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新加坡去”,已經成爲中國青年去向海外發展的一種選擇。
物價真瘋狂
當被房東告知新一年的續租價格將從4900新元/月漲至5900新元/月後,來新加坡工作近五年的“新漂”老馬,終于切實感知到了變化的來臨。
一切其實早有征兆。兩年前,老馬和好友夫婦租下了這套位于市中心的高層複式Condo(公寓),前任租客也是來自中國的“新漂”,對方告訴他,房主是本地收入頗豐的牙醫,另有住房,這套公寓被用于長期出租、謀取投資收益。
但從今年年初開始,房産中介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老馬生活裏。“基本上每一兩周都有一個人來看房,想買這套公寓。”熟悉的中介告訴老馬,新加坡的房地産市場如火如荼,現在的價格足以令“不缺錢”的房東感到心動。
這與老馬的預期不符。之前兩年因新冠疫情肆虐,新加坡兩度采取封鎖措施,並在2020年3月18日關閉了新加坡-馬來西亞陸路口岸,這一舉措導致大量外來務工人員滯留當地,一定程度上推高了房地産市場,尤其是房屋租賃市場的需求。但今年4月1日,新馬陸路口岸重新開放,新加坡的出入境政策不斷放寬,老馬曾預估房價房租將出現回落,但市場需求不降反增,房租的急劇上漲更是席卷了整座城市。
隔離期的窗景。在新加坡封控期間,市民被要求居家辦公,盡可能減少外出聚集。
“所有的人,從住別墅的總監級員工,到住公寓和住HDB(組屋)的普通員工,所有人的房子都在加價!”老馬並不是唯一遭受巨大沖擊的人,他就職于一家全球知名的電影公司,部門同事來自世界各地,公司恢複職場辦公後,大家交談的共同主題之一就是飛漲的房租——上漲30%尚算溫和,加碼50%也是常見,更有甚者“直接double(翻了一倍)”。連收入是老馬“少說好幾倍”的部門總監,都考慮搬去更便宜的房子。
令人焦慮的不僅是“日新月異”的房價,“是所有東西都在漲價”!老馬的女友、中國女孩小林來新加坡求學八年,第一次經曆這樣的全面價格上漲。食物價格的變化同樣直觀,學校裏小林喜歡的一家披薩店,“原本價格是4塊到6塊新幣,8月份開學後,已經全面漲到8塊錢以上”。她和老馬常光顧、主打平價飲食的食閣,價格最低的套餐也上漲了近百分之二十。
唯一的例外是一家賣燒鴨飯的小店,“他們家不漲價”。但小林發現,同樣價格的一份飯,曾經裝得滿滿當當的燒鴨消失了,只余下單手能數清的肉片稀疏點綴在米飯上。老馬打趣這是“一個巨型壽司”,小林卻覺得,壽司的配菜至少能蓋住米飯,“這個才蓋了四分之一”。
水電煤的價格同樣大幅飙升,每月綜合下來也要兩百多新元,這讓前些年從未因吃穿住行的花銷頭疼過的老馬感到了壓力。一直租住公寓,甚至打過購房主意的他不得不承認,如果物價持續膨脹,他或許要搬去價格更便宜,但配套服務相當有限的政府組屋。
老馬和小林探討過物價飛漲的原因,除開國際局勢變化導致的大宗商品價格上浮,老馬將這些多歸咎于正不斷向新加坡遷徙的外來者,尤其是他的中國同鄉們——享受高薪的互聯網從業者,以及在Web3.0和區塊鏈行業掘金的投機客。老馬並不歡迎這些同胞的到來,並一定程度上將他們視爲哄擡市價的元凶,這些人也並不像他一樣,會爲飛漲的物價感到焦慮。
“就說房子吧,無論漲成什麽德性,都有很多人在搶。我在小紅書上、在知乎上都刷到過,說房子挂上去兩三個小時,就租出去了,有人甚至直接視頻看房就敲定,交兩個月押金簽兩年。”老馬的收入在當地尚算豐厚,高于新加坡人力部發布的居民收入中位數,但現在,他的聲音裏有著真切的焦灼和疑惑:“你不理解這些人到底哪來的,這麽多人,而且一個個手裏好像都不缺錢!”
降薪加入新公司
半年前抵達新加坡、順利入職當地頭部電商公司Shopee的利強,大概率是老馬不歡迎的那類人。利強之前就職于國內知名互聯網硬件公司,屬于較高級別的技術人員。和很多拿到高薪職位跳槽的國內同行不一樣,今年剛獲得職級晉升的他是降薪加入新公司。
在利強看來,新加坡是他的必然選擇。決定出海發展後,利強曾列出一系列去向——排第一梯隊的是美國和加拿大,排第二梯隊的是歐洲各國,接著是日本、澳洲和新加坡等地。“在互聯網行業,其實就這幾個選擇。美加遷過去的整體成本比較大,現在美國簽證也不好解決;而歐洲相對薪資更少,我現在還是能掙錢的年齡,就沒往那邊找。”
排除這些考量,利強最終挑中新加坡,也是因爲他參加面試時一家新加坡公司高管對國際局勢的判斷。
“他說,在中國和西方沖突不斷的情況下,新加坡作爲一個緩沖跳板,是很多公司的選擇。”利強很爲這一觀點觸動。從宏觀角度來看,新加坡地處馬六甲海峽咽喉位置,擁有天然的地緣優勢,影響力輻射整個東南亞;其領導者多年來在國際政局中的博弈經營,也使得新加坡能在逐漸升級的東西方矛盾中,保持住一種微妙平衡。
來新加坡不久,曾在歐洲生活過一年的利強就發現,相較西方世界對待中國問題的偏頗報道,新加坡的媒體至少在態度上做到了客觀均衡,這爲中國求職者融入當地社會營造了較好的輿論環境。
事實也似乎正如這一高管所言。從2020年開始,中國互聯網公司巨頭在西方市場頻頻受阻,開始將戰略重心向新加坡傾斜,在此購房置地、招募員工,開設辦公中心。一度有媒體揣測,新加坡將從國際“金融中心”變爲“碼農中心”。
2022年,有更多中國富人轉投新加坡,今年年初至4月底,新加坡金融監管局共接到143間家族辦公室的申請,其中63間來自中國。據金管局4月宣布的更新條款,新加坡13O計劃下,家族辦公室轄下基金的最低資産管理規模爲1000萬新元,並要承諾在兩年內增至2000萬新元。
這半年裏,利強不斷接到國內朋友們關于新加坡的咨詢,對方可能是像他這樣剛過而立之年的高級技術人才,也可能是硬件或互聯網科技公司的高管,“像是阿裏的P9,他們都是帶著人帶著任務來新加坡的”。
新的資本力量也在湧進新加坡。我見到董明時,她正忙于審批下屬Judi提交的出差報銷。“出差費都批得手軟。”她口氣誇張,待看到文件最末的總數,又忍不住說了句髒話:“X的,這只是住宿費和單人機票,他們還沒報餐費,對,還沒算上隔離費用⋯⋯這總數我都不敢算!”
董明是國內某老牌區塊鏈項目的市場負責人,對她來說,在熊市時花費十數萬元安排兩位下屬赴新加坡參加一次會議,其實並不劃算,但她卻不得不做出這樣的安排——“我們(開展商務的)必須要出去,現在國內已經沒有什麽大型的行業展會和交流活動了。”董明很清楚,去年 5 月開始,中國對區塊鏈尤其是虛擬貨幣業務的監管不斷收緊,大量從業者將業務轉向國際市場,而政策寬容、華人適應門檻低的新加坡正是他們走向海外的橋頭堡;加之今年國內疫情反複,大型峰會無法舉辦,9月末在新加坡開幕的“TOKEN 2049”就成了所有中國從業者不可缺席的重要舞台。
當然,還有一些更深層次的原因。近一年來,董明和她的夥伴們發現,中國人在區塊鏈行業的“定價權”已經轉移。“以太坊創始人V神(Vitalik Buterin)是我們行業毫無疑問的大佬,他2014年還在學中文,爲啥?因爲那時候市場在中國,中國的交易非常非常活躍。”但董明知道現在不一樣了,尤其隨著WEB3.0等新概念在海外迅速普及:“我們行業裏就開玩笑說,中國的創始人們發現,2022年最大的業務瓶頸是——你要學英文。”
大量國內項目將工作地點設在新加坡,因爲這裏優厚的稅收政策和開放的監管態度,更因爲這裏彙聚了大量國際資本,是中國從業者鏈接西方視野、拿到新一階段入場券的必爭之地。
“TOKEN 2049”或許正是這一趨勢的風向標。Judi參會時觀察到,上台宣講新項目的幾乎都是外國人,台下雖滿是中國面孔,但大家公開交流時,默認使用的語言卻是英文,“要考慮每個項目都會有一部分外國人過來”。Judi私下也同很多華人客戶和潛在合作方有過交流,她能看到對方高漲的創業熱情,但最大的感觸卻是:“他們融資上的困難會比較多一些。現在這些投資人,在團隊創始成員都是外國人和都是華人的情況下,他們可能不會選擇華人做的項目。”
董明也能從一些新聞報道上看到同行們遭遇的類似窘境,她在手機上滑動著文章,語帶諷刺:“我覺得也挺有意思的。當年紮克伯格需要中國市場時,還頂著個大霧霾在天安門跑步,那時怎麽不說中國人不行了?”
周期
在身處新加坡的中國互聯網從業者眼中,過去兩年的主題除去疫情,便是增長與擴張。中國女孩余涵2020年入職本土互聯網巨頭Sea旗下的金融科技公司,她記得很清楚,此後兩年,公司用來舉辦迎新會的集團大樓一層幾乎沒有空閑下來的時候。
“尤其是2020年和2021年,發展勢頭真是非常猛,”余涵細長的眉毛聳起,語氣誇張,“每天你都可以看到新面孔!”余涵所在的團隊整體業務量不大,但也很快擴張至三四十人規模,她還一度因此陷入“會不會無事可做”的焦慮中。中資互聯網公司同樣在瘋狂招募員工,余涵的一位同事就被字節跳動設立在新加坡的業務部門挖走,“他們工作就好辛苦,但給的工資也確實很高”。
有商科背景的余涵知道是什麽力量在支撐這樣的快速擴張。“東南亞的人口結構和中國不一樣,還有很多人口紅利;消費者的理念和習慣也和中國不太一樣,可能落後,可能超前,但會有一些新的東西。”余涵認爲,這意味著東南亞廣袤的市場之下,潛藏著某些在中國快要消失殆盡的造富機遇。
擴張的勢頭至少持續到今年年初。今年1月,利強開始參加新加坡的互聯網公司面試,對方態度大多迫切,“都說我們招不來人,我們很缺人”。但半年後,一張來自脈脈職言社區的截圖在利強和余涵的朋友圈刷屏——某位即將入職Shoppe的中國博士生發布了自己的最新遭遇:他攜妻帶狗剛落地新加坡就接到“新雇主”Shoppe的電話,被告知工作職位已取消,而在航班起飛前,他才收到了公司發來的下周工作安排。
“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信號。因爲這件事發生後不到一個月,就開始大裁員了。”利強告訴我,自己與這位博士生的工作內容類似,盡管身處核心部門,還未被裁員的海嘯波及,但他和同事們也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淒涼感。因爲之前就職的國內公司發展穩定,利強未曾直面過互聯網的裁員浪潮,他沒料到自己幾番考察後選定的海外優質企業,“這麽快進入一個大的衰退”。
一些存在已久的問題也浮出水面。公司內部交流會上,利強曾聽高層員工探討:“就說任何一家偉大的公司,都是有統一市場在支持的,只有Shoppe是例外。”現在看來,這一例外的存在或許只是暫時的。利強判斷,Shoppe本身的戰略決策失誤是致使它出現大潰退的主因;不過缺乏一個足夠大的統一市場,也已成爲Shoppe走向偉大的路途上難以逾越的絆腳石。
“新加坡雖然是東南亞的核心,但這裏不是個統一市場,不同國家的政策、法律、用戶習慣⋯⋯種種都不一樣。”利強從行業好友那得到過信息,同樣立足新加坡,由字節跳動等中資公司主導的跨境電商仍在快速發展,“但在不同國家進展的程度也非常不一樣”。
剝離開新鮮的繁華表象,新加坡也有難于掙脫的現實桎梏。截至2022年7月,新加坡總人口不足六百萬,本土缺乏足夠的人口紅利去哺育科創獨角獸成長,而與它僅一峽之隔的印度尼西亞擁有約2.7億人口,近年來已誕生諸多互聯網明星企業。
一些新鮮的浪潮也正悄然退去。在湧向新加坡的區塊鏈新人眼中,“TOKEN 2049”的余熱還未散盡,但在圈裏混迹多時的“老鳥”們卻知道,新加坡已經不再是他們遷徙的最優節點。
和我見面前,董明剛與一位圈內好友通過電話,對方正准備搭乘班機從新加坡飛往紐約。這樣的二次遷徙並不罕見,2021年12月8日,美國衆議院金融服務委員會在國會山舉行了“數字資産和金融的未來:理解美國金融創新的挑戰和益處”聽證會,此後對這一行業的發展更是不斷釋放友好態度。據CB Insights統計,2022年第一季度,全球63%的區塊鏈融資發生在美國。聚集了大量WEB3.0公司和投資人的美國,已經成爲技術極客們的創業天堂。
另一些從事加密貨幣交易的巨頭們,則奔向了位于中東的迪拜、南歐的馬耳他,或是發展更爲滯後的亞非拉國家。董明告訴我,類似哥倫比亞、越南這些基礎設施欠缺、貨幣持續高通脹的國家,“天然就對加密貨幣非常友好”。
“現在我們在新加坡也沒那麽多人。說個好玩的,”晃動著手裏的咖啡,董明輕聲說了個名字,“就像XXX,我們圈裏不算太什麽的,在新加坡都已經變大佬了。”
海上港灣
新鮮資本帶來的熱鬧喧囂,似乎很難被身處傳統行業的老馬所感知。在他眼中,這座逐漸開放的城市,並未真正走出疫情的陰影。
“我至今還在居家辦公。”老馬在電話那頭敲擊著鍵盤,聲音憤憤。他複工時發現,公司已經賣掉了辦公樓,從房主搖身變成“租客”,原本兩層的職場,“現在變成了一層。我們座位不夠了,所以大家得輪著去”。
現在,老馬每周仍需在家辦公三天,這意味著他要繼續支付多台電子工作設備和空調産生的高額電費。他知道自己變窮了,公司也是,不過更讓他惆怅的是:“我感覺我都好久沒去電影院看電影了。我們做的片子也從影院電影爲主,到一堆Netflix和Disney+(流媒體影視項目)。”
一些東西已經失落在被疫情覆蓋的歲月裏。被視爲新加坡特色、遍布街頭的食閣是老馬常去探索的休閑地,裏面有著不少物美價廉的美食檔口,但現在除開一些“網紅”食閣,泰半食閣裏的多家小店都關門歇業。“這些店鋪沒有恢複,他們是真的直接就死了。”老馬的口氣有些沮喪。食閣的萎縮,意味著普通居民能選擇的平價食物大大減少,這表示他們的生活成本還將繼續升高。
飛漲的物價和湧動的熱錢,不一定是經濟繁榮的號角,也會指向無法探知的風險。小林就讀的是經濟類專業,教授在課堂上告訴她們,現在是新加坡通脹很嚴重的一個時期。“他講新加坡現在遇到的問題困難挺大的。”小林剛上大三,還不太能清晰預知高物價、高通脹帶來的一系列後果,但身邊找不著工作的焦慮朋友、對業務發展感到壓力的實習公司老板,都在告訴她:“這兩年經濟狀況不太好。”
疫情持續這三年,老馬認識了一些新的中國朋友,其中不少人在邊境開放後選擇離開新加坡,感覺生活已經“逐漸離譜”的老馬,卻還是想繼續留下來。大學畢業後,他其實去過很多國家,也在北美生活過一段時間。“我去多倫多時,感覺大家對你就很冷淡,溫哥華那邊是熱情似火,新加坡又不一樣,這邊就是正正常常。”但老馬覺得:“正常特別難能可貴。”
和在白人世界獲得的冷待,或是近似刻意的親切不同,漂泊的中國客人在新加坡能盡量自然地融入當地。人們交流友好,但又各有軌迹,用小林的話來說,“你會覺得好像生活在一座自己的城市”。
新加坡也爲“95後”女孩余涵提供了一弧港灣。來這之前,余涵在法國巴黎留學深造,她的一些住在較爲偏遠地方的同學,在深夜的街巷遭遇過搶劫和毆打;盡管自己住在市中心,但白日街頭遊逛的一些精神異常的流浪漢,也足以讓她感到害怕。
“但在這裏,我從不會擔心自己的安全,就算我忘記鎖門也沒關系,因爲犯罪率非常非常低。”在余涵眼中,新加坡是一座對女性相對友好的城市,安全且充滿秩序,而在這個由華族主導的城市國家,她也能找到“更強烈的認同感”。
新加坡能給予余涵的還遠不止這些。與出生在首都北京的老馬、利強不同,余涵的家鄉是四川樂山,這座安逸小城很難給予她更爲開放的視野。小時候,母親會告訴她女孩子“要皮膚白”“要長得瘦”才是好看。
“其實我在國內時,包括讀大學的時候,都是非常不自信的人,我對自己的長相和身材都沒有安全感。”余涵曾長期被容貌焦慮所困擾,她擔憂自己的皮膚不夠白皙,身材不夠纖細,也質疑自己細長的眼和圓潤的鼻頭不符合主流審美標准。但來到新加坡後,她驚奇地發現,街頭和她擁有同樣膚色的東方女孩們都自然地展露著自己的身體,“你真不覺得她們是膚白貌美的,你也不會覺得她們的身材是非常好的,但她們就非常自信”。
那套讓余涵焦慮多時的顔值框架,被無形的力量砸碎了。在新加坡,她很容易獲得身邊的同事朋友,或是約會對象的贊美,初時她會惶恐,“就覺得你爲什麽會誇我漂亮?”但漸漸地她意識到:“美的標准和定義,在這裏可能更多元化一點。”
余涵能清晰看到這幾年來自身發生的改變,她坦率地告訴我,自己現在不用大牌化妝品,護膚品僅從屈臣氏采購;她不會時刻妝容精致,也不執著于名牌皮包和服飾,“我的鞋子都是淘寶一兩百人民幣就能買到”。
在余涵的微信朋友圈裏,有著她去往各地旅行時的照片,裏面的女孩會擺出各種搞怪表情,那張笑起來有小巧梨渦的臉上保留著打結的眉頭和各種表情褶皺。你很容易被這樣燦爛的笑容所感染,也很難在其中找出美圖軟件留下的痕迹。
在新加坡街頭很容易發現各種華人文化元素。
遊子
幾乎沒有人能忽視自己在新加坡生活所獲得的便利。這座城市設計精巧,公交路線規劃完全、購物商超分布工整,漂亮的植被景觀點綴在高樓大廈之間。如果撞上雨季,你甚至不需要帶傘,路面延綿的連廊足以遮去一切風雨。奉行“精英主義”的政府把這裏治理得整齊規範,又巧妙地在民衆生活中隱去痕迹。
盡管在這裏構建了自己的國際視野,並享受到了舒適生活,但余涵卻並不認爲自己會長久留在新加坡。“這裏有點像一個虛擬的小島,有點人工建造的痕迹。”四年時間足以讓余涵發現,這個城市國家井然秩序下潛藏的隱秘規則:“在這裏,如果你是一個本地人,你的人生軌道可能就是政府爲你寫好了,你要做什麽,在哪個時間段買房子、生孩子。”這讓喜好變化和挑戰的余涵覺得,永遠生活在這裏“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北京人利強和人聊起新加坡時,常會拿自己的家鄉做對比,這裏天氣更宜人、食物也可口,但很難找到那種藏在老胡同裏的文藝酒館和地下搖滾樂隊。利強的同事也有一些本地人,他們大多擁有類似的人生規劃,熱愛運動、不沾煙酒,生活健康又有朝氣。總有些“叛逆”想法的利強卻覺得,這種缺乏“反抗精神”的生活實際上展示了一個“被規訓”的社會,雖能包容諸多種族和諧共處,“但對不同人想過不同的一生這樣的想法,它的包容性,我覺得是沒有北京強的”。
永遠停留在夏日的新加坡,也不總得老馬歡喜。“這裏根本沒有變化,四季沒有變化,天氣無非是晴的和雨的熱天。你的衣服也沒什麽變化,每天去的地方也很少有變化。”來新加坡第三年,老馬發覺自己對時間的認知變得模糊。在四季分明的北京,他能靠著春日花色、仲夏蟬鳴、深秋落葉,或是隆冬新雪來標識記憶。但現在,被濃郁綠色裹著的潮濕空氣整日包圍著他,有時他試圖撿起某段記憶,居然會迷惑它們到底發生在哪一年。
新加坡的一切都有些“太平了”,至少在喜好旅行探險的老馬看來是如此。它的國土面積有限,季節和地貌單調,“來這一開始的兩年,你會覺得很爽,方便快捷又安全。但當你充滿開心和激動地探索完後,會發現,‘天啊,我還能幹些什麽?’”老馬用一個來自脫口秀演員的段子來展示這種乏味:“新加坡疫情之後鼓勵大家旅遊,開始重新挖掘一些景點,其中一個叫武吉知馬舊鐵路。你看看,新加坡的一段舊鐵路,都能被弄成一個景點。”
對旅居的中國人來說,新加坡也並不能算是世外桃源,它同樣保有一些華人社會的共同焦慮。最常爲人議論的就是教育“內卷”——小林選擇在初中時赴新加坡求學,她是河南人,希望借此避開“高考大省”的競爭壓力。但考入當地學校後,她卻發現:“新加坡這邊的小孩從小學就開始瘋狂上補習班。本地也有很‘雞’的家長,周末給孩子從早上7點到晚上11點安排得滿滿當當。”中三中四時,小林開始上英文補習班;上高中後,又添上了物理補習班。各類學習機構收費不菲,如果非本地公民,拿不到政府補貼,僅在教育上就需支付一筆可觀費用。
傳統的生育壓力同樣不可避免。近十年來新加坡生育率持續下跌,已降至曆史低點。小林告訴我,政府正在“非常努力地勸人生小孩”,她在乘坐地鐵時還能看到各種顔色鮮豔、表達誇張的生育宣傳圖刷滿車廂。當地的華人女性有時也難逃“催生”魔咒,小林已婚未育的初中老師,還在社交媒體上抱怨過長輩們年節時的“催生”轟炸。
不過,傳統的保留對停泊海外的遊子來說,也並非全無益處。直到今天,新加坡還留存有諸多華人傳統,生存此間的人們也尊重這種文化痕迹。老馬就職的美國公司在中國節日時,會專程請舞獅隊來公司表演,並向員工派發“開工利是”。
“這邊閩南人和福建人居多,他們有茶文化、佛文化,還有什麽拜拜文化!就是大年初一要去廟裏拜一拜。”老馬高興地與我說起新年時四馬路觀音堂外排起的長隊,說起“Seven Month”(指農曆七月)時,中國城的人們焚燒金銀紙,在祭祀品旁豎立標牌,用各種語言向外國人說明“中元節”的民俗禁忌。老馬甚至覺得,能成功兼容各種族文化的新加坡,留住了一些快消失在他故鄉的東西。
排燈節,又稱印度燈節或屠妖節,也是新加坡的一大主要民族文化節慶活動。節日期間,“小印度”會舉行各式各樣帶有民族特色的慶祝活動,遊客也能參與其中。
我們在北京秋意最濃厚的晚上閑談,而前一天,老馬和小林去參加了“小印度”(新加坡的印度族群的聚集地)的“排燈節”慶典。長街上熱鬧非凡,他和她擠在人群中,看穿著紗麗的女人搖晃煙火棒,孩子們揮舞著玩具槍向空中射出金紙碎屑;不同膚色的人聚在一起歡笑,將一種小玩具砸向地面,炸開後噼啪作響。
老馬感覺自己徜徉在一種久違的新年氣氛裏,他想起了故鄉的年,不是前兩年他回家過得沒滋沒味的那個,而是童年記憶裏更久遠的年夜——那時,四九城的二環裏還沒有高而密的現代化大樓,城區也不限制燃放煙花爆竹。
除夕夜,他和同齡的玩伴從整挂鞭炮上揪下一把散炮,在追打中尖叫著點燃扔開,一路鬧騰到年夜飯。飯後,再嬉鬧幾回,父母就載著玩累的他回到位于海澱上地的家。長路空蕩,車輛一路向西,午夜將近時,煙花在天際次第燃起,將他貼在後車窗上的側臉瞬間映照成金色。大朵大朵的絢爛色彩在空中交彙、重疊,再碎裂跌落;響徹耳畔的轟隆聲綿延不斷,伴著遙遠的歡悅呼號,像是叩響新一年的無盡鍾聲。(文中受訪者均爲化名。)
攝影 ZiJun Ma
采訪、撰文 皇大仙、S
編輯 楊雨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