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 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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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裏
今年2月,我們約訪了畫家徐裏。在他的工作室裏,一邊是五彩斑斓的油畫和各種的油畫工具、畫布,一邊是明淨淡雅的書法字、毛筆和中國畫顔料。學習與研究西方油畫,並將中國文化融入其中,是徐裏近四十年來一直在做的事。他的作品把中國文化的筆墨寫意,和西方油畫的濃墨重彩相結合。代表作品《永恒的輝煌》、《吉祥雪域》、《中國山水》等,並多次到日本、美國、奧地利、新加坡、荷蘭和中國香港、台灣地區展覽。
△《對話》· 徐裏油畫作品
△達芬奇素描手稿
這幅名爲《對話》的畫作,是徐裏在2019年爲意大利紀念達芬奇逝世500周年展覽創作的。作爲開幕活動中唯一一位受邀的中國藝術家,徐裏將達芬奇素描手稿中的山水,和自己創作的山水巧妙結合。在畫作中,我們看不到500年之久的時間隔閡,中西藝術之分也似乎不再存在。
徐裏:《對話》是我把達芬奇21歲時畫的一張素描畫,轉換成了中國畫的表現形式,其實也非常協調。
田川:我完全不覺得突兀,中、西方兩種風格完全融在一塊兒了。
徐裏:對,所以其實文化在很多時候是相通的。達芬奇是歐洲文藝複興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影響了整個歐洲的近代文明。所以可以在他的博物館裏挂一幅中國畫家的作品,我也是沒想到的。他們特別喜歡這張畫,因爲裏面有中國特色,他們在這張畫裏感受到了中國文化。對我個人來說,這也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
徐裏,1961年出生于福建小鎮。他從小喜歡畫畫,小學和中學時期經曆文革。他說在人民公社,彙集了許多下放的文藝界的老師。在文藝宣傳隊畫板報、宣傳畫,讓他最早接觸和學習了美術。1981年,徐裏考入福建師範大學美術系。
△文藝宣傳隊合影(徐裏,二排左一)
田川:您是怎麽發現自己喜歡藝術的?
徐裏:因爲父母下放在農村,所以我是在農村長大的。我小時候很喜歡文藝活動,當時人民公社裏彙聚著一大批,城裏來的知識分子及文藝界的人。所以我在那個時候,就接觸到了很多省裏最優秀的文藝家。後來上學的時候寫書法,我可能是班上寫的最好的,畫畫也是班裏畫的最好的。當年有兩位福建大學的老師來我們地市招生,一位是聲樂老師,一位是油畫老師。聲樂老師聽完我的聲音就說“你這嗓子音質很好”。
田川:您當時是有試音嗎?
徐裏:沒有,他們聽你說話就知道了。聲樂老師說如果我想考聲樂,當年就能考上,而且將來一定能唱得非常好。然後美術老師跟我說,如果我想考美術專業,得三年後才行,因爲要先經過正規訓練。後來我想我還是學美術吧,我去准備三年再考。
田川:三年時間其實不算短,您當時是怎麽抉擇的呢?
徐裏:我還是覺得我適合當畫家,我覺得我能超越一般人。
△青年徐裏
徐裏:我大學在師範類本科學校學習油畫,因爲師範類學校主要是培養老師的,所以油畫、國畫、設計這些課程我們都得學。之後分專業的時候,基本功好的學生一般就會去學油畫。
△徐裏素描作品(局部圖) 1982年
徐裏:1985年國家全面開放,西方的藝術思潮和作品,就像潮水一樣湧了進來。中國所有學繪畫的人都在吸收,都在模仿。不管是表現主義,還是印象派,超現實,超寫實……都在影響著大家。
田川:您當時會覺得自己被否定了,被顛覆了嗎?會産生質疑嗎?
徐裏:不會。我讀了很多他們的哲學書、新觀念的書,又看了各個藝術流派之後,我覺得他們太好了。他們很先進,很科學,他們在引領著這個世界的潮流,只是我們不知道。藝術是多樣化的,它應該是開放的。觀念是可以隨著時代、時間,被一個個超越的。比如羅中立畫的《父親》,他把過去只能體現在領袖形象上的構圖方式,表現在了一個農民形象上。當年,《父親》在畫面本身上,就已經有了很多的突破。而更重要的是這張畫的內涵,它的意義是深遠的。
△《父親》· 羅中立油畫作品
田川:您那會兒對世界的想象是什麽樣的?
徐裏:因爲當時我們的國家還比較落後,那時候大家會把美國當成“天堂”。我還在讀書的時候,很多去過美國或西方國家的人,回來後會給我們開講座。當時覺得能夠去留學,或者能夠在美國生活,可能就是人生最高的目標了。那個時候的大學生都在拼命學英語,拼命學習,目標就是出去。從1977屆到我這屆,很多人都在海外。當然有很多人現在很後悔,他們覺得還是我這樣好。
田川:您當時爲什麽沒有選擇出去呢?
徐裏:第一,我沒有海外的關系。另外,我很幸運在大學畢業的時候,沒有被分配到原來的地方工作。我從內地被分配到了特區,是第一個跨區分配的人。那個年代到特區工作,是全國人民都向往的事情。我當時去的廈門,那裏有很多從港澳台或海外過來投資的人。所以就有很多藏家想買我的作品,可能一下就會給你幾萬塊錢。那時候一個月工資才幾十塊,幾萬塊那可太多了。自己突然有了這麽多錢,一下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就叫跑輪船的人到日本幫我買音響,一套音響就一萬多人民幣。音響買回來的時候,我們正好分到了一間屋子,估計不到二十平米,音響一擺就占了一片地兒,音響一開,整個樓都快給轟了。
1989年,第七屆全國美展,徐裏的油畫作品《天長地久》獲得銅獎,打破了福建省在全國油畫評選中的獲獎紀錄,《天長地久》也成爲了徐裏的成名作。20世紀八九十年代,和當時許多奔赴西藏進行藝術求索與創作的青年畫家一樣,1987年至1991年間,徐裏三次進入西藏,遠行新疆西域,創作了《吉祥雪域》和《永恒的輝煌》系列作品。
△《天長地久》· 徐裏油畫作品
徐裏:一個青壯年男子,一個青年女子,加上一個喇嘛,就組成了西藏民族的人的結構關系。旁邊的羊,是跟他們息息相關的一個生命。雛鷹,代表了他們的向往,因爲他們希望能像雄鷹一樣飛翔在天空之中。兩邊的圖示,都是帶有文字意思的。所以這幅畫,其實有很多美好的意願在裏頭。
田川:爲了畫《天長地久》,您用了三年時間往返西藏。是有什麽在吸引著您,讓您不斷回到那裏嗎?
徐裏:當時“西藏熱”,你在西藏隨便拍出一張照片都是很經典的,太生動,太厚重了。所有人都對西藏抱有一種向往,都希望能走進西藏,知道西藏人是怎麽樣的,天葬是怎麽樣的,宗教是怎麽樣的……大家很獵奇,很渴望,一看到這些形象,就都很激動。所以我當時更多的,就是把眼睛看到的東西,都作爲素材對它進行記錄和搜羅。
△徐裏在西藏期間拍攝的照片(徐裏,左三)
徐裏:去了一次西藏後,我回來畫了一張具像的畫,不滿意。後來又去了一趟,回來再畫,又覺得太抽象了,也不行。畫出來的東西既打動不了別人,也打動不了自己,還不如自己當時在西藏看得激動。
田川:所以您之所以在1987年的時候想去西藏,就是希望可以突破自己的繪畫風格。
徐裏:對。所以我後來對西藏的文化、宗教、壁畫……進行了比較深入的了解。他們的善良,他們的豁達,他們對人的友好,對宗教的虔誠,以及他們與自然抗擊的生命力,都是我們城市人所不具備的。我想把他們本質的東西,他們美好的東西,通過我的作品表現出來。我還想體現他們的吉祥,因爲他們本身生活在落後、原始的大自然環境下,但他們能活的那麽快樂。尤其是當他們唱歌的時候,你覺得這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場景。等西藏到了冬天,你又會覺得自己像是在另一個星球。白雪皚皚,非常的蒼茫,好像人類馬上就要被大自然給滅亡了。所以我說我們每一個人,如果去到西藏後能有所感悟的話,那你回來後就再也不會生氣了,別人要你生氣,你都不會生氣,因爲你覺得它已經不重要了。
△徐裏《吉祥雪域》系列油畫作品
徐裏:我也在思考自己的藝術應該怎麽走。油畫作爲外來文化,我們應該去很好地學習和吸收。但如果只是在學,一直都跟他們一樣,那我覺得中國油畫是沒有生命力的,因爲它只是一個學生,它沒有超越。可我們該怎麽學?怎麽超越?怎麽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這都是需要我們去研究的。
2004年,徐裏開始研究中國文化,研習書法和中國畫。他一直在思考中國油畫的方向,把油畫和中國文化相結合,用西方的技法進行東方式的表達。近十年,徐裏的作品大多表現中國山水,出版有《中國山水》系列油畫作品。
徐裏:中國畫的畫面很簡單,它有留白,而油畫要畫滿。中國畫講究意象、寫意、心境、隨性,這些都跟油畫不一樣。另外中國畫講究詩意,講究格調,許多在中國畫裏體現出來的要素,我覺得都可以很好地融入到我的油畫創作中去。
△《阿爾山風光》· 徐裏油畫作品
徐裏:好多人喜歡《阿爾山風光》這張畫是因爲畫的比較簡單。但實際它很不好畫,比如裏面的樹就不好畫。另外它的色彩也很豐富,藍色的天空非常的透。而且如果沒有烏雲壓著,這張畫的力度就沒有了,就會變得比較飄。中國人畫線條,一根線條就是幾千年的文化曆史,一根線條就能把一個人的內力心境,學養感受都體現出來。
田川:其實和寫書法很類似。
徐裏:對,而西方油畫的線條和中國線條完全不一樣,它的線條是一個結構,一個塑造,一個形體。所以後來出現在我中國畫裏的線條,就不是我過去畫油畫時用的結構和比例,後來的線條是有生命力,有意識的。我在畫畫的過程中將兩者融合到一起,但這個過程並不是一帆風順的。畫這些畫兒很重要的一點是,你在畫的當下,那個感覺要很好。我現在更講究這張畫能不能把我想表達的意境表達出來,可能一筆下壞了,這張畫就再也畫不好了。它不像油畫可以慢慢塑造,一張畫可以畫10天,幾個月,甚至幾年。
△徐裏書法作品 2016
△徐裏油畫作品 2007
徐裏:色彩方面,我也不是按油畫裏要求要准確的標准來畫的,我是按自己心中想要的色彩來畫的。所以有時感覺我畫的色彩好像簡單了,但實際越簡單越難畫。簡潔並不是簡單,它是一種概括,內容其實越看越多。想達到齊白石中國畫的境界水准,非常之難。像徐悲鴻先生、吳作人先生、董希文先生,他們都做了一些嘗試。當年董希文先生在畫西藏的時候,就嘗試用中國的線條和二維平面的表現手法,尋找民族化的探索之路。我從他們的作品中,感受到中國傳統文化對我們的影響。中國人的審美和欣賞習慣,也有受到他們作品的影響。所以我也是在前人的啓發下,在他們走的道路中,繼續探索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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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裏:創造的過程,實際就是不斷否定自己的過程。不可能你想要什麽就能一步到位什麽,沒那麽容易。一定得在反反複複的起伏狀態下,來判斷和尋找最適合自己走的路。
田川:那您會否定自己嗎?曾經非常自信,知道我永遠比別人強那麽一點的感覺,會被打擊到嗎?
徐裏:不會,藝術就是要超越跟否定的。如果你不敢否定自己,不去超越自己,你就沒法進步。
田川:您的這種態度源自于哪兒?是受到了什麽的影響嗎?
徐裏:我想每一個搞藝術的,尤其是搞繪畫藝術的人,只要從事這個職業一天,他都應該處在超越自我的過程當中。如果他沒有這種心態,沒有這種追求了,那他的藝術生命也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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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跟您聊下來,感覺您在藝術創作中還從沒遇到過低谷期或瓶頸期。
徐裏:我現在依然充滿創作激情。我拿著大筆,拿著顔料,在畫布上可能一筆上去,就可以把我愉快的、不愉快的,我所有的一切,很有激情地表現出來。
田川:畫作完成的那一瞬間,您的感覺是什麽?
徐裏:放松,非常放松。剛畫完的時候,會感覺腦袋像是空的。大家可能感覺畫畫的過程是很感性的,但實際畫畫的過程是很理性的。如果畫畫的人純感性沒有理性,那他就是在亂畫了。畫家每下一筆,都要知道這筆該不該下,該怎麽下,都是經過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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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導:李晗
編輯:612、栗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