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下半年的一天,省象棋隊的一位同事找到李來群說,我看你總聯系生意,我有個朋友做茅台酒生意,現在茅台酒很緊缺,市面上喝不到真茅台,我那朋友在茅台酒廠有關系,能弄到真茅台,你跟他一塊做吧。但這位同事特地說,做得成做不成,是你倆的事,與我無關。
李來群動心了,那個做酒的叫王和,他也找來了。李來群先是聽,後是看。聽,主要聽他講與茅台酒廠的關系。李來群聽清楚了王和與茅台酒廠的關系挺硬,肯定能從茅台酒廠弄出真酒來。看,就要看茅台酒廠的出貨單、提貨單,以及酒的價格。李來群也看清楚了,出貨單蓋的是茅台酒廠的大印,打款憑證、付款方式都是銀行出的,靠得住。李來群判斷,這買賣可做,賺不到大錢,但有的賺。
王和來找李來群,主要是找銷路,找買家。
李來群想到了石家莊市國際大廈,那是個高檔酒店,賓客盈門。去那裏被請的高官也多,是老板們請客的首選場所。關鍵是,大廈的老總李玉華,是河北省政協委員,同爲河北省政協委員的李來群,多次與她開會見面,關系不錯。
幾乎沒費周折,李來群領著王和來到李玉華的辦公室。李玉華聽了王和的介紹,又看了他提供的貨單、付款憑證後,打電話叫來一位副總具體談。這位副總很謹慎,聽得很仔細,提的問題也很多,看貨單、付款憑證也很認真,經過雙方協商,達成給國際大廈的供貨協議。但在簽訂協議下筆的時候,這位副總提出一個問題:“誰擔保?”
正當大家面面相觑時,李來群開口了:“我擔保!”
李來群“我擔保”三個字,是一時沖動,支撐這種沖動的原因,並非全歸于有利可圖的驅使,而是其性格使然,和頭上冠軍光環照耀的盲目自信。
這位副總應當清楚,李來群的擔保,是空頭支票,不具法律效力。你李來群雖是全國象棋冠軍,你拿什麽來擔保?你是有資産還是有企業?
但是,全國象棋冠軍這個無形資産,在“我擔保”說出來後變實了,變得具體而有形了。
買賣成交,雙方簽字,但在協議上並沒有寫李來群擔保,保留了一份法律上的清醒。
于是,王和提供的茅台酒進了石家莊市最豪華的國際大廈,擺上了各種宴請的飯桌。
很快,茅台酒是假的,在國際大廈就餐的食客群中傳開。經權威部門檢驗,證實了食客們的口感。
于是,國際大廈找供酒的王和退貨,要款。
但,王和找不到了,電話也聯系不上。
國際大廈老總李玉華找李來群,李來群好找,一個電話便到了。李玉華老總說得很客觀:“你得去找王和,他是你介紹來的。我們是國企,賠不起,賠是要擔責的。”
李來群感到事態嚴重了,酒款六十來萬,不是小數目。
李總看到李來群慌了,又說:“這樣吧,你把王和的家庭住址告訴我,我們向公安機關報案,請公安幫我們找他。”
李來群直搖頭,他只知道王和是唐山市人,具體是唐山哪個區哪個街道一概不知。
李來群沮喪極了,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到省體工大隊宿舍,躺在床上他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卷入這麽一樁經濟漩渦之中,盯著天花板發呆。
從開始談供酒到“我擔保”,自始至終沒談過事成之後給他多少錢的事,眼下錢一分沒得不說,還扯上了擔保應承擔的六十來萬還款。李來群怎麽也想不通,這一步走的背字,是怎麽走出來的。
但就在這種沮喪的思索中,李來群始終堅守自己的誠信高地,那就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自己承諾的事,自己要擔當。
李來群從床上爬起來的第一件事,是回家找媳婦陳文華,他如實交代了自己應承擔的擔保責任。陳文華不急不慌,把家裏的積蓄,這其中大部分是李來群在各種比賽中的獎金,共十來萬,全部拿出來,說:“我看你就不是那做買賣的料。你踏踏實實下你的棋,買賣上的事少參與,實在抹不開面子,給人家出出主意,具體經營不能陷進去。”
他回頭找朋友借錢,七湊八拼借了十來萬。
還差四十來萬,他回到邯鄲,在滏陽河的小院,找哥哥李玉群。哥哥說錢都在貨上,還沒賣出去,現成能拿出來的只有二十萬。還差二十萬,怎麽辦?
李來群又回到石家莊,找朋友借了一輛臥車,車後備廂裝滿國際大廈退還的假茅台酒,把洗好的衣服燙了燙,滿身歡喜地回到邯鄲,去見父母。他一個人回去的,沒帶妻子。母親總是那樣,說話輕聲細語,很高興,問這問那,忙著給他做飯。父親一向嚴厲,見一貫衣著不整,總是窩窩囊囊的兒子李來群那麽一副打扮,怪怪地瞥了他一眼。
李來群說:“爹,我最近參與一些買賣,效益也不錯。這不,給您老帶回了一些茅台酒,但這酒不是原廠産的,是附近酒廠産的,能喝,味道還行,您每餐都喝點,但不能賣,賣假酒是違法的。”
他爹眼睛瞪大了,直盯著他,盯得他渾身上下不自在。
李來群從小嘴巧,他正搜腸刮肚找說辭時,他爹開口了:“老實說吧!你小子這趟回來,到底啥事?”
面對父親嚴厲的目光,尤其是不容分辯的口氣,李來群只好如實交代。但他還是狡辯說:“眼下還賬我還欠點錢,但其他生意都挺好的,錢很快就有了。”
父親在聽清的同時,展開大手,重重地扇了他兩個耳光,而後轉身走進裏屋。
兩巴掌把李來群打蒙了,他傻傻地站在那裏,眼前直冒金星。
父親在裏屋翻騰半天,翻出一個塑料袋包裹的布包,走到李來群面前,交給他說:“二十萬,拿去還賬吧!”
李來群雙手接過袋子,眼淚嘩地流下來了。
這二十萬,可是父親一生的血汗錢啊!
李來群的父親李懷敬,從小參加八路軍,隨部隊在太行山一帶抗擊日軍,打過多少次仗,身邊的戰友犧牲多少人,他都記不清了,但永遠銘刻在他腦海的,是打仗要不怕死,做人要不耍滑。從部隊複員後,李懷敬被安排在邯鄲火車站當工人,靠扛麻袋卸貨賺錢養家。退休後,爲補貼家用,他與大名縣印刷廠聯系,廠裏給他供中小學生的作業本,他每天騎個三輪車到各學校門口轉,賣一個作業本,多的賺兩分錢,少的賺一分錢。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風裏雨裏,一分兩分,積攢了二十來萬。這可是父親經年累月賺的血汗錢啊!但在兒子需要兌現承諾時,他全部拿出來了。
李來群到國際大廈把六十余萬交了以後,特地來到李玉華辦公室, 李總非常感動,說:“你口頭擔保,叫你去追錢,沒叫你還錢呀!”
李來群說:“大姐,我不還,您不是交不了差嗎!”
從國際大廈出來,李來群感到渾身輕松極了,他回到省體工大隊時,正趕上有人踢足球,他衣服、鞋都沒換,便跑進去踢。他來回奔跑,鏟球,帶球過人,擡腳遠射,用來來回回的滿場奔跑,用渾身上下的汗水,讓自己暢快發泄。
洗漱完畢,李來群就去找何玉蘭大姐,正式提出退役。何玉蘭大姐十分驚訝,連連擺手,說:“你是咱象棋隊的頂梁柱,你怎麽能退呢?再說,要退,我也做不了主,你得找體工隊領導去提。”
李來群又找到體工隊領導,體工隊領導說得更直白,說:“你退我定得了嗎?找省裏的大頭去吧!”
李來群找到省體委何玉成主任,何主任很客氣,說:“來群啊,棋隊全指望你扛大梁,你怎麽能退呢,你有什麽困難盡管提,我跟體工大隊去說,幫你解決好。”
李來群則以年紀大了,下不動了,再下,成績肯定滑坡等等理由,反複表明退役的決心。
何主任盯著李來群笑,說:“你小子是不是要離開河北?”
李來群忙不叠地解釋。當時天津找過他,廣東找過他,西北的甘肅也找過他,許諾給他的待遇很豐厚。廣東方面明確表示,來廣州棋院當教練,給一套三居室商品房,還給一百萬安家費。李來群從未想過離開河北,他只是想離開棋隊,下海經商。經過一番解釋後,李來群把早就起草的退役報告,放在何主任桌上,放下便走。
何主任趕忙攔住他,說:“今後比賽你視情而定,可以去,也可以不去,至于退役的事,我做不了主。”
李來群覺得這樣也行,便告辭要走。何主任追上來,把退役報告塞到李來群手裏,說:“退役報告你得拿去,不能放在我這裏,我擔不起這份責任”。
雖然省體委沒有批准李來群退役,但他自己給自己定爲退役了,從此他撲騰在商海之中,演繹了“上了一當又一當,當當上得不一樣”的各種版本。
說李來群做生意“上了一當又一當”,是1993年《天津晚報》登出來的。在此之前,李來群多次往返天津,被天津市委、市人大、天津軍界的領導召去下棋,一來二去熟了,李來群對下海經商有過流露,市委、市人大領導沒接他的話,只是問他願不願意來天津教下棋,這不是李來群想的事,也就婉言謝絕了。一位軍隊的王老將軍,是從炮火硝煙中摸爬滾打出來的,屢立戰功,性格似子彈出膛那般爽朗。他是個棋迷,棋力非同小可,與李來群下過幾次棋之後,很喜歡他。在李來群流露出下海經商的想法後,王老將軍對他說:“你准備投點錢,我來幫你賺。”說罷,王老將軍把某集團軍廣利房地産公司的老總們召來了,這些仍在軍隊佩軍銜,拿俸祿的軍官,一色的西裝革覆,氣派比地方老板還大。王老將軍把李來群介紹給他們,並做出明確指示,讓李來群投點錢,簽個協議,按規定把分紅打給他。老總們一一應承,並提出了一個大體投資意向。
李來群返回石家莊,又是找妻子陳文華,又是找哥哥李玉群,還向朋友們借。聽說李來群參與到天津市搞開發,還是大領導幫的忙,錢就好借,沒幾天便湊了三百萬。李來群覺得只拿三百萬數額太少,就約一位叫趙林的朋友一起投。
趙林是做電纜生意的,個體老板,給邢台電纜廠交了一筆挂靠費,名片上寫的是邢台電纜廠副廠長。老趙生意做得不錯,手裏有些余錢,聽李來群一介紹,一來覺得李來群總跑天津跟領導下棋,路子正,關系硬,靠得住;二來聽說開發的地段在天津南樓附近,在天津報業大廈對面,立馬跑到銀行去拿承兌彙票,支出四百萬元。他二人揣著七百萬元巨款,交給廣利房地産公司,簽了協議,高高興興回來了。
交完錢之後的頭幾個月,廣利房地産公司履行協議,按約定給李來群打分紅。慢慢地打款的時間不按約定了,間隔越來越長,打款也越來越少,到1992年下半年,幹脆就不打了。李來群和趙林趕到天津,廣利房地産公司老總跟他倆說:“這個項目需要大量資金,眼下融資融不來,銀行又不給貸款,錢都花完了,幹不下去了。”
李來群提出退還本金,老總明確告訴他:“甭想了,能退本金,我們就接著幹了。”
本金不退,李來群頓時覺得透心涼了。
趙林的埋怨也跟著來了,他扔給李來群一句話:“四百萬存銀行還有利息呢,現在我利息不要了,本金你必須還給我。”扔下這句話後趙林走了。
李來群沒轍了,他只好去找王老將軍。老將軍照常接待了他,耐心地聽他講錢是怎麽拼湊起來的,拿不到本金的後果是多麽嚴重。
王老將軍聽完後說:“小李,是我把你拉來的,我對不起你!”說完扯張餐巾紙擦眼淚。
李來群從沙發噌地站起來,緊握著王老將軍的手說:“首長,您別難過,這錢我不要了!”
這一來換成李立群內疚了。
一位戎馬一生的老將軍,從炮火硝煙中僥幸活下來,因爲愛好下象棋,交過幾次手,便想幫忙給自己賺錢,自己作爲能陪他下幾步棋的晚輩,何德何能值得老將軍出手幫忙?再說,房地産公司不是老將軍操盤,他只是覺得有錢賺,才把自己拉進去,他可是好心啊!七百萬,算了,不能爲了七百萬,讓老將軍難過!
七百萬本金不要了,但趙林的四百萬本金並非不要。李來群回到石家莊,把與廣利房地産公司的來往賬目進行了認真清理,把公司打過來的利潤,自己應得的部分加了加,又找朋友借了些錢,算是把老趙的本金還上了。
1993年下半年,李來群又被邀請到天津下棋,《天津晚報》的一位記者聽說李來群在天津投資賠了的事,就采訪李來群,李來群被追問得沒法了,就講了他下海經商的一些事。采訪後的第二天,《天津晚報》就刊登出來了,並以“上了一當又一當”爲標題,報道了李來群在商海走麥城的故事。《北京晚報》《石家莊晚報》等轉載,還配編後語,赫然刻在棋迷腦子裏的又多了兩句話:
“棋壇少了一位精英,商海多了一個庸夫。”
在“上了一當又一當”後面,加上“當當上得不一樣”的人,是河北金環鋼構老總劉保忠。劉保忠罕見的精明、勤奮、誠信,他16歲考上大學,畢業後分在石家莊物資局工作,幾年後便下海經商。劉保忠參與其父親的瓶蓋廠經營,瓶蓋生意做到了世界第一;他自己操盤的汽車模具廠、鋼構廠,短短時間便風生水起。劉保忠也是個棋迷,拜李來群爲師,深更半夜把李來群叫起來下棋是經常的事。劉保忠爲了支持象棋事業的發展,共拿出兩千余萬元資助省棋院和棋賽活動。李來群與劉保忠是莫逆之交,兩人感情很深,李來群生意上的事,常常請教劉保忠,深更半夜被叫起來也是常事。
當報刊發出李來群經商“上了一當又一當”的消息後,劉保忠接著補了一句,“當當上得不一樣”。
劉保忠補的這句,並不冤枉李來群。
就在李來群爲收回天津房地産投資來回奔波的1993年初,哥哥李玉群來了,他來的主要原因,是告訴他易貨貿易不好做了,尤其是幫助做布匹生意的李步遠去世以後,市場也摸不准脈搏了,囤積了不少布,只好賤賣處理了。幾年下來,手裏有些積蓄,得轉行投資。李玉群還說:“聽說邢台沙河的玻璃廠很賺錢,你給聯系聯系?”
這倒提醒李來群了。1992年下半年,邢台沙河一個棋友叫丁玉,他找李來群借錢,打算辦個玻璃廠。李來群認真聽了他的介紹後,從朋友處幫他借了三百余萬,兩個人說好,三個月還錢,利息就免了。丁玉打了個借條,提著三百多萬走了。不到三個月,丁玉便提著袋子來還錢了,不僅還了本,還給了同期存款利息。李來群問他怎麽提前還款,丁玉高興地說:“玻璃廠建起來以後,效益特別好,每天的平均收益在一萬五左右。”丁玉還說,“大師,玻璃廠真的很賺錢,你也在那裏辦個廠吧。”
李來群當時沒往心裏去。聽李玉群一說,他動心了,給丁玉打完電話,拉著李玉群趕到沙河。
丁玉沙河人,當地情況熟,領著李來群哥倆這裏看那裏看,經過比較分析,李來群哥倆共同相中一處廠房,還在旁邊租了二十畝地,玻璃廠熱熱鬧鬧開了張,廠子起了個令李來群至今說起來都覺得丟人的名字,叫“棋王玻璃廠”。雇了幾十號工人,買了幾個燒化爐,玻璃也很快生産出來了。
玻璃生産出來了,但麻煩也出來了一大堆。
李玉群雖然在建築公司幹過,也當過小頭頭,但那時跟在公司老板手下幹,基本上聽喝就行。如今叫他管一個工廠,幾十號工人,他就管不過來了,燒化爐今天壞一個,明天壞一個,壞了就得修,修不僅要花錢,而且還需要時間。幾個月下來,不僅不賺錢,還搭進去不少錢。
李來群不得不再去沙河,看了看工廠的情況,又聽他哥李玉群叫了一番苦,最後找到丁玉,跟他商量怎麽挽救。丁玉提出把廠子托付給他代管,李玉群不參與,按該廠的生産能力,每月給李玉群打錢。李來群覺得這樣挺好,返回石家莊,李玉群返回邯鄲。
可到了月底該分錢的時候,丁玉沒給分,第一個月沒分,第二個月仍沒分,連續幾個月沒分到錢,李來群只好又去沙河,把玻璃廠賣掉了,這麽一番折騰下來,李來群哥倆賠了二百三十多萬。
那時候的李來群,雖然在棋盤上屢戰屢勝,但在生意場上卻是屢戰屢敗,關鍵是,屢戰屢敗也不能收手,因爲下棋的路已經走不通了。自從1991年獲得最後一個全國象棋冠軍後,李來群從許銀川等一幫年輕棋手身上,看到了他們勢不可擋的來勢,也看清了自己日漸沒落的頹勢。他不能順著自己的頹勢繼續往前混,這樣混下去的話,只能是盯著過去的冠軍光環,靠人家給個面子下邀請賽糊口度日了。他的性格,他骨子裏的那股子倔,決定了他必然要在商海撲騰,哪怕淹死在商海之中,也不能回頭。
當然,生意場的連續賠本,使得他已經不再想八十倍、一百倍了,他覺得這對于他來說,是個童話,更是個美夢,他所想的,是盡快找個好項目,力爭多賺點錢。他挨父親兩耳光換來的二十萬元,連本帶息還沒還呢。
機會來了,太行水泥廠要上市。李來群早就聽人說過,要是能買到法人股,將來一上市,股價幾倍甚至幾十倍地翻。他來到太行水泥廠,與總廠、分廠的領導見面,同時提出想買他們的法人股。太行水泥廠的領導,因爲供牛皮紙的事,對李來群留下了好印象,同意賣給他法人股,但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股。
還是象棋全國冠軍這個無形資産所起的作用,李來群手裏沒錢,邯鄲磁縣包裝廠廠長同意借給李來群一百萬。1993年底,李來群買了太行水泥廠一百萬元法人股。股票沒有上市之前,法人股每年10%的分紅。李來群樂滋滋的,覺得終于懷裏揣了個金飯碗。
過了一年多,股票還沒有上市。這時包裝廠廠長找來了,叫李來群把錢還給他,原因有很多條,條條都占理。李來群只好試著找朋友借錢,朋友們大概都看清了他還錢的能力和來源,都婉言拒絕了。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只能把揣在懷裏的金飯碗讓出去了。包裝廠廠長十分高興,借款一年的利息也不要,還連連對李來群道謝。
兩年後,包裝廠廠長告訴李來群,太行水泥廠的股票上市了,他手裏捏著的法人股,一上市翻了好幾倍。李來群很高興,說:“好!好!這樣我心裏也就不再虧欠你了!”
1994年,李來群還做了一次經營,投資語音台。那會兒幾乎每個人都挂個BP機,李來群當然也挂一個。一天,一位叫劉春生的呼李來群,請他到石家莊天福茶社喝茶。李來群認識劉春生,知道他在生意場上混,但不知道他幹什麽營生,彼此交情也不厚。出于禮貌,李來群去了。劉春生跟他說,現在語音台特賺錢,投資個語音台,錢不多,來錢快,投資用不了半年就能回本。
劉春生給李來群現場算了一筆賬,一台BP機少說買六百元,現在是人人都挂BP機,一個語音台,少則賣五六萬台BP機,多的賣二三十萬台,就按賣五萬台算吧,三千萬呢。這可是電子行業,高科技,李來群沒玩過。但本能的沖動,尤其是給他算的巨大收益,使得他對這種高科技行業很是向往。于是,他帶著劉春生早就給他准備好的各種資料,回家研究起來。兩天後,他給劉春生打電話,決定投資語音台,名稱也起好了,叫“八達語音台”。兩個人見面時,李來群保持了一份謹慎,提出與劉春生合夥辦,理由是這種高科技他不懂。劉春生欣然答應,同意入技術股,不投錢。他倆著手選地址,找了幾處,最後選定石家莊冶金大廈,租房,購置辦公用品,購買機器設備的事,由懂行的劉春生一手操持。不長時間,“八達語音台”正式營業了。
李來群從劉春生手裏拿走資料之後,他並未就語音台的技術參數進行研究,而是對出售BP機的可能性進行預測。他認爲,劉春生說的賣出去五萬台BP機的可能性存在,但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需拉的各種關系,不是他李來群能夠承擔起來的。賣出一萬台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爲滿大街的人,幾乎男的腰裏都別個BP機,女的包裏都塞個BP機,好歹做做宣傳,再把售後服務做得比別的語音台更好,賣個萬把台應不成問題。一萬台的售價就是六百萬,付電信部門幾十萬,付員工工資幾十萬,付售後服務及場地租賃費幾十萬,能剩下的錢也就不少,當年投資收回,應當還有剩余。李來群認爲,再不濟,保本不虧沒有問題。
語音台一投放市場,就重重地給了李來群一擊。
一個月下來,僅賣出二十來台BP機。跟他熟悉的朋友打來電話,說太慢了,傳呼出去好半天沒有反應。李來群認爲,可能是對方接收有問題,拿不同型號的BP機一試,別的型號的都很快,唯獨“八達語音台”的慢騰騰。李來群找劉春生商量,劉春生說沒辦法,大家的設備先進,要快,就得換設備。
投資近百萬,運行一個月,一分錢沒賺,交電信部門兩萬多,剛買來的設備又要換,李來群徹底傻眼了。
搞語音台的同行朋友,在幾杯酒下肚後,跟李來群說,你那設備十分之一的錢就能買來。
李來群喝下一杯酒後,不接話,苦笑。
“八達語音台”磨磨蹭蹭堅持了近一年,散攤了。
冶金大廈的場地租賃費沒交齊,大廈老總對李來群說:“我看你也沒賺錢,房租我就不要了,但你得給我點補償。”他看上了當時時興的老板辦公桌。李來群把辦公桌、椅子全部留下,對他萬分感微。
哥哥李玉群找來了,情緒極其低落,說:“這些年瞎折騰,上千萬賠進去了。”
李來群火了,說:“這錢是你的?”
李玉群回應:“這裏就沒有我的錢嗎?”
李來群:“你的錢怎麽了,你的錢就不能賠嗎?”
哥倆不歡而散,很長時間不見面。
不得不說,一當一當地上,一次一次地賠,李來群仍不肯收手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在新加坡受到的一次莫大羞辱。
1992年春節前夕,國家棋協指派李來群與另一位女象棋特級大師胡明,到新加坡任教,時間三個月。此時的李來群,已經潛入商海,被諸多扯不清理還亂的買賣把腦袋都搞大了,也想借這次出國任教的機會,換換腦子,思考總結一下。
臘月三十淩晨4點多鍾下飛機,李來群被新加坡棋協安排在棋會的公寓,胡明則被安排在別處。李來群一進屋,沒洗沒漱,倒頭就睡。新加坡棋協的會長安排中午宴請,李來群睡得起不來。待工作人員敲開門,把李來群叫起來去赴宴時,宴會桌上坐滿了人只等他了。李來群一個勁兒道歉,新加坡這個會長明確表示不接受。不僅如此,這個會長還當著那麽多人的面,大談中國大陸棋手素質如何如何低,甚至連“中國棋手是一幫要飯的”都說出來了。
李來群從座位上站起來,打算離開,被身旁的人按住了。
這次宴請,李來群沒端酒杯,沒敬酒,吃了頓悶飯。
在離開宴會廳時,李來群對胡明說:“我要走了,回去!”胡明頓了一下,說:“你這一走,可別鬧出外交事件來。”李來群只好回到住處,本來還很困,可沒有睡意了。他靠在床頭,想來想去,把這次宴請定性爲對自己莫大的羞辱!
李來群問自己:新加坡這個會長,憑什麽這麽羞辱我?
李來群自答:他有錢,財大氣粗。
李來群問:有錢就可以不尊重別人嗎?
李來群笑不上來了。
是啊!1992年那會兒,改革開放如火如茶,幾乎全中國人都在受有法子賺錢,中國棋協派他們到新加坡任教,不也是爲了錢嗎!
錢已經開始叫鬼推磨了!
再說新加坡這個會長,不是有錢才當上的會長嗎?新加坡政府邀請中國象棋大師去任教,不是這個會長出錢接待嗎?
李來群算是想清楚了,如今這個世道,要想自己混得風光一些,缺什麽也不能缺錢!
從羞辱中走出來的李來群,重新給自己設定了目標:下決心在經商的道路上走下去,遇到多大挫折也不回頭。猛賺錢,賺大錢!但無論有多少錢,也絕不以錢壓人,以錢欺人,以錢辱人!
想到這些,李來群覺得渾身上下通透輕松。
1993年大年初一,李來群起床,等著人叫他去吃早飯,左等沒人來,右等沒人來,估摸著等不來人了,只好自己上街下館子。可誰I,新加坡大街小巷的門店大年初一全部關門,都回家過年去了。連包方便面都買不到,李來群只好回到住處,早飯沒吃,中飯沒吃,晚飯也沒吃。早早地躺下,滿腦子全是邯鄲老家的年味:鞭炮、煙花、廟會,花生、瓜子、糖,餃子、包子、饅頭,滿桌的雞、鴨、魚、肉……越想越饞,越想越餓,好半天才迷迷糊糊睡去。
人在新加坡,心早就飛回了祖國。李來群堅持了兩個月,找個恰當理由,離開了新加坡,回到祖國,撲進商海。
又是一個夜深人靜,李來群約劉保忠下棋。李來群感歎“上了一當又一當,當當上得不一樣呀!”
劉保忠說,我認真分析了一下,你“上了一當又一當”是事實,而“當當上得不一樣”不對,“當當上得都一樣”才符合你的情況。劉保忠詳細跟他剖析這兒次上當的情況,分析他重複上當的病根。
李來群不得不認同。
象棋冠軍的無形資産背成了包袱,是李來群“當當上得都一樣”的根本症結。我國進入市場化的初期,已經進入商海的大多數人,不懂得信息就是財富,關系就是財富,朋友就是財富,誠信就是財富。李來群頂著全國象棋冠軍的光環,能夠輕而易舉地交很多朋友,獲取大量信息,只要願意,就能敲開一些重要的關系之門。李來群具備常人不具備的優勢,卻恪守與常人一樣的認知,在市場化的大趨勢面前,總被潛規則牽著轉,錯過了往更高平台站立的機遇,因而只是搭上了市場潛規則的初始車,沒有在市場明規則的快車上站住腳。這都是冠軍這個光環惹的禍。所以,李來群的生意無法做大,只能在生意場上小打小鬧。因爲被潛規則牽著走,所以一不留神就上一當。而只要上當,就沒有多大區別,只能是在潛規則的定律裏,“當當上得都一樣”。
不可否認,李來群的性格,也決定了他“上了一當又一當”在所難免。他非常隨和,重感情,不講究生活細節,遇事先替對方考慮。這種性格,表現出來的外在特點是大大咧咧,好說話,怎麽都行。必須肯定,這種性格與下棋對弈精神是分離的。下棋對弈,李來群不能下一步想一步,而要下一步想多步,甚至一子下去,把全盤的每一步都想清楚。當然,如果把對弈精神體現在買賣上,也不是很現實。因爲市場行情變化太快,加之任何人都不可能全盤掌握市場規律,這是人的學識素養所難以企及的。但是,像李來群那樣,大大咧咧,怎麽都行,做買賣走一步不想第二步,也是不行的。諸多複雜的因素,潛在的風險,不在一步下去的第二步、第三步預作准備,就不可避免地受到市場規律的打擊。
劉保忠認縣分價過學來群在下棋和經商上人格分裂的情況。他認爲,下棋有規則,官大的官小的,乃至平民百姓,在規則面前人人平等,都必須按規則去下。李來群象棋下得很好,是因爲他下棋時,不用分出心去想規則的事,他的全部心思,全部智慧,甚至每一個細胞都調動起來下棋,完全進入一種忘我的狀態。經商就不同了,有法則,但全社會尚未達到唯法爲大的程度,在有些地方、部門,權比法大,官比法大,具體辦事的人也比法大。在這種情況下,你全身心投入經營可能嗎?你忘我可能嗎?人家卡住你了,你跟人家去理論,說有這法則那法則,這事還能辦得成嗎?所以說,像李來群這種從棋壇走下來的人,在下棋和經商上必然會産生人格分裂。李來群無法在經商上走一步看幾步,因爲接下來的幾步,變數非常大,幾乎沒有人能看清,即便看清了,也未必能走得通。
深度分析看,李來群在商海一不留神便上一當的諸多原因中,冠軍光環在背後起作用也是一個重要原因。雖然李來群自以爲沒有運用冠軍光環,但在他的潛意識中,這個光環始終在頭頂照耀。通常情況下,某個項目的某個環節被政府某個部門卡住了,李來群只會打個電話解釋,最多請相關人員喝一頓酒,電話打完,酒喝完就完事,自己不會跑過去登門催辦,頂多派手下去跑一趟。很多事情的解決,就這樣被耽誤了。
比如,李來群公開招標拍的一塊地,搞房地産開發,他頭腦一熱,要在這塊地上建個棋院。這是改變土地開發性質,是法律所不允許的。問題反映到省裏以後,管土地的副省長等著李來群去說明情況。他倆早就下過棋,說事沒有障礙。可李來群就是不去,直到聽說土地要收回,才急匆匆地找上門去,讓副省長好罵了一頓,並明令他不得改變土地開發性質,才過了這一關。
市場,只認市場法則,不認冠軍光環。
但是,上天眷顧隨和之人。構成一個人隨和的因素很多,但其中必有一個因素,就是不計較吃虧,拿得起,放得下。李來群之所以在“上了一當又一當”的陰影下堅持前行,是因爲他性格的大大咧咧,拿得起,也放得下。放下的同時,苦悶、煩惱、憂愁、麻煩都放下了,這一頁翻過去,隨之展示在他面前的是樂觀、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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