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喬 雪 編輯:江 嶽
微信號公衆號:首席人物觀(ID:sxrenwuguan)
2020年1月23日,900萬人的武漢城選擇築起一道樊籬,阻擋突如其來的疫情繼續擴散至全國。
76天後,城市重新開啓,春天終于降臨到這座50萬株櫻花競相開放的城市。熱愛過早的武漢人,在今天早上吃上了久違的熱幹面;著急離開的人則早早收拾好行李,在火車站機場等待零點到來的那一刻。
那是生活回歸正軌的信號。那句劃破深夜的淒厲的“媽媽”哭聲,那行鼓勵六旬兒子挺住的加油信,以及發生在這座城市裏的更多生離死別,都留在了今年這個春天的記憶裏。
這場災難,它不是均勻地分割在每一個經曆者身上 。而對于試圖走出災難的武漢乃至湖北人,接下來的考驗或許同樣艱難——它關乎人心,是超越疫情的更複雜的存在。
1、黃昏
4月3日,晚間18時左右,北京西,這趟名爲G4822的專列從始發站恩施而來,途經宜昌、荊州、潛江等地,9小時後抵達北京。
闊別兩個月後,小添(化名)第一次置身于北京這塊讓他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快要謝幕的落日余晖灑在停于鐵軌上的列車,以及站台那些匆匆而行的背影之上,暖意融融。
小添有感而發,寫下一條朋友圈:
“73天,久違 。
站台上的一幕陽光 。
是 ,城市裏的希望 。”
這比他原定的返京時間晚了6天。
3月23日的晚間23時24分,戶籍湖北天門的小添收到了一條來自北京疫情防控系統的短信,短信提示,填寫相關信息後他就可以返京了。當即,他選擇29日回京。
3 ⽉ 24 ⽇,北京市防控發布會上,北京市副秘書長陳蓓宣布“北京有序做好滯留湖北⼈員返京⼯作”。湖北人由此看到了希望,次日,第一批800人由鄂返京。
據網友彙總,返京流程是先接收到短信通知,之後通過“京心相助”填寫個人信息,在京所在地社區會核實相關信息,經審核通過之後,12306鐵路系統才會開放選票,繼而可以買票返程。
但小添所在地的居委會告訴他,“⽬前通知只接受滯留湖北的京籍⼈員。”
心一涼。
他還是選擇繼續操作。3 ⽉ 27 ⽇,“京心相助”提醒小添通過了“返京審核”,他再次看見希望,此時距離他上次提報 29 ⽇出發的計劃線路,還有兩天不到的時間,然而,他還沒有收到訂票信息。
3 ⽉ 28 ⽇,依然沒有。他從網上查詢經驗,有已經成功返京的湖北人分享:通知短信一般在提前一晚的淩晨到來,需要兩⼩時內⽀付完成。
距離29日越近,小添越焦慮。他反複撥打北京市民熱線12345,得到的答案和社區工作人員口吻一致,“⽬前通知只接受滯留湖北的京籍⼈員。”他質疑,25日從湖北返京的人是如何通過審核的,但終究是無解。
那天,他撥打了50遍12345,後來,電話接起來,接線員的第一句就是“你好,你是XX先生嗎?”
他不願放棄,轉而撥打 12306,被客服告知鐵道部只是協助發票,需要收到相關部門名單之後,才能分配座位發布信息。湖北 12345則告訴他,湖北⽅⾯沒有權限管理,只能由北京審核,北京通知。
時間如沙漏般流去,小添卻無能爲力,他也⽆法更改或預約其他乘車時間。
小添將自己的經曆發在微博上,沒多久就被推至話題頁前三條,微博下的評論轉發有百余條,他們是和小添有著相似經曆的渴望返京卻不得的人們。
29日來了,如同被時間遺忘的人,小添第一次返程失敗了。
在家辦公的日子,讓他覺得瑣碎又疲憊,他渴望早日正常複工。回到北京是通往正常的第一步,他卻卡在了這裏。
他不甘心,很快開始第二次增補返程信息。在手機上確認4月3日的時間後,他隱隱緊張了起來,這如同一場賭博,“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運氣很好的一批人。”
12天後,他終于回到在潘家園的家。
但他加入過的群裏仍然消息閃爍,“30日未能返京人員”“31日未能返京人員”“1日未能返京人員”……在這些群裏,群友們互通信息,以求在信息不透明的世界裏,找尋到一些慰藉。
2、午後
朦胧的世界從午後開啓。在家宅的兩個多月裏,小陳習慣晚睡晚起,因爲這樣,白天的時間可以被耗去大半。
4月6日,中午醒來的小陳在人民日報官微一篇【#還有2天,武漢又要見面了#】的推文下面留言,“能盡快出台離漢需要哪些材料嗎?”
小陳今年大四,家住武漢,在黃石讀書,在成都實習。
武漢確定4月8日解封後,他就開始准備回成都實習。但“想”和“行”之間隔著很多山。
首先,根據社區通知,離開武漢前,需要先去定點醫院做核酸檢測。成都那邊,因爲是合租,小陳的室友並不同意他回去,所以他需要自己去集中隔離點參加隔離。而學校那邊規定的答辯日期是5月20日,回學校答辯前,他還要先經曆新一輪核酸檢測加集中隔離——這意味著,他可以留在成都的時間只有十幾天,最早4月22日開始實習,最晚5月5日結束。
核酸檢測和集中隔離都需要自費,這對于一個沒有收入的大學生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而曠工快3個月,對于一個實習生來說,意味著失去機會。“我還挺喜歡這份工作的,我想留在成都。”
但疫情之中,他並沒有太多選擇的機會。這屆畢業生很難,他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
家在湖北孝感的小林,爲了生存已經回到北京,“再不回來就沒工作了,而且我也快沒錢了。”她乘坐的高鐵在4月3日中午12點發車,但上午10點時,她還不知道到北京後要住在哪裏。
她要參加集中隔離。
在《北京日報》和北京本地寶發布的消息上,對由湖北返京的人員提出的要求是“居家隔離的人員原則上要實施單人房間的隔離。”她自認爲符合要求,但社區認爲,合租不行。
酒店也不好找。小林聯系了家附近的幾家,對方開始都表示可以隔離,隔離期滿也可以出具隔離證明,但聽說小林來自湖北,馬上就拒絕了。
于是,購票後那幾日,她每天都和社區溝通解決方案,但見效甚微。領導的電話要不到,街道也給不出什麽答案,直到出發當天早上,社區打來電話:可以爲她聯系到750元一晚的酒店。
她粗略算了一下,隔離14天,花費近1萬——她三月的工資到手只有5400元。
電話裏她忍不住哭了,她想不明白,爲什麽只是想正常回去複工,卻要承擔這麽大的代價。
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也有點慌。三個人輪番上陣,試圖安撫她。最後,距離發車還有2個小時,她確定了落腳處:一間150元一晚的公寓。
到達北京的那一晚,她提前拜托合租室友把被褥帶來。這間陌生的公寓裏,什麽也沒有。一切都來得那麽迅速且狼狽。
4月7日,武漢解封前一晚,北京市衛生健康委介紹,目前北京全市共設置了280個集中隔離醫學觀察點,具備同時隔離醫學觀察2萬余人的能力。爲了做好集中隔離醫學觀察工作,北京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特別編制的《集中隔離醫學觀察點的設置標准及管理技術指引》已經公布了3.0版。
3、清晨
在車裏蜷縮一夜後,睜開眼已經是7點多,這道光很熟悉,哺乳期的小羽曾經在許多個這樣晨光中醒來。眼下不同的是,身邊沒有了那個小人。
4月5日,淩晨12點,小羽和老公一行自駕從黃岡出發,一路都很順利,十幾個小時後,地圖顯示距離北京只有100多公裏。此時,導航裏的道路變成深紅色,小羽眼前所見全是一片橙紅的尾燈。
堵車了。小羽決定改走國道。
他們也沒有太多選擇。出發已經1000多公裏,行車近24小時,這時候不能也不允許他們返回。
到河北固安,他們准備找進京口,卻發現已經關閉,此時已經是11點多。他們當即決定,就地找酒店住一宿,第二天再啓程。
但打遍了附近所有酒店的電話,他們得到的答複都一樣:不接受湖北人。撥打了110 後也是無果。
電話裏這些禮貌而冷冰冰的回複,如同一堵銅牆鐵壁,樹在“湖北人”的身份面前。
小羽只能反複試。他們沿著國道,圍著近在咫尺的北京一圈圈的打轉,幾個小時,繞了200多公裏。疲憊與焦慮摻雜湧來,最後,她都忘記誤打誤撞在哪個進京口,登記顯示他們是白名單,可以進京。
小羽有些緊張。工作人員表示要聯系社區是否接收,但當時已是淩晨,社區辦公電話已經無人接聽。在撥通社區工作人員的個人手機號並得到明確答複後,小羽終于被放行。
從入京口到所在社區,小羽只用了半個小時。但在進京口的等待,用了5個小時。
4月6日淩晨2點,他們到達久違的小區門口,在車裏等待著明早8點半前來核驗的工作人員。
小羽慶幸自己沒將寶寶一起帶來,20多個小時的車程,5個多小時的堵車是老人小孩都受不住的,但更爲真實的原因是,社區規定,房間裏再多一個人,他們全家就要去集中隔離了。
走的那一天,是小羽寶寶最後一次喝到媽媽的母乳,小孩現在才5個半月。
“誰想把孩子這麽小就丟在家裏面?”
4月8日,漢口火車站,武漢解封後,首趟列車于6點25分發車,高鐵上一句廣告語矚目“更好的時代,值得更好的你。”
(注:感謝小李、小文、小小對本文亦有貢獻,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受訪者皆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