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民族融合的問題真這麽嚴重? 這個問題的解題思路在于所處背景。 如果說,改名換姓尚且是小事(一些地方本來就有婚後冠夫姓的傳統),那與原本家庭幾近斷絕關系,就讓很多父母無法接受。 怎麽就斷絕關系了? 大的不說,于“豬肉”,兩宗教就水火不容。而這又是大多數華人日常的傳統食材。 更重要的是,南洋華人多來自閩粵一帶,宗族觀念強,改教後逢年過節不能拜祭先祖,無法爲父母送終,大逆不道又加一層。 朋友說,峇峇娘惹的出現,不得不提一個地方——馬六甲。 那是鄭和五下西洋的所到之處,也是最古老的華人據點之一,聞名遐迩的馬六甲海峽,就以這座城市命名。 爲了更好了解這個問題,我決定去一趟馬六甲。
從吉隆坡坐大巴到馬六甲,要2個小時。 從馬六甲郊區的中心車站到古城,還要10分鍾車程。 下午四點多,烈日已力有不逮,我決定沿著導航的路線,向著幾公裏外的市中心步行前進。 沿途安靜得慘人,除了經過的一排像永旺、蓮花之類的大商場人氣旺盛,商場外的街道上路人寥寥,與吉隆坡的熱鬧大相徑庭。 但沿途所見,馬六甲的房子還是很有特色的,尤其是那些排屋。
尤其是很多房屋采取亮色——彩色的外牆,給人色彩鮮明的感覺,而那些色彩鮮明和這裏的天氣搭配得剛剛好。 整個小城市給人的感覺就是破破舊舊,但是很有感覺——不是穿梭回到過去,而是一種過去的曆史厚重感和現代的人類交織在一起。 1405~1433 年間,明成祖曾派鄭和七下西洋。 鄭和幾乎每次都到馬六甲,而部分隨從就此落地生根,也把中國習俗帶到當地。 此後,作爲荷蘭的前殖民地,又到英殖時期,日據再到回歸大馬,現在馬六甲可以見到歐式的、清真式的、中式的各種建築錯落分布在一起,很有特色。
蜿蜒而過的馬六甲河將城市南北分隔開來,河流往西的盡頭就是大海。 看著腳下如今不到20米寬的馬六甲河,很難想象當年鄭和下西洋的情形。 從馬六甲國際科技學院拐過一條小路,我一頭撞進了周日的雞場街夜市。
這是馬六甲每個周末的熱鬧集市。 一路走過,各種攤販沿著狹小的街道兩側擺賣炒粿條、叻沙、果汁與各種小工藝品,與其他城市的夜市並無兩樣。 如果說有差別,那就多了一些獨有的小吃,夾在兩片葉子間的烤魚肉,隨處可見的娘惹糕點,以及煎蕊(一種刨冰甜點)。 這些小吃的特色,也是這個城市的特點。 炒粿條是閩南人的日常食物,叻沙是馬來人的愛,而糕點和煎蕊則來自娘惹(兩個民族融合的産物)。 很難說這些食物是如何雜糅到一起共生的,但在這裏,似乎一點不違和。 倒是沿街的華人會館,讓華人宗族傳統堅強的生命力讓人一覽無遺。 兩三公裏長的一條雞場街,我路過了至少十來家華人會館,福建會館、海南會館這種自然不說,還有類似增龍會館、永春會館,乍一看無法按圖索骥的。
飛檐、雕梁畫柱、門神,乃至會館裏供奉的神像,一個會館,就是一個派系,當連接的親情來到異國他鄉,抱團是順勢而爲,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雞場街熱鬧到了晚上10點才有點偃旗息鼓的意思。 除了這條街,就剩沿河的酒吧街還燈火猶存。 如果說古城是馬六甲的一副面孔,那當古城的店面幾乎都關門後,馬六甲的面孔則到了古城之外。
沿途走過,酒吧門口攬客的印度小哥不斷朝我投來殷切的目光。不時有河上觀光船駛過,一船人好奇地張望著兩岸貧瘠的景觀。
當我從綿延2公裏的沿河酒吧街走了出來,順著夜深人靜的騎樓街道,又一路到了馬六甲科技學院。 驚喜發現,這邊原來還有也有一個印度人聚集的小型夜市。 空曠的場地裏小販們支起欄杆就擺賣衣服,或者隨意地將所有款式的鞋子平鋪在地上。 價格便宜得滲人,衣服標價10馬幣、20馬幣的樣子,讓我不得不懷疑這些是否是二手貨。
一堆印度人坐在最靠裏面的幾個小吃攤位前,喝著玻璃大桶裏購買的那些色彩鮮豔的飲品,就著音響裏的動感音樂,閑散地聊天。 相比雞場街的熱鬧與熙攘,這裏有另一種讓人沉迷的氛圍。 “現在人們都不住古城了,基本都住外面。”一個華人阿姨說,如果想逛街買東西,可以去一公裏外的英雄廣場。 廣場的頂上有個英雄草場,本地人晚上喜歡在草坪上坐著吹風聊天。
至今600年,華人是分三波移民到馬來西亞。 最早的一波人正是鄭和時期,基本都是單身的男性,來到了馬六甲。 之後這些男性就和本地女性結婚,他們的後代就是峇峇(男孩)娘惹(女孩)。 這些在馬來西亞本土出生的華人,平時說話都是馬來語中摻雜著一些中國的方言;就連一日三餐、穿衣打扮等各種生活習慣中都可以看到中華文化的影子。 然而,本想左右逢源卻也容易兩頭不討好。 “早期的峇峇人是矛盾的一群,他們脫離華人社會,卻又不能真正融入馬來社會,成爲兩頭不著岸的人。”當地朋友告訴我。 “我們如今把他們當作一個族群還是一個社會現象在講?”朋友反問。 如果是族群,沒有娘惹這個民族,如果是個現象,那麽他們的出現,是不是也是時代的産物? 可供佐證的是,峇峇娘惹有段時間被歸爲土著身份,可後來又由于政治因素,被重新歸爲華人。 從某種程度上,很多峇峇娘惹自小進入西式教育體系,改信基督教,也很難被宗祠文化構成的華人群體所吸納。 乃至現在,與“娘惹”比起來,峇峇似乎被忽略了。 “可能從潛意識裏,你就覺得他們低人一等,特別是女性身份的娘惹,更具有一種可供把玩的暗示。”朋友對此倒是直言不諱。
毫不意外,作爲一個硬幣的兩面,這種民族的融合,帶來了親切感也會帶來疏離感。
這種感覺,就像很多年後,我在古城裏的街頭看到“腳車出租”的招牌,突然有種既親切又好笑的感覺。
自我離開老家後,我已經很多年沒遇到“腳車”這個閩南方言裏自行車的說法。 而當它從俚語轉換成文绉绉的文字表達,突然讓人有種土氣與文雅相互融合的混亂感。 此類的詞彙並不少,同樣的還有“羅哩”,純正的中文說法是“卡車”,南洋華人直接將英語“lorry”音譯,並回流閩南,口口相傳,成爲我童年裏的詞彙之一。 在打金街的一家擺賣瓷器和畫作和工藝品店,我對一幅畫作突然感興趣。
這幅畫夾帶著閩粵沿海小孩的觀感,一看就對上眼,太可愛。 朋友問我喜歡什麽,我說,我就喜歡他拉屎拉不出的專注和眉頭緊鎖,與一絲不苟的發型,相映成趣。
這大概,也是這種混亂的疏離感所致。
(文章原載于微信公衆號城南八卦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