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隱忍
作者:歐陽祥山
喜鵲報春乍逢鴉,花盛枝頭父離家。
廿載光景霜染發,逝者如斯怎尋他?
今年是我的父親去世二十周年的日子。歲月久遠,腦海中他的臉龐本已模糊,近日卻變得愈發清晰,甚至頻繁出現在我深夜的夢裏。我知道,那是您在傳達想我的信息,正如,我在想您……
我的父親叫歐陽萬林,一九二零年農曆二月十七日,出生在雲夢隔蒲鎮的歐陽村裏。爺爺歐陽志壽年過30才娶到來自十裏地外詹家畈的奶奶詹氏,她先後生下四個孩子。我父親最小,上頭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按理說父親應是家中最受寵的孩子,卻因爲家道貧寒,從小就嘗盡人間疾苦。
"隔蒲潭,府河邊,十年就有九年淹;大雨下,洪水濫,顆粒無收好淒慘;老百姓,人天怨,賣兒賣女去討飯。"這是父親教我的第一首民謠。那時雲夢沒有水利設施,遇上旱澇年間,府河兩側的村莊總是首當其沖,尤其是地勢偏低的隔蒲潭鎮,逢澇必淹。1925年,洪災再次吞噬了大地,莊稼沒了,爺爺還患上了不治之症,不日便撒手西去。本就困頓的家庭突然沒了頂梁柱,剩下奶奶和四個孩子。在那天災人禍不斷的年代,一個沒文化的寡婦想靠自己的雙手養活四個孩子,簡直是異想天開。唯一的勞動力走了,走在本就顆粒無收的年關,等于帶走了這個家所有的希望。鄰居們勸奶奶把兩個女兒賣了,她不忍心,卻無能改變。沒過多久,奶奶只能"聽從天命",她唯一的念頭是:至少兩個可憐的女兒還能好好活下來,將來還有可能照顧兩個兒子。
于是,奶奶把17歲的大姑媽喜珍許給了詹家畈的詹啓仁,換來兩鬥米還債;小姑媽銀珍送到鄭家潭一大戶人家做童養媳;8歲的大伯歐陽萬金則被送去應城陳家墩子爲富人放牛,剩下不到5歲的父親無處安頓,奶奶只好帶著他四處逃荒要飯。後來聽父親談起那流離失所的日日夜夜,他總是淡漠哽咽。本非豐年,世道炎涼,哪天能討到一點殘羹剩飯已是莫大的幸運。有一次討飯途中,奶奶病倒在雪地裏,年幼的父親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最後不得不哭喊著跑到臨近村子,敲開一戶門家,奶奶才得救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卻每天挨餓受凍,父親便從小營養不良,自此落下病根。但他總想爲奶奶多分擔點,早早就跟著下地勞作。很快練就了一身農技,耕田種地、犁耙鍬鋤,一切農活不在話下。年滿12歲,就先後在詹家畈、祝家咀、鄭家潭等村的大戶人家裏放牛割草,端茶倒水。
也是從這時候起,父親開始學會"隱忍"命運的一切安排,"隱忍"自己真實的情緒。關于爺爺,父親從不敢提,因爲奶奶總是聞之落淚,後來他想只要奶奶好好的就夠了,從今往後很少提起爺爺的過去。他很珍惜母子倆相依爲命的日子,很感恩奶奶在那麽艱苦的條件下都沒把自己賣掉或丟掉。
解放前的中國很落後,不僅是物質匮乏,更重要的是人們的精神匮乏,甚至普遍有著嚴重落後的封建迷信思想。那個年代的女性是不受重視的"裹腳"小腳女人,甚至如"附屬品"般存在,以"三從四德"爲戒,以相夫教子爲命,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這樣的弱勢群體自然算不上"強勞力"。爺爺去世後,奶奶先後還跟過兩個男人,指望著重組家庭、減輕負擔,擺脫貧苦日子,給孩子們帶來生活的希望。但終究沒能改變艱苦的生活環境:種地被淹、逃荒無門、行乞多年……她對生活幾近絕望,可父親的乖巧懂事讓她心疼難舍,長期在外放牛的大伯也讓她時刻挂念。直到父親15歲,跟大伯一樣都能自食其力了,奶奶終于難忍世間疾苦,服毒自盡……
不管現實多殘酷,人總要面對。"隱忍"也讓父親鍛造出強大的內心世界,他"隱忍"著失去爺爺奶奶的痛苦。所幸的是父親還有兩個親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媽,大姑媽的夫家在詹家畈算是有影響的大戶人家;小姑媽的夫家也很富裕,但比不上大姑媽的家庭條件。雖然她們這些年在夫家不愁吃穿,但總歸沒有話語權。奶奶去世後,大伯就帶著父親來到大姑父家打工,父親負責放牛,再後來通過大姑父家的關系,陸續開始學著做長工、打短工。
1937年盧溝橋事變,日本侵略軍一路向南,整個中華民族命懸一線。1938年夏,父親在漢陽的榨油廠做長工,認識了一群從隔蒲潭詹家畈前來打工的小夥子們。那是父親最開心輕松的一段時光。他跟這群老鄉們相處非常融洽,閑暇時還會一起到榨油廠附近的一家茶館喝茶聊天。
後來武漢淪陷,日軍直逼中原,開始四處抓捕壯丁補充兵力。還從榨油廠把打工的父親抓去做了"皇僞軍"。我至今還記得小時候聽父親說起當年事時,他雙眼放空,仍能從中看出難忍的痛苦。被迫充當著自己痛恨的角色,父親隨行一路北上抵達今湖北孝昌一帶的"花園鎮",駐紮起來。在日僞軍內當了一年多"火頭軍",父親每天起五更,睡半夜爲他們端茶倒水、做飯洗刷,還經常被拳打腳踢,渾身傷痕。他一直想逃,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只能默默"隱忍"著。終于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裏,在日軍轉移北上到達廣水、前往河南省信陽的途中,父親與姓"戴"的一個同鄉偷偷逃了出來,他們避開了日軍走的朝天大路,小心地從山間小道跌跌撞撞地走了三天三夜,最後父親和戴某在村莊前分開。他們都不敢回去,怕再次抓走,也怕被舉報。大伯還是長期在外放牛,無可依仗的父親只好在我堂爺爺的幫助下,到親戚家東躲西藏,居無定所,心中總是忐忑,最後迫于無奈,他去懇求兩個姑媽幫忙提供藏身之地。大姑媽小姑媽也一直在找父親,她們看到可憐的父親,心都碎了。亂世關頭,誰都活得小心翼翼,盡管沒有話語權,她們也盡心盡力地幫扶著這個親弟弟。于是兩個姑媽東奔西跑,四處聯絡,最後找上偏遠地區的遠房親戚,求著對方收留,父親才有了穩定的藏身之處。他躲了整整一年,"隱忍"著,等待著,直到風聲過了,才敢露面。
1941年,24歲的大伯回鄉結婚了,父親很替大伯開心。可是婚後不久,老實巴交的大伯就提出要分家,他家要取主屋一所,父親分得廂房一間,幾分薄田則兄弟對半。分家後,父親與大伯就鮮少見面,從此父親又剩自己一個人了。我還記得父親給我說過那個階段的事情。父親說天冷時,他就會躲在芝麻梗圍成的草牆廂房裏取暖;有時候很想知道大伯過得好不好,就會透過芝麻梗交疊間的縫隙看向大伯的家,可父親能看到廂房外凋零的草木,卻怎麽也看不穿主屋的土瓦石牆,更看不見屋裏的大伯和伯母。每到這個時候,父親就常常一個人落淚,孤獨難耐,連說話的人都沒有,慢慢地,他便染上了抽煙的習慣,那是他"隱忍"的另一種宣泄口。他沒有錢買煙,就跟在抽煙人後面,撿他們抽剩的煙頭,積少成多地攢著煙葉,再自己卷成煙卷來抽。越愁越抽,越抽越愁,父親幾欲輕生。所幸的是離家不到2公裏的小姑媽心挂父親,總會三更半夜前來探望,偶爾還會從衣兜裏掏出溫熱的素饅頭給他;大姑媽嫁得遠點,時常也會回來看望。父親就在兩個姑媽的關愛來往下重新振作,決定再次到漢陽闖蕩,在碼頭做搬運、當菜販子,混口飯吃,一做就是幾年過去了……
直到父親25歲那年春節,回到隔蒲老家過年,詹家畈的大姑媽和堂姑媽歐陽年鳳便找上門給他說親。她們左一句右一句地介紹著,大姑媽說:"這個女的叫沈桂香,是原來漢陽榨油廠沈老板唯一的掌上明珠。她父親在戰亂時帶著一家老小逃回了黃陂老家,後來她父親就病逝了,解放後母親被農民打殘了右腿,一個哥哥兩個弟弟都紛紛逃往各地,她母親不忍她跟著受"土改"之苦,便做主讓18歲的她嫁給了劃爲貧農成份的詹長青,草草結了婚,避開亂世的漢陽。"堂姑媽又說:"她嫁給了我們村的詹長青之後,就從漢陽直接回詹家畈了,還生了個兒子叫發發……"大姑媽打斷了堂姑媽的話,急忙說:"結果沒幾年,詹長青就因爲長年饑餓吃"野艾",得水腫病去世了。留下沈桂香跟4歲的兒子。"堂姑媽還說:"她跟我是好朋友,她男人去世之後,我一直勸她再嫁,她不想嫁的,我跟你大姐勸了好久才做通了她的工作。總算肯再嫁了,我們就第一時間想到了你,她是地主家庭出身的大小姐呢,長相清秀,身材高挑,也是個好生養的,我們想拉扯她來跟你過日子,給你生幾個胖娃可好?"
兩位姑媽跟父親說了她們的想法,父親當時只覺得那是天方夜譚。父親說:"算了吧,地主家的大小姐哪能吃苦?娶回來也不會幹農活……況且還帶著一個孩子……"父親很猶豫,他很清楚自己的家庭條件本來就不好,成長環境、生活環境都跟對方之間存在著天壤之別。所以父親並不是很願意娶她,因爲差距,因爲自卑。
可兩位姑媽苦口婆心地勸說,軟硬兼施,讓他妥協。大姑媽說:"萬林啊,咱們從小家庭條件就不好……"說著就跟堂姑媽一起低著頭啜泣,她們都很清楚:父親太窮了,還因爲從小就長期營養不良導致身材矮小,甚至疾病纏身。即便他想成家,恐怕也沒哪家清白姑娘願意嫁。都說長姐如母,自奶奶去世後,大姑媽、小姑媽和堂姑媽都在擔心父親的婚姻問題。看著關心自己的姐姐和堂姐,爲了自己的婚事如此操勞擔心,父親心中萬般滋味。
那個年代的人們結婚都很早,父親已經27歲了,多少男人在他這個年齡都當幾回爹了,而他連一次戀愛都沒談過。對于世界給予的一切委屈,父親都能"隱忍"。可唯有親人無微不至的關懷,讓他禁不住動容,做不到無
動于衷,也做不到出言拒絕。父親咬咬牙便答應了。
兩個親姑媽和一個堂姑媽聯手,逐個擊破,終于把父親和母親這條紅線牽起來了。之後父親就跟著大姑媽到詹家畈的堂姑媽家裏吃飯,當時母親沈桂香就在堂姑媽家,兩人自然便見面了。這是父親與母親的第一次見面。沒有怦然心動,也沒有一見鍾情,只是成全了親人好友的牽線和對苦難生活的妥協。
事實上,對于這樁婚事,母親沈桂香也是不願意的。她本是千金小姐,審美觀、價值觀都比普通市井小民高,加上家境富裕,她不像一般家庭的姑娘,從小就被"三從四德"觀念毒害,相反她自信,驕傲,也倔強。上一段婚姻雖然不是兩情相悅,但也是父母之命。她不願意再次進入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可是大姑媽心疼自己的弟弟,只要有一線希望,她都不願意放棄。于是她與堂姑媽聯手勸說了許久:"我就剩這個還沒著落的弟弟,只要你願意嫁過去,我這個做姐姐的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們過苦日子的!"堂姑媽也說:"桂香啊,我知道你不想嫁給一個沒見過面的男人,可是你一個女人家,還帶著個孩子,加上如今都在打地主,你們娘倆沒個男人怎麽過日子啊?萬林是沒錢沒勢,但萬事都還有我跟他兩個姐姐在,不至于讓人欺負。這世道,有人幫襯總比沒人幫襯的好。"
這番話談下來,母親也沒別的選擇了。嫁?心不甘情不願。不嫁?就得罪這兩個夫家在詹家畈有權有勢的姑媽了。事實上再多的不願,也難敵生活的無奈。在生存都成問題的年代,有多少愛情能被成全?于是當時擺在母親面前的,就只有"嫁給父親"這個選擇了,至少他還有兩個親姑媽、一個堂姑媽會幫扶著,日子也不至于太難。
1948年秋天,武漢、長春、鄭州等地陸續解放,中國迎來了破舊立新的局面。在這個普天同慶的季節裏,父親和帶著大哥發發的母親結婚了。他們沒有熱鬧隆重的婚禮,沒有至死不渝的誓言,就在幾位姑媽和親戚朋友們的見證下組成家庭。兩個同病相憐的人互相扶持著、照顧著、摸索著過日子。
雖然他們的結合並非因爲相愛,甚至結合的過程並沒有那麽美好,但兩個經曆過磨難的人走到一起,日子總是過得踏實。父親從不輕易與人結怨,而且他很疼愛母親,每次千方百計弄到點吃的自己舍不得吃,全給了母親。他們一直也是相敬如賓。村裏的老人都知道父親喜歡看皮影戲和楚劇,也喜歡唱戲,每當勞作之余,坐在古樸的竹床上,對著自家門前的魚塘哼上幾段。他們說自從父親結婚後,村子裏總能聽到他愉悅輕松的歌聲。突然有一天,鄰居們不但沒聽到父親的歌聲,反而聽見了母親正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大家很好奇,可看著幾近瘋狂的母親、焦頭爛額的父親,誰也不敢多問。直到後來才知道,原來是父親帶著我大哥發發在府河街上賣菜的時候,大哥意外走失了。
在男尊女卑的時代,父親很難把繼子發發大哥視如己出,可他從未想過大哥會走失,他認爲一定是有人沒兒子順水帶走了。父親很慌,他知道母親對大哥發發珍愛如命,哪怕當時母親有了身孕,她仍偷偷把食物全給了大哥發發。父親不敢猜想母親是怎麽看待大哥發發走失這件事的,她會不會也像別人一樣,認爲是父親容不下這個孩子,故意把他弄丟的呢?父親心裏很焦慮,可他很清楚自己本是孤兒,再怎麽介意,也從未想過要趕走孤苦伶仃的大哥發發;可他同樣清楚:大哥發發是跟著自己出去時走失的,別人有足夠的理由懷疑。而在找回發發之前,父親只能"隱忍"一切的誤會……所以,就算是爲了母親、爲了自證清白,父親拼命也想找回大哥發發。可是他每天沿著府河兩岸來回走,再發散四周都找遍了,還是沒有找到。在通訊落後的年代,想找回丟失的孩子實在太難。那段時間父親再沒心情唱戲,他跟母親一樣,除了勞作,所有的時間都用于尋人。父親母親在找,不少熱心的村民也幫著找;可怎麽找也毫無蹤迹。慢慢地,幫忙的人越來越少了,到最後只剩下父親和母親還在堅持著。父親和母親之間也因此有了隔閡,母親埋怨著,父親"隱忍"著,再一起尋找著。
這樣煎熬的日子持續了很久,直到1949年,姐姐出生了。那是父親跟母親的第一個孩子,雖然沒能找回大哥,但新生的降臨,總能給他們一些撫慰,也給這個困苦家庭帶來一絲生機,不再如死水一潭。
可現實的無情就在于,無論你是否能夠承受,它總是按照既定的步伐,有序無序地推進命運的齒輪。新生父母總想給孩子最好的生活,偏偏現實總要逼得他們有心無力。巨大的生活壓力迫使父親跟母親早出晚歸,自然忽視了對姐姐的照料。在姐姐不到一歲時,突然成了睜眼瞎子,誰也不知道她究竟何時被病魔奪走了雙眼……命運再次給我苦難的父母以重重一擊,無情也好,殘酷也罷,尋人仍在繼續,生活仍在繼續……
後來,母親先後給父親生了七八個孩子,只養活了四個,除了瞎子姐姐,還有哥哥歐陽水山、我和妹妹歐陽運蘭。人多口闊,小時候,父親和母親總是起早貪黑地爲生計忙碌,父親抓魚摸蝦、賣菜販藥;母親則在裁縫鋪幫忙繡花縫補,貼補家用。我們弟妹幾個都是瞎子姐姐用草繩拉扯大的,吃不飽、穿不暖是常有的事。印象中,父親和母親時常會"吵架",所謂的"吵架"一般都是父親挨罵。母親本是個急性子,無愛的婚姻、發發的丟失、姐姐瞎著雙眼、生活的艱苦等,讓她對生活、對父親心存不滿,父親稍有不慎就會惹來一頓破口大罵;在這種時候,父親往往是"隱忍"著,他知道母親的"委屈",更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所以母親罵罵咧咧時,父親就會笑嘻嘻地拿起工具到田裏幹活去,甯可不吃飯,也要"逃離現場"……可忍耐是有限的。有一次父親正在廚房裏夾柴添火,母親一邊炒菜一邊罵,喋喋不休地罵得不堪入耳,最後父親真被惹急了,就拿起火鉗"嘭"地砸在鍋邊,嚇得母親閉口不言。父親不會打母親,只能通過這樣來發泄滿腔怒火,也"提醒"著母親適可而止。這樣的事我不記得有過幾次了,只記得家中那口鍋的邊沿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全是"三角形"的缺口,甚至連竈都砸壞過,他們還是一如既往地相處著。
吵吵鬧鬧,日子還是這麽過。那時,我們不明白他們爲什麽總是吵得不可開交,更不明白爲什麽我們的父親、母親出門比別人早,回家比別人晚,分到的糧食卻總比村子裏其他人的少,偶爾回到家還是傷痕累累、筋疲力盡的樣子?後來才知道,被迫當過"日僞軍"的父親與地主家庭出身的母親,都是"地富反壞右"黑五類之列,面對著無休止的批鬥整治、思想改造……
我記得8歲那年夏天,父親又被關在離家2裏外的付榜大隊九隊倉庫"五類分子"學習班,就這樣"消失"了大半個月。母親每天都要給他送飯,可她一直瞞著不讓我們知道,怕影響,怕牽連。有一天我一直纏著母親問父親到底去哪了,母親知道我很想父親,就讓我去給父親送飯。當我光著屁股來到倉庫,守門的"紅衛兵"檢查了一下就讓我進去了。正午時分的屋子很小很黑,只有一絲幽光透過玻璃瓦射在地上,父親就坐在那線光下。那瞬間,我透過光,看到背對而坐的父親,渾身散發著墜入黑暗的氣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如此消瘦、如此消沉的樣子。我忍不住敲了一下門窗,他怔怔地轉過頭來,看到我就直沖上來,把我緊緊抱住,我立馬放聲嚎啕大哭。
當時我一直以爲父親在外面幹活,沒想到父親竟然被關在這裏。看到他孤獨的背影,我覺得難受也委屈。哭,是當時年少的我唯一的反應。可父親沒有落一滴淚,他靜靜地抱著我,還耐心地哄著我,直到我不哭了,他才開始拿起我送來的飯,一口一口地往下咽,時不時還問一下家裏的情況。我看著父親吃飯,淚水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父親便趕緊把我抱起來坐在他的腿上,開始給我講故事,關于薛仁貴的神話故事。父親說:"薛仁貴是一個力大無比的男人。有一次他得罪了別人,被抓了起來,脫光衣服後關在了冰庫裏,對方想將他活活凍死。薛仁貴進入冰庫後,找不到可以避寒取暖的物品,整個冰庫空蕩蕩,只有一座充當座椅的石磙柱。可他沒有放棄生的希望,他把石磙柱推過來滾過去,再推過來滾過去,通過反複運動使身體産生熱量維持體溫,就這樣堅持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對方再次進入冰庫,卻發現薛仁貴竟還奇迹般地活著,而薛仁貴則鄭重向對方道歉,並承諾絕不再犯,最終雙方達成協議,薛仁貴獲得了釋放……"
後來多少次,每當我想起那個午後,想起當時的父親,我都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內心的極度痛苦。當時的他,就像神話故事中墜入"冰窖"的"薛仁貴",他"隱忍"著真實的情緒,"平靜"地說著"薛仁貴"的故事,鼓勵著我也是鼓勵著他自己:不論遇到怎樣的困難,都不能輕言放棄,要堅強地尋找生機,尋找可以提供熱量的"石磙"。這個故事無論真僞,從此"薛仁貴"便住進了我的心裏,鞭策著我日後過關斬將的每一次堅持。
舊時代,人們的命運注定帶著不一樣的曆史色彩,沒有人能選擇出身,又有多少人能逃脫命運的安排?重要的是面對命運不公時的選擇,是沉浸在怨天尤人的消極中,還是積極地想方設法去應對?父親個子本不高,拿的工分也永遠比別人少,每次批鬥"學習"後更是身心俱損,似乎變得更"低"人一等。精神折磨足以打倒任何一個強壯的男人,何況是我的父親。可他永遠有著野草般頑強的生命力、"能屈能伸"的意志力。爲了拿到更多工分養家糊口,他更勤于出工,長期起五更、睡半夜,饑一餐、飽一頓還要承擔繁重的體力勞動,本就羸弱的身體終于吃不消了,患上胃病。"胃可必舒"是母親尋來緩解父親胃痛的藥粉,他每天都要吃上幾回,日複一日,父親的"胃可必舒"從未停斷過。可他的胃病還是三天兩頭地發作,疼得龇牙咧嘴、滿地打滾,根本無法再幹農活。爲了這個家,父親總在咬牙堅持著,甚至大過年的一個人病倒在百多裏路外的漢北河工地上,無法回家、無人照顧,他一個人默默掙紮著、等待著疼痛的離去。
在別人眼裏,父親是封建農村社會的"弱者",但在我心中,他是鐵铮铮的男子漢。哪怕被命運和病痛"打"折了腰,也一直硬挺著,默默地承受外界一切的欺辱和折磨。就算後來已經被胃病折磨得無法幹體力活了,爲了養活這個家他還是"隱忍"著病魔的折磨,千方百計地賺錢。父親雖然個子矮小,卻聰明過人,很有農民式的智慧。他不僅性格開朗,自尊心極強,同時還有前衛的小商意識。他是村裏第一個會做生意、敢做生意的人,雖說做的都是些小本買賣,但從來都是賺得多、虧得少,尤其他做"老鼠藥"買賣穩中有賺。家庭是父親的信念,父親是家庭的支柱。他用不屈的意志、堅強的背影,擋住所有毀滅性的打擊,扛著這個家走下去。
父親一直以爲,只要他扛住了,我們就不用承受生活的不堪。可命運何曾饒過誰?我們的童年依舊逃不開"貧窮"、"饑馑"、"欺辱"與"自卑"。記憶中,我們總被人看不起,誰都能隨意欺淩,如同蝼蟻。父親硬扛著,我們也強忍著,"隱忍"似乎成了我們與生俱來的能力。萬幸的是我們還小,對生活的不公似懂非懂,抑或假裝不懂;不幸的是我們還太小,不懂得反抗,也無力反抗,任由上天做出一切不公的評判。
瞎子姐姐18歲那年,經人牽線,嫁給了瞎子姐夫李洪修,姐夫家在漢川文李台村,離我家一百多裏路。我至今都記得,姐姐出嫁那天是一九六八年農曆正月十八日,那天母親哭得肝腸寸斷,父親卻沒有落下一滴眼淚,他怔怔地送走了姐姐,怔怔地回到了家中,怔怔地挖著蘿蔔……那段時間,父親走到哪都在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麽,也不知道在看什麽,他依舊每天起早貪黑地到田裏挖蘿蔔、挑蘿蔔、洗蘿蔔,好像什麽都沒發生,可是他的每個動作都是不帶情緒的,每個動作都如機械般生硬。有一次,我遠遠地看著父親挑了一籮筐蘿蔔到池塘裏洗,地濕腳滑,整筐蘿蔔都滑進了池塘裏,父親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急著連忙沖了過來跳下池塘撿蘿蔔,父親還怔怔地看著池塘裏的我。那一刻,我清楚地感受到瞎子姐姐的遠嫁給父親的內心造成了極大的沖擊,他似乎一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卻一直強迫自己"隱忍"著。直到不久之後,父親和母親決定把我送去姐夫家牽瞎子時,父親才私下偷偷囑咐我凡事都要注意,還親口告訴我:當初瞎子姐姐要嫁到那麽遠的地方,他是一萬個不願意、一萬個不放心。他一直很擔心瞎子姐姐遠嫁到人生路不熟的地方,不知道日子過得苦不苦,不知道會不會受人欺負,受了欺負也沒有娘家人在旁邊幫襯。"都怪我、都怪我,是我無能,是我沒本事,是我沒能力養活這個可憐的閨女……"父親說著說著都哽咽了,他說他痛恨生存的規則,更恨自己身爲父親卻無力阻止……
那時候的我看著父親苦苦掙紮著,他自己跟自己較勁,強制"隱忍"著一切的痛苦和委屈時,我無時無刻不期盼著長大,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才足以幫助父親支撐這個家庭,讓那個羸弱又執著的身影能得以喘息。漫長的時光裏,彼此都在等待著反抗命運的時機。
我還記得我十五歲的時候,剛被挑選爲生産隊計工員的那天,我回到家,父親就變戲法似的變出了一個算盤,朝著剛進門的我來回擺弄。那是父親得知我當計工員後,第一時間跑到街上,用賣蘿蔔的錢給我買的算盤;後來,我又當上了大隊文藝宣傳隊的演員,父親走了三十多裏路到應城賣蘿蔔,用賣蘿蔔換來的8塊5角錢,給我買了一把二胡;再後來,17歲的我當上了全省乃至全國最年輕的棉花技術員,在父親眼裏,我就像當了官一樣,他拉著母親一起上街,給我買了一雙解放鞋,換下了我那雙穿壞了的、補了再補的布鞋……來自父親的每一件"獎品",都摻雜著他內心的喜悅與自豪。就像我的每一個成長,都摻雜著他對生活的辛酸和希望。我知道,只有當我肩上能扛的擔子越來越重,父親心中承受的精神負擔才會越減越輕,他的"隱忍"才能"功成身退"。
終于,我當兵了。1978年,中國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春天,我順利申請到村裏最後一個當兵的名額。出發那天,"農奴翻身把歌唱"般的喜悅沖刷著我的內心,以至于我忽略了父親的神情,那種激動又矛盾的"隱忍"。多年後,我再回想起那一幕,父親怔怔地看著母親緊牽我的雙手,卻一言不發,再怔怔地看著我登上火車遠去……重複著,如瞎子姐姐出嫁時的情景。我永遠忘不了當時父親眼眶裏打轉的淚水,在陽光下折射著不舍的光芒。這個被批鬥整治得傷痕累累、都沒流過一滴眼淚的男人,竟因爲我的年少離鄉,變得如此脆弱……我想,這就是父愛如山,依舊"隱忍"的父愛如山。
"隱忍"已經成爲父親最熟能生巧的保護色。從童年開始,父親就習慣了"隱忍":從小爺爺就去世了、大姑媽嫁人換米、小姑媽被送去當童養媳、大伯則長年在外放牛,這如同孤兒般的家庭背景,讓父親"隱忍"著對親情的渴望,也"隱忍"著別人的瞧不起;接著,父親陪奶奶四處行乞途中遭受了各種白眼冷漠,父親要"隱忍"著饑寒交迫與外界欺辱;之後,在東家打長短工期間,東家讓他幹著成年人的活、吃小孩量的飯,父親要"隱忍"著這種近似虐待的工作;就連小時候父親作爲兒子對爺爺有著深深的思念,父親顧慮到奶奶的感受,也要"隱忍"著自己的感受……
少年時期,"隱忍"成爲父親孤獨求存時最親密的夥伴:被迫當了日軍的"火頭軍",爲了保命,父親要"隱忍";逃出來之後,爲了不連累家人也爲了保命,東奔西逃,父親也是"隱忍";常常餓得胃痛、凍得發抖,父親還要"隱忍";與大伯分家後,就連見親哥哥一面的沖動父親都得"隱忍"……
成家後,"隱忍"更是父親迫于無奈的選擇:明明大哥發發是意外走失,卻被誤會是父親刻意所爲,這種冤屈,父親要"隱忍";明明母親把她對生活的一切不滿都加諸遷怒于父親身上,對他隨口大罵,這種卑微,父親要"隱忍";明明只要當時有錢,姐姐的眼睛就能治好,後來只要有錢,瞎子姐姐也不用遠嫁,就不需要面對分離,這種不舍與自責,父親只能"隱忍";明明是貧農,卻因被迫當過"火頭軍",就變成了"壞分子",還要接受無休止的"政治批鬥和思想改造",這種不公與不休,父親也要"隱忍";爲了養家,所有的病痛和不甘、不願、不服,父親都要"隱忍"……
就算事隔十三年,父親終于找到了走失的大哥發發,證實了大哥發發當年的走失確實是被沒兒子的家庭順水帶走的事實,他無聲地反駁了當初所有人的猜疑,證明了自己的清白,可這無辜的"罪過",父親終究是背負了整整十三個年頭。父親習慣了默默的"隱忍"。我可憐的父親啊,他就這樣"隱忍"了一輩子。其中多少年裏,他的"隱忍"都是這樣不被人們理解的,或被誤解爲"軟弱無能"的。可他還是堅持"隱忍"了一輩子。直到後來我身爲人父後,才明白"父親"二字的意義與責任,才明白我的父親所承受的一切"隱忍",是一種多麽複雜多維的情緒。對命運不公的"隱忍"是他出于生活的無奈,對母親吵鬧的"隱忍"是他出于男人的包容,對外界羞辱的"隱忍"是他出于父親的擔當……通過"隱忍",他把所有的怒氣和委屈,都化作生存的力量;通過"隱忍",他把所有的批判和等待,都寄予未來的希望。他對我們予取予求,授之以漁。這是父親交給我們最大的一筆財富。
19歲離開家鄉,我一個人來到陌生的城市闖蕩。當兵十七年、創業二十五年,長年與父母聚少離多,可無論多少年的分離,過往的生活都銘刻在心。我記得父親在池塘邊清洗工具時愉悅哼唱的樣子,也記得他每次"隱忍"時不甘憤恨的樣子;記得父親被母親罵得擡不起頭、卻還是嬉皮笑臉的樣子,也記得他把衣服蓋在我身上、自己明明凍得牙齒打架都說不冷的樣子;記得他教我的每一個泳姿、每一句唱詞,也記得他在我成家生女時的萬分激動……
我以父親爲榮,父親以我爲傲。當年在部隊裏要打仗的時候,我們被要求全體寫請戰書,當時父親得知戰爭即將爆發,徹夜難眠。他不知道確切的情況,又沒辦法聯系上我,就倍感焦慮,大半夜地敲開一起參軍的戰友家的門,"到哪打仗?""是不是一定要上戰場?"父親挨家挨戶地問,他意識到:"完了,我這個兒子可能要沒了……"他忐忑、他害怕、他彷徨、他無助,但他知道:軍令如山。假如部隊真的安排上戰場了,作爲軍人只能服從。這時他開始想盡辦法湊錢,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借遍了,才東拼西湊地攢了5塊錢,連夜托人寄到部隊給我。這筆錢,是一個父親爲"犧牲"的兒子准備的回家路費。當時部隊裏的戰友們都紛紛收到家裏寄來的錢,其中我收到的錢是最少的。可我知道那是家裏迄今爲止拿出來的所有的錢,我永遠無法忘記收到錢的那一刻,我內心無法言傳的感動,我知道父親一定很擔心我。可是我沒辦法,所有的人都只能靜靜等待命運的安排。直到我把沒被點到名去打仗的消息傳回家中,父親緊繃的弦才終于松開了。
後來,我被提爲排長時,第一時間通知了家裏。父親就恨不得一天走完全部親戚,左鄰右舍四處"張揚":"兒子提幹了";我被部隊頒發軍功章的時候,父親的腰杆不禁地挺得更直;再後來,我當上了連長,父親就對外說我當了營長,我當上營長時,他就對外說我當了團長……真是讓人啼笑皆非,可誰能理解,這種看似虛榮的做法當中,隱藏了父親多少年的委屈與不甘?
1994年,我成爲了廣東武警系統軍轉幹部自謀職業第一人,開始了艱難跋涉的創業道路。年邁的父親和母親從不願意成爲我們的負擔,就算後來我創業有了起色,他們還是省吃儉用地生活著,一床棉絮從雲夢帶來了深圳,再從深圳背回雲夢,用了幾十年的鋪蓋行裝也舍不得換;哪怕是一個馊了的糍粑也從舍不得丟。印象裏,不論在部隊還是經商,父親依舊以我爲豪,雖然創業階段我時常忙得晝夜難分,但我也堅持抽空陪伴老父親。我慶幸我的成就足夠讓我的老父親無需"隱忍"他真實的需求與情緒,能真正地做他自己。讓我記憶猶新的,有三次經曆。第一次,是我帶著父親第一次坐飛機。那時父親來深圳小
住多時,決定回鄉探親。我一直想陪他坐一次飛機,可他不願意花那麽多的錢。我勸了許久,總算把他說服了。那是父親第一次坐飛機,他一會看天、一會看雲,很是好奇,笑得合不攏嘴的喜悅,那是父親出自內心的笑容,少有的愉悅和輕松,讓我至今慶幸當時對坐飛機的堅持;第二次,我帶著父親和孩子去香蜜湖公園玩,年過七旬的父親竟然主動要求體驗"激流勇進",我看著那個從十幾二十米的坡度上飛馳而下的船,不假思索地拒絕了他的請求:"太危險了",他竟像個孩子一樣不依不饒,最後在工作人員的確定下,父親被允許登上了那艘船,當時自上而下的激流也擋不住他像孩子般的笑聲,他那樣無需"隱忍"的開懷大笑,仿佛從未被生活傷害過。第三次是在國貿大廈,當時我與父親登上了頂樓的旋轉餐廳喝茶,我說要帶他坐一下開國元勳鄧小平坐過的地方,看看祖國的飛速發展。我永遠忘不了父親在國貿頂樓時的眼神,那種不加修飾、毫無掩藏的興奮、感動、幾經波折、感恩所有的複雜情緒……
我對父親的感情,厚重而深沉。那是一種無法開口的情感,有著血脈相連的默契,有著男人沉著冷靜的多慮,也有著我們自始至終的"隱忍"。我從未向父親開口說過"我愛你"這三個字。我以爲不管是否開口表達,那深至骨髓的親情都是永恒的存在,直到他離世,我依舊開不了口……似乎自始至終,"隱忍"是我們心有靈犀的默契。我以爲他都知道,我相信他會知道。可如今,誰也沒能給我確切的答複。
那是1999年春節前夕,父親78歲了,我的兒子太陽剛出生幾天。那日清晨,我迫不及待地給身在老家的父親傳遞喜訊,雖然電話那頭的父親沒有過多的語言,但從他寥寥無幾的言語中,隱藏著潰不成軍的激動,我清楚地感受到他前所未有的興奮。除夕,太陽出生的第七天。我早上還爲了讓電話那頭的父親能聽到孫子洪亮的哭聲,把太陽的屁股狠狠擰了一下,讓他能大聲哭、大聲叫,目的是讓父親能聽到。電話這頭的太陽哭個不停,電話那頭的父親笑個不停。他在爲我開心,爲我驕傲!小有成就的美麗事業、兒女雙全的血脈延續,我以爲那是最值得我珍藏的一年,卻不想,它帶給了我新生的喜悅,也帶來了永別的黑暗。當晚淩晨,我接到老家通知,原地一聲雷,我腦袋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回應。父親去世了……我的父親去世了……
我已成人,父親變故人。這是怎樣的悲恸?我難以描述。對于生人而言,親人的意外身亡比臥病在床還要殘忍,我連父親的最後一面都錯過了……我把對父親的遺憾加倍地侍奉于年邁的母親身上,直到2015年,母親也安詳地走了……但我萬分慶幸,慶幸父母離去時都沒有過多的痛苦,如果注定要有人來忍受,那就把所有的痛楚都留給我一個人承擔吧…
此後天地間,再深藏于心的情緒,都只能化作心中無聲流淌的淚水,包裹著我大聲而蒼白的呐喊。我甚至以爲我學會了父親的"隱忍",當災難來臨時,我能夠像他一樣,足以堅強地面對一切的不幸與痛苦。可每當夜深人靜時,我能用筆尖寫下不爲人知的情感,卻獨獨無法面對洶湧而至的想念……
父親啊,您還好嗎?一切,都還好嗎?今年是您離開我們的第二十年,我們一切都好,就是依舊想您,還有母親。但願您的今生是新生,無事可憂,無憂可愁,無需"堅強",無需"隱忍",命途不再曲折,歲月不曾蹉跎。
2019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