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成是到台灣融合的第一個大陸特殊生。小時候被診斷為智力發育遲緩,但實際上擁有明顯的自閉症個體的核心問題表現,卻因為不夠準確的診斷一直未能得到很好的安置。
前往台灣進行融合教育之後,成成有了很多的變化,開始往良好的方向發展。採訪中,已經是成成的新樣子,距離典型自閉症,已經進步了非常多。
CHAP 1 我以前演一個有錢又霸道的壞蛋
成成大概有1米7高,大咧咧伸出手,自我介紹說「我是一個影帝」。
我說你演什麼。
他說「我以前演一個有錢又霸道的壞蛋」。
他12歲,幼年被診斷為智力發育遲緩,家人一直靠給學校出錢,讓他在私立學校跟著普通生就讀,他上課的時候在教室里跑,搶別人的書,別人在身後罵他「傻子」,拿石子砸他,成成用他自己的方式保護自尊,他講話時總是抬著臉,居高臨下的表情「我是一個有錢人,等有一天我把你們都買下來,你們都聽我的」,別人沖他做厭惡的鬼臉。
母親的方式是一定要把成績考好點,好讓人看得起,從二三年級開始孩子每天晚上沒在家吃過飯,每天補兩三個小時,成績逐步下降,她認為是成成不努力,管教的方式是打,她一撩頭髮,他就嚇得下蹲捂頭。
老師說他是弱勢群體,要其他同學包容他,但包容是一個很累的姿勢,誰都承受不了很久。
他喜歡一個女生,但對方覺得被他喜歡是一件讓人反感的事情,一接近,對方就跑,他在後面追,全班的女生都掩護她跑,他更歡樂,覺得大家都陪他玩老鷹捉小雞,這成了一個遊戲。
班上幾個男生把他拉到廁所揍他,打得很厲害,之後他帶著棍子和塑料槍去上學,專門去找打他的人,躲都躲不開「哪怕是打鬧還有點事乾乾。」
媽媽去找別的家長,覺得出了事「你們得包容我們,我們是弱勢群體,我們很差。」老師也讓著他,批評的都是普通孩子,時間長了,成成不知道了對錯,他沒有規則意識,覺得你們都怕我「我不聰明,不能幹,我不行,所以有特權,沒人能管我」。
包容成了縱容,這時候再干預已經來不及了,他心裡沒有了任何權威,對母親和老師都不再信服,只有不順著心意,誰都可以反抗,11歲他已經是一頓可以吃6塊牛排的男孩,長得比母親還高了,身高一米八的男老師勸止他,他會對著吵,對著鬧,把對方胳膊撥開,他母親說「我是他親媽我都要容忍不了他了」,老師最後對學生說「你們把他當空氣好了」。
這句話象歌謠一樣,立刻傳遍了全校,女生們輕鬆地傳誦「我們當他空氣一樣」「我們當他空氣一樣……」
CHAP 2 我們這裡什麼孩子都有,放過火的也有
內地沒有地方再接收他了,母親送他到台灣接受融合教育,見創辦者吳教授的第一天,他手裡拎著一條棍子,扯別人頭髮,拿別人的遊戲機,吃飯的時候不斷地轉桌子。「我是大陸人,你們管不了我。」
這個學校特殊生占到三分之一,教授讓他留了下來,說得很輕鬆「我們這裡什麼孩子都有,放過火的也有」。
成成一開始對同學說的最多的是「我是大陸的有錢人」,但沒人理會他這個,一個男生說「這只是他的自我保護而已」。
他也試著追打過別的同學,但沒人跟著他跑,不怕他,也不煩他,只說,咱們不要跑,不要鬧。他訕訕地玩不起來。他嗓門很大,下課的時候,一層樓都能聽得見,普通生就會說,「成成,你小聲一點,會吵著別人」。
說的時候,表情和聲音並沒有反感。
媽媽覺得沒有面子,不由自主地要當眾呵斥他,別的孩子來找她說讓她不要著急,慢慢跟成成說,」我們可以理解。」
我問吳教授:「你們需要用很詳細的規矩來教給小孩嗎?
「不需要,因為這種東西不能教,他用看的,看到大家的需求。」所以辦了二十多年學,也沒有普通孩子向老師抱怨過,因為沒有人要求他們,「他自願的話,自己會得到樂趣」。每人量力而為,反而成了風氣。
在這個學校,有三分之一的特殊生,你可以看到普通生會帶著他們上廁所,洗手,做習題,擦眼淚。
在內地,發生自閉症的孩子被其他家長聯名驅逐的事件後,大多數人是希望其他家長能夠以「幫扶」的心態去施救。得到的回應多半是「幫扶只是在不影響學習的前提下可以」。
台灣融合班的老師只對學生說人和人要設身處地地去考慮他人的感受。但是怎麼樣去對待特殊生,並不做具體的要求,甚至也不獎勵,孩子們也不希望老師把這些當成「愛心」和「助人」的品質專門提出來。「他不需要老師去幫他們界定,他們是什麼樣的小孩,他需要老師開放,不要要求每個人都變成那個孩子,這樣給他們的空間是比較大的。」
CHAP 3 我不想再演一個有錢霸道的壞蛋了
採訪時成成坐下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有女朋友了。「漂亮,又對我很好的天使。」他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我問,她怎麼對你很好的呢?
「她不說話,她就是笑笑,簡單跟我搭一搭句子,就行了。」
女孩子是隔壁班的普通生,十歲左右的樣子,長發大眼,很秀麗,全學校的孩子都喜歡她。成成每天5點鐘,等雲君下了課,在門口等著聊幾句就好,雲君對他不躲不避,送巧克力也收下。節目裡有一段,是成成這次回來內地前,坐在學校門口台階上陪著女孩等車,說「雲君,你回家得做個名片給我們,我們才能好聯繫。」
雲君微笑,答好。
成成用手去拉了一下她胳膊,她沒有躲,也不撥開,成成這麼做只是想是讓她注意自己的話,殷殷地說:「記住(給我打)電話前面加個186,1886。」
他幫人家拉行李,送上車,這樣就很滿足了,返回身摸著大腦袋跟老師說我想唱歌給雲君聽啊,可不可以跟她說一些我的好話,說完還大紅臉,害羞得不得了。
我想起他在內地時追逐那個女孩為樂,問:「那為什麼你對她倆的方式不一樣呢?
成成說「追她多沒禮貌。我不想再演一個有錢霸道的壞蛋了。」
「你現在要演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尊重女生的人。」
CHAP 4 如果這是生活中遇到這個孩子
採訪的時候,成成有時講得很流暢,但很容易就切換到沒有邏輯關係的內容里去了,是他看小品,看電視看的一些信息,現實和幻想穿插,東扯西扯,回不來了。
採訪的時候容易,總能聽得下來,因為這是一個工作。我事後也問過自己,如果這是生活里遇到這個孩子,我能不能有耐心這麼坐著,聽他聊一個小時?
之所以這麼問,是這個紀錄片里有一段,我看了好笑又感動,又有點慚愧。
融合班上普通生王皓喜歡用紙牌變魔術,有智力障礙的吳偉傑就坐在旁邊看著,沒一點反應。兩天之後,吳偉傑找了一個自己喜歡的女生,也拿了一副牌想變給人家看,可是他什麼也不會,只能一張一張亂抽著洗牌,弄不好就掉在地上,又俯下身撿起來再洗,長鏡頭好長,我看得都睏了。
那個女生在邊上待著,肯定也很悶。只見她打了個哈欠,慢慢眼睛半閉半睜,吳偉傑還在窩著背專心洗他的牌,最後那女生就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可是一直沒有走,也沒有不耐煩地催他。
片子裡成成跟小朋友講,我把兩個鞋子底下的錢給變魔術變到什麼地方去,這種大忽悠方式,別的孩子其實也不太信,也沒聽懂,但還是耐心聽下去。
誰都知道這些話真真假假,但他們不會去戳破,吳教授說「好像小孩子就是覺得可能是一種氣度吧。」氣度,哎。
CHAP 5 哭沒關係,讓他哭啊
老師的存在就是示範。
進了課堂,成成還是大聲講話,到處亂走。老師就給他做紀錄,看他什麼時候,多長時間發生這個行為,「我們會去分析,下課尖叫你是高興,上課尖叫就是課聽不懂,那就要調整,讓他有成就感。所有的行為都有原因,可以分析,可以去了解。」
在台灣這個班上,普通生與特殊生一起上課,用的是同一套教材,但是,教法不一樣,要針對每個不同孩子的進度來理解。考試設計的題也根據每個人程度來設計,壓力不是給學生,是給老師的「如果你出的試卷,學生大都不會做,那你的教學可能是有問題的」。
只要盡力,都能拿到自己的90分以上。會有很多個第一。成成在介紹內地時拿了第一,他做了一個PPT,介紹北京。「紫金城是在北京,紫禁城這個我沒去過,就是頤和園我去過,我小時候去過,它是被八國聯軍然後摧毀,放火燒……」,小朋友們聽得很新奇,給他鼓掌。
但他有難受的時候,每個學生都要拖地,成成從小家境優越,有貼身的保姆照顧,從不肯干,連哭連鬧,說老師虐待他。放在以前,不管是老師還是媽媽就都放棄了,吳教授很淡定「哭沒關係,讓他哭啊」,這是規則,有能力的每個學生都要完成。
成成回到家一邊寫作業一邊對他媽罵老師是個大壞蛋,她媽以前會指責他,老師說沒事,讓他把這個憤怒的情緒給表達出來就好了。罵完,第二天可乖,見了老師畢恭畢敬,雙手遞上「老師我的作業」。
我問吳教授你對這樣孩子的原則是什麼,她莞爾一笑,說了一句老老實實的智慧「見招拆招」。
看過《鵬鵬的課堂》會知道,在一個學校里,這些特殊孩子最敏感,最容易與外界發生強烈衝突的,就是在進入青春期之後,與性有關的問題上,沒有及時得到教導學會自製的時候。成成也偶爾會行為失控,會去從背後突然抱住女老師,這觸犯了老師和家人,吳教授找他,問他是否願意這個老師離開學校,他說不願意,吳在老師的教台前畫了一條線,「那這條線你不能衝過去」
她不大聲叫嚷,也不神色嚴厲,她只是把這話寫下來,念完,讓成成簽上字。
通常人們不會去想到跟一個孩子去簽書面的協議,尤其是連字都寫不太好的特殊孩子。但吳教授說:「很多媽媽想管教孩子,小孩都聽不進去。因為孩子對句子的了解有限,就是你叫他不要做什麼,那他根本就聽不明白,一會兒就忘了,但是書面的東西,他簽上名,會有一個印象。成成很吃這套啊。慢慢的,他很喜歡在我面前做好的行為,那可能是因為我們肯定他。」
成成不會游泳,可是運動會他可以在泳池裡走得很快,得了一個季軍,也發一個獎牌,掛在脖子上,他的表情又激動,又害羞,拚命眨著眼,克制自己快失控的樣子。
他讓媽媽把這張照片做成手機的屏保,每次吳教授打來電話時,就會顯示他咧著嘴,有點手足無措的歡喜樣子。
CHAP 6 自閉症孩子並不都是天才
很多人總是把自閉症的孩子說成「天才」,好象這樣才可以激發愛心來接受他們—–還是要比較出一個優劣。
吳教授說她從來不把這些孩子加以幻夢色彩才去愛,或者要找出天賦來激發情感,之所以把普通生和特殊生放在一起去教育,也不是因為她偏愛弱勢的孩子,是因為每一個孩子都需要學習,每個人都是人,都在這個學校尋求自身的進步,首先尋找合作而不是競爭。「去接受不一樣的人,這個能力是一輩子的,非常重要。」
台灣也曾經有「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的口號,她自己是台北女一中畢業,那裡是各地第一名彙集的地方。「競爭極殘酷,吃盡苦頭,我們每個同學都很優秀,彼此誰都不服誰呀,每次考試的時候,都騙人家沒念書。所以很多資優的孩子最後情緒是有問題的。」
在美國念書的時候,她的指導教授是俄國猶太人,他把他的女兒送到了黑人學校去,「他希望他的孩子了解黑人的文化,說異質性很重要,人不要全部在同質性的環境裡面去成長。象什麼兄弟會,姐妹會,有錢人俱樂部,裡面都是同樣背景的人。」
CHAP 7 大人怎麼生活,孩子就怎麼遊戲
成成媽媽說,在台灣,沒有人對她和孩子格外留意。因為出行方便,高鐵和捷運上殘疾人很多,人人習以為常,她希望兒子能夠生活在一個這樣的世界上:「走到大街上你不會側目而視,他的行為很誇張,大家知道,他就是想引起注意,給他的友善一笑就行了;他需要幫助幫助,當他幫助別人的時候,我們感受到他的善意,接受他的幫助就行了,是吧?」
採訪這期節目時,我有一個感受,不只是特殊的孩子在接受教育,是每個人,包括我這樣的旁聽者,人人都在相互教育,學習怎麼樣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相處。這期節目的留言中,我看到一個老師說:「我們園裡有一個這樣的孩子,我想我該給他道歉,中午他沒有疊好被子就離開的時候,我沒有溫柔地堅持,只是幫他整理好,這不是幫助,而是懶惰」,也在留言里看到一個男生「代表曾經殘酷不懂事的全體男生」,向一個已經逝去的特殊女生道歉。
採訪完這個故事之後,成成的家庭內部引發了一場大的風波,一部分家人強烈反對這個孩子在電視上公開露面,他們抗拒這個孩子的存在被公開,我們能夠理解在現實環境下家庭的處境,考慮不再播出這期節目,但最終孩子的母親決定和孩子一起站在鏡頭面前,她說,要為自己想要的那個世界而努力。
一個看似邊緣的群體的命運,折射的是這個社會裡每個人的處境。一個好的世界不會憑空而來,它需要人人參與創建。
大人怎麼生活,孩子就怎麼遊戲。
文 / 看見台灣(ID:iseetaiwan)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