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大墚坡之巅,遙望宛如蚰蜒般盤盤繞繞的金牛河,那裏有我曾經遺留下的腳步;我站在被稱之爲“雙疙瘩”地的腹部,撫摸漢代墓葬的深痕,這裏有我念念不忘的父母,有讓我魂牽夢繞的青春少年和情窦初芽的翹首期望。那些瘋長了一人高的雜樹蒿草,輕風一漫,便晃頭晃腦,攜著我疲憊的靈魂;一道道壓出褶皺的山梁,縱橫交錯的溝壑,招引著我洞悉這詭異而又神秘的世界。
我低喚著故鄉的名字,從大墚坡之巅一直到久違了的村莊。我溫熱著心底連綿的記憶,我的腳步踩過每一寸褐色的土地,我的雙手觸摸著每寸土地的脊骨,我竭力在尋找著什麽呢?是那綠油油的莊稼、火熱朝天的碾麥場、果實累累的金秋、揮手揚鞭的父輩和雪白的羊群、嘴角綻著笑意醉癡在蘋果園的俊媳婦?這時的我,多麽期望寂寥的小巷有人迎面走來,且笑問我客從何處來呀。然,除了偶然閃現的幾個蒼老背影外,幾乎家家都大門緊鎖,門口只有幾只麻雀在悠閑地蹦跳。
我的腦子裏剛剛才開始構思,眼角就泛起了淚花,嘴角已經慢慢抽搐。
我曾不止一次的幻想,幻想著回到那個少不更事、懵懂無知的年紀,追著飄在半空的蒲公英,看著炊煙,從田埂上悠哉悠哉地跑回家,看著鳏寡孤獨、圍著鍋台轉的父親,然後說:大,我餓了。
然而,黃河尚有潮落時,生老病死,自然定律,人之常情。七十四個春秋,七十四個故事,七十四個歲歲年年濃縮成了最後的四個字“德澤永存。”
父親走的那天,四爸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緒,一聲“二哥”。那一吼,吼出了弟兄從此天地兩茫茫;那一吼,吼盡了幾十年的兄弟情長;那一吼,吼出了一生的滄桑厚重。那聲音,震耳欲聾,瞬時,全場嘩然,哭聲連成一片。
三月的杏花開遍了整個村莊,開遍了村莊周邊的溝溝壑壑,芬芳馥郁。這麽多年了,從滿山滿屲的苜蓿花到整片整片的蘋果花,我也記不清多少年沒有聞到過漫山花香的味道了,我不禁想起了小時候老家屋後的那幾棵梨樹和李子樹,那是幾棵見證我長大承載我幼年記憶的樹。
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昔日老家屋後的梨樹李子樹早已沒有了蹤影,只有那棵少有綠意生機的大柳樹仍舊在老家的屋後屹立著,朝朝夕夕象征性地遮擋著風和雨,矢志不渝。即便村子裏好多人家都已修蓋得流光溢彩,但每次想起那些交錯縱橫的鄉間小道,想起那些斑駁的青磚青瓦和隨風飄蕩的樹丫枝條,想起坐在大樹下谝閑傳、掀牛九的莊間人,心頭總會明白,那裏永遠有著自己的一份牽挂和寄托。
去年國慶節後,我回了一趟家。閑來無事,我思想著順道去幾家發小家裏看看,想來也是好幾年沒有進得他們的屋子了。已是過晌時間,陽光灼熱,只見幾只不怯人的麻雀在地上啄著食,偶爾有貓貓狗狗走過。被莊裏人稱之爲“官場”的一棵挖倒多年的大柳樹上,幾個閑話的老奶奶笑眯著眼跟我打著招呼,叫著我的小名問我啥時候回來的。我微笑著點著頭答應著,小時候熙熙攘攘的莊間小道,如今看來竟有些寂寥,沉澱的似耄耋老人般無言。幼年時的記憶開始慢慢發酵,這裏的一切似乎都變了,又仿佛從未變過。
半坐半蹴半立半站的老人,有我八十多歲的本家奶奶、八十多歲和九十多歲的兩個苟家奶奶,還有被無論年長年幼一莊子人冠稱的張家“老爺爺”、以打籃球而名揚方圓十裏的“飛鬼”張叔,當然,還有我的至親三媽和四媽。不同的年齡,不同的性別,不同的輩分,卻有著相同的貼身配備,那就是,在他(她)們的手中都拄著一根拐杖。我不禁感歎,老去了的村莊,在一代甚是一代年輕人的勤勞和努力下,舊貌變新顔,越來越年輕,而我的這些祖輩、至親們的漸漸老去,又有何方換回他(她)們對這個村莊一輩子的留戀和對兒孫乃至重孫的牽挂與不舍?
是啊,恍惚不意間幾十年了,我出生在這個既偏僻又貧窮的莊子,我從小就在這個既偏僻又貧窮的莊子裏日夜生活、慢慢長大。這些年來,我還沒來得急用心去想一想,就這樣過去了。我凝望著眼前瞬間飛過的小鳥,木然地卻如同一塊不知伫立了多少載春秋的石頭。或許,我才明白,大哥爲什麽總是經常時不時地打電話給我,也時不時的問我回來不回來。老實、勤勞、孝義的大哥在失去父母陪伴、忠孝情未了的心裏,隔三差五主動電話與各弟兄姊妹,不僅僅是爲了維系一母同生、一脈相承的血緣親情,更有希望弟兄姊妹能把自己生活的歲月多留一些給這個村莊,因爲,這個村莊畢竟是我們真正的家!
如今,這個村莊已逝的、漸老的、已老的父輩們,傾注心血養大的孩子羽翼漸豐已經越飛越遠了,只是給他(她)們留下了太多的念想,他(她)們不知道該如何去封存或者寄托。只是那些零零散散還沒有修蓋的房子,多多少少還殘留著他(她)們年輕時的記憶和他(她)們的孩子童年少年時期些許的影子和氣息,一直好久好久,久得過了遙遠的土地和往昔,過了一茬又一茬剪不斷的歲月。在他(她)們心裏,或許只是覺得,屋後的大樹即使再粗壯,但在他(她)們的眼裏也就如同樹苗一樣。而他(她)們孩子,永遠都是長不大的,永遠都是需要有人守候的,就像他(她)們如同相約了似的,每天守候在那棵挖倒了多年的大柳樹上一樣。
陽光,從高空灑落,照著大哥的果園,也透過樹枝,照著果園裏勞作的大哥。
大哥一手拿著果剪,一手拿著蘋果,有些顫抖,但很認真地剪去蘋果的把兒,然後放進胸前挂著的布袋子裏。我按著大哥的吩咐,用果夾把高處的蘋果一一摘下來,放到樹下的草地上,一堆堆,等著大哥來處理。我想著快快結束這無聊的活計,恨不能搖落樹上的蘋果,哪怕全部賣成落果。可大哥卻在很認真地收獲著自己的勞動成果,沒有半點馬虎。我因爲缺少對勞動的那份真誠,心情急躁,汗水象蟲子一樣鑽進脖子裏,渾身不自在。大哥跪在地上,不慌不忙,不緊不慢,象一個虔誠的教徒,很有些詩意地完成這看似機械而又無聊的活計。大哥的這份心境、這份從容、這份膜拜式的勞作,是一個在土地裏刨了一輩子的莊稼人才能領悟的大智慧,他把汗水、把情感、把希望、把一家人的生計全部傾注到這片土地上。
歇息的功夫,大哥坐在樹下,抽一支煙,解解乏,提提神。我抓一個布袋墊著坐在田埂上,挑一個又大又好的蘋果來吃。大哥像是說給我又像是說給自己,估摸著得收個四千來斤。我知道大哥很是看重這收成的,因爲大哥的果園,有著大哥的勞作,有著大哥的盼頭。大哥花著自己掙來的錢心裏舒坦。
大哥的力氣慢慢的有些不支了,他提一袋子蘋果時,我從他的動作和表情裏完全可以看得出來。在大哥的果園裏,在這收獲蘋果的日子裏,大哥多時是跪在地裏的。這裏面有多少情感,有多少寄托,有多少年來的春夏秋冬,有一輩子日複一日地耕耘與收獲。這裏面的苦與樂,只有大哥知道,我永遠無法明白。因爲大哥就象這土地,播種著一切,也收獲著一切。
如火的驕陽,一路向西,燒紅了雲朵,染赤了少有綠意的山峁,隨即跌落天邊。輕盈的燕兒,銜著美食,唱著歡歌,淩空掠過,滑翔歸巢。身懷六甲的蘋果樹,低首躬腰,護著枝頭成千上萬將要成熟的蘋果寶寶,擺弄著凸凹有致的腰身,搖曳出曼妙迷人的舞姿。靜養一晝的蟋蟀迎著風,深情彈奏起自然天成的樂曲,一首接著一首。勞作了一天的莊裏人,扛著農具,哼著五音不全的秦腔,甩掉一身的疲憊,慢慢悠悠地向著炊煙袅袅的山村走來。
晚上,我和大哥收拾房子的時候,大哥意外地從破舊的櫥櫃裏找出一堆泛黃的老照片,他像發現了什麽寶貝一般,用紙小心地封好。(照片是在老家老房子裏拍的,從右到左分別是我、四弟、妹妹,後排是大哥和二哥)我與大哥一樣,喜歡翻看著那些泛黃的老照片,然後聽著他講著當年的一些事情,哪怕那些事情我聽過了很多遍,哪怕我對那些事情裏的很多人物都不熟悉,但那種情景、那種心境真的是我懷舊情緒的最大釋放。因爲,那些我早已忘卻的往事,卻被大哥這麽安好地收藏著,說出來還那麽有趣。可大多數時候,我只是出于禮貌客氣地應著,因爲有很多過去的人和事,哪家老人去世了,誰家娶媳婦……陌生得好像在讀一本別人寫的故事書。我才發覺,莊子裏的生活圈子好像從來沒有變過,而我卻好像已經融不進這些圈子了,因爲,這個叫做故鄉的地方,我只在逢年過節歸來,而且就只有那麽幾天的時間。即便如此,身處異鄉的日子,故鄉卻變成一個個具體的想念,是食物的滋味,是把酒言歡的回憶。舌頭從不含糊,是什麽人就認什麽味;食物從不背叛,鄉愁有幾分它便解幾分。只有尋到家的味,才能找到回鄉的路,對家鄉所有的愛與關切,是夾雜著過去的回憶與美好的想象。
大哥常年在山裏勞作,累了,渴了,常飲冰得牙疼的滲山水。從石頭縫裏滲出來的水,清澈見底,甘甜爽口。長此以往,大哥的一口牙就落下了毛病,五十歲出頭的他,滿口的牙就掉光了。大哥的牙還沒掉光那會,趕上父親胃癌晚期,父親一走,相面本來顯得有點著急的大哥迅速蒼老,蒼老後的大哥,沒能挽留住陪伴他半生的牙齒,就像沒能挽留住父親的過早離世一樣。人老牙先老,爲了阻止大哥的加速衰老,他下定了決心,補全了滿口的牙。失去了慈愛的父親,我回家的念頭也變得淡然了許多,一年半載回一兩趟家,並且每次都是匆匆的去又匆匆的來,在家稍作簡短停留。本想著安上假牙的大哥,會精神、年輕許多,但當看到他時,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麽美好。我明白,大半輩子受過生活煎熬的大哥,僅以安上一副假牙而改變他磨砺得像棵枯柳樹般的人生,已經來不及了。更何況,大哥自安上假牙之後,總感覺下牙磨牙床,摘了下來,不知隨手放到哪裏去了,找遍家裏的角角落落,就是沒找到。于是,他索性不去找也不去戴。
看著沙發上睡意昏沉的大哥,看到他癟進去的下巴,分明就是晚年時期的父親。我甚至産生了錯覺,感覺走遠了的父親又回來了,抑或大哥真的變成了父親?人啊,就是在這樣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中,後塵著祖輩的影子,給自己尋找光明的。
山村夜晚,靈動而閃爍,缥缈而柔和。置身其中,一種久違的愉悅,悄然爬上眉梢。令人不禁閉目凝神,十指合攏,默默祈禱著,願時光止步,月夜常駐。欲將暴曬一夏的心,存放下來,于月光沐浴中漸漸褪溫,于晚風輕撫中慢慢清醒。
今年春節回家,算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陪著四爸坐聊了那麽長的時間。我和四爸聊了很多很多,古往的、現在的、莊間的、親戚的乃至臨近村莊的人和事,在四爸饒有風趣的談說中,我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少年時代。在當說起已去世多年的祖父、祖母、大伯、三爸和我的父母時,四爸說話的聲音、語調顯然有些低沉了。一會兒,我無意間瞥了他一眼,卻看到他的眼角有些濕潤,兩滴淚水自他疲憊的面頰不知不覺地滑落,只留下兩道淺淺的淚痕,轉而卻又消失不見,如同這些年來在他身邊悄然流逝的時光。
從我記事開始,四爸就一直留著分頭,頭發整體,絲毫不亂,無論那件衣服穿在他身上,總是那麽合身。經常穿著四媽巧手做得很是嬌樣的純手工“千層底”布鞋,鞋面也總是幹淨如新、鞋底也總是潔白如絮。他一輩子做事仔細,家裏的院子永遠是那麽平整,家裏的擺設永遠是有條有理,整整齊齊。我欣賞四爸的性格,做事不急不躁,爲人不溫不火,臉上總是顯現著憨厚慈祥的笑意。
四爸也知道,他永遠也回不到兒時的那個年齡了,就像我永遠也見不到父母的身影、聽不到父母的聲音一樣。四爸已不再年輕,他已然也不能再有年青時的任性,歲月就是這般無情,當它悄然而過時,青絲便成了白發,皺紋便會爬上臉頰,一切來得都是那麽的不經意,而走的又是如此灑脫,不會給他絲毫的解答。我只能在心裏說:四爸,您也老了,也該多休息休息了。但,我知道,四爸是不會休息的,就像大哥一樣,不爲別的,就爲他的耿性、他的勤勞,就爲他作爲父輩們打心底間沿襲的“父不死,子不大”的父子情深。
作者簡介:李志成,男,生于1966年8月,通渭縣隴川鎮官堡村李家坪社人。武山縣作家協會秘書長、甯遠書畫院院士、武山縣收藏家協會會員、《天水日報》特邀記者,現工作于天水市武山縣人民醫院院長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