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輸贏
輸不可能是體面的。
白岩松說要教會孩子輸,雖然他說的是體面的輸。高曉松說要教會孩子混,雖然他說的是心安理得的混。然而人生既沒有體面的輸,也沒有心安理得的混。
人生只有輸和贏。而且任何輸與混都不能不是悲慘的。倘若不能確認一種與物質同等乃至更加重要的精神的價值,那麽豈止窮人,很多富人又何嘗不是淒慘的輸者。
那些信仰基督的人,追逐財富,但並不將追逐財富作爲通達基督的唯一門徑。中國人信仰自己的先人,他們的目標在于不要辱沒門庭,這個目標也從來不以追逐財富爲唯一的門徑,有時候還要以拒斥財富的誘惑爲條件。
所以中國人將後人看得和自己同樣重要,因爲後人和自己都是先人的枝蔓和存在。所以中國人不僅不將追逐財富作爲榮耀先人的唯一門徑,而且還能不屈不撓將希望寄之于後人而始終滿懷生命之信心和力量。
然而,中國人的信心和力量在財富的巨流中受到重擊。這種重擊令我們沮喪到不得不討論體面的輸、不得不討論心安理得的混。
精神可憶
精神其實還是可以回憶的。
我虔敬對待每一位成功者和權貴,但我也虔敬對待每一位弱小和汙穢者。我從沒有小看任何一位汙穢者,也從不高看任何一位權貴者,因爲這只與每個人之與生俱來的生命的尊嚴有關。我可能喜愛一位權貴者,也可能喜愛一位汙穢者,因爲這只與機緣和性情有關。我看到很多人具有這種不卑不亢自強不息的品格。
我這裏說的——很多人——是曾經生活在底層的人。我是在一個很偏僻的山村裏度過童年和少年的。我們村裏的村民們大多不能說有什麽文化,但是曆史傳承,他們大都有這樣一種基本的意識和做法:他們自己努力勞作,但即使生活境況仍不如人意,他們也不氣餒。
他們有孩子就是他們的希望:對于孩子,他們似乎也並無更高明的教育策略,他們只是向孩子強調,我們確實是窮,但我們不和別人比吃比穿,我們就要比誰更勤奮、誰更懂事,這是幾乎每個家庭都在給自己孩子灌輸的,也是當時的農村社會向農村孩子們灌輸的。
曾經從農村通過接受更高教育來到城市的孩子們,大多具有一種不卑不亢自強不息的優秀品質,他們大多都沒有讓自己的父母們失望。
精神已逝
出于經驗,我曾經長期對底層的孩子們滿懷驕傲和信心。然而,這種信心前不久被打破了。甚至不能叫被打破,只是一不小心被戳破了。
一次,與一位出自省會城市和畢業于中國名牌大學參加工作不過5年的北京市的公務員聊天,我談到了關于農村的孩子和貧窮家庭的孩子具有一些特殊的優良品質足以彌補他們所享受的教育不足的觀點。
這位年輕人略陷于沉思,也許是顧慮。但他還是認真的告訴我說,他不能贊同我的看法。無論在學校裏還是在單位裏,他在同齡人中看到的情況是,越是不好的家庭的孩子越是懶惰和貪于享受,越是謙遜而又自強、節儉而又勤奮的孩子反倒越是出自家庭優渥的環境。
我幾乎是受到了訇然一擊,卻也幾乎是毫不懷疑的就理解和接受了他的觀點。我相信,如果按照當前的樣子,窮困者已經失敗了。事實上我注意到了他的觀察,只是可能出于一種天然的農村成長的身份的自豪感,我忽略了我的觀察,我僅把它看作少數的個別的情況。
我記得我們小的時候,雖然貧窮,但是孩子們知道謙讓,越是貧窮艱難越是知道愛護自己的父母。可是,我清晰記得,初到北京那幾年——我是1995年來到北京的,時不時在麥當勞或肯德基的餐廳看到這樣的畫面:一個孩子津津有味的咀嚼著雞腿或雞翅,盤子中還有薯條和可樂,旁邊坐著一位父親或者是母親,安靜的坐著,他的或她的面前、手裏、嘴裏,什麽也沒有,只是默默的看著孩子咀嚼的樣子。
我感到憤怒,但我以爲只是個別的情況。
再往後,貧窮或者普通家庭的孩子卻要像那些優渥家庭的孩子一樣穿名牌用名品,就如衆所周知的哪位逼迫自己月薪2000的父親給自己買8000元手機的女生,而自己的父母不得不省吃儉用啃饅頭吃鹹菜。
現在,我意識到,這一切並非是個別的情況。
財富之毒
財富是好的,也是有毒的,此刻財富之毒卻發在窮人的身上。
曾經的早些時候的中國,最早在財富追逐中獲得成功的人,陷于財富的狂喜之中,他們往往以放縱和放任對待自己孩子的需求。而此時尚未在財富追逐中獲得成功的人們,尚且保留著人窮志不短的信念和教育格局,這就是我對自己農村生活所獲得的記憶,我們雖然窮,但我們不比吃不比穿,我們就比誰更勤奮誰更孝敬,我們比未來。
而此後發生的事情漸漸演變爲:在財富追逐中成功的人們漸漸成熟,他們不僅有條件而且也有見識去更好的教育自己的孩子,他們更加強調孩子的自立、自強、謙遜、勤奮和孝敬等等;倒是那些依然沒能在財富追求中獲得成功的人們,卻失去了人窮志不短的堅守,開始了以一種放任和放縱的方式教育孩子的過程。我憤怒。可是我又理解。
這其中嚴重的事情是,那些在財富追逐中未曾獲得成功的人們,卻因其不成功反而前所未有的把財富放到一個似乎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們既然沒能在財富追逐中獲得成功,那就不能不在財富的追逐中認輸,甯可自己吃糠咽菜也要努力滿足子女奢侈的欲望,這是他們自己認爲的對子女的最後的盡可能的貢獻和支持,似乎是他們對自己人生的一種懲罰。
然而,悲哀的是,既然他們不曾成功的追逐到財富,那麽他們就始終不了解財富的真正意義和享受財富的方式。
他們以懲罰自己的方式供給子女享受的財富的肆意的快樂,而這種快樂卻恰恰是真正擁有財富的人會警惕的財富的惡毒之處。
他們以懲罰自己和承認失敗的方式,供給子女的並非是貢獻和支持,乃是一個失敗而且認輸的樣板。
富者貧困
然而失敗的還有富有者。很多的富有者大概比窮困者還要失敗和沮喪。
由于富有者之間的差距是如此之大,實際上大部分富有者由于對富有的了解更多,他們對更多的富有的追求,也可能還包括再陷于貧困的恐懼,導致自己比貧困者還要貧困,或者說同樣的貧困。
一篇《月薪三萬,還是撐不起孩子的一個暑假》的文章,談到廣州一位高管媽媽,給孩子一個暑假的教育花費高達三萬五,她連新衣服都不敢買,無論是800萬的學區房,還是吃著最貴的藥,安著最貴的支架,雞飛狗跳地陪娃寫作業,亦或是無縫銜接的輔導班,無不體現著中國父母對孩子教育的重視。有研究指出,中國已是全世界教育花費最貴的地區,超過三分之一的家長把全部時間都花費在孩子身上。
可是,北京大學曾發布《中學生自殺現象調查分析報告》指出,中國每5個中學生就有1人曾考慮過自殺。哪怕考上大學後,跳樓、臥軌、跳河的慘劇也是接二連三發生。
這篇文章引用白岩松的話給我們指出了一條出路:不要教孩子如何贏,要教會他們如何漂亮的輸。這篇文章似乎是結論性的發出一個深沉的感歎:“是啊,社會本就那麽多壓力,爲什麽還要給孩子額外的負擔呢?其實,中國父母最大的贏,就是讓孩子學會如何輸。”
這種學會輸的觀點似乎已經開始起到作用,于是一些還算是富有的家庭的孩子們,倒是願意吃苦耐勞有所成就,可是面對壓力往往難以堅持難以忍耐,便選擇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倒是那些真正更爲富有的家庭的孩子們能更多一些堅持。可是如果說貧困者的孩子雖然懶惰,但最終可能被貧困所逼迫所激發有可能更早獲得拯救的話,倒是那些難以堅持的自以爲富有實則不那麽富有的孩子們最終會更可悲些。因爲,人生哪裏會有體面的輸和心安理得的混?
這正是財富追逐之狂飙橫掃一切的事實。我們談到對父母咽著口水陪孩子啃雞腿的憤怒和悲哀,談到那意味著他們面向財富低下了認輸的頭顱。那些月薪三萬仍不能滿足孩子暑假之安排,那些財富滿滿卻因爲孩子深感人生之懊惱的人,就其性質又和咽著口水陪孩子啃雞腿的處境有什麽差別呢?然而,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問題爲什麽總是難以得到解決?
比較起那些只能以自己吃糠咽菜供給孩子奢侈享受的窮苦者,比較起根本照顧不上孩子將其遺爲留守兒童只以物質供養爲責的窮苦者,這些富有者們才剛剛學會嚴格要求和管束自己的孩子,卻又不對了嗎?
于是,才有了輸和混的意見。
人生不輸
然而,貧困者並不曾向人生認輸。
自己吃糠咽菜卻讓孩子享受奢侈的教育孩子的方式,雖然錯誤,卻也還算是他們絕不認輸的證據。這一點絕對應當得到極大的尊敬和紀念!無論如何,你們沒有向人生認輸——值得尊敬。我也絲毫不擔心你們錯誤的教育會讓孩子變成認輸的人,因爲沒有人會甘于認輸。
即使那些在挫折中選擇自殺的令人痛心的孩子們,他們也不認輸,對于他們而言,自殺與其說是認輸,莫如說是他們決不甘于認輸的宣言。難道說富有者亦或者部分中産階級,竟然要勸說我們學會認輸嗎?
然而,不認輸卻並不能改變輸或者是可能輸的現實。導致這種輸和很大可能輸的根本性的錯誤:在于他們以爲財富追逐是人生之勝利的唯一方式;在于他們認爲愛和精神的成長比較物質和經濟的獲得都是虛妄。
所以,白岩松的輸和高曉松的混,如果只是在一種物質的和經濟的尺度之下來衡量,那麽純粹就是富有者站著說話不腰痛的欺騙和炫耀。若僅僅是欺騙和炫耀尚好,如果有人當了真,如果那些富有者真的以爲依靠財富就可以讓自己的孩子體面的輸和心安理得的混,那麽他們終將認識到沒有輸和混不是悲慘的。
如果按我的理解,白岩松和高曉松將愛和精神的收獲計入了人生的成長與收獲,並以此判斷勝敗,以此來看輸贏,那麽他們實在不該說什麽體面的輸和心安理得的混,因爲這完全是一種向著物質的屈服或混淆,因爲單純的愛和精神的收獲足以確立驕傲自豪的滿贏的人生。
愛和精神的世界如此無垠廣袤,于其中僅僅是一種深刻的對自己對家人的愛的堅定就足以滿贏人生,遑論對更多神秘與苦難的關切。
莫當做無用的自我安慰。愛和精神的力量可以不依賴于物質而能夠滿贏,但同時又絕對是物質和經濟的奮鬥中無論攻守最可依賴的力量。
嚴字當頭
歸根結底,嚴格的教育,絕對是必要的。
關鍵在于,對于愛和精神的成長,要予以同樣的乃至更爲嚴格和嚴苛的教育。
這種教育是需要從自己做起的。
其義知者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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