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4日,G7060次列車上,兩名女乘客因摘口罩吃飯,被一吳姓男子勸阻,兩人重新戴上。過了一會兒,或因饞、或因餓、或因其他原因,又摘下口罩開吃。男子情緒變得激動,其中鄧姓女乘客拿出手機拍攝,男子大怒,動手搶奪手機,過程中碰到其嘴角,受到衆人指責。到達池州站後,雙方仍僵持不下,乘警便交接給派出所處理。
據目前評論風向看,更多旁觀者站在女乘客一邊,認爲法無禁止即可爲,列車沒有禁止,乘客自然有權在乘車期間進餐,更何況一個40歲大男人對20歲小姑娘動手,激起了屏幕前網友的保護意識。稍弱一些的聲音認爲:疫情尚未落地,4小時車程非要吃東西太不自律,管得對。
事實上,這件事過程雖短,從心理學角度看,已經曆了好幾個階段的發展,每個人爲自己支持的一方發聲時,所支持的是自己心中的理念,而非事實中當事人所展示出來的理念。
老話說:眼見爲實。其實,親眼所見的行爲表征,也是在深層心理機制作用下的私人化表達。今天,我們就從事件發展的幾個階段中,每個人的不同心理因素做一個分析,在分析過程中,來談談我的思考和見解。
第一階段——延遲滿足和面子工程:4小時高鐵上進餐的心理因素分析
據筆者所知,目前運行時間最長的高鐵,是北京至北海的G529次列車,全程2675公裏,運行時長15小時22分鍾。如果這件事發生在G529上,相信支持小姑娘的人會更多,因爲進餐從個人權利,變成更基礎的生存條件——生理需求。一日三餐作爲常識,在我們這個民以食爲天的國家占據著不可動搖的優勢。
- 延遲滿足:自律使人快樂
前段時間那個獨自從馬德裏回國的12歲男孩,在20小時、9235公裏的飛行過程中,全程佩戴口罩、帽子,水米未進的報道震驚全國,在贊歎其自制力的聲音之外,也有爲人父母者心疼不已,認爲實不可取。作爲另外一個極端,這個小男孩身上,最明顯的特質在心理學人看來,是延遲滿足。
延遲滿足是20世紀60年代美國斯坦福大學心理學教授沃爾特·米歇尔设计的一个著名实验:
告訴單獨呆在小房間的孩子,如果不馬上吃掉糖果,會得到雙倍的糖果。有些孩子3分鍾就會放棄,僅1/3的孩子堅持到了實驗結束。
這兩個20歲的姑娘,在延遲滿足問題上顯然是比那個12歲男孩差的。時下,李誕爲代表的聲音反對壓抑欲望,聲稱這是對人性的殘害,只會給你一個不快樂的人生。即時滿足至上,還是“自律使人快樂”?
事實上,這是一個很容易回答的問題:一個對你千依百順的討好型男友,即使不是包藏禍心的短期利益漁獵者,也是對你的未來發展毫無參與感的人。滿足感不等于成就感,一個時刻被滿足感餵飽的生命,是現代版的寒號鳥,是失去人生主動權的生命。
- 面子工程:對問題發起方的意圖拆解偏差
吳先生第一次提出讓對方停止進食、戴上口罩時,這個舉動在女乘客的眼中,純屬多管閑事。基于已經采取摘口罩的行爲事實,可以判斷女乘客認爲戴口罩並非必要,吃個飯、摘個口罩完全合情合理,在你提醒時表現出服從,已經頗給你面子,遷就你在疫情期間的特殊要求。
在問題發起方吳先生看來,列車屬于人群密集場所,在人群密集場所佩戴口罩,是對自己和他人生命健康最起碼的尊重,看在你女孩子份上,耐著性子提醒你,已經承受了巨大的焦慮,付出了相當的情緒代價,這可絕不是什麽面子工程。
所以當他看到她們第二次摘下口罩,繼續吃飯時,除了焦慮、不滿更增加了很多新的內在情緒。在這個階段,雙方對于國內當前疫情情況下,在列車上摘口罩吃飯的合理性有著本質的觀點分歧。一個謹慎、一個無所謂,態度、觀點的矛盾,配合不同的思維、行爲模式,引發了一場列車上的鬧劇。
第二階段——超我功能、自戀受損和情緒管理的三駕馬車:男子的心理動力支持因素
- 超我功能: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很多人說吳先生多管閑事,在這個觀點上我不敢苟同,在從衆心理壞了太多事後,多管閑事的出頭鳥還是做了不少的事的。不說遠,李文亮醫生發出的提醒,彼時就是典型的多管閑事。這種人都有一個特征:超我強大。
“超我”是分屬精神分析流派的概念,弗洛伊德提出:超我是內在規則、道德類存在。它是一個人行爲的上限,就像本我是一個人行爲的下限。自我忙著當協調員,試圖找出一個折衷的辦法,讓一臉冷漠的超我和基本不考慮延遲滿足的本我相安無事。
人總會優先服從意識裏最響的那個聲音,如果超我強大到讓本我無處容身,那這個人要麽變成道德上的聖人,要麽變成別人眼裏吹毛求疵的多事者。
- 自戀受損:健康的自戀是需要打磨的珍寶
有人不喜歡吳先生,會不適應將他和李文亮醫生相提並論。事實上,超我功能人人都有,實事求是的說,以他的出發點來看,確實是從公共健康角度考慮問題,並非出于沒事找事、故作權威等心態,在這一點上,確實都屬于超我強于本我的人。那麽他們的區別在哪裏呢?
記得李文亮醫生在病中,說過一句說話:
真相比平反更重要。
要知道,這是在他接受了錯誤訓誡令之後,換個人,也許會有巨大的不公感,傾訴委屈、修補自戀的需要一一湧上心頭,但他沒有,因爲他心中除了個人那點情緒,裝著更有分量的東西,這不僅僅是原生家庭扶養方式、或醫學生涯給予的心理財富,這是個人有意識對容納自戀的自我進行鍛造的結果。
而吳先生在第一次制止無果後,看到女孩又一次拂逆自己建議,自尊顯然受到了打擊,所以雙方矛盾就此激化。
- 情緒管理:“對”變成“錯”的導火索
在理論過程中,鄧姓女乘客掏出手機拍攝的行爲,激起了吳某更深的憤怒,他搶奪手機,顯然不是出于占有財物的目的,而是試圖制止對個人形象拍攝,以及刪除之前可能拍攝內容的動機。這個失控行爲激怒了在場的人,使他從一個本來還占幾分理的人,轉眼成爲衆矢之的,導火索被點燃了。
同車人開始聲援女乘客:再怎樣也不該跟小姑娘動手。他委屈地大聲解釋:“我沒有打她,我只是搶這個手機,她在拍我。我是爲自己嗎?如果感染是我一個人感染嗎?”然而,已經沒人聽他說什麽了,即使出發點是善意的,采用了輿論反對的過激方式去達成,也過不了同車人內在“超我”這一關。
試想,如果他有能力管理好自己的情緒,以不讓女乘客感到難堪的方式,真誠表達自己疫情中的合理擔心和焦慮,在被無視後能穩定情緒,持續理性表達,那既不會有影像被拍時的憤怒,也不會遭遇大規模輿論譴責。
在這個階段,第二次提醒挫傷了一個受超我支配行動者的自戀需求,當對方采取刺激性行動時,吳先生失去了情緒管理能力,使勸說行爲變成了攻擊者口中的蠻橫與矯情,請求一旦變成要求,就有了強人所難的味道,失去了溝通的本來意義。
第三階段——本我操縱超我:浮于表面的對錯在更擅長使用輿論者手裏
最後來談談女乘客的拍攝行爲,肖像權的問題留給法學家,我單純從心理學角度來看看這個行爲背後的動力。之前我們已經談到,這兩個20出頭的姑娘,在自我延遲滿足問題上,無論是不願、不能,都選擇了不。她們的行爲模式很像現實生活中的鄰家小姑娘,就是犯了錯,你也會說人家是女孩子算了吧。
她們依從本我,這在沒有影響到其他人的前提下,是沒有任何錯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老婆孩子熱炕頭”並不比“學術論壇侃侃”而談低下,陽春白雪下裏巴人,誰都有被尊重的權利,這是我的基本看法。
再細看,在吳先生被激怒後,這個拍攝行爲本身是帶有一定攻擊性的,攝像頭像槍口一樣,帶著呼之欲出的威脅呈現在吳先生面前。
最後其中一名女乘客聲嘶力竭吼出:“所以他可以站在道德制高點來打我?”另一個則相對克制,在被問到:“你爲什麽吃東西?你吃東西的目的是什麽?”她答到一半時猛然轉醒:“他居然問我吃東西的目的?”這個末尾的片斷傳遞來三個訊號:
吳先生把“無視他勸阻,第二次摘口罩吃東西這個行爲”歸納爲對自己的一種挑釁和攻擊,這個歸因使他忽視了其他可能性。當然,我並不是說一定沒有這種可能性。人的心理因素是複雜的,但從常情推理,不良延遲滿足想要滿足個人私欲的動因顯然比攻擊性更淺顯易懂。
兩名女乘客的鏡頭感比吳先生好,兩個人不約而同使用了“他”這個字眼,這一方面從戰略上表達了不願與之對話的輕蔑,戰術上從旁觀視角攻擊,另一方面和拍攝行爲有著一致性,新生代對于媒介、輿論的操控能力是優于老一代的,這一點上,40多歲的吳先生並不占優勢。這種隱性不對等使得這個中年男人的委屈很難被人理解,更是背上年輕女孩對手這個罪名,難以翻身。
在我看來,吳先生無論選擇的方式是對是錯,始終是想解決這個問題的,女孩卻想用拍攝行爲將事件片斷化截取、發酵,以輿論的杠杆撬動公衆的看法,從這一點看,想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的恐怕不只吳先生。
烏合之衆:基于這場衆說紛纭的熱點事件,結合心理學知識談談立場之外的幾點思考和啓發
一旦處在群體事件中,個人的冷靜就會被群體滾燙的情緒升溫、變質,能在群體事件中保持客觀的人少之又少,事實上,更多吃瓜群衆表示,看熱鬧不嫌事大才是關鍵。
如果是這樣,滿足看官的本我需求沒有對錯可言,人本來就活在重重誤解當中,但筆者還是試圖做出一些澄清,將我們在群體行爲的關鍵點標出,以便更深層的思考。
- 群體觀點易沖動、抓大放小
在一個明顯有違公序良俗的行爲面前,公衆的情緒會被瞬間激起到波峰。案例中吳先生搶奪手機、碰傷女孩的行爲,使整個事件瞬間轉了風向,說明了群體觀點抓大放小的原則,男人不可以欺負女人的觀念,使得女孩不必論對錯,立刻受到維護。
這是人性善良可貴的地方,也是行有余力者可以提升、自我覺察的空間。
- 群體觀點受暗示和輕信
案例中兩個女乘客覺察到群體風向之後,開始在言語中主動釋放暗示類信號:比如“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打女人”,“吃飯這種正常需求被質問”等,其實都是部分事實,而這種描述在本我更強的人手中,超我成爲本我驅遣的道具,衆人的情緒在瞬間受到了暗示,並且選擇相信這個事實。
- 群體觀點中情緒的單純和誇張
人的情緒往往不是三原色,人性的複雜即使心理學工作者也會感歎。但在群體事件中,個人化因素被群體因素四舍五入之後,個性的層次感注定會變得更單純和誇張。這使得群體決策更易形成,也使得個人的需要、判斷往往被群情淹沒。
總結一下:
我相信,每個在這件事中發聲的人,都有自己的合理立場,在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問題上,一定有不只想做吃瓜群體的人。這篇文章就是寫給你們的,希望我們能看得更遠更全,在觀察中思考,學習中前行。
這場鬧劇,源于疫情當前,不同自我保護機制下,對病毒防護措施的不同理解。在國外輸入病例成爲主要病源的當前,身爲家庭支柱的中年男子,對病毒防護的必要性看法與20多歲小姑娘不同。觀點的不同在不同心理機制推動下,激化成爲需要派出所出面的鬧劇,確實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