曲折的黃土路,這路只夠獨輪推車通過,路邊是待割的稻田和綠油油的菜地。放眼望去,可見有一兩個屋場隱藏在茂林修竹之中,不時傳來幾聲雞鳴狗吠。也許是不到秋收時節,幾頭老水牛橫臥在水塘裏懶洋洋地泡澡,身邊一群鴨兒鑽來繞去的,悠閑地在泥水中嬉戲。
翻過太子廟高坡,便是孩童們心中的崇山峻嶺,金鹗山主峰已曆曆在目,山頂的碉樓依稀可見。
五十年代遠足時的金鹗山(根據記憶,電腦繪制)
雖然還需翻越幾個山包,但遊擊戰士們早已按捺不住。在一處林子間的空地上,“總司令”謝老師命令隊伍卸下辎重,安營紮寨。
這裏橫躺著一門巨大的古鐵炮,有水桶般粗、三四米長,炮身上清晰可見“大清XX年制造”幾個字。謝老師說這是當年清兵和吳三桂大戰時留下的,金鹗山山頂的碉樓和後山下的藏兵洞也和這位反王有關。
金鹗山鐵炮(根據記憶,電腦繪制)
按“總司令”的“戰略部署”,雙方從兩條叉路向主峰發起總攻,先到者爲勝。紅方鍾“司令”手槍一揮,大喊一聲,沖啊!我立馬吹響了蹩腳的沖鋒號,將士們吵吵嚷嚷地一湧而上,戰鬥開始了。
金鹗山碉樓(根據記憶,電腦繪制)
那時的金鹗山人煙罕見,通往山頂只有兩條羊腸小道,由砍柴人踏出,還要越過一條古戰壕,坡陡路滑,荊棘叢生,還真難爲了這幫孩童。但初生牛犢不怕虎,一小時後,鍾“司令”便率先搶占了碉樓,在碉樓的巨石縫中插上了鮮紅的隊旗。不過,他也付出了沉重代價:摔斷了兩把心愛的盒子炮,臉上也挂了彩。戰利品頗豐,“俘獲”了一書包毛栗子。當我提著那把又多了幾個坑的軍號連滾帶爬地趕到時,“司令”正在有滋有味地剝毛栗子吃呢……
遙望大本營,只見灌木林中升起了袅袅炊煙。留守女生們已把飯菜做熟。
我們圍著篝火開始野餐。缥缈的青煙冉冉升起,爬到樹梢,又鑽入飄忽的白雲裏,不知去向。謝老師見景生情詩意大發,由李老師吹笛,即興朗誦了一首《森林對白雲的問候》:野鳥撲著帳幕/唱著黎明的歌/我們拉開窗門眺望/森林挂著白雲朵朵/白雲朝我們湧來/好像要鑽進窗戶/我們剛伸出雙手/白雲就把我們抱住/等我們走出帳幕/白雲已從幕頂飛走/我們吹著快樂的口哨/向白雲招手/白雲呵白雲/我們森林的朋友/請你慢慢走慢慢走/不管你飛到什麽地方/請帶去我們的問候。
孩子們聽得如癡如醉,似乎已與白雲融爲一體。
一群鳥兒從頭頂掠過,往城南方向啞啞飛去,孩子們頓時歡呼雀躍起來。我們的“司令”樂得最燦爛,因爲他是勝利者。
……人生如夢。其實德華沒走,他就在那無盡的城南往事回味中,在那永恒的如歌夢中。
(文中的“德華”是已故《嶽陽晚報》原副主編鍾德華先生。)
嶽陽城南。(文中部分圖片來自網絡,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
〔作者簡介〕
劉醒福 1944年生人,曾就讀于湖南省嶽陽師範學校附屬小學(現旭日小學)和嶽陽一中。1968年畢業于北京化工學院,高級工程師。曾任中信國際合作公司專家組專家、天津市塘沽區政協副秘書長、委員,民革天津市塘沽區委員會副主委。
兩次受派赴新加坡從事電腦工作,曾獲“化工部科技進步獎”“國家七五科技攻關重大成果獎”和“國家科技進步獎”,入錄“中國專家大辭典”。發表有科技論文、政論文和文學作品數十萬字,作品多次獲獎。出版有散文集《南洋萍蹤》。喜愛收藏,收藏有我國計劃經濟生活票證萬余種四萬余張,中外錢幣二千余種等,收藏業績入錄《二十世紀中國收藏家大全》,現任天津市藝術品流通協會副會長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