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就混迹于錄像廳,最喜歡神功武打和動作槍戰片,所以,可想而知,當第一次看林嶺東的“風雲三部曲”時,便被打上了“不好看”的標簽。《龍虎風雲》的悲怆、《監獄風雲》的壓抑、《學校風雲》的黑暗,于我這個少年而言,是很難理解並産生興趣的。
但是,我卻記住了片中那獨特的歌聲——很難不記住,就在我昏昏欲睡,哈喇子馬上溢出嘴角關頭,讓一嗓子震得魂飛魄散。怎麽來形容這個聲音呢?石破天驚、聲嘶力竭、高亢入雲、拉枯摧朽、發聾振聩……反正你能想到的各種表述嗓門高、氣勢足的詞彙,都可以用在它的身上,這已不是好聽不好聽的問題,而是一個你有多大承受力的考驗。
這個聲音,喜歡者奉爲神明,厭惡者視如敝屣,絕對不會滿不在乎、無動于衷。老實講,香港歌壇以大嗓門著稱的歌手,不在少數,如甄妮、杜麗莎、葉麗儀、陳潔靈、林子祥,然而,只有這個聲音使人聽得豪氣幹雲,激情澎湃,予人力量之感。
不錯,這個聲音的主人,便是瑪利亞(Maria Cordero),綽號“肥媽”,聲音的厚重與200多斤的身型完美地成爲正比,個性的豪爽又與歌曲的意境很好地融爲一體。
作爲“風雲三部曲”主題曲的演唱者,瑪利亞毫無疑問是那個風起雲湧大時代的見證者和參與者,更締造了自己的一段風雲歲月。
(一)
從名字就可看出,瑪利亞並非地道華人,她的父親是葡萄牙人,母親是中國人,在她的出生地澳門,她這類人,叫做“土生葡人”,又叫做“鹹蝦撐(燦)”,意即不中不洋。
同樣是“鹹蝦撐”,李嘉欣、梁洛施美豔動人,婀娜多姿,而瑪利亞……只能說,她“撐”得有點大,沒撐好。
瑪利亞成長于澳門美副將大馬路,該條街,生活著中國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葡萄牙人、還有非洲國家的人,這些不同膚色的人種,休戚與共,和諧相處,展現了一幅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美好畫卷,世界之大同,得以實現。
瑪利亞的父親,是一名警察,大概澳門警務人員膽子比較小,不如那時香港同行黑白兩道通吃,因此生活清貧,甚至食不果腹。幸好宗教界廣施善行,只要你會誦讀經文,就能領到罐頭、面包,所以瑪利亞經常跑去教堂“阿門”一番,然後給家裏帶回食物,多的話還能分些鄰居。瑪利亞念經很厲害,不僅新約舊約,佛經也是張口就來,真正做到了進什麽廟,念什麽經。哎,都是肚子鬧的。
這也導致瑪利亞在以後生活中,養成了“深挖洞、廣積糧”的習慣,即使現在吃喝不愁,她亦會儲存一兩個月的糧食放在4個大冰箱,實在是讓饑餓嚇怕了。
瑪利亞11歲時,父親去世,家裏失去頂梁柱,身爲長女的她只好辍學,步入社會,打工掙錢。這讓其日後有了自誇“我小學六年都沒上完”的資本,言下之意,學曆不重要,能力才重要。我覺得吧,此事因人而異,千萬不可被誤導,除非你有她的本事。
1972年,瑪利亞18歲,出落得……嗯,很健壯,這一年,她嫁給了一個大其22歲的菲律賓裔琴師。這個琴師,不知姓甚名誰,只知是個好逸惡勞的家夥,結婚一年後,便不事生産,靠老婆養活。瑪利亞心裏那個苦啊,本以爲早點嫁人,就不用辛勞了,誰知攤上這麽個玩意兒。更讓她惆怅的是,琴師還帶著與前妻所生的4個孩子,加上她和琴師又生了兩個,好嘛,一家八口的重擔,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怎麽辦?除了往死受外還有何法?瑪利亞幹過多種工作,據稱包括電影院帶位員、售貨員、辦公室文員、酒保、信差、工廠女工、廚師等等。
大約80年代初,爲了有更大的生存空間,他們一大家子,由澳門遷至香港,瑪利亞憑著身強體壯,又在碼頭當起了苦力,扛米袋子。
碼頭苦力,魚龍混雜,何況她還是個女子,可想而知處處受到欺負,計算薪酬的竹簽常常被人偷去。瑪利亞忍無可忍,逐漸變得強悍,好,你拿我一根竹簽,我就拿你五根;你丟我老母,我就讓你全家撲街;你敢動手,我就抓爛你的臉……總之,你凶我更凶,你聲音大我更大。瑪利亞深刻明白了一個道理:好人怕爛人,爛人怕潑婦。
要知道,以前的瑪利亞,還沒等吵架,眼淚就先流出來了,現在則凶神惡煞,毫無畏懼,環境造就性格,一點不差。
在碼頭做工的兩年零九個月,瑪利亞身經大小罵戰少說也有數百場,正是這些經曆,令她中氣十足,聲音嘹亮,所謂好嗓子,無非一半天賦一半磨練。
(二)
生活雖然艱苦,但瑪利亞保持了積極樂觀的心態。有次下雨,木屋漏水嚴重,她和孩子大盆小盆接得手忙腳亂,突然,她說道:“這些水,我們可以洗漱、沖馬桶,能省不少水費!”大家一陣歡呼;一次,她賒回幾瓶醬料,洋洋得意,看著孩子們高興激動,才緩緩表示:“可是咱家沒有菜。”繼而大笑。
即使朝不保夕,每月瑪利亞仍堅持存點錢,去“聲雅廊”唱歌,一來忙裏偷閑、苦中作樂,防止崩潰,二來,唱歌本就是她的最大愛好。
瑪利亞的母親,會唱戲曲,小時候她便常與母親此唱彼和,因其聲音粗犷,母親唱子喉(女性角色),她唱平喉(男性角色)。經年熏陶,對戲劇、音樂頗有興趣。
長大後,瑪利亞開始喜歡西方流行樂,聽收音機、聽鄰居的唱片,讓音樂慰藉苦難的生活。瑪利亞是Shirley Bassry(雪莉·貝西)的忠實歌迷,她的歌幾乎都會唱。
而“聲雅廊”是藝人杜平開的一間歌廳,供人唱歌娛樂。那時沒有卡拉OK,琴師現場彈琴,想唱歌的交些錢,便可登台演唱,往往琴師周圍排了好大一圈人,個個欲一展歌喉。瑪利亞便是其中一員,她捧著一杯廉價飲料,淺淺啜飲——不敢大口喝呀,如果喝光了,服務生就會問“再來一杯”,她沒錢買,豈不尴尬?終于輪到自己了,瑪利亞立于琴旁,縱情高歌,這一刻,所有的煩惱、不快均會通通忘卻。
許是受到“聲雅廊”啓發,瑪利亞想到了一個掙錢的法門。
八十年代初,香港酒吧、夜總會、民歌餐廳遍地開花,這就需要有人在這些娛樂場所和歌手、琴師之間牽線搭橋,聯絡業務,也即所謂的“經理人”,瑪利亞想到的,正是這個行當。
說幹就幹,瑪利亞印了名片,給自己冠以“Director(經理)”頭銜,挨個去酒吧推銷:你們是否需要歌手、琴師,我手上一大把,不管任何時段都能表演,而且英文歌、國語時代曲、黃梅調、粵劇要什麽有什麽。然後她又找了一批歌手:你們是否爲沒人處理事務而發愁,沒關系,我給你們打理、安排,保證人人有表演,人人有錢賺。
就這樣,瑪利亞的演藝經理人業務開展起來,並且逐步發展、壯大,紅極一時,最多時候,她與20多家酒吧建立了合作關系,手下歌手、琴師若幹。當時,普通歌手、琴師的演出爲一場50元,瑪利亞抽取5%的傭金,後來演出增多,傭金提升至10%,每個月能掙數千元。幹了一年多,瑪利亞交了兩三萬元首付(當時香港一個單位20多萬),在新界大圍買了一套面積418英尺的房子,舉家遷至新居,日子苦盡甘來。
瑪利亞的事業之所以如此紅火,在于其歌手業務水平高及處事能力強,這一切,皆是她培養的結果。
瑪利亞時刻關注當下的流行音樂,凡有新歌出街,必找來曲譜,讓歌手學會,以備客人點歌;同時訓練他們搞氣氛,與客人互動,絕不冷場。瑪利亞要求,歌手決不能看歌詞,應時刻盯著客人反映,做到察言觀色,“唱歌不只是嘴在唱,眼睛也在唱”;客人泥沙俱下,良莠不齊,萬一遇到騷擾怎麽辦?瑪利亞出主意:漂亮歌手遭遇調戲,要立刻哭泣,這樣一來,便會博得旁人的同情,爲其出頭。不漂亮的呢,要大方告訴對方,我嫁給你!唱完歌就跟你走!只要你好意思,他就會不好意思。至于男歌手,謹記不要對著靓女深情款款,因爲靓女背後往往有人撐腰,引來麻煩,所以對著即老且醜的最安全,還能讓她們受寵若驚,感到榮幸。
看看,這就是酒廊歌手的生存秘訣,掌握了這些,瑪利亞及其手下能不遊刃有余、受到歡迎嗎?
瑪利亞請過最大的兩個腕兒,一個李龍基,一個是朱咪咪。
李龍基是香港民歌餐廳歌手的鼻祖,其在民歌餐廳唱歌前,已出過兩張唱片,爲彼時的紅歌星,因此身價不菲,普通歌手唱一場(45分鍾)50元,他則高達一兩千元,就這還供不應求,曾一天趕9個場子,贏得了“李九場”的花名。他最高一個月能掙24萬元,因而每次轉場,便將自己的黑色保時捷隨意停在路邊,根本不怕抄牌——抄一張牌罰款才30元,老子有的是錢,隨便抄。
朱咪咪同樣“囂張”,她來自新加坡,以膽大聞名,很多帶“色兒”的歌曲,香港本地歌手不敢也不好意思唱,但朱咪咪毫無顧忌,張口就來,比尹光那些鹹濕歌還要早。另外,朱咪咪很善于和客人打成一片,談笑風生,左右逢源,結果,有時一場下來,她僅唱兩首歌,錢便賺到了。
那時的香港夜場,藏龍臥虎、人才輩出,從最早的徐小鳳、鄧麗君、羅文,再到梅豔芳、張國榮等等,星光熠熠,百花爭豔。
多麽繁華的時光啊。
(三)
像李龍基、朱咪咪這種大牌,演出連軸轉,自然會發生轉場不及的情況,此時,面對客人等得不耐煩,瑪利亞便會臨時頂上,先唱兩首歌安慰情緒,這便是她登台表演的開始。
當然,瑪利亞正式成爲歌手,還得是1985年的那次無心插柳。
話說,85年的某一天,樂人聶安達(Anders Nelsson )告訴瑪利亞,Canton Disco要找一個琴師演奏一晚,薪酬800元,這個價錢可是老高了,瑪利亞能抽200元,所以特高興。
當晚,瑪利亞和琴師來到Canton Disco,原來有個名人在此舉辦生日宴會。琴師施展平生所學,叮叮咚咚彈個不止,客人玩得十分盡興。待到午夜時分,琴師覺得有點悶,對瑪利亞說,阿肥,你會唱歌,上來活躍活躍氣氛。
瑪利亞一看,諸人酒喝得差不多了,確實需要刺激刺激升升溫,便上了台,拿起麥克風,唱了一首Shirley Bassry的《I Who Have Nothing》。嘩,歌聲一起,但見台下驚呼聲一片,人人目瞪口呆,好家夥,都以爲是Shirley Bassry本人親臨現場。歌畢,大家集體高呼:“再來!再來!”瑪利亞又唱了Shirley Bassry的《Never Never Never》,令現場再掀高潮。
唱完歌,人們紛紛過來,請瑪利亞喝酒,桌子上很快擺滿了Dom Perignon(香槟王)。瑪利亞哪能喝完,走的時候全部打包,一轉手賣給了其他酒吧。
次日,瑪利亞仍在爲前晚大賺一筆沾沾自喜,一個電話適時而來。對方自我介紹是Canton Disco的老板Andrew Bull,要和她見個面。瑪利亞心想,莫非又有哪個名人過生日,找人表演?所以准備了一摞歌手、琴師的資料。
雙方見面後,瑪利亞把資料遞給Andrew Bull,Andrew Bull隨手一放,看都沒看,開門見山道:“昨晚你唱得太棒了,我們想請你唱歌,你報個價。”瑪利亞有點發懵:啊?請我唱歌?不是玩我吧?唱歌比經理人掙得多,當然願意了。我應該要多少錢?對,月薪一萬八……等等,現在最好的菲律賓頂尖歌手,才每月兩千元,沒道理給我這麽多?哎呀,我是不是在做夢?
得,電光石火間,瑪利亞的腦中噼裏啪啦想了很多事。
“給你一萬八,你覺得怎麽樣?”好巧不巧,Andrew Bull報的價,竟然和她所想一分不差,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
“好呀!”瑪利亞脫口而出,但話一說完,她後悔了,因爲她覺得自己“不誠實”:“其實,我會的歌不多,大部分需要看著歌詞才能唱,你們請我當歌手,可要考慮清楚了。”
Andrew Bull哈哈大笑:“這不是問題。這樣吧,你先試唱兩個星期,咱們有個互相選擇的時間。”
瑪利亞立即點頭答應。
自此,瑪利亞剪掉長鬈發,穿上高跟鞋,搖身一變,由經理人親自下海,做起了歌手。
不必兩個星期,只一個禮拜,瑪利亞就火了。很多夜店老“泡”見面後便推薦:“知道不,Canton Disco有個新歌手,那家夥……”接著擺出一副便秘的表情,對方大爲好奇:“怎麽?”“無法形容,你聽了就明白了。”
一傳十,十傳百,慕名而來的人夜夜爆滿,Andrew Bull眉開眼笑,兩個星期轉瞬即逝,試唱一事兩人自然而然地都“忘”了。
瑪利亞獲得追捧,歌藝了得是重要原因,她中氣十足、聲音雄渾,演唱時經常把麥克風拉至肚臍位置,仍響徹雲霄,技驚四座。她唱得又是爵士、藍調,頗爲高檔,歌者抑揚頓挫,聽者如癡如醉。另外,前面講過,瑪利亞當經理人時,強調手下歌手要擅于和客人打成一片,她更是個中高手,其頭腦靈活,應變迅速,插科打诨,風趣幽默,逗得人們哈哈大笑。爲此,有些客人,甚至帶著錄音機來聽歌,將瑪利亞的現場錄下來,作爲珍藏。
前面也講過,夜店環境較爲複雜,來者三教九流,說不准會遇到什麽麻煩。這不,有次她突然接到江湖人士通知,讓她去飯店“講數”。瑪利亞雖莫名其妙,但知道這類人得罪不起,一個人按時赴約。到了飯店,嚯,對面站了一票人馬,個個凶神惡煞,瑪利亞暗暗吃驚,不成想,對面更吃驚:“就你一個?沒帶其他人?”瑪利亞老實回答:“你不是約我一個人嗎?”
“啪”,對面一拍桌子,進入正題:“昨天晚上,我們老大叫你喝酒,你爲什麽不理他?擺明不給我們老大面子。”
“大哥,我根本不知道呀。啊,對了,昨晚有個洋人要泡我,你們可能不清楚,我老公啥事不幹,我帶著6個孩子含辛茹苦,有洋人泡我,我當然會抓住機會,萬一成了,我就不用這麽辛苦了。那個時候,別說老大叫我,就是我親媽叫我,我可能也聽不見。”瑪利亞這番話,讓對方都笑了,危機就此化解。最後,瑪利亞喝了杯酒作爲賠罪,和對方有說有笑地吃了一頓飯。
通過此事,稱瑪利亞一句“奇女子”,我覺得並不過分。她的豪爽和熱情,在日常體現得更明顯:只要客人酒喝得有點多,她便告訴酒保不要再給其賣酒,且勸客人早點回家。久而久之,大家都覺得她像個老媽子一樣管得忒多,便依據她體型,開玩笑地叫她“肥媽”。
“肥媽”之名,就此誕生。
(四)
Canton Disco在當時的衆多娛樂場所中,無論名聲和檔次均極高,門票就要79元,一般人根本消費不起。因而,來此休閑消遣者,大多爲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社團老大也屬“名人”——包括演藝界人士,如陳欣健、泰迪羅賓。
陳欣健對瑪利亞的歌聲和外形印象頗好,1986年,他執導《神探朱古力》時,盛情相邀瑪利亞于片中客串一角,瑪利亞欣然應允,雖然鏡頭不多,卻是她在娛樂圈首次亮相。
接下來,就是讓瑪利亞成名的“風雲”系列了。
這件事,先由林嶺東講起。
1982年,林嶺東從加拿大進修電影回港,加入新藝城。四五年下來,林嶺東先後執導了《陰陽錯》《君子好逑》《愛神一號》《最佳拍檔之千裏救差婆》,皆成績不俗,尤其《最佳拍檔之千裏救差婆》票房極高,令一向實行家長制、集體創作的新藝城“法外開恩”,給了他400萬元,特許想拍什麽就拍什麽。
有了創作空間和資金,林嶺東決定大幹一番,但究竟“拍什麽”一時還沒想好。一日,他翻閱報紙,一則庭審消息引起了注意——1985年,香港發生忠信表行大劫案,悍匪季炳雄七人,與警方在街頭展開火拼,全身而退,數月後才被抓獲,將于某日舉行庭審。
當日,林嶺東去了庭審現場,詳細了解了案情,這給他帶來了靈感,一個臥底故事由此成型,他交由沈西城執筆,完成劇本。
這部影片,林嶺東起名《龍虎群英》,新藝城老板之一黃百鳴建議,把“群英”改爲“風雲”,更具氣勢,而且,一定要用周潤發演。
林嶺東從善如流,他找來周潤發、李修賢、孫越、張耀揚、吳家麗、徐錦江等合演《龍虎風雲》,幕後,則啓用劉偉強擔當攝影,泰迪羅賓負責配樂。
大概北美求學的經曆,讓林嶺東喜歡上了爵士、藍調,他要求泰迪羅賓,影片配樂和主題曲,必須貫徹這一風格。泰迪羅賓領命,很快就創作出了主題曲《要爭取快樂》,接著,就是選擇演唱者了。香港能唱爵士的,泰迪羅賓腦海中浮現出兩人,一個是梅豔芳,可其太紅,很難“服侍”,另一個便是在Canton Disco唱歌的瑪利亞了,既然梅豔芳不好請,瑪利亞則成爲不二人選。
關于瑪利亞演唱《要爭取快樂》的過程,她和泰迪羅賓分別有兩個不同版本。
瑪利亞版本:
泰迪羅賓去Canton Disco找瑪利亞:阿肥,幫我唱首歌怎麽樣?瑪利亞一口答應,沒問題。泰迪羅賓又說,錢很少的。瑪利亞豪爽表示,沒關系。
待錄完《要爭取快樂》,瑪利亞問泰迪羅賓,如何,收貨嗎?泰迪羅賓反問,你是歌手,你收貨嗎?瑪利亞伸手一擺,收不收貨你們看,我還要趕緊回家照顧孩子呢。臨走,泰迪羅賓遞給她一個紅包,算是報酬,紅包裏是一千元,可把瑪利亞樂壞了。
過了幾天,林嶺東突然出現,道:阿肥,你給我們制造了個大麻煩,把它搞定。原來,瑪利亞的聲音,放任何人在鏡頭裏假充演唱,都駕馭不了,沒辦法,只能本人親自出馬。瑪利亞那場戲,是周潤發身處酒吧場景,她于台上高歌《要爭取快樂》,爲影片增添了一抹異色。同樣,她又得到一千元紅包。
泰迪羅賓版本:
爲了驗證瑪利亞能否唱好主題曲,林嶺東跟隨泰迪羅賓來到Canton Disco,聽其唱了幾首歌,林導連贊“好勁”,拍板敲定,並順勢請她參與演出。
但當時,《要爭取快樂》泰迪羅賓只寫好了旋律,歌詞僅得“世事多變,豈可盡如人意”及“嘥氣”三句,爲了抓緊拍攝,所以瑪利亞特寫鏡頭,便只唱這三句,其他則用遠景,等歌寫好再配音。
《要爭取快樂》的其他歌詞,出自林敏骢之手,傳言最過瘾那句“老虎都要得嘅得嘅得嘅得嘅一定得”卻是周潤發的金句。
至于瑪利亞版本和泰迪羅賓版本哪個接近真實?私以爲,泰迪羅賓可信度更強,因爲像瑪利亞這類性格豪爽,能言善道的人,說到高興處,免不了杜撰些故事。這點,我有切身體會。
不管如何,隨著《龍虎風雲》叫好叫座,《要爭取快樂》和瑪利亞也出了名,這首歌,獲得了1987年台灣金馬獎最佳原創歌曲提名和1988年香港金像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提名。
瑪利亞從此一出門,就會受到人們指指點點:看,看,嘥氣!
(五)
《龍虎風雲》取得近兩千萬票房,新藝城大賺一筆,繼續放手讓林嶺東自由發揮。這回,林嶺東拍攝了其胞兄南燕(林嶺南)編劇的《監獄風雲》。
《監獄風雲》的主演仍是周潤發,搭檔梁家輝,其余張耀揚、何家駒、黃光亮、成奎安、吳志雄等幾大惡人聚首,共同演繹了一出精彩絕倫的好戲。
由于瑪利亞爲《龍虎風雲》演唱的《要爭取快樂》實在精彩,故《監獄風雲》的兩首歌《友誼之光》和《充滿希望》,林嶺東再次交給了她。
《友誼之光》改編于老歌《綠島小夜曲》,粵語版還有一個版本,是黃寶欣的《兩地情》(南燕同詞)。《友誼之光》和《兩地情》孰先孰後,無從考證,僅以推出時間判斷,黃寶欣收錄于《兩地情》的首張個人專輯《濃情》,發行于1987年12月,而《監獄風雲》在1987年11月上映,似乎領先一步,但錄歌時間就不清楚了。先後不必糾結,黃寶欣清新溫婉,瑪利亞铿锵有力,各有特色,但就《監獄風雲》而言,瑪利亞的歌聲更爲貼切,兄弟情、江湖義,一曲蕩氣回腸。也因此,《友誼之光》風頭蓋過了《兩地情》。
由于《要爭取快樂》和《友誼之光》大受歡迎,1988年,瑪利亞簽約銀星唱片(黃寶欣同屬銀星),灌錄了EP《監獄風雲 龍虎風雲》和大碟《Maria Cordero》——仰仗非凡的歌技,瑪利亞灌錄唱片,只要一天就OK。
《監獄風雲 龍虎風雲》EP賣得白金,而《Maria Cordero》收錄的《法內情》主題曲《Ma Ma I Love You》和《一生一世》及《月亮星星太陽》主題曲《萍水相逢》並《也許無緣》,亦引發傳唱。
1988年第11屆十大中文金曲頒獎典禮,瑪利亞憑借《友誼之光》,一舉奪得獎項,是其最輝煌、最矚目的時刻。
是年,瑪利亞又演唱了林嶺東新片《學校風雲》的主題曲《同志,世界在你手》,完成了“風雲三部曲”的參與。
《學校風雲》寫實性地揭露了黑社會入侵校園的情況,呼籲各界予以重視,然而,這部良心之作,慘遭電檢處刪剪十多處,方准上映,這使得剛榮獲金像獎最佳導演、正意氣風發的林嶺東大爲憤怒,宣布以後再不拍社會寫實題材。
“風雲”系列就此畫上句號,後來林嶺東雖然仍創作了兩部“風雲”,但《監獄風雲2逃犯》有續貂之嫌,《聖戰風雲》的精神內涵南轅北轍。
之後,林嶺東幾番變故,日趨消沉,直至隱退,新世紀欲再起風雲,卻發現已與時代格格不入——那個風起雲湧的大時代早就變成了卿卿我我的小時代。
2018年12月29日,林嶺東逝世,終年63歲。
《要爭取快樂》《友誼之光》等,記錄了一段峥嵘歲月,也是壯志未酬、英雄落幕的一阕挽歌。
(六)
入行後,瑪利亞除了唱歌,亦出演了不少電影,粗略統計有三四十部,大多爲配角,難有發光機會,只能憑獨特的身型外貌,混個臉熟。
瑪利亞簽署的經理人公司,是陳自強的Willie Chan,旗下藝人個個都是巨星,成龍、鄭裕玲、鍾楚紅、張曼玉、張學友……既爲同門,所以都是朋友,不分大小,大家皆叫她一聲“肥媽”。成龍曾多次請她在自己的片子裏演個角色,瑪利亞予以拒絕:“大哥,你拍吧,我幾十歲的人了,不玩這些。”她不是不想演,是不敢演啊,你想,拍成龍電影的那些人,經常頭破胳膊斷,瑪利亞可不願冒險。片子不拍,音樂還是能聊的,不過,對于成龍唱歌,瑪利亞應該不以爲然,至少,她便認爲張曼玉根本不適合當歌星。
說起來,瑪利亞所拍的電影中,給人留下較深印象的,大概屬1989年的《一眉道人》了。
彼時,林正英挾自身所開創的僵屍片熱潮,與藍乃才、蔡瀾,共組嘉禾衛星公司——大路影業,創業作,就是《一眉道人》。
該片,由林正英自導自演,他深感僵屍片逐漸陷入窠臼,必須突破,方能自救,因而推陳出新,編寫了一個茅山道士大戰西方吸血鬼的故事。既然有吸血鬼,那麽就有宗教,瑪利亞便飾演了修女嬷嬷,帶領一群年輕修女負責尖叫及搞笑,很好地完成了演出。她和林正英還有一處難得一見的吻戲。
由于《一眉道人》承擔著“開門紅”重任,林正英對制作十分重視,力爭精益求精,這部片子,他足足拍攝了近一年,花費的精力、物力比之前的《僵屍先生》等多了數倍。
最終,《一眉道人》票房失利,只賣了一千一百多萬。林正英是個好強的人,遞交辭呈,離開了大路影業。
林正英這一年遭遇失意,其實,瑪利亞這一年也有一場大變故,她離婚了。
瑪利亞與菲律賓琴師老公結婚17年來,老公一直靠瑪利亞養活,既不工作又大手大腳,後來還養成了打孩子的惡習,瑪利亞予以保護,亦被拳打腳踢,老公甚至對她持刀威脅。更可惡的是,老公與菲傭偷情,致使對方懷孕。
起先,瑪利亞一忍再忍,可隨著老公所作所爲越來越過分,她決定結束這段婚姻,加之獲得孩子們(包括老公第一段婚姻所生4個孩子)的支持、鼓勵,她更義無反顧。
離婚,于瑪利亞而言,是件大好事,她再不用擔驚受怕、戚戚然了。恢複自由身的瑪利亞魅力不可擋,據說,同時有七個男人對她展開了追求,需要秘書幫忙安排時間約會。
她唱歌、演戲掙的錢,也不用投進老公這個無底洞了,或儲蓄或投資,很快積累了一筆資金。
這會是一個“從此幸福”的結局嗎?當然不是,所謂福兮禍所伏,當你覺得人生美好的時候,它總會冷不丁地讓你明白命運無常。“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古人早把概率算好了。
約1992年,瑪利亞因替朋友擔保,欠下了巨額債務,名下産業全部出售,從何文田山道大屋搬到唐樓居住。那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她翻開電話薄,找到一個人,撥通了電話,對方聽了她的哭訴,期期艾艾地表示:嗯……這個……我最近手頭也緊,只能給你借一點。瑪利亞突然笑了:我不是借錢的,我只是找個人訴訴苦,我不想讓家人和朋友知道我的遭遇,所以才給你打電話,因爲咱們兩根本就不熟絡!
確實,瑪利亞要借錢的話,認識的有錢人多的是,每人借個10萬,足夠還債,但她不想這樣,她要靠自己渡過難關。
瑪利亞只身來到內地,于酒吧獻唱,她的知名度在廣東等地區,還是挺大的,一時引起轟動,各場所紛紛相邀。瑪利亞出場費不低,高達萬元,她喜歡唱歌時開一瓶白蘭地,邊唱邊喝,一場45分鍾,唱完最後一首《友誼之光》,白蘭地正好喝光。如是在內地登台半年,瑪利亞掙了50萬元,將錢裝在一個網球拍袋中,過關返港。有人看見她,問袋裏是什麽,鼓鼓囊囊。她回答,錢呀!問者往往不信,騙誰呢,錢能放在這裏?
瑪利亞果然依靠自己,成功翻身。
(七)
不知是否經曆此事,讓瑪利亞覺得“安穩”的可貴,她從此開始淡出歌壇,實際自1990年推出大碟《幾許情深》後,她便再無新作了。
瑪利亞幹甚莫去了?她呀,跑到電視台主持節目去了。
90年代初,瑪利亞在亞視開設了現場節目《肥媽老友記》,暢談藝海見聞,點評娛樂事件,嬉笑怒罵、勁道十足,大受觀衆喜愛,這一節目類型,爲香港電視首創。其後,她又主持了《肥媽Phone Show》《肥媽一家人》等,皆以敢說敢言,觀點鮮明見長。
主持之余,瑪利亞重操舊業,再次當起了經理人,不過這次不是酒吧歌手經理人,而是藝人經理人,她組織二三線藝人參加演出,介紹工作,說白了就是幫他們搵食,誰有困難,只要打聲招呼,便能得到照顧。有段時間,張衛健混得極慘,求助瑪利亞,瑪利亞二話沒說,給他安排了10場演出,並預先支付了酬勞,讓張衛健感激不盡。瑪利亞如此仗義,令“肥媽”一名,賦予了更多尊重、敬佩意味。
美國人也聽說了瑪利亞的事迹,1995年,把她請到三藩市,要給她個傑出人士之類的獎,時任總統克林頓親自頒獎。瑪利亞帶著母親出席。此行,老太太怒斥敵酋,揚我國威。
事情是這樣的,克林頓親自駕臨,會場安保十分嚴格,瑪利亞母親的助聽器多次被要求摘下檢查,惹得老太太一肚子氣:我要搶你們總統嗎?頒獎結束後舉行宴會,克林頓挨個握手,輪到老太太時,克氏手掌大而有力,老太太又戴著一枚鑲鑽戒指,因此一下把老太太握疼了,老太太脫口而出:你這個混蛋!克林頓聽不懂中文,連說“YES”,一桌華人目瞪口呆。
怪不得瑪利亞人品優,三觀正,還愛國,原來是繼承了母親的精神啊。她榮獲銅紫荊勳章(2014年)實至名歸。
瑪利亞扶危濟困,義氣深重,在圈內鼎鼎有名,只說一件事,就可看出她的人緣。一次,她向亞視提議,舉辦一場音樂活動,亞視高層很爲難,因爲有名歌手都與TVB簽了約,恐怕冷場。瑪利亞保證,她會負責。結果,那場活動,共來了52個歌星,他們不惜得罪TVB,也要給瑪利亞捧場。而她于90年代末開業的酒吧,亦明星如雲,王菲和謝霆鋒的戀情,就是在她的酒吧被偷拍而公開的。2018年,瑪利亞當選香港演藝人協會副會長,盡顯號召力。
當然,瑪利亞主持的電視節目,還要算飲食節目最出名,亞視期間的《肥媽私房菜》,TVB期間的《食平D》系列,皆爲熱門。作爲這一領域的老行尊,瑪利亞毫不客氣地指出,謝霆鋒做飯,一定有師傅在背後教。那是肯定的,誰人能像瑪利亞一樣,從小到大給家人煮了幾十年飯,不停對飲食研究、摸索,一身真才實學呢?
瑪利亞的好廚藝,貢獻給了電視機前的觀衆,更貢獻給了家人,尤其第二任丈夫Rick(施曉洋),口福不淺。
1999年,瑪利亞再婚,嫁給了葡萄牙籍環保工程師Rick,兩人恩愛有加,幸福美滿,並且舉行了三次婚禮。
第一次,是1999年兩人在加拿大正式結婚,因爲趕上家中有喪事,所以沒有擺酒,瑪利亞的奶奶對此一直耿耿于懷。2013年,爲了滿足老人心願,兩人補辦喜酒,喜氣洋洋。當年,瑪利亞查出子宮癌,需切除子宮、卵巢和輸卵管,術前,Rick爲鼓勵她戰勝病魔,承諾會再娶一次她,術後,兩人飛往拉斯維加斯,舉行了第三次婚禮。
本來,瑪利亞和Rick計劃將浪漫進行到底,來個梅開四度,可惜,2020年11月5日,Rick因肺腺癌去世,剩下了瑪利亞孤獨一人。
還好,瑪利亞還有一衆子女、孫輩乃至曾孫輩相伴,多少化解悲痛、思念。
今年,曾志偉執掌TVB後,瑪利亞的飲食節目被砍,現在,她繼續在網上教人做菜。
瑪利亞什麽場面沒見過?只要她想幹,任何事不在話下。
回首過往,那些刻骨銘心事,那些得到或失去的夢,那些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一笑已經風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