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紛飛
小時候的我,因爲身子比較弱,一到冬天,父母就很少帶我出門玩耍了,每天,大部分時間除了父母和姥姥的陪伴外,也就只剩下我家的那頭大肥豬陪著我了。
母親很是心疼那頭她親手飼養的大肥豬,整個冬季,每天都會把它從圈裏轟出來,撒在院子裏,讓它盡情享受閑庭信步的自由,還有美麗和暖的日光浴。
每次,看見它躺在樹下,閉著眼睛,翹著嘴巴,曬的很舒服時,我都會樂顛顛地跑過去轟它起來。用手揪住它肥大的耳朵,擡起腿來,妄想騎到它的背上去。
那頭豬,根本不把小小的我放在眼裏。它會不屑的瞥我一眼,用鼻子輕輕哼上那麽一聲,旋既閃身躲開,把我丟到它 的屁股後面,連看都懶得再看我一眼。只管低下自己那顆碩大的腦袋,左拱拱,右翻翻,在院子裏低頭覓食,一邊嘴裏不停的哼唧著,一邊還得意地晃悠著它那條短短的卷曲著的小尾巴。
父親看我追在那頭豬的屁股後頭繞來繞去,總是于心不忍。每次,都會把我輕輕的抱起來,然後放到豬背上,那頭豬隨即就會 ,發出一聲接一聲的呐喊,如同一名戰士,爲自己吹奏著前進的號角一般,支楞起兩個肥大的耳朵,擡起四蹄、縱橫馳騁起來。
父親一邊抓牢我的兩個胳膊, 一邊加快步伐奔跑,緊緊的追趕著那頭大豬,來來回回的在院子裏轉圈。聽著我咯咯咯地笑個不停,父親也會一邊大口的喘著氣,一邊發出爽朗的大笑。把母親還有和她一起,在院子裏曬太陽唠家常的嬸子大娘們,也逗的哈哈哈嘿嘿嘿地笑個不停。
騎著豬跑累了以後,父親把我放到地上,看見大豬低頭站著,撅著嘴巴在地上翻拱,我又會隨手拿起來一個玉米芯,放在豬的肚子上來回的蹭幾下,幫它撓癢癢,那頭豬很快就會舒服的閉上它的小眼睛,然後四條腿一蹬,咕咚一聲轟然倒下,安詳的舒展身體,嘴裏不停的發出輕輕的哼唱,很是享受我爲它做的這項服務。
那年的 整個冬天,那頭豬都是我最親密的夥伴和朋友。很多時候,我會蹲在它身邊陪它說話,餵它吃東西,追著它滿院子瘋跑。騎在它背上,冒充將軍。 有時候還會幫它翻找身上的虱子。
我一天天長大,它也一天胖似一天。只是不知道,在我們快樂玩耍的過程中,死亡,早已悄悄向它逼近。
那年的臘月二十六,在我的腦海裏,也是第一次有了關于殺豬的記憶。
那天,天氣晴朗,太陽的光芒早早就從窗戶的縫隙間,折射到牆上,我站在炕上用手比畫著玩影子遊戲。
父親出去了,本來是去找老拐叔來殺豬的,但因爲臨近過年,老拐叔已經提前應下了好幾家,忙不過來。沒辦法,殺豬前的各項准備工作,也都做的差不多了,不想拖延,父親也就只好去找了我那個堂二伯伯來。二伯伯可不是專業屠夫,只是半路出家,過年的時候,偶爾幫幾個親戚殺幾頭,所以,那技術也是一直停滯不前。
聽著院子裏吵嚷的厲害,我感覺有些不安,雙手扒著窗戶往外觀看,院子裏來了好幾個大男人,都是我本家的堂哥堂叔叔,其中還有那個二大伯,我似乎預感到有些不妙。一會,見他們有說有笑的把那頭大豬,從角落裏面轟了出來,院子中央早已擺好了一張桌子,桌子前面還放了一個大瓷盆,我疑惑的回頭,隔著玻璃窗,卻看見外屋竈台前的母親,邊燒水邊抹著眼淚。
然後,幾個哥哥,開始追著那頭豬滿院子亂跑,其中一個哥哥一把抓住了豬的後腿,隨即其他幾個人一起動手把豬按倒,擡起來,走到桌子跟前,迅速將它放倒在了上面。那頭豬一直在那拼命的嚎叫掙紮,我看見那個二伯伯嘴上叼著一把大概一尺多長,寒光閃閃的殺豬刀,然後,用雙手揪住豬的兩只耳朵,左右來回擺弄著它大大的腦袋,尋找著最佳的宰殺角度。
看到這裏,我已經害怕了,開始帶著哭腔央求二大伯:二大伯可別殺我家的“蠻蠻”呀,二大伯可別殺我家的“蠻蠻”呀。
二大伯,嘴上一疊聲的答應著,嗯,好,二大伯不殺它,二大伯不殺。
話音還沒等落地,那刀子早已帶著風聲,噗嗤一聲紮進那頭驚聲尖叫著的豬的脖子裏去了,鮮血象泉水一樣汩汩的流了出來。隨即,刀子染紅了,二大伯的手和胳膊,染紅了地上的瓷盆。血繼續淅淅瀝瀝的流著,流了有少半盆。
那頭豬渾身顫抖著,發出淒厲的吼叫,我扒著窗戶,急的連哭帶喊,連蹦帶跳的大聲哭罵起來。見那頭大豬依然在拼命掙紮,血流出來的好象並不是很痛快,應該是沒有紮到關鍵部位。二大伯又一次舉起血淋淋的刀子,捅進了豬的脖子,豬更加痛苦的抽搐了一下,繼而發出近乎淒慘的叫聲。我也跟著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那頭豬嘶吼的聲音雖然越來越微弱,但依然抵死做著最後的掙紮,父親的臉上已經現出些愠怒,二大伯也有些慌亂,抖著手再一次的舉起刀子,朝著那頭受盡痛苦折磨的大肥豬狠狠地刺下了第三刀。
那頭,陪我度過了整個寂寞冬季的夥伴,那頭,每天載著我縱橫馳騁的坐騎,最後,終于停止了痛苦的掙紮,緩緩的閉上了它那雙黑漆漆的小眼睛。
二大伯的那幾刀呀,仿佛每一次都猛烈的紮到了我的心尖上。我在炕上發了瘋了一樣的亂蹦,一邊使出吃奶的力氣叫罵,用那時候我所能夠掌握了的,最解氣,最惡毒的語言咒罵,一邊用雙手使勁的拍打著窗戶,發出霹霹啪啪的脆響,哭的聲嘶力竭,哭的撼天動地。
母親驚慌地撲進裏屋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也依然安撫不住我那幾近顛狂的嚎啕和叫罵。
最後,母親只好把我抱到街上,滿世界的轉圈,哄著騙著,才慢慢的讓哭鬧到精疲力盡的我平靜下來。
黃昏時分,母親把我從親戚家抱回去,那頭昔日滿院子轉悠的大豬,早已變成了院外的一地豬毛,和屋裏的盤中美餐,當父親和那些伯伯叔叔堂哥哥們,坐在炕上一邊喝著酒一邊高聲的談笑,一邊大快朵頤 的時候,母親卻抱著我,坐在外屋默默的流著眼淚。
每次殺完豬,母親至少要半個多月碰都不碰一下那些豬肉,吃飯的時候,父親即使把肉片夾到她的碗裏,母親也會沉著臉,固執的把肉重新扔回到飯盆裏。
養了一年的活物,忽然地就沒有了,母親的心裏也一定是滿滿的心疼和不安。因此,每到春天,父親張羅著要去買小豬的時候,母親總是滿臉的不悅。
後來,我對于有關殺豬的記憶,也再也沒有了第一次這樣的銘心刻骨。再逢到臘月家裏要殺豬的時候,母親也會提前把我托付到親戚家,等到再大些的時候,到了那一天,我學會了自己躲出去。
“小孩,小孩你別哭,進了臘月就殺豬”。曾經人們日夜期盼、奔走相告的大事,殺年豬,隨著歲月更叠,如同夕陽余晖在夜色來臨前的掙紮,漸無光影,慢慢消散在記憶的長河裏。
看看陰曆,如果在老家,是又快到殺豬的日子了,記憶頓時如同電影蒙太奇的手法伸展、拉長倒回到那年的臘月。
那時候,姥姥還在安詳的切著白菜,強壯的父親在院子裏劈著柴禾,年輕的母親在煙台前燒著開水,那頭豬還在院子裏悠然的低頭覓食,我站在晨光中的暖炕上,對著牆壁快樂的玩著影子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