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上兒子的時候，正是我和他們父親關系日漸僵化的時候。我承認那時我是懷有私心的——我企圖通過再要一個孩子來修複我們之間的關系。但是懷孕的過程是痛苦且漫長的，這個痛苦的過程因爲得不到任何幫助變得痛苦且孤獨，人一孤獨就容易胡思亂想，越想越難過，日子緊隨著也變得漫長起來，九個多月的時間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因爲這樣的難挨的日子，我和他們的父親反而爭吵越來越多，甚至有時會動起手來。我向來是懦弱的、不忍改變的，但是這樣的狀況讓我不得不想到改變，在兒子36周的時候，因爲我問了他一句“你怎麽回來的這麽晚”，我承認那時候我語氣特別不好，所以我們倆差點動起手來。兩歲多的女兒在旁邊大哭不已，那一刻我才堅定的要改變這一切，“以後任何人不能傷害我的女兒。”那是我心裏暗暗的想法，那一刻我也堅定了不能生下老二讓他也遭受姐姐這樣的痛苦。不論我和他們的父親孰是孰非，大人間的爭執不應該讓孩子來買單。是的，我要去墮胎。
可是到了醫院門口，兒子在我肚子裏使勁的踢了我一腳，我突然就心軟下來，他是我經曆了三個多月的頭暈嘔吐，三個月的腰痛，五個月的不能安睡，近九個月的喉嚨刺痛換來的“珍寶”。無論如何我都要把他生下來。
38周我羊水破了，我始終記得他們的父親在去醫院的路上，因爲女兒不肯自己走路，非要媽媽抱。打得女兒放聲大哭。彼時女兒只有兩歲八個月，而我羊水破的時候是半夜三點多，孩子還沒有完全清醒。但是作爲父親他平時沒有過多的管過孩子，他根本沒法去理解孩子的心理。當時我羊水在一直流，又看到女兒大哭不已，于是吵了他幾句，那時我肯定態度特別的差，在我和他爭執了兩句之後，他扔下還流著羊水的我，哭鬧不止的孩子和一臉無措的老人轉身就走，在他的母親勸說下，他才悻悻的送我們去了醫院。那一刻我堅定的想生下來老二就送人。孩子不應該生活在這樣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不論是我的錯還是他們父親的錯，事實是我們倆不再適合組建一個家庭。我想好了把孩子送給我身邊一對不孕不育的夫婦，我甚至想好了如何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告訴他們要對我的孩子好，幾乎把十幾年後兒子突然知道他的親生母親是我的戲碼都想了一遍。
那之前我兩歲八個月的女兒並未離開過我半步，突然看不到媽媽，她的生活似乎天塌了一般，每天都是哭鬧。他們的父親選擇在我生下兒子的第二天就出去“出差”了。家裏除我之外唯一的大人–奶奶–不得不把全部精力放在安撫照顧孫女的身上。而我這個産後虛弱無比的女人就只得自己叫外賣，自己在醫院照顧自己。二胎的宮縮痛是我之前所沒有想到的，我一直以爲生完孩子就應該和生完第一胎似的，孩子生出來就完全不痛了。這超出預期的宮縮痛，比生孩子時的痛有過之而無不及，忍著疼痛還要去自己給孩子換尿褲，照顧孩子吃奶，而我卻只能叫外賣來吃。心理上生理上都在崩潰的邊緣徘徊，假使我是個脆弱的人，也許早已離開這個世界了。幸而我樂觀堅強，才能在病房裏面對同房的家屬詫異的眼神中，送上恬淡的笑容輕描淡寫道：“我覺得我生完和沒生之前一樣的，沒感覺到有什麽差別。”同病房的媽媽用豔羨的語氣對我說：“好羨慕你，我真的是生完感覺半條命都沒有了。”但是她和她的家人眼裏明明是質疑和同情甚至鄙視。是的，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憐，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虛僞。可是我能有什麽辦法，我除了自己安慰自己，其他的都無能爲力。
這樣的狀況我甚至自顧不暇，我的老二在我的心裏自然完全沒有了地位。他也許感應到媽媽不是那麽的喜歡他，從出生開始他就特別的乖，吃了睡睡了吃，除了拉了尿了，幾乎沒有哭過。因爲他不吵不鬧，反而更加使得我忘記了他還是個嬰兒，忘記了我是他的母親。“忽視總是給懂事的那個人的”說的一點都沒錯。到他出生第二天，我都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
那對不孕不育的夫婦如約來到醫院，他們對我要把孩子送給他們的決定萬分驚訝（因爲之前我曾堅定的拒絕過他們），但是更多的是感激。當他們說等我出院過來抱回家，那一刻我母親的本能才讓我有了看孩子一眼的沖動。後天我就要出院了，我得看一下我的孩子，看看他長什麽樣，免得以後有朝一日尋他不得。我不知道我那一刻爲什麽會想到日後找他，但是當那對夫妻走了，我來到他的小床邊，第一次掀開他的抱被親了他。我猛然的發現他和我長了一樣的塌鼻子，真的一模一樣。我一直不喜歡這個遺傳自我母親的塌鼻子，覺得它很醜，可是它長在我兒子的身上卻那麽可愛，甚至有點俏皮。更重要的是他讓我體會到生命的延續是多麽神奇的一件事情。當年我的母親看到我的樣子的時候是否一樣這樣喜悅驚奇。他扭動了一下身體，頭側向了一邊。“老二的耳垂這麽大。”我心裏想（不同于姐姐出生就被叫做寶貝，對他我僅能想到稱謂就是老二）。他的耳垂像一個剛從大棚裏出來的香菇一般，那麽圓潤、厚實。雖然我不迷信，但是我也不禁在心裏感歎：“老二是個有福氣的人！”我看到他雜亂的頭發，頭頂所有頭發從左右兩邊聚攏到中間，像一串小山一樣“哇，醫生給你弄了一個雞冠頭呀！”他早上剛洗完澡，所以我以爲是醫生洗澡的時候給他弄的。結果我摸了摸，卻發現了另一片天地，原來我的兒子有兩個旋，剛好在頭最頂端均勻的分布在左右兩端。這樣像兩個小勇士一樣推出了一座小山。“你居然有這麽棒的天然發型。”這一刻我忘了我要把他送人的事實。開始更加仔細的端詳他，他有嘟嘟的嘴唇，有細細的眉毛，有長長的眼線，有圓潤的額頭，還有圓圓的下巴。當然他的整體輪廓看上去和他的父親一模一樣。雖然彼時我和他們的父親關系惡劣，但畢竟我們也曾那樣的深愛過，所以像他們的父親反而讓我有種曾經的愛情結果的安慰。雖然這結果就是終結，但是有了終結才會有新的開始不是嗎？想到這裏我笑了笑，也許只有我這樣樂觀的人才會這樣想。
也許是聽到了我的笑聲，兒子睜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不大，是單眼皮，但是卻莫名的充滿了迷人的味道。是的，他對我抛了一個媚眼，然後迅速的閉上了眼睛笑了笑。也許他在說：“我這麽乖，你還要丟棄我嗎？”丟棄？當想到這個詞的時候我自己嚇了一跳，我一直覺得我是在爲他尋找更好的人生，可是也許等他長大能夠理解的也是我這個“不稱職”的母親丟棄了他。
我在他的額頭親了一下，突然我的眼淚就出來了，而他卻甜甜的打了個哈欠，像冥冥之中的心靈感應一般。我擡起身，他的小手擡起來剛好觸到我的鼻子，這可愛的小手，纖細的手指是那麽漂亮。他的腳只有我的大拇指那麽長，只有我的兩個手指那麽粗，可是卻那麽有力的蹬了一下床圍，像是在宣誓生命的力量。在肚子裏他就是這樣踢來踢去的吧。
我心裏的不舍在一點點增強，每看他一眼就爲這不舍添加了一點分量。最後我甚至在給他餵奶粉時看著他滿足的表情毅然決定——無論怎樣我要親自養大他。是的，我要像當初愛姐姐一樣愛他，要像照顧姐姐那樣照顧他。正當我堅定了這樣的決定的時候，卻又想到我的艱難處境，就這樣我猶如一個鍾擺似的左右搖擺。
出院的日子很快到了，奶奶抱著姐姐來接我們。從小到大捧在手心裏的寶貝姐姐一定會見了我第一時間撲上來，要親親要抱抱。我甚而早早向醫院借來了小推車，弟弟躺在小推車上，行李放在小推車的下邊。坐在床邊等姐姐和奶奶來接我們。我像初次約會的姑娘一樣焦急忐忑的等待著。既想第一時間見到姐姐，又擔心她會因爲這幾天的分開而和我變得生疏。我坐立不安的在床邊踱來踱去。終于等來了奶奶和我的寶貝女兒。“小蛋蛋（奶奶對老二的昵稱）睡了嗎？”奶奶進來就走向小推車去看兒子。“睡了！”我應到。而我的女兒就那麽怔怔的站在門口看著我。我說：“寶貝，來！媽媽抱。”她一下子哭出聲來。跑到我的懷裏要抱抱要親親。我慶幸我的心肝寶貝並沒有和我生疏。叫的車很快到了醫院樓下，我抱著女兒，奶奶推著兒子，到了樓下，女兒突然掙脫的下來說：“媽媽，你抱弟弟上車吧！我長大了！”原來奶奶推弟弟下來的時候，醫院門口的保安怕奶奶年齡大推起來困難，就幫奶奶推著，女兒轉頭看到這一幕，她怕保安推走了弟弟。所以趕緊讓我去抱弟弟。
到了家裏，姐姐拿出來她最愛的玩具給弟弟，主動要求媽媽抱弟弟睡覺，而她蜷縮在媽媽背後。雖然和弟弟相處了只有短短的三四個小時，但是姐姐卻表現出了對弟弟發自內心的愛。我看著懷裏弟弟，再看看蜷縮在身邊，眼裏還帶著淚花的姐姐。我想在他們成年擁有各自的小家之前，他們倆將會是彼此最親的人。
那對夫妻在醫院得知我已回家來到了家中，他們抱著弟弟，我不知怎樣告訴他們我反悔了不想給他們了。正在我爲難的時候，姐姐進來了，她看到那個阿姨抱著弟弟，馬上沖上去要打那個阿姨嘴裏喊著：“媽媽，你快把弟弟抱回來。”我只好安慰她：“阿姨只是抱抱，一會就還給媽媽了。”可是姐姐壓根不聽，在她看來阿姨就是要搶走弟弟的。哭鬧聲瞬間充斥了整個臥室。最終我還是說了不想送給他們的話，我說的吞吞吐吐，期間還低著頭。我只記得他們似乎說已經問好了手續，做了多少准備，諸多抱怨之後悻悻的離開了。以後肯定沒得做朋友了，甚至于他們我將是一個不守信用的人。我對此也深感愧疚。可是我看著我的兒子，他甜甜的睡著了，像經曆了一場戰爭之後，終于取得了勝利，可以酣暢淋漓的放下心來睡一覺了。我也因爲這樣“戰爭的勝利”而如釋重負。看著甜睡的兒子我輕輕的親了他的額頭。
“媽媽，弟弟叫什麽名字呀？”女兒問道。
“他還沒有名字，但是我們可以叫他小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