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楊不悔
1
女兒笑笑給我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超市打掃衛生。
“媽……你在哪裏？我回國了……他們連門也沒讓我進……”笑笑帶著哭腔說。
我怔住了：你怎麽回來了？怎麽不提前說一聲？你站著別動，我馬上過去接你！
我在超市做保潔員，挂了電話，我急急忙忙跟經理請了假，出了超市，來不及等公交，奢侈地攔了輛出租車，趕過去接笑笑。
想到笑笑被人堵在門外，我又憋氣又心疼。
笑笑高一那年，因爲各方面都非常出色，被學校選中做交換生，去新加坡讀書。因爲是交換生，按照約定，她大學畢業後，必須在新加坡工作幾年才能回國發展。
其實，只要笑笑在新加坡發展得好，她留在那邊我也沒意見。
年輕人都喜歡在外面闖世界，只要她過得好，我也不想把她拴在我身邊。
笑笑大學畢業已經兩年了，她一年回來看我一次。今年過年她已經回來過了，我沒想到她會突然回國。
這幾個月來，我的生活發生了一些變故，怕笑笑擔心，每次通電話我都報喜不報憂，也沒有跟她說。
笑笑不明就裏，她想給我一個驚喜，回國後就直奔家裏去了。
她不知道，那個家已經沒有我的立錐之地了。
2
在我原來住的小區門口，我見到了拖著行李箱的笑笑。
“媽，到底是怎麽回事啊？你搬家了？張叔呢？”笑笑急急地問我。
我招呼笑笑上車：走，咱回家！
我帶著笑笑回到了出租屋，就張羅著給她做飯。我租住的地方在城中村，一間屋子，是臥室也是廚房，狹窄擁擠。
笑笑從進了屋，就不停地抹眼淚：媽，你就是不願意在張叔家住了，也租個好點的房子，我不是給你錢了嗎……我現在能賺錢了，你這樣刻薄自己，到底圖啥啊？
我頭也不回地對笑笑說：咱又不是沒過過苦日子！現在這條件，比你小時候好多了！
我年輕時，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俊姑娘。
二十歲剛出頭，給我提親的人就踏破了門檻。那時候，我心裏已經有了人，他是村小學的民辦老師，叫汪泉，我們已經好了小半年了。
後來，我嫁到城裏郊區的姑姑，給我介紹了一個男人。
男人在工廠是正式工，看大門的，年齡有些大，腿有些殘疾……可是好歹也是城裏人。
我拗不過父母，只好辜負了汪泉，嫁到了城裏。
結婚快十年了，我才生了笑笑。男人身體一直不好，他天天灌中藥調理，這才有了笑笑。
笑笑讀中學那年，她病病歪歪的父親一口氣沒喘上來，去世了。
處理完笑笑父親的喪事兒，我帶著笑笑回娘家，才聽說，汪泉老婆跟著一個外地人跑了。
一條新修的國道從村邊兒穿過，汪泉老婆勾搭上一個修路工人，扔下汪泉和兒子就走了。
汪泉老婆一直嫌棄他賺錢少窩囊廢，老婆跟人跑了，汪泉受了刺激，辭去了民辦老師的工作，進城打零工。
我時不時叫汪泉回家吃口熱乎飯，一來二去，我們就有了在一起過日子的打算。
那個時候，我雖然帶著笑笑，我的模樣倒沒有多大的變化，而且性格也好，熱心的左鄰右舍，給我介紹了好幾個對象，他們的條件比汪泉都要好很多。
可是，說實話，這些年來，我心裏從來沒忘記過汪泉。
既然命運又給了我們在一起的機會，我就要好好把握。
誰料，就出了事情！
3
我讓笑笑喊汪泉來家裏吃飯，汪泉飲了幾杯酒，趁他暈乎乎躺著休息的時候，我上街想給他買兩件衣服，讓他把身上的衣服換下來，我給他洗洗……
等我買衣服回來，家裏的一幕讓我驚呆了。
汪泉衣服散亂地躺在沙發上打呼噜，笑笑披散著頭發，蹲在衛生間的角落裏瑟瑟發抖，她身上的睡裙，吊帶給扯斷了……我眼前一黑，差點暈了過去。
我搖晃著笑笑，歇斯底裏地問她：這是怎麽了？你說話……這是怎麽了？
“媽……汪叔他……”笑笑“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我氣得渾身發抖，沖到客廳就給了汪泉一個耳光。
汪泉睜開血紅的眼睛，懵懂地看著我，好像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
笑笑是我的命根子，醉酒不是爲老不尊的借口，無論汪泉如何跟我解釋，我只是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字：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沒多久，我答應了鄰居給我介紹的一個對象：男人姓張，是鄰居的遠方親戚，西安人，有穩定的工作，老婆患病去世了，留下一兒一女，想找個本分的女人，幫他操持家庭。
我這小縣城的人嫁到西安去，怎麽都算是高攀了，男方跟我提出了很多條件：要對他的兒女好，要孝順老人，要勤儉持家……
而我，只提出了一個條件，那就是他要供笑笑讀書，笑笑能讀到哪裏，他就要供到哪裏！
到西安後，我幾乎沒過一天安生日子。
老張的父親是腦溢血後遺症，母親有些老年癡呆，他的兒子女兒比笑笑大幾歲，整天冷著一張臉，不給我和笑笑一點兒好臉色，還動不動給我們找茬。
我侍候著一家老小的吃喝穿戴，每天忙得連個打盹的時間都沒有。
老張每個月給我一點兒生活費，我就是買個韭菜葉也得記賬，要是賬目對不住，他就會嘟嘟囔囔老半天，說我把錢貪汙了，然後從下個月的生活費中，把差的錢給扣出來。
唯一讓我欣慰的是，老張把笑笑送進了一所中學。
笑笑從小就會讀書，功課很快就趕上了，而且很快就名列前茅。
每次給老張要學費生活費，就像摳他一塊肉一樣，不過他當初承諾過要供笑笑讀書，不情不願，卻也算沒有食言。
笑笑考上了重點高中，被選上了去新加坡做交換生，老張一蹦三尺高：去國外讀書？就是殺了我，我也拿不住錢！
笑笑是交換生，那邊的學校，免掉了學費和生活費，笑笑要花的錢，其實也就是來回路費和一些必須的零用錢。
那其實，跟在國內讀高中的花費，相差不到哪裏去。
我第一次跟老張發了脾氣：我在你們家做保姆，每個月也有工資吧？你要是不供笑笑讀書，那我們就離婚，我就是去打工，賺的錢也夠送笑笑去新加坡讀書了！
老張最終還是妥協了，他的父母和子女，都離不開我這個老媽子。
4
一晃，好幾年就過去了。
老張的父母先後去世，他的兒子女兒也先後結婚生子。
在老張的授意下，我又幫著把他的孫子外孫子帶大，送到了幼兒園。
我像老耕牛一樣，埋頭“哼哧哼哧”地拉犁耕地，還時不時要莫名其妙地挨幾鞭子。
老張從來沒把我當老婆看，他的兒子女兒自然也不會尊重我。
我一門心思等著笑笑畢業賺錢了，還清了老張供笑笑讀書的錢，我就想離開老張，我一個人過。
笑笑工作後，每個月都會給我寄錢，我把錢都存起來了。
眼看著就要攢夠還老張的錢了，就在前不久，他在一個清晨起來，突然就犯了心髒病，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沒醒來。
前腳處理完老張的後事，老張的兒媳婦兒就攆我出門，她說老張早就立下遺囑，這房子沒我的份兒。
我心裏覺得憋屈，卻也沒有辦法，再說，我也不想和老張的白眼狼子女有什麽瓜葛。
所以，我就從老張家搬了出來，租了房子，找了份保潔的工作。
原本打算等有機會了，再跟笑笑說，沒想到她卻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回國了！
笑笑得知我被老張的子女給趕了出來，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就掉了下來：媽，對不起，這些年，都是我連累了你!
“傻丫頭，你是我閨女，供你讀書是天經地義的，有啥連累不連累的！”我按捺住心底的辛酸，疼愛地點了點笑笑的額頭。
笑笑說，她這次回來，要在國內住一段時間，她在新加坡的公司，在國內有個項目，需要有人過來盯著，笑笑就把這工作爭取下來了。
我笑得嘴角差點都挂在耳朵上了，笑笑能陪我一段日子了，多好啊！
5
笑笑租了一套小公寓，不由分說幫我辭掉了超市的工作，她說：媽，以後你誰也不用侍候了，跳跳廣場舞，逛逛街，受了半輩子的苦，該享受一下生活了。
我其實挺舍不得超市的工作的，笑笑忙工作去了，我一個人守在家裏，冷清得慌。
可是，笑笑在國內也待不久，我就順著她。等她去新加坡了，我再找工作也不遲。
現在這社會就是好，只要願意，即使年齡大了，只要胳膊腿沒問題，就能找到活兒幹。
笑笑早出晚歸在外面忙，有時候還坐飛機滿天飛。我守在家裏等著她，只要她回家，我就給她做一大堆好吃的。
一晃，小半年就過去了。這是我這輩子中，過得最開心的一段日子。
笑笑那次出差回來，吃完晚飯，我們娘倆坐在沙發上聊天，她吭哧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開口說：媽……你有沒有想過，找個老伴兒一起過日子？
“不找！我在老張家做牛做馬夠夠的了，我就像自個兒過幾天自在日子！”我想也沒想就回絕了笑笑。
笑笑還沒說話，就紅了眼眶：再過兩三個月，我國內的工作就結束了，我就要走了……我把你帶過去，你又不願意，把你自己留下來，我又不放心！
笑笑說過要帶我去新加坡，我這一把老骨頭了跟過去不習慣不說，還拖累她，所以我堅決不跟她過去。
老張一家人，確實把我的心傷透了！
“媽，我工作中結識了一個叔叔，是咱老鄉，他有個頗有規模的農場，資産百萬，算是富翁了，我把你的情況跟他說了，他對你挺滿意，要不……我安排一下，你們見個面！”笑笑晃著我的胳膊，撒嬌說。
“你要是我親閨女，就別跟我再提這事兒！”我甩開了笑笑的胳膊，板著臉進了臥室。
6
沒隔多久，笑笑說，她老家有個同學結婚，她要回去參加婚禮，問我要不要跟她回老家。
“你們那幫同學，孩子都上幼兒園了，最不濟，現在也結婚了……你啥時候才找對象結婚啊……”我數落著笑笑。
老家還有幾門老親戚，其實我也早就想回去看看。
回老家的第二天，笑笑就帶著我去農家樂遊玩。我萬萬沒想到，我會在農家樂見到汪泉。
十幾年的時間過去了，汪泉倒沒有什麽變化，反倒因爲穿衣打扮考究起來，看起來還精神了一些。
壓在心裏的往事，“嘩啦啦”往上湧，想到當年他冒犯過笑笑，我扭轉身子就走。
“媽……這個農家樂，這個大農場，都是汪叔的，我要給你介紹的人，就是他……”
笑笑一把扯住了我，伏在我耳邊說：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跟你開口，其實……當年，那件事情，是個誤會！
汪泉把我讓在包間裏：你跟笑笑先坐一下，我去後廚弄幾個你喜歡吃的菜！
笑笑嘴唇都快咬破了，才開口跟我說了當年那件事情。
原來，汪泉醉酒冒犯笑笑，其實是笑笑自己做的一個局。
那時候，笑笑聽鄰居給我介紹老張，笑笑想著，要是我跟了老張，她就可以跟著我去西安，西安到底是大城市，學校好機會多……可是我卻一門心思想跟汪泉過日子，笑笑氣不過，就想出了那個辦法。
笑笑不住地勸汪泉喝酒，又提示我給改汪泉買兩件衣服。
等我出門後，她撕破了自己的睡裙，又扯亂了汪泉的衣服……弄出了汪泉冒犯她的假象。
笑笑說，這麽多年來，這件事情幾乎把她壓垮了。尤其是看著我在老張家受罪，她的腸子都悔青了。
這次回國，笑笑得知老張去世的消息後，她就回老家打聽汪泉的消息。
得知汪泉現在單身，經營著小農場，笑笑就找到汪泉，就當年的事情跟他道了歉。
汪泉苦笑著搖了搖頭：那時候你還是個孩子，我不怪你……我跟你媽，是沒有緣分啊！
笑笑幫汪泉找到了一個投資人，擴大了農場的規模，搞起了農家樂。
笑笑是爲了贖罪，也是想給汪泉和我的將來做個打算。
笑笑低著頭說：媽，你原諒我，當年我太不懂事了！
我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命運弄人啊，不過，我跟了老張換來了笑笑的前程，也是值得的！
解開了當年的那場誤會，再看到汪泉，我的心思，一點一點活泛起來。
將來，和汪泉一起守著這個農場，好像也不錯！
我過60歲生日那天，汪泉在農場擺了兩桌酒席，我們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笑笑把我的手交到了汪泉的手裏：汪叔，我把我媽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
笑笑轉過頭又對我說：媽，你不要欺負汪叔，人家現在可是百萬富翁哦！
我和汪泉笑了，客人也都笑了。
人這一輩子啊，熬過受的苦，剩下的日子就都是甜的！眼睛往前看，日子才有奔頭！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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