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美麗而多情。如此時令,于登山而言是再舒爽不過的,既不會嬌情,而又不乏綽約的風姿。滿山野遍是來而往的風,以及清澈的花骨朵兒,賞不盡的春意濃濃。
此行的去處便是虎岩山,山因虎而得名,因人而傳詠。
據傳北宋大中祥符年間,有一僧名道養隱居于此山,因能伏虎而聞名。一日,他忘帶飼虎之肉,對虎笑言曰“吾今無肉餵汝,願以吾軀代之。”便伸頭入虎口。虎不慎食之,悲痛欲絕,跳崖自斃。此山因此得名“虎岩山”,山中有一寺“虎岩寺”。傳說,宋泉郡太守蔡襄曾借讀于寺中,且于山門處書刻“伏虎勝景”。後來者朱熹、黃幻嘉等文雅之士,均摩崖石刻于此,昭心于天地。
我們一行數人,坐一大巴車,過福廈公路,跨天橋,後繞于蜿蜒的山路間,人仿佛置身于朦胧境。忽車停,泊于一廟前。我們以爲到了虎岩寺,車內嘩然。“這便是虎岩寺?這便是虎岩山?真是徒有虛名。”車內之人不依不饒地追問導遊,仿佛是傷了心的,又不甘作罷。心中虎岩山自當是峭岩怪石林立,寺則古刹幽冥。而眼前的一切,把關于虎岩山的美麗傳說,以及瑰麗的想法全部粉碎。導遊笑笑言“各位稍安勿躁,因爲前面山路狹窄,車只能行至于此,勞煩走上幾步路。”
一下車,山便包圍著逼我們而來。眼光過處,山巒起伏,峭崖淩空,奇岩怪石,勢狀各異,有如群龜競走,有如雷公,有如山米,有如雞公,或磅礴之勢、或瑰麗之奇,若得天來之感,無限想象難言妙趣油然心生。旁有一人,指點著遠處伏臥之石:“看,那多麽像一個巨人仰天長嘯,半截身子埋在土中,仿佛掙紮之狀。”立即有人批駁道:“不像,我覺得更像一只猛虎,那只墜崖的猛虎向天怒吼。”衆說紛纭,竟也有人說像一只林間奔躍的松鼠。爭執不下,但又不得不下,因爲總是有更奇絕的岩石,引起另一番爭論。
一路上歡歌笑語,稍不留神,蔓生的藤草或白色的山花蓦地擋在眼前,飄飄一掌打在我們臉上,毫不客氣地給留下一臉的芬芳。有些鍾愛花草之士,怕傷到花,猛然止步,遂與後面的人撞到一塊兒,又是好一陣笑。“花色輕輕草淺淺,無心有意落桑椹。只問君心何堪語,情至深處兩侬侬。”有人吟詩寄情,但因過于傷懷不合時景時情,被衆人笑言斥責,責其即景重作一首。
拐過一條黃泥路,鞋底粘著一層厚厚的泥,有人找塊厚實點兒的石頭,將泥揩掉,更有人說:“這是大山的厚贈,我們可得帶回家去,不要辜負了虎岩山的這番情誼。”
“看,那便是虎岩寺了。”一人興奮地喊道。但見一座廟被環抱于山中,隱沒在蔥郁的綠樹間,依稀可辨。遠遠看,虎岩山不魁偉,也不峭拔,但山尖連綿起伏,參差錯落,忽高忽低之勢令人陡增動蕩起伏之感。隱約于其中的虎岩寺,則如處子一般,羞見于外人,猶抱琵琶半遮面。這更激起我們的探幽之情。
近了,漸漸近了。藏不住的激動,使腳步愈加淩亂。朝聖者的那份肅然與莊嚴,讓我們不敢高聲喊叫,仿佛怕驚擾了隱逸于此的古人,他們此刻也許正品茗論政,也許舉子思步,也許面佛打坐。而我們只是虎岩山千百年來的一撥垂慕者,只許匆匆的來,感念天地的這份悠然與怆然,然後匆匆離去。
行至山腳下,虎岩山便赫然地聳立于我們面前。一種泰山般的負重感,使我們忘了喘息。“啊!這便是虎岩山了,便是神奇得只剩下美麗的虎岩山了。”我舒懷道,一路的勞累,全然忘情于古刹異岩中。
山已經見不出起伏,只有樹忽而把懷抱著的岩石,兀露于我們眼中,造物主真是鬼斧神功,山岩的突兀之美含蘊在古樹平和幽然的沉靜裏,動與靜,和諧與突兀如此完美地融爲一體。古刹的屋瓦,在新長的葉子間現出曆史滄桑的韻味,苔鮮的墨綠更襯出屋檐的灰白,使虎岩寺顯得古樸而凝重。青石圍築的亭台,雕刻精美的廊柱,在山與樹之間,勾勒著線條的優美。
沿石階一路攀登,目力所及除了綠,仍是綠了。腳下是各樣的落葉,摻雜著花瓣零零落落的樣子,令人的心忽地就傷感了起來。“枯葉花凋覓孤魂”,我想也不過是如此的。然而虎岩山是不願人傷感的,眼前那塊石壁上镌刻的蒼勁有力的“虎岩勝景”四個大字,一下子就把我的傷感掃蕩無存,換給我贊歎和激動。啊!這就是蔡襄留下的真迹嗎?我心潮澎湃,那些關于蔡襄的豐功偉績,一忽兒全湧上心頭。他就是在這裏立志樹願,以造福普天下蒼生爲己任,積極入世,鞠躬盡瘁。旁邊的人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這不是蔡襄的真迹,明崇祯年間一女尼爲建庭台小閣,別開廊門,而將镌刻蔡襄真迹的岩石鑿去一半,乃摹仿其迹另刻于此。”順著他指的方向,果然可見亭台下蔡襄的墨寶只剩“伏虎”二字。字迹已斑駁古舊,因幾百年來日曬雨蝕,岩石留下或深或淺的凹坑。惋歎之余,一種歲月流逝的滄桑感,從心裏如雲如霧一般,彌漫開來。蔡襄已然遠去,屬于他們的那個朝代也隨著曆史風雲的變幻煙飄雲散,而我們之于來人,又留下什麽?
心是沉重的,但腳步卻無法停下來,後面的人推搡著前面的人,前面的人拽拉著後面的人,我們的生命也就是如此走過的。
恍然間,我們已經站在虎岩寺旁。因爲重建的緣故,我們被擋在了外頭,不讓進。徜徉寺外,依稀中我看見虎岩寺的先哲們靈魂在我們的上空飄蕩,像缤紛的花一樣,芬芳籠罩著整座虎岩山,飄漾在泉港上空。他們的聲音,他們的氣息,緩緩的,卻如此清晰,仿佛叮咚不絕的水聲。那參天古樹是他們的軀幹,樹高枝密,枝幹三個成人圍成一圈仍不能抱它,樹枝旁逸斜出,衍生出更多枝葉,纏繞在一起,讓我們無法分辯它們的宗系,也是不用分辯的,因爲它們本來就是一體,就如蔡襄與我們,身上都流著華夏兒女的血,我們都是炎黃子孫,我們的母親叫中華。我緊緊地抱著樹幹,心仿佛就貼著樹的心,春天虎岩山的芳華,虎岩寺的精神,就這樣一絲一息地滲入我的體內。
離樹二十米左右有一個石洞,屈曲幽深,洞內四壁生風,令人身心俱清。傳說這裏真真確確住過一只虎,至于是不是道養和尚飼養的那只虎,是不得而知的。洞口有一清泉石室,取名曰“水岩洞”,乃一30平方米的磐石覆頂渾然而成。岩壁上镌刻有“水岩洞”三個大字,字迹飄逸,集風采與神采于一體,傲然端骨。右下角模糊可見“朱幻然”三個字,以及一排镌刻有題筆日期的小字,因爲水長期流沖刷的緣故,已經漫漶難辨。旁有一友言“朱幻然乃朱熹也。”文藉古典並無記載朱熹有“幻然”這一號或字,所以無從考據其真實性。但之于情感而言,也並非全無可能,畢竟其與蔡襄同處泉州郡屬地,尋訪蔡襄的足迹也是合乎情理。
洞內設石桌、石凳,靜坐其中,怡然間,涼風習習,令人一路倦意頓消,心生惬意。閉目靜聽,仿佛有萬千水流珠落玉盤,環珮之音不絕于耳,或遠或近,或低沉或激昂,或如鼓音,沉郁穩重,或如古筝,如嘶如泣。每一滴水珠,仿佛並非落于磐石之上,只覺點點滴滴顫顫悠悠飄落于心。睜開眼,卻見碧空垂簾,如置身于另一番天地。只見岩頂水珠,如驟如聚,忽緩忽急,幾道瀑布飛瀉而下,水花四濺,在岩石上綻開各式的花樣兒。此時若能汲石泉烹一壺山茶,品茗敘舊,便無限快哉。悠然不知時日過,雨漸住,岩壁落下的雨滴漸緩,直至最後好半天才“咚”的一聲落在地上,地上已經聚起一潭的泉水,清澈可鑒,幾片落葉招搖于水中,悠然曼妙地打旋兒,翻鬥兒。
雨停了。衆人決定繼續上頂峰,但雨後的山路,崎岖且滑溜,無疑增加了我們登山的難度。山路難行,腳踝兒一不留神就給岩石磕著,痛得嗷嗷直叫,又不能坐下,因爲到處盡是水,草葉兒花瓣兒上,雨水美麗地聚攏在一起。臨近頂峰,我有點忘乎所以,一個猛步想要跨上一塊岩石,結果沒站穩,重重地摔在另一塊岩石上,手臂和腳踝上,劃破了幾道口子,流出血來,雖然受了傷,但心裏十分惬意,就把我的血迹留在虎岩山的岩石上,留在這塊土地上,又有何不可!
衆人攙攙扶扶地到了山頂,一個個累得喘粗氣,各自揀一塊幹點兒的地方,兩腳一伸,無論如何也不願再動彈了。在虎岩山山頂沒有那種一覽衆山小的感覺,虎岩山不高,但美在岩奇石怪,峰巒起伏,樹木蔥郁。美在霈雨霏霏之後,山泉飛瀑,霧霭朦朦。
靜坐許久,隱逸之感,如雨後潮濕的空氣一般,浸濕了我的心。歲月如浮雲遠去,那些善良的靈魂卻如雨後的朗朗晴空,映照著我們的身心。
暮色漸濃,我們即將離去,而離別情緒,宛若那山邊的雲一樣,彌漫了整個天地。
走吧,帶著虎岩山的囑托。
文:陳振峰 圖:志遠天下行
來源:人文泉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