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真傻，居然盼著長大。 —— 豐子恺
小時候真傻，居然盼著長大。
多少人現在會有這種感慨。
就算是不到20的人，許多人會在某個時候這樣感慨。
只是，對于我外婆而言。
對我外婆那些人來說。
長大才好。
只有長大，才有力氣。
有力氣，才能在黃土裏和老天爺搶到條命。
搶到一條命才有氣往下活。
現在是2020年，往前減70年，那大概是中國成立沒多久的時候。
那是我外婆那輩人的日子。
那段日子和現在比，苦。
何況是在貴州我們這這山窩窩裏頭。
外婆排行老二，她們那輩人兄弟姊妹多，加上她，一共9個姊妹，和父母在土裏靠天吃飯靠地吃飯。
只是，不夠吃啊。
地少，人多，十多張嘴等著餵，自個兒勒緊褲腰帶，省下點糧挨個點著滴進去。
不夠，是真的不夠。
國家解放也沒多久，朝老天爺搶飯討飯的人不少，只是搶到飯的人不多。
老大是男人，留在土地裏幹農活有勁。
外婆是個女人，家裏沒飯吃，丫頭做農活不如男娃娃，就算是天不亮起來做活，也沒法掙到這麽多孩子的飯，連自己的肚子都弄不了一個半飽。
何況外婆底下還有幾個小得不能幹活的姊妹等著飯吃，于是爲了求個活路，外婆就被送到有口飯吃的人家去做活，去討口吃的，能活就好。
說什麽絕望。
那時候沒有絕望的資本，活著才有資格絕望。
那時候也沒有絕望的氣力，所有的氣力都是爲了活著。
按老以前說法外婆其實就是去做個丫鬟式的人，不是戲文裏頭看盡繁華的丫鬟，是掙口吃的瘦骨伶仃丫頭，是命輕不抵一口吃食的丫頭。
如果不是過不下去，沒人舍得這樣做。
姨媽說，那時候外婆能有口飯吃就開心了，能活著，有口飯吃就是件好事。只是去人家裏做個像丫鬟的人是絕對比不了家裏的，外婆總是會被打，往死裏打。
只是，能活著就是好，再怎麽苦，總能得點吃的，有條活路。
外婆還是個丫頭片子的時候，去了一戶算是不錯的人家，這家人偶爾能有口肉吃。
一次，那家人吃狗肉，那天外婆還沒吃飯，她在狗肉鍋子前添柴。
狗肉香啊，她沒吃飯，狗肉香氣就往她那竄，她忍不住昂起頭，就像餓急的鵝子，她就聞著狗肉吞唾沫。
坐著昂頭，聞著香味吞唾沫，這似乎都是一種極其奢侈的享受。
她又餓又累，她聞著香一不留神，睡了過去，狗肉還沒熟透，她就被主人家掐醒了，掐得她直叫。
聽姨媽說，那是往死裏掐。
我從來沒在現實裏見過聽過這種打法，想象不出，只是猜想，這和宮鬥劇裏的當是不一樣。
興許就是很久以前見著的男人打狗，只是男人是氣急了，眼裏透著紅光，一棒下去，狗頭破血流，狗原本還是叫喚著，男人又打下幾棒子，狗漸漸地就沒了動靜。
我外婆是人，不能死，只能痛叫。
後來，外婆又去了另一家，還是往死裏打。
終于，外婆長大了，大到可以嫁人了。
這對家裏是好事，這樣家裏人少了，或許就能填飽肚子了。
像戲文裏的愛情是外婆從來不敢想的，那些報紙上的國家大事外婆聽聽就算，能餓不死才是大事。
有人斷斷續續地給外婆介紹對象了，外婆要求不多，只想著有一個男人可以踏踏實實地和她一塊過，一塊生兒育女，一起討個生活過，最大的奢望是全家人能夠吃飽。
外公和我外婆之前沒見過面，是兩個鎮上的人，兩個鎮走著來走著去，就是30公裏左右，外婆嫁到外公那，就不用再去別人家討個活路了，只是離家遠了。
家裏有地，家裏人少，日子或許在變好。
外公上桌前，碗筷全擺得整整齊齊，外婆不讓孩子們動筷，外婆自己也不動，誰動外婆就會用筷子打誰，直到外公開始動筷，外婆和孩子才動筷。
那個時候，外婆把外公看成天看成地看成脊梁骨，外公不會倒不會塌，家會一直這樣下去不會散。
只是，日子久了，外公不再戀家，常出門，家裏的事情漸漸地全給了外婆。
外公餓了，回家找外婆。
外公沒錢了，回家找外婆。
後來的後來，外公不再回家，他不要這個家了，家裏的天塌了地裂了，脊梁骨被抽走了。
外婆沒絕望，她只是狠了心，她沒時間哭，也沒個力氣哭，她還有4個孩子等著填肚子，她還有一大籮筐的事情要做，田裏、家裏，哪裏都缺不了她。
以後，她就是家裏的天，家裏的地，家裏的脊梁骨，她沒時間沒力氣絕望，她要給自己和娃子掙出一條活路。
燒火做飯，犁地播種施肥，擺攤賣饅頭包子，外婆帶著孩子一件一件做得有條不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挺過去了。
後來孩子漸漸大了，可以一塊做飯做包子種地施肥了。
絕望，或許曾在生活裏密布，外婆也曾看見，只是她沒時間也沒力氣去絕望，她全部的氣力都用在活著，活著就有盼頭。
大抵就是這樣的日子，所以外婆才從來不哭喪，反倒是被生活磨得越來越堅韌，成了個樂觀的人。
家裏糧不夠了，外婆盯著那點糧發愁，借糧沒借到，吃了這頓，下頓就沒有了，娃娃不擔心這個，她沒告訴娃，難得外頭放一次露天電影，娃娃去搶位置看去了。
外婆又出去繼續借，總算靠著來年的兩斤糧借到一斤糧，外婆拿到糧後收好，啥都不愁了，有了下頓，就能繼續活，能繼續活就沒什麽大事了，沒什麽比餓肚子沒下頓更讓人發愁。
外婆梳了頭發就去看露天電影了。
外婆是個愛俏的外婆，喜歡打扮，喜歡在桃花開得時候，在自己家桃林裏摘下一枝毛桃的桃花帶回家，再苦再累的時候家裏也被收拾得幹淨，一眼看去，就是希望。
後來日子漸漸好了，家裏能吃飽飯了，外婆開始和朋友一塊跳舞，外婆會穿上亮晶晶的衣服，是樸素俏麗的妝，會給我用胭脂點美人痣，帶我去看她們跳舞。
現在啊，外婆還是喜歡打扮地幹幹淨淨地出門，笑起來像家裏桃林的桃花。
生活再怎麽艱難，總能找到活路，總能活下去，活著就有希望。
有這樣一個故事。
二戰後，德國土地滿目瘡痍，美國社會學家波普諾帶著隨行人員到實地察看，許多德國人都住在地下室裏。
波普諾問隨行人員像這樣的民族還能振興起來嗎？
一個人說，很難。
波普諾說肯定能，因爲每戶人家都在桌上了一瓶鮮花，任何一個民族，處在這樣困苦的境地還沒忘記愛美，那就一定能在廢墟上重建家園。
因爲他們還沒忘記美好，他們還有著希望，那還有什麽堅持不下去呢？
在痛苦裏努力活著，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希望，活著才有盼頭，痛苦的時候不要忘記美好、不要忘記盼頭，日子總會好起來。
在微博的短視頻裏，總能看見一線的醫生護士眼睛彎成月亮，和病人一起唱歌，做操，躍出屏幕的，不是絕望，是希望。
我知道，我們的壓力越來越大，誰都有壓力。
學業的壓力。
就業的壓力。
房貸的壓力。
結婚的壓力。
人到中年的壓力。
人老去的壓力。
可是我們很幸運，很幸運不是在那個年代，能活著，能不用吃樹皮，能吃飽，我們能看見更多的未來。
這些未來裏有希望，也有絕望，我們也還活著，就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抓住希望上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