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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江徐
只要你記得懷念,故去的人就還活著。
深夜,讀到作家閻連科的一篇文章,寫及父親彌留之際,對千裏迢迢趕回去的他所說的最後一句:“回來了……吃飯去吧……”讀到此處,回想起祖母對我最後的關愛:“頭發這麽長,該去剪剪了……”那時,她仰躺牆角,像個即將老去的孩子,我與衆人淒淒圍站,被無力感籠罩。
我的祖母叫李安鎖,極少時候,有鄉鄰路過,“安鎖安鎖”地招呼,問一句吃飯種田的閑話。但是幾乎所有遠近親屬的親人,包括我,好像從未將此名字賦予它的主人。因爲,它的主人此生不爲自己活過。祖母是童養媳,不知道自己何年馬月出生,還是姑婆婆替她定在八月十五,想必借取團圓之意,事實上,祖母從未過上花好月圓的日子。
她這一生,勞碌,愚拙,悲辛,善良而偉大。
祖母不識字,連阿拉伯數字都不認識,所以看不了日子和鍾表。祖父在世時,他記著日期,每到初一十五會在門口點一柱香,祖母便曉得,今天初一了,今天又十五了,不過這對她而言也沒什麽意義,日子流淌如常,和門外那條死水微瀾的小河一樣。
那時候,屋後有一座石板橋,石縫略稀,像老人的牙齒。每個月總有那麽一天,祖母會從竈台拎起大鍋,站到橋邊鏟鍋灰,哐哐哐地響,鍋灰從橋上飄落河水。夜間,村莊歇息,這橋就成了祖母的時鍾。天色微蒙,早行的人從橋上過,橋板轟咚兩聲,祖母便知,天快亮了。于是她穿衣起床,准備爲我做早飯,又叮囑我,再睡會,再睡會。
在我“再睡會”的時候,祖母煮好了粥,還沖泡一碗豆奶,端到樓上來,送至我床前。有時候,我無由煩郁,她又把豆奶默默端下去。如今,遇到心情暗淡,沖泡一代豆奶,暖燙地喝下去,在心理上會好很多。
祖母一生吃穿悭苦,唯獨好一口酒。每天早上,她要喝一小碗黃酒。酒能助她生勁,有力扛著鋤頭與人生。有時,尤其冬天的早上,祖母會鼓勵我喝兩口酒,再喝兩口,暖暖身子,出門上學沒那麽冷。
祖母沒什麽文化,對于世上諸事,她都不知其中醬是如何鹹的、糖是如何甜的道理,她只遵照吃飽穿暖、不受傷害的活法。有一段時間,我交了個男友,祖母在私底下提醒我,和男友在一起時要吃藥。這樣提醒時,嗔剜我一眼,同時說了句“可別糊塗!”。這番在祖母身上顯得時髦實則開明的思想,著實讓我驚了一訝,更讓我年深日久地銘記在心的,還是祖母突破世俗觀念與常俗規則的愛。
別人在意我飛得有多高,唯獨祖母關心我飛得累不累。別人以風俗觀念對我質問指責,唯獨祖母在意我的身體健康。
有一年假期,我去北京小姨家,回來看到抽屜裏有一堆火柴,感到不解。祖母告說,她讓祖父熟了三十根火柴,放在一個抽屜,每天睡前,挪一根到另外抽屜,全部挪完,我也就回來了。祖母講這些時,語氣平淡,並不覺自己有什麽了不起。
祖父去世之後,沒有人記得在初一十五點香,時間對祖母而言變得更加混沌模糊。祖父去世多年,牆頭的鍾表,指針始終停在一個刻度。在那裏,歲月連同把歲月本身遺忘了。
現在回想起來,祖母很多話語說得生動好玩。火腿腸在她那裏叫做“蠟燭槍”,自來水叫做“水煙杆”。她會說,到水煙杆那裏去洗洗吧,又說,這個蠟燭槍倒蠻好吃的嘞。那個時候,我絲毫不覺有趣,祖母自己更無取樂之意。她這一生,只從單薄的生活裏了解到非常有限的概念與常識,也因此活得無知且質樸。記得有一天睡前,不知如何聊及“美國”,我捏起拳頭,告訴祖母,譬如我們在拳頭上方,美國在就在拳頭下方。她給予反應,哦哦,美國在地底下美國在地底下,說完轉了個身就睡……
這個一生沒有走出過鄉村的人,這個一生用苦力在田間勞作養活自己和四個兒女與我的人,這個不知道自己生日也沒過過生日的人,賜予我無私無求的愛。
小時候,不舍得讓我哭,祖母在洗碗刷鍋幹農活時,也要把我抱在懷裏,好像三頭六臂似的。
上學那會兒,每年有一陣子爲學費問題受著磨難。往往是,假期快結束,我跟隨祖母,天還沒亮就出發,走,一直走,走到繼母家,已近中午。有一次,繼母恰好坐在門口咬一囊香瓜,看到我倆,言語淡淡。——誰會對上門的討債鬼給好臉色?有一次,連呆數日,繼母並不提及,一貫被恥笑爲“屌屄壓舌頭”的祖母歎聲說道,就算叫花子上門,也要打發打發吧。我那個妹妹大概把這話學給了繼母聽。當天中午,她便去鄰居家借了錢,板著臉,給到祖母手上。還有一次,經過偏僻路段,兩旁桑田深靜,又望見前面路邊有幾個人看似面相不善,祖母和我換了換左右位置——其實又何區別呢,她這種母雞護愛小雞般的出自本能的愛啊……
我也以爲,祖母不會說話,實際上她極會說話。這個會,不是憑借技巧,她沒有機巧之心,而是出于出乎自然的愛。
上學工作後,回去看她,臨走,她小心翼翼地叮囑,要是沒時間,就不要回來了吧。所有愛我的,自認爲愛也的確愛我的親人,都不會這樣講。只有祖母,才會這樣講。而我不回頭,也沒勇氣回頭,因爲知道祖母講完那句話,一定站在門口望著我的離開。
在她面前,我無需強顔歡笑,無需畢恭畢敬,也沒有坐立不安的不自在感,我可以不怕嘲笑、不怕指責地放心袒露脆弱、孤獨、暴戾的一面。當我爲生活的磨難而飲泣,她不追問,不做蒼白的勸慰,只是說一聲,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孩子。然後默默走開。那段時間,每次回去,好像都是爲了在祖母身旁靜坐一會,流一流淚,甚至發一通脾氣,而她從來都是接納、消化著我結實而黯淡的腫塊。
我的自私被祖母的無私無聲擁納,而祖母的無私擁納更是對照出我的自私自顧。
前幾日做夢,夢裏聽到一個畫外音:“只有祖母才……”是的,只有祖母才會無限接納,無限包容,就像她耕耘一輩子的大地,就像她沒見過的大海。那裏,蘊藏著她源于生命本然的智慧。
屋子後面有座石板橋,過了石板橋,是一條向北延伸的鄉間小道。很多年,很多個清晨與傍晚,我來來回回,騎行其中。
後來,離家上學工作,回去又離開時,祖母總表示想送我,想陪我走過這段漫長卻實則不長的路,每次都被拒絕,因爲那條路上有不少磚塊,我怕她絆倒,更不願她一個人走過那條不長卻又顯得漫長的路。當我走出很遠,有勇氣回望,祖母依然站在橋頭,向我用力揮手,好像在說,走吧,走吧。于是我轉身,繼續走那條顯得有點漫長的路。
再後來鄉村改造,橋被拆了,泥路變成水泥路。橋頭的馬蔺被拔除。祖母的鍾表沒了。我回去,面對鄉村新貌,安居其中的家人笑意灑然,感慨一句,現在怎麽樣,看起來不錯吧!
祖母去世後,很少去往那裏,很少走那條沿著河畔的漫長的實則不太長的鄉村小道。
常常想起橋頭那叢馬麟草,想起消失的石板橋,還有橋板響在清晨的轟咚之聲。
【作者簡介:江徐,80後女子,十點讀書簽約作者。煮字療饑,借筆畫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詩情誰與共》。點擊右上角“關注”,收看更多相關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