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夢,轉眼已過甲子了。
當你離開忙碌、喧囂的工作環境,靜心坐下來,許許多多的往事就會一一浮現在自己的眼前。
人步入中、老年時,總是比較愛懷舊,這是自然規律。退休後,更有時間徜徉在如雲如煙的往事回憶之中了。常言道:晝有所思,夜有所夢。于是在我的夢裏常常出現舊時、舊事、和老人(以前認識的人)。歲月如梭,往事如煙,事事都已漸漸地消散了,可是有一些人卻使我永遠不能忘懷,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裏,其中就有程坦老人。
不知怎麽的,我的青少年時代總是與老年人接觸最多,大概是前生今世的緣分吧。從幼小時跟著祖父祖母生活,無憂無慮的,一直到當兵服役、工作。工作時也是跟著老護士長、老軍醫、老主任轉悠;休假時要去拜望同鄉的老將軍、老幹部、老前輩,還要去看當兵的老鄉、老同學和老朋友。
我在北京海軍服役的第二年的深秋,爺爺奶奶十分思念一手撫養大的孫女,就來北京看看,當時他們住在甘家口的新疆賽福鼎辦事處。星期天,我隨爺爺奶奶到程坦府上拜訪。這已經是四十年多前的事了,許多細節已經記不清楚了,但是有一些情景依然沒有忘記。那是1972年的十一月初,北京的天氣已經很冷了。在北京西單的賢孝裏1號的深宅大院裏,我第一次見到了程坦老人。
程坦
這是位于北京西城區的一個獨門獨院的舊宅子,是清朝一個親王的府邸,外表看起來與北京老胡同裏的民宅一樣,可進了大門卻是別有洞天。厚重的大木門上鑲著兩個大銅環,大門的紅漆雖然已經斑駁剝脫,但是那威嚴的氣派,足以顯示當年房主人的顯赫身份。整個院子回廊雕木,廊檐上畫著許多彩色畫兒,有花鳥魚蟲和人物,不知出自于何種典故。青色磚雕的門廊和大影壁都是清代王族貴胄家園的典型風範,室內、室外裝飾的古樸、典雅、威嚴、氣派,大個青磚鋪就的四方院子,栽種幾棵海棠樹。這個院子雖然地處西單鬧市,但是居于胡同交錯的幽深之處,倒也是很僻靜、安逸。這是國家配給部長的房子,程坦老人從五六十年代就一直在此居住。
程坦和我的爺爺是新中國解放前土地革命時期就認識的老熟人,又是同鄉,都是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的老幹部。程坦在京城爲官,爺爺在河南省委工作,還有一層特殊的關系(多年以後我方才知道),平日裏雖然接觸不多,但是彼此之間的友情、惦念卻深藏在他們的心裏。
一進門,客主雙方噓寒問暖客套了一番。一壺清香的毛尖茶斟上來,大人們便操著娴熟的新縣土語,長長短短地聊了起來,時而哈哈大笑,時而又輕聲細語,非常融洽。鄉音無疑帶來了濃濃的鄉情,帶來的了無盡的思念。此刻,我可無心聽他們談話,跑到院子裏四處觀看:哦,多麽清潔、甯谧的四合院呀。我第一次置身在這洋溢著古香古色的清朝風範的親王府邸,十分好奇,少不得東瞧西看,過去只是在電影裏看到過喲!心想:我們家要住在這裏該多好呀,太有品位了吧!午餐是在程坦老人家裏吃的,飯菜全部是在距離不遠的“四川飯店”訂做,非常豐盛,還有茅台酒;可是滿桌子的川味佳肴,如今我只記得有一道菜,就是一只鴨子肚子裏有鹌鹑、還有糯米、蓮子什麽的,好生奇怪,又很好吃。酒飽飯足後,我們祖孫一行告辭。在院子裏,爺爺叫我給程坦老人鞠個躬,說是小新兵的軍禮不莊重,鞠躬是要尊敬些的,我立馬鞠了個躬。哎呀,我的棉軍帽掉落在地上,大人們哈哈笑了起來。爺爺又托付程坦多多照顧我,多多給于教誨,程坦笑眯眯地說:“小海軍同志,要常來看我喲!”。從此以後,我和程坦老人結下了忘年之交。
在北京海軍服役的幾年中,我時常在周末休息、節假日到賢孝裏程坦老人家中玩,一般都是在老人家裏吃了中午飯,再返回部隊。每次去老人家裏,老人家總是很高興,每當在門口聽到我的聲音,就會用濃厚的新縣箭河口音輕聲問道:“是哪個嘞,是曉蘭嗎?”我也用新縣話大聲回答:“啊,是我呀,程伯伯。”一老一少,新縣話就是共同的語言。由于他常年有病,很少外出,總是靜靜地坐在客廳裏,鼻梁上架著眼鏡,看看書報、文件,接待一下客人,整個家裏總是安安靜靜的。我呢,一二十歲正值年輕好動,又生性直爽,快言快語。每當我來時,老人家常常叫我坐在他的身旁,平心靜氣地詢問我的工作、生活,爺爺來信了嗎、新縣怎麽樣呀……,我叽叽呱呱地一一回答,他總是一旁恬靜的聽著,時而點點頭。當我心情糾結時,他會給于善意的教誨。中午飯後,老人家休息,我就在院子裏玩。下午返回部隊時,他常問我:“還需有什麽東西嗎?下次來先打個電話,我若是住醫院了,你就等我好了再來玩,免得跑冤枉路。”他站在屋門口招招手,有時還會說:“女孩子家,莫要老去逛西單商場,要按時回部隊呀!當兵的要遵守紀律喲。” 老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那麽的慈祥、和氣,那麽的平易近人,就像自己的親人一樣,看起來都是些非常小的事情,但是對于遠離家鄉年輕的我來說,那就是溫暖,那就是親情。
記得有一次,我剛學習針灸,星期天帶著針灸盒到老人家裏,叽裏呱啦地大講針灸的好處,程伯伯聽完我的講述,毫不遲疑地撸起袖子說:“小同志,來,給老病號紮銀針吧!不要怕,哎呦,麻了,麻了……”我毫不猶豫,大著膽子紮了下去,起出銀針後,他又是表揚又是鼓勵,讓我一個初學者心裏非常得意、非常感動, 同時堅定了我更好地掌握針灸技術的信心。後來我把紮針的事告訴了爺爺,哪知爺爺大吼一聲:“你這個傻大膽呀!”事後,我思忖道:當年的我果真是太冒失了,老人家久病體弱,我這一針下去,萬一有個好歹。嗨!只有程伯伯才能這麽支持、鼓勵我學習新的知識。由此可見,他是個非常理解年輕人,支持青年人學習知識的可敬長者。
那個年代,每年的“五一”“十一”“元旦”等法定節日,國家有關機關都要發給部級以上負責同志參加北京活動的請柬。程坦老人都有收到,但由于他身體不好,一般極少參與活動。我在北京期間,曾經陪程坦部長參加三次慶祝活動。1974年“五一節”,程家工作人員電話告訴我:“五一節”早點過來,參加遊園活動。我高興極了,生平第一次參加國家級的慶祝活動,就穿了一身新軍裝一大早趕到程府,只見程坦老人身著整潔的灰色中山服和帽子,腳穿白色襪子黑色布鞋,一副眼鏡架在白皙文弱的臉上,周周正正地坐在客廳裏等著我哩。我一看見老人家如此裝束,一改平時儉樸單一的著裝,感慨道 :“嗨呀,真像個大領導幹部呀!”程坦老人開心地笑一笑,平日裏老人極爲樸素的服飾,安靜的性格、舉手投足都像是一個大學的老教授,根本不像那盛氣淩人的部級領導。我們一起來到天安門旁邊的勞動人民文化宮遊園區,北京的春天風和日麗,鳥語花香,這裏更是彩旗飄飄,鑼鼓喧天,歌聲四起,好一派熱鬧的節日氣象。我們手持邀請證坐在活動區的前排。我一看,嗨呀!與我們坐在一起的竟然有不少當時的國家和軍界的顯要人物,我頗有幾分得意地看著文藝節目。幾個精彩的節目演出後,我一回頭,喲!程伯伯不見了,我馬上起身跑出去尋找,只見他一人坐在一個安靜的石桌旁看別人下棋呢。我又擔心又有點疑惑地問他:“唉呀!您怎麽跑到這兒了?嚇了我一跳!那麽精彩的演出,您不看,看什麽下棋呢?”他平淡地笑笑回答:“我這是鬧中取靜,看這楚河漢界,舉棋不定呀,有意思呀。我也不想打擾你看節目,就自己出來坐坐,快回去看節目吧!”我看了一會節目,不放心老人家,就又出來拉著他的手要回家,哪知老人家卻堅持地說:“你在河南輕易看不到北京的遊園活動,年輕人嘛,喜歡熱鬧,我就在這裏等你,盡管放心去玩吧!”我又轉了幾個活動區,近中午時分才一路返回程伯伯家中,吃飯時我問老人怎麽不喜歡看節目呢?他告訴我:年紀大了喜歡安靜,參加慶祝活動是項政治任務,“五一節”是勞動人民的節日,我也是勞動人民的一份子麽,加上你從來沒有參加過北京的遊園活動,見見侊嘛(開開眼界),因爲這些原因我才去的。後來,我漸漸明白了,老人家爲人處事極爲低調,潔身自好,心性平靜、淡看人世間一切喧囂和浮華,以人爲善的內心世界。這正是應了諸葛亮的《誡子書》裏的那句傳世名言“澹泊明志,甯靜致遠”。
第二次遊園活動是國慶節,在天安門旁邊的中山公園。公園裏滿園秋色,亭閣長廊,到處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菊花,令人賞心悅目。慶祝活動豐富多彩,使人目不暇接。稍稍看了幾個文藝節目後,程坦老人把我領到了一個極爲不起眼的土台子旁,他指著這個土台告訴我:“這是‘五色土,社稷壇’。社稷壇,是中山公園的主體建築,然而許多人並不知道它存在的意義。台子上面鋪著五種顔色的土,分別爲中黃、東青、西白、南紅、北黑,正中間有一個方形石柱,五色象征著五行,象征著國土,也爲五谷之神。方形石柱爲攝鎮天下的‘江山石’,是明清兩代皇帝祭祀社稷,祈求風調雨順,江山永固的重要場所。這個不起眼的‘五色土’既是曆史文物,又是政治權利的象征,你好好思想其中的含義吧!”那時候自己年輕好玩,大環境也不提倡曆史文物什麽的,至于這個土台子的深遠含義,就不知道了,我只是“啊、啊”地敷衍著。十來年後,我出差北京,專門來到了中山公園的“五色土”處,站在土台前浮想聯翩,我明白了:五色土象征著普天下各民族,全國人民緊緊團結在中國共産黨(江山石)的周圍,國家才能繁榮昌盛,革命江山才能萬年長。睹物思源,物是人非;當年,程坦老人的教導,含義深遠,細細思維,使人心扉啓迪,受益匪淺。
我愛好攝影,當兵時年輕愛顯擺,很是喜歡時不時地留下自己和戰友們的飒爽英姿。沒有相機就向程伯伯借呗,記得他借給我自家的相機時低聲說:“現在你們幸福了,什麽時候想照相就可以留個影,我們那年代可是太艱苦了,如果有個照相機能爲革命多辦幾事情喲,能留下多少犧牲戰友的身影呀!”當時我想,一個相機竟然引起老人家這麽多的感慨,可見他是個多麽戀舊的人呀。
在北京的幾年裏,我雖不是經常在程坦老人家身邊,但是常常受到他的諄諄教誨,耳濡目染,對人對事的態度有了不小的長進。常言道:學高爲師,身正爲範。他以自己的言行舉止,無形中潛移默化地影響、教育了我,教育著革命後代。一次,我想托他在海軍認識的老領導幫一下忙爭取上大學,程伯伯沉默了一下,答應看看情況再說。事後不久,他告訴我;上學的事有一定的困難,不好辦;自己可以在工作實踐中學習,也能學到不少知識,我們這些老同志都沒有上過大學,各種素質也不比別人差,你還年輕,只要努力學習一定會有收獲的,當時我心裏頗有幾分不悅的。粉碎“四人幫”後,程伯伯才告訴我:那時候,在軍隊裏,卻有不少革命戰爭時期的老熟人、老戰友、老下屬,有不少人已經靠邊站了,但是有些人在運動中很活躍,很紅,紅的發紫,居官顯赫,做了許多不光彩的事,有害于革命事業,有害于革命同志之間的誠信,對此,他極爲反感;所以他看不起這些人,不願意趨炎附勢,違心地去求別人爲自己辦事,何況當時他的處境也比較困難,很多事情運作起來可能會事與願違,所以……原來如此!還有一次,湖北省某地的一位老同志,風塵仆仆地跑到北京來請求程坦同志爲他寫文字證明材料,證明其在五師突圍時的個人實際情況,那個人的處境很窘迫,這個證明材料關系到其政治命運和一家人的生活待遇,程坦詳細回憶了一下,帶著老花鏡俯身幾案,親自書寫了真實的曆史證明,莊重地蓋上了自己的印鑒。那個湖北人含著眼淚,千恩萬謝,程坦淡淡地擺擺手,留下了一句擲地有聲的話:“莫要害怕,曆史是最公正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是證明人!”這兩件事情發生在文革的動蕩時期,都是我親身經曆的,它充分體現了程坦老人的爲人之道,體人之心。乍一看起來,他是一個弱不禁風,平淡隨和,說話總是輕聲慢語的,常年有病,深居簡出,淡泊名利,鬧中取靜的休閑之人,但是哪裏知道他還是一個堅持原則、尊重事實,光明磊落的老布爾什維克,無論自己的處境如何,從不喪失政治立場,從不趨炎附勢,從不違心作事,從不爲親朋好友謀利益,他敢說真話,遇事不驚、淡然處之,與他文弱的外表判若兩人,我慢慢地理解他了。老人家雖然多年有病休息在家裏,仍然是時刻關心著國家大事,對于大是大非,明斷自如;對于高官厚祿,他淡然處之;對于趨炎附勢的小人,他鄙視之;對于處于逆境中人,有困難需要幫助的普通人,他都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溫暖的雙手,不怕受牽連,盡心盡力給于幫助。(在北京的幾年裏,我經常看到程伯伯家裏住著一些陌生的人,聽說都是湖北一帶的人,有上訪告狀、有看病的、有要求安排工作的、有要求解決生活困難的、還有到北京新婚旅遊的……,他們哪裏知道程坦多年病休在家,政治運動中,個人處境又不是太好,經濟並不富裕,無論公事私事全部食宿在程府,程府需要承擔多少。當他們的願望得以滿足離開這裏後,可還曾記得當年這位身處逆境中給予你幫助的,給予你吃住,幫你解決困難,平易近人的文弱老者呢?很多當年受益的人,早已不再登程坦家的門了,做人要知恩圖報,這是一種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但且不要你回報什麽,只要你記住這麽一個慈悲爲懷的正直老人,曾經爲你伸出溫暖的手!)程坦老人曾經多次告誡我們年輕人:浮華世事都是過眼煙雲,不會長久,大不可貪求虛榮,攀權附勢,什麽官職、權利、金錢都是身外之物,不可爲此喪失人格,我看還是當個普通老百姓最好!
日月來去,草木枯榮。與程伯伯相處時的情景已經過去四十幾年了,許多事情早已經淡忘了,然而,我一直把他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記在腦海裏,他的那謙和、平易近人,很有哲理的話語時常萦繞在我的耳際,他那不以物爲喜,不以己爲悲,坦蕩處事、安于平淡的個人修養和人格魅力爲我深深敬佩,也是我們後輩人望而莫及的。
我與程坦老人的接觸中,總是覺得他性格非常內斂,很少高聲快語,爲人處事都是平平淡淡的,從來不談及自己的過去,不羨慕他人的高官厚祿,也不追求奢華的生活,總是一副順其自然的心態,樸實無華的生活習慣,分明就是個與世無爭的普通老者,我們相處的隨意、融洽。可是我的爺爺卻告訴我:“程坦同志是我們大別山革命老區,蘇維埃工農分子中的文人,是拿畫杆(筆)的紅軍軍師,辦事情穩穩當當的,從不做過激的事情,待人謙謙和和的,從不道論(議論)別人,就像是個先生(老師),他可是一個了不得的人呀(不平凡的人),我們這些工農出身的幹部可比不上呀!”盡管如此,我還是沒有感覺到程伯伯會有什麽不同凡響之處,大不過是一個和藹可親的革命老幹部罷了。一直到1977年我離開北京部隊回河南時,才知道了眼前這個非常熟悉,面色蒼白,文弱、沉穩的老人不同凡響的真實面貌。
就要離開北京了,我在程府小住了一天,作爲告辭。我一直陪著老人家,他坐在舊藤椅上,微閉著眼睛,慢條斯理地敘說著,院子裏的白玉簪花散發出淡淡的幽香。可是我只記著三件事,正是這三件事使我終生難忘。
程坦
程坦,又名程宗壽。1906年出生于河南省新縣箭廠河鄉紅西邊村一個貧苦農民家庭,靠族人資助念了幾年私塾,後來在雜貨店當小夥計,他天資聰慧,能打一手好算盤。1925年接受革命教育並參加農民運動,1928年參加著名的“黃麻起義”,同年加人中國共産黨,曆任蘇維埃主席、區委書記、縣委書記、道委秘書長。後來參加組建紅二十五軍,隨紅軍轉戰陝北,任紅二十五軍和紅十五軍團政治部秘書長,負責部隊的政治思想和宣傳教育工作,解放後,曆任湖北省委副書記、北師大第一書記、交通部副部長、監察部副部長、內務部副部長、民政部副部長。紅軍時期,在陝北黃土高原上,他寫出了《紅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最初的歌詞,並且配上鄂豫皖蘇區的民歌曲調,流行在陝北紅軍中,充分起到了嚴明軍紀,提高思想覺悟,振奮部隊戰鬥力的重要作用。而後,歌詞又刊登在紅軍政治部的小報上,繼而唱響在大江南北。以後經過不斷修改,確定爲現在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而最初的歌詞作者是程坦同志。當時由于種種原因,只有紅十五軍團的領導人和有關人員知道此事,沒有告知外界,就這麽幾十年過去了,廣大民衆都知道《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的詞曲是紅軍集體創作的。老人家對這件事從沒有向外界透露過,曾經有許多老同志要求向外界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他都搖頭回絕了。難道他把此事真淡忘了嗎?不是的,有時,老人家會獨自一個人吹著口琴,那極爲熟悉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的旋律,把他帶回到陝北黃土高原上紅軍的宿營地。啊呀!原來如此,程伯伯竟然是這支著名的軍歌的原始詞作者!
其二,面前這個體弱文靜、手無縛雞之力的老者卻是我爺爺的救命恩人。那是1933年,張國焘在鄂豫皖革命根據地進行大規模的“肅反”行動,重挫了革命力量。當時許許多多的紅軍將士、地方蘇維埃工作人員蒙冤受屈,遭受到嚴酷的審訊和羁押。我的爺爺那時是光山縣(新縣)玄南區蘇維埃主席,被扣上了“第三黨”的帽子關押在光山縣徐家販,嚴刑審訊等待處置。許多紅軍的高級領導人蒙受冤屈,慘遭殺害,爺爺也只有等待極刑的到來。就在決定生死的關鍵時刻,程坦同志沉著鎮定地告訴紅軍保安局的負責人:“劉名榜是地方幹部,貧苦農民出生,沒有文化,他同時也是個孝子,哥哥當紅軍爲革命犧牲了,他在地方蘇維埃工作的很好,爲支援紅軍作了不少工作,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恐怕他連“第三黨”是什麽個都不曉得。”于是,那支掌握生殺大權的紅筆只是在“劉名榜”的名字上點了個點,沒有畫勾,(後被發配到苦工隊勞改)。就這樣,爺爺避過一大劫,爺爺一直活到八十四歲,爺爺告訴了我們。當時爺爺並不知道是怎麽樣死裏逃生的,只曉得有人暗中幫助,在那殘酷的非常時期,哪個敢問東問西的,搞不好要掉腦袋的!十幾年後,在大悟山整風時,爺爺才知道:當年“肅反”時,是程坦同志在生死攸關之際,爲爺爺說了真實的話,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方才得以活下來。歲月如梭,很多事情都雲消霧散了,然而,這種恩情他們老一輩銘記在心,我們晚輩也銘記在心,滴水之恩,永遠不會忘記!
其三,我要離開北京了,有些舍不得慈祥的老人家,程坦老人也有點傷感,向我說起了他身後之事,大體意思是:我是個唯物主義者,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總是要去見馬克思的。日出日落,人生人息,都必須遵循自然規律,該是蓋棺定論的時候了。我青年時期鬧革命參加紅軍離開家鄉,幾十年只回過一兩次家鄉,新縣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還有許多親人在老家依然農耕爲民,有不少戰友犧牲在那裏,還有我的初戀也埋藏此地,我一直非常留戀大別山的紅土地,我死後,一定要回到新縣的,那時候你可要時常去看我喲。(我聽著,不由得既傷心又有點樂,傷心的是老人家直言不諱地談了禁忌的事,樂的是如此沉穩安靜的程伯伯還有深藏多年的個人小秘密,竟然告訴給我這個小老鄉:程伯伯年輕時在家鄉的區蘇維埃工作,高挑的個子精明能幹,是個難得的好青年,于一個同鄉的區委女宣傳員相戀,這個活潑可愛的姑娘不幸犧牲了,他很是傷心,心裏忘不了她;當他跟隨紅軍離開鄂豫皖革命根據地時,還特意來到姑娘的墓前,獻上一捧金黃色的山菊花,故人可知生者之情嗎?這可真是革命的浪漫主義呀!)
我說:你這個級別的人大都安置在北京的八寶山革命烈士陵園,怎麽要回故裏呢?他淡淡地說:化作煙雲天上去,只留塵埃在人間。我生于斯,長于斯,要葬于斯,因爲新縣是我的故鄉!將來老戰友們都會回到家鄉的泥土裏了,我們又會在一起了。(他的預言非常的對,新縣籍的老將軍們和省部級的老同志幾乎都安埋在新縣革命烈士陵園,我的爺爺也安埋在程伯伯的旁邊。因爲他們太眷戀故鄉的紅土地了,鄉音、鄉情、鄉戀包容在老一輩的靈魂裏,這正是:壯士一生塵土情,錦瞻萬古英雄迹。) 程伯伯故世以後,我一直堅持年年清明節爲他掃祭,爲他樹碑,爲他寫紀念文章(《河南日報》《文摘報》《中州今古》《新黉報》等等),因爲這是一段難忘的世交感情,又是忘年之交的感情,我敬重他,這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滄海桑田,幾十年過去,彈指一揮間。我們的革命老前輩,用自己的血肉築成萬裏長城,用自己的肩膀扛起祖國的紅色江山,用自己的忠誠和愛情爲五星紅旗增光添彩,中國才能繁榮昌盛,國泰民安。而今,革命的老一輩早已離我們而去,他們的軀體已化作泥土,孕育著綠色的山川,化作基石,支撐著人民共和國的擎天大廈。革命導師列甯曾經說過:“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對于任何一個有益于革命事業的人,我們不能忘記,也沒有權利忘記他們!
新縣的烈士陵園蒼松翠柏,四季常青,程坦同志就安眠在他一生眷戀的紅土地裏,松濤陣陣,如同奏響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主旋律……
斯人一去不複返,長留思念在人間。人一生中要經曆許許多多事情,接觸許許多多人,百分之九十的事情和人都已成爲過眼煙雲,淡忘在歲月裏,也有少數留在記憶裏,我是永遠不能忘記,可敬的程坦老人!
2013年5月6日 鄭州 ——劉曉蘭 晉凱 整理
【作者簡介】
劉曉蘭,河南新縣人。鄭州退休醫生,著名革命家劉名榜孫女。
晉凱,河南新縣人。1980年8月生,中共黨員。河南省淮濱縣郵政局副局長,紅二十五軍軍史業余研究者。晉凱同志曾于2019年向我館捐贈13件珍貴文物:七裏坪鄂豫皖省委委員鄭位三家藥鋪征得到的一個秤盒,一個藥箱;張池明將軍老房子裏的一對銅鎖;檀樹崗征得紅二十五軍當年使用過的一個馬燈,兩個銅質吊水壺,吳煥先烈士老宅兩塊青磚四塊青瓦;吳煥先烈士就讀私熟時使用過的一個銅墨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