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魏水華
頭圖:Tomy Lee
在槟城的時候,正好碰上印度教每年最盛大的排燈節。
街上的印度裔男的赤膊戴花環,女的穿紗麗,推著花車,載歌載舞,空氣裏飄蕩著焚燒香料的味道。
負責維護秩序的馬來警察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圍觀印度兄弟們搞巫術。
一街之隔的馬路對面,是個華僑大會堂。華人們一個個西裝革履地走進會堂裏,我好奇也跟著進去圍觀:原來是潮汕同鄉聚會,擺了三十多桌酒席,雞鴨魚肉一個不落,把中國人的飲食社交文化诠釋得淋漓盡致。
沒錯,槟城就是這樣一片,能在小小幾百平方公裏土地上,錯亂而又有序地包容各種不同文化,並和諧生長的土地。包容不同的人種、包容各色的習俗、包容迥異的宗教、包容口味各異的食物。
如果說香港作爲美食之都,是因爲高度發達的自由經濟,吸引了全世界面孔的光臨,在這裏生長出了有別于傳統粵式風味的英、法、美、日、韓等等菜系;
那麽槟城,則是從骨子裏融合了東亞、南亞、中南半島,以及南洋群島的原生食物。並由愛吃、懂吃、會吃的華人作爲主體民族表達出來。它是真正的亞洲美食之都。
No:1 壹
讀懂菜單是跨國旅行最大的語言障礙之一,它和公式化的指引路牌、商品標簽不同,菜單裏往往包含了很多來自于本地特産的專用名詞、以及來自于本地文化的修辭。
這也是大部分人去法國、西班牙、土耳其這些美食大國,卻吃不好的原因:看不懂菜單,侍者也只能簡單用英語解釋這道菜的材料是beef、pork、fish或者chicken,至于做法、輔料、傳統、創新,則一概不知,像是押寶,要等到菜品上桌後才能揭曉。
但在槟城卻沒有這個問題,英殖民的曆史,讓英語普及率極高;大量的印度裔服務人員,讓印地語、泰米爾語也有一席之地;華人爲這裏帶來了普通話、潮汕話和粵語;再加上通用于東南亞地區的馬來語,讓全球70%以上的遊客,都能在槟城的中高檔餐廳裏,找到能與自己無障礙交流的侍者。
在槟城最著名的“娘惹餐館”裏,我想要點一份新鮮蔬菜做的沙拉。華人服務員用熟練的中文爲我推薦了四棱豆沙拉,他說,“這種沙拉用的是當地特産的一種四棱豆的嫩莢做主菜,加入老虎蝦仁、炸江魚仔和腰果碎搭配,再加入南洋風情的酸柑調味。”
簡單一兩句話,我馬上就把這份沙拉的樣子腦補個八九不離十,毫不猶豫地要了它,端上來,果然一口就能嘗到蔬菜的柔嫩、海産的鮮甜和堅果的油潤。
好吃。
No:2 貳
實際上,要讓不同文化種族的人,接受對方的食物,遠比想象中的難。
在槟城的嘛嘛檔裏,我看著印度人熟練地用手撮起油膩膩的炒飯吃,也想試試。但踟蹰了半天,還是問店主要了勺子。
在汕頭街華人夜市,我看到一位背包獨自旅行的白人女孩子,一臉好奇地盯著中國人啃雞腳、吃炒粿條。但最後,她還是坐在油炸的檔口前,要了一份灑了辣椒粉的炸雞。
大體上,槟城的各個常住族群,以及各國遊客,就這樣小心翼翼地觀望著對方的飲食,以獲得窺伺的樂趣。
但觀望久了,一不小心,也會把對方的飲食加入到自己的美食譜系中。
比如槟城的地標小吃,煎蕊,其實就是在刨冰種加入椰漿、椰糖、紅豆、香草汁和粉條,這是很典型,被南洋文化改造後的廣式甜品。
但煎蕊種的粉條是翠綠色的,當地華人告訴我,這是因爲米粉中加入了香蘭葉——這是一種流行于東南亞和印度的,帶有清新香甜味道的植物。印度人往往將它和薄荷葉一起,錘成深綠色的、讓人生疑的稀糊糊,蘸食他們的烤餅吃。
但聰明的華人卻將香蘭葉醬加入到粉條的制作過程中,最終應用于甜品。不僅好吃,而且晶亮晶亮,好看。
曼煎糕是又一個例子。本質上,它是一種被中國人改良的英式蛋糕,面粉和雞蛋混成的粉漿,加入花生碎和糖,糕皮和花生香脆可口。
但馬來多元的種族文化,讓各種食材都被加入到曼煎糕裏:有印度風味的雞肉,有廣式風味的肉松,有日本口味的金槍魚,還有東南亞口味的葡萄幹和椰絲。
基本上,槟城街頭的曼煎糕攤,沒有一家的配料是完全一樣的。
這種例子還有很多,比如由福建沙茶面改良而來的叻沙,口感爽利、味道鮮明;比如由印度蕉葉咖喱飯改良而來的扁擔飯,醬汁濃郁,飯香醇厚……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No:3 三
懷舊的風情,這是槟城食物最精致和內斂的風味。
在槟城漫步,每時每刻都像在電影《初戀紅豆冰》中,那種老城的清新,充足的陽光,悠閑輕松的氛圍,一袋袋紅豆冰和飲料,總讓人想起小時候在弄堂裏的暑假生活。
槟城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被稱爲海峽折衷式風格的店屋,也就是在中國南方的騎樓。店屋仿佛一個細胞,隱喻著城市的發展形態。槟城就是從一個個簡易的、集生活和工作爲一體的店屋發展起來的,而後成爲綿延的街巷。
各式各樣的塗鴉、充滿南洋風情人力三輪車、老華僑們漂亮的小洋房,都會在街巷裏不經意地出現。
我問一位華人出租車司機:“爲什麽當年新加坡能夠獨立出馬來西亞,而同樣是英海峽殖民地洲府、同樣是華人占主導的槟城卻留在馬來呢?”
司機先是感歎了一番,如果當初槟城獨立,如今會不會也和新加坡一樣發達,但仔細想了想,他又糾正自己說:“難道現在的槟城不好麽?我覺得,生活在這裏,應該比新加坡更快樂。”
這種心態,應該是多數槟城華僑們共同的心聲。
所以,與之呼應,槟城也大量保留了懷舊風味的華人飲食,有許多甚至比福州、廣州街頭的更具“古早味”。
比如肉骨茶,來到槟城我才知道,原來肉骨茶並不只是用各種藥材胡椒煲的排骨湯,槟城人將之稱爲“濕肉骨茶”。
與之區別,還有一種“幹肉骨茶”,是用快火猛煎直到排骨表面微微焦脆即止,把鮮美的肉汁鎖住其中,再下料收汁,類似于今天廣東的啫啫煲,濃油赤醬,有淡淡的藥味。最神奇的是,這種幹肉骨茶在熱騰騰的肉香中竟然還帶著陣陣的鱿魚香,適合佐茶。或是加入黑醬油與炸蔥酥,佐白飯也是一絕。
海南雞飯其實是南洋華僑的發明,後來出口轉內銷,多數人都以爲是海南的特産。
與國內的版本相比,雞湯裏加入的香茅、香蘭等南洋香料都不是關鍵;成就美味的關鍵是,至今槟城還保留著三浸三燙、冰水沃皮、雞油煮飯這些基本的工序,簡單一碗飯、一碟雞,有著讓人感動到哭的好品質。
槟城最著名的海南雞飯餐廳名叫“文昌”,沒錯,就是海南盛産文昌雞的那個地方。這家餐廳出品的雞飯,雞肉滑嫩、油飯超香。恐怕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老槟城華僑們的懷舊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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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說:在整個華人世界裏,香港、成都、槟城、澳門和台北,是小吃文化的五大都。
這五座城市,在美食的國度裏,分別有著友善、包容和懷舊的特質。但能一次把這三種特質占齊的,只有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