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湖上的蘇堤和白堤散步,總有三座塔如影隨形、相伴左右。其中有一座是伫立在西湖南岸夕照山上形似老衲的雷峰塔,還有一座是矗立在西湖的北裏湖北岸的形似美人的保俶塔。剩下的一座,我不知道它是哪裏的塔,更叫不上它的名字,只是看到它總是不遠不近地跟著我,我走它走,我停它停。遇到美景拍照,它便偷偷地闖入鏡頭,做個好看的背景。
有時候,我忍不住放大照片細看,見這塔輪廓獨特似大鳥,影影綽綽地鸷立于螺黛之巅。心中禁不住一陣疑惑:感情那個和玉龍搶明珠的金鳳,化作了這座秀塔,日夜守護著她心愛的明珠?
前一個周五的下午,在吳山腳下的河坊街散步,不期從吳山廣場處爬山了吳山的山頂。山頂上有一個叫“吳山天風”的風景區,說是新的西湖十景之一。景區裏面有一個很大、很漂亮的閣樓,叫城隍閣。我仔細打量著圖片上的閣樓,發現它正是我在西湖上看見的那座“塔”。
很想進去看看,只是天色已晚,景區早已關閉,只好悻悻然回家。不過,總是萦繞在心頭的那座“塔”,總算有了著落。
次日上午,再次上山,來不及細看售票廳大門邊的大型花崗岩浮雕《吳山風情圖》,也沒有心思拜谒城隍廟,只想快快靠近這塔,看個究竟。
這是一座兼具南宋和元代建築風格的仿古樓閣,地下有一層、地上有六層,塔高近42米。閣樓地面上的第一層,用塊石壘就而成,它是整座塔堅實的基座,象征著古老的杭州城牆所蘊含的悠久曆史。正中的洞門,用蘑菇石砌造而成,古樸有趣。
從洞門走進一樓,見整層樓全被辟爲民情風俗展廳,左“杭俗”,右“宋韻”,都是我十分喜歡的東西;心中一陣竊喜;真沒想到,這城隍閣還是一座“秀外慧中”之閣呢!
廊內的第一幅展品是硬木彩塑《鬥茶圖》,裏面的人物姿態各異,舀茶的、倒茶的、煮茶的……雕刻頗爲細膩,栩栩如生。
中國的古人,似乎很愛“鬥”:春秋始鬥雞、戰國始鬥牛、唐代始鬥蛐蛐,鬥馬鬥犬鬥頭羊、鬥鵝鬥雁鬥鹌鹑、鬥蟬鬥鼠金魚……但凡能鬥的,都要拿來鬥一鬥,但大都太血腥!
鬥茶則不然。
範仲淹的《鬥茶歌》說得好:“鬥茶味兮輕醍醐,鬥茶香兮薄蘭芷。”茶味如甘露,飲罷如醍醐灌頂;茶香氣氤氲,鬥時如入芝蘭之室,身心俱清。這樣的“雅鬥”,豈能不多“鬥”上幾回?于是,上至達官貴人,下至黎民百姓無不以“鬥茶”爲趣事,從五代始,至唐興,至宋盛;時至今日,不僅不衰,反倒曆久彌新。
杭州的西湖龍井,自古就名聞天下。北宋時期,杭州的鬥茶之風盛極一時。每年清明節期間初出的新茶,最適合參鬥。鬥茶的場所也很多:上規模的茶葉店、花木扶疏的庭院、臨水的或清幽的人家,都是鬥茶的好地方。鬥茶者拿出珍藏的好茶,烹煮品嘗,以評定茶葉質量之優劣、沏茶技藝之高下。
鬥的方式很多:或多人“共鬥”,或兩人捉對“厮殺”,或三六式鬥茶……鬥的內容更加豐富:鬥茶品、鬥茶令、鬥湯色、鬥水痕……
宋徽宗趙佶就非常喜歡鬥茶。他曾著過一篇的關于茶的專論,叫《大觀茶論》,其中就有描寫“湯花咬盞”的情形:“結浚霭,結凝雪”; “乳霧洶湧,溢盞而起,周回旋而不動,謂之咬盞” 。
趙佶有時還會親自注湯擊拂,鬥茶試茶,並分賜群臣。宰相李邦彥在《延福宮曲宴記》這樣描述道:“(北宋宣和二年冬)上命近侍取茶具,親手注湯擊拂。少頃,白乳浮盞面,如疏星淡月。顧群臣日:‘此自布茶。’飲畢,皆頓首謝。”
直至現在,杭州每年都會舉辦多場鬥茶會:西湖鬥茶會、南宋鬥茶會、千島湖鬥茶會……場面十分排場,大有南宋鬥茶時的風韻,真沒辜負那漫山遍野的茶樹田!
立體彩金木雕櫥窗式藝術壁挂《南宋宮廷大傩圖》看起來有些怪異,卻著實讓我大開眼界。
舉行大傩的驅邪法師和童子們,頭部頂戴著奇形怪狀的飾物:有戴面具戴冠帽戴牛首的,有頂鬥頂簍頂簸箕的,有插花枝插松柏梅的,有飾扮成蝴蝶、蛾、鳥的,還有裹幞頭或插翎毛的……這些“怪物們”手中所持的物件亦是形形色色:有銅鈴、檀板等樂器,有水瓢、炊帚等生活用具,有蟾蜍、鼈等水族動物……有的身背蚌殼,有的身背大鼓,有的身佩木板……幾個人圍作一團,手舞足蹈的。看這陣勢,那些瘟神疫鬼不被嚇跑才怪!
來自“木雕之鄉”的東陽木雕《西湖天下景》實在是雅致極了!
東陽的木浮雕技藝,傳承發展了1000多年,但凡是實實在在的東陽木雕,每一件作品都很精彩;木料要用上好的:柏木、紅木、香樟木、雲杉、松木、山白楊……雕刻技藝也很細膩:薄浮雕、淺浮雕、深浮雕、高浮雕、多層疊雕,透空雙面雕……圖案裝飾豐富多彩:人物、山水、花鳥、魚蟲、飛禽、走獸……雕塑采用的是純粹的“白木雕”,保持著原木天然的紋理和色澤,北京人民大會堂、釣魚台國賓館、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後大禮堂、杭州樓外樓、新加坡的董宮酒家、德國的很多中餐館裏都有這樣的傑作。
眼前的這一幅,用的是上等的椴木,它夾在左右旁邊的彩繪木雕中,色澤清淡,顯得格外高雅!木雕的正中,是西湖中的“三潭印月”, 左右兩側以新西湖十景之“吳山天風”中的自然景觀爲襯托。
雕塑彩繪《南宋貨郎車》則溫馨親切得多:停在橋邊貨郎車上的小玩意兒琳琅滿目,針頭線腦、日用百貨、兒童玩具一應俱全,這畫面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這雕塑便顯得越發真實。
橋叫“三聖橋”, 相傳曆史上不同時期的三位聖人——孔子、孟子和孫武都曾邁步過此橋。其實,聖人,也是人,生活就是如此!我這時想起了另一個聖人老子說過的一句話:“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爲心”,覺得一個聖人輩出、百姓又能安居樂業的社會,必定是美好的!
雕塑彩繪《西湖龍舟竟渡》讓我想起了整日忙忙碌碌地穿梭在西湖上的一只船;原來,西湖上的那艘龍舟遊船,仿制的就是眼前的這一艘。
其實,在南宋時期的杭州,龍舟並非用于激烈的比賽,而是用于湖上的一種叫“探春”的遊戲。每年的二月初八,皇帝和文武百官會劃龍舟到西湖親民愛民,與民同樂!
若是不信,且看看南宋詞人周密的《西湖遊賞》:“……都城自過收燈,貴遊巨室,皆爭先出郊,謂之‘探春’,至禁煙爲最盛。龍舟十余,彩旗疊鼓,交午曼衍,粲如織錦……兩堤骈集,幾無置足地;水面垂楫,栉比如鱗,亦無行舟之路……若遊之次第,則先南而後北,至午則盡人西泠橋裏湖,其外幾無一舸矣……”
最爲驚豔的,當屬對面牆壁上的《南宋杭城風情圖》。這是一幅三維空間的大型立體硬木彩塑畫,整幅作品長31.5米,高3.65米,深2米,占據了三堵牆面,不愧爲城隍閣的鎮閣之寶。
南宋的臨安城,原來竟是如此地繁華:皇宮城垣、官署民舍、街巷河橋、茶樓酒肆、店鋪瓦子、廟塔園墅……1000多間房屋、3500多個人物、18個場景,把800年前的古杭州體現得淋漓盡致。
南宋的西湖,比現在的西湖面積大1/3,卻不比現在的西湖更精彩,只有挖西湖的淤泥堆積而成的三個人工島——三潭印月、湖心亭和阮公墩;白堤有了,蘇堤也有了,卻不照現在這樣熱鬧;保俶塔有了,雷鋒塔也有了,卻顯得有些寂寥……
南宋時候的錢塘門外,不僅多佛寺樓台,還多酒坊。宮廷的美酒來自民間,民間通過比賽選出最好的釀酒師,慶祝得勝者的場面,自然是十分熱鬧的。
南宋的禦街,原本是很長、很長的,叫“十裏禦街”。街分爲裏外街,外街是商貿繁華之地;裏街也有區別,中間是官道,老百姓只能行走在左右兩邊。這裏也是民間藝人展示才藝的地方,有相撲比賽、傩舞表演、木偶戲……
把十裏禦街分爲裏外兩街的,是禦街中心處的朝天門。這是當初科舉考試報喜的地方,那些有幸高中狀元、榜眼、探花的,就是在這個地方接受官府的喜報,場面不熱鬧喜慶可不行!
現在,朝天門沒有了,變成了鼓樓;鼓樓也很雄壯,只是這樓下再沒有出現過考試及第者了。
河坊街因南宋清問郡府而得名,那時就是杭州的城市中心,街路盡頭的清波門,是那時候杭城的十大古城門之一。
那時的護城河,也是老百姓日常飲用水的來源;那時的烽火瞭望台,就相當于現在的火警119,有官兵一天24小時守候著;護城牆很高,旁邊有湧金古城門;肉鋪一條街的路兩邊挂滿了大塊的肉,現在,這條街叫西湖大道,不再賣肉,而是改賣古馳愛馬仕LV了;迎親的場面看起來很熱鬧,只是不知道那“門當戶對”的一對兒,究竟見過幾回面;南宋太廟不一般,這是皇家祭祀之所,每年來此祭祖的,都是皇室族人;這個普普通通的六步橋,是宋廷的三省六部官員每天上下朝必須經過的;皇宮就在現在的鳳凰山腳下,那看起來確實是一個易守難攻的地方……木制的廣告牌下,是歇腳、喝茶、聊天的地方; 小小的腳店,是旅客休憩、小住的地方;窗外的河邊,有百姓取水的地方……那時正月十五鬧元宵的場景,和現在一樣熱鬧,舞龍燈、踩高跷、逛花燈……國富民強的南宋,還得到了印度供奉來的大象……
看著這幅《南宋杭城風情圖》,不禁又想起宋朝詞人柳永那首脍炙人口的《望海潮·東南形勝》:“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玑,戶盈羅绮,競豪奢……”
二樓也是展廳。東邊是産于浙江溫州的已經有800年曆史的“瓯塑”, 民間也稱之爲“油泥塑”。
11幅大型壁塑,從不同側面反映了與吳山有關的曆史事件、人物和故事,有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也有像楊乃武與小白菜這樣的傳奇故事。
壁塑對面的牆上,是三幅大型青石線刻,石板是青色的,刻線是黃色的。
中間的一幅,是《西湖民間故事》。有的故事略顯荒誕,卻耐人尋味。高10米、寬8米的青石板上,描繪著10個與杭州有關的神話傳說與民間故事。
雖說都很經典,但我只熟悉其中的“錢王射潮”、“造塔保俶”、“濟公背婦”、“斷橋相會”、 “西泠定情”、“虎跑湧泉”和“梁祝共讀”這七個。
既時求助“度娘”,方才知道“伍相駕濤”,說的是伍子胥因忠谏含冤而死,屍投江中,化爲濤神,隨錢塘潮往來,朝暮乘潮,以觀吳國敗亡之事。
望仙橋,本是早年鼓樓附近的一座無名小石橋,只因這座小橋邊有一個不知是人還是神的神醫“賽華佗”,被昏暈的知府老爺整治得跳了河,百姓們忘不掉他,總是盼望他能再回來給大家治病,四時八節總有人到這座小石橋邊來“立橋望仙”。
“夜救裴生”的故事,發生在葛嶺賈似道的宰相府。賈似道的一位姬妾,只因贊美了翩翩少年一句話,就被賈似道殺害了。明朝萬曆年間,浙江鄞縣的劇作家周朝俊據此寫成了傳世戲劇作品《紅梅記》,劇中李慧娘的鬼魂,救了陷入賈似道魔掌的裴禹,上演了一處人鬼相戀的好戲。
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說:“編造神話是人類的天性,如果超群出衆的人物在其生涯中遇到某些令人感到驚奇或神秘的事情,人們就會極其貪婪的地抓住不放,將其演繹成一段傳說,然後狂熱地深信不移,這是人們對平淡生活提出的浪漫抗議。”
在我看來,用神話故事來表達對某個人和某件事的崇拜和欽佩,是人的本能,是人們對自己內心中所熱愛的英雄人物和英勇事迹的一種獨特表達方式。
《西湖民間故事》左右兩邊,各有一幅《西湖古代名人》,吉光片羽之上,镌刻了二十多個和西湖相關的傑出人物的名字和畫像。
白居易和蘇東坡,自然是人們耳熟能詳的;嶽飛、于謙和張蒼水,並稱爲“西湖三傑”;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的《過零丁洋》,小時候曾經背誦得滾瓜爛熟……這二十多個人,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的一部鴻篇巨著,留待後人去品讀、去學習、去欣賞……
登上三樓遠眺,見北邊的西子湖波平如鏡,輕舟蕩漾;東邊的市區內高樓栉比鱗次、街市繁華;南邊的錢塘江上斜陽脈脈、帆影片片;而西邊蔥翠的群山,則是松聲竹韻、煙霭迷蒙。不覺又詠起《望海潮·東南形勝》的後半阙來:“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果然是一首好詞!
從三樓到六樓,都是以休閑、賞景、接待、品茗爲主的場所,很多中央領導同志和國際友人在這裏駐足觀瀾過。
登上閣樓的最高處,見城隍閣一個主頂和四個副頂上大大小小的攢尖翹角直指天空,就像一群展翅翺翔的鳳凰,而頂端葫蘆狀的寶瓶,則是一幅凜然正氣狀,又像仙山上的瓊閣。
夕陽漸漸西沉,西湖的湖面上罩上了一層昏黃的光輝。城隍閣亦沉浸在斜陽脈脈的余晖中,它最左邊的一個翹角攬著雷峰塔,最右邊的一個翹角勾著保俶塔,那樣子纏綿悱恻極了!
想起曾在西湖上看到的鳳凰閣,暗然喟歎道:原來,在湖上看閣,閣即是風景;在閣上觀湖,湖便是風景。
秀麗的西湖,裝點著城隍閣的窗;而城隍閣的窗戶裏,藏的卻是西湖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