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世蕃案:定罪是一門大學問
明嘉靖年間,禦史彈劾嚴嵩的兒子嚴世蕃謀反,定罪時才發現沒有任何證據。主審此案的刑部尚書黃光升立即改變策略,著手調查嚴世蕃把持朝政、貪汙受賄、陷害忠良等罪行,他的這些罪行,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但是內閣首輔大學士徐階卻認爲以這些罪行定嚴世蕃的罪行不通,還是在謀反罪上做文章。那麽到底如何定罪才能將嚴世蕃送上斷頭台?這其中又有著怎樣的蹊跷?
第一回 老子無恥兒囂張
嚴嵩,明朝嘉靖年間內閣首輔大學士,出了名的大奸臣。如果把中國古代的奸臣按照臭名昭著程度做一個排行榜,嚴嵩肯定會名列前茅。排在“奸臣排行榜”前三名的人物,逃不離嚴嵩、趙高、秦桧、和這幾個人。
嚴世蕃案,必須得從嚴嵩說起。在民間傳說和影視戲劇作品中,嚴嵩都是個大白臉,長得很猥瑣,一看就是個大壞蛋。實際上,根據《明史·严嵩传》的记载,严嵩身材修长、声音洪亮,完全称得上是仪表堂堂。可见,一个人的外表和本质不一定是一致的。
嚴嵩是江西省分宜縣人,書讀得很好,書法也很好,弘治十八年(1505年),二十五歲的嚴嵩就考中了進士,之後入選了翰林院。但是,此後的二十多年,嚴嵩仕途發展並不順利。其中還因爲身體原因“病休”了十年。嚴嵩可以說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
一個人在困境中的表現,最能體現他的本性。官員在仕途坎坷的時候,渴望獲得提拔,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每個官員都可以通過正常的手段得到提拔。但是,嚴嵩卻迫切希望得到提拔,爲達目的,做了一些不太見得了光的事情。他的人品很被人看不起。
當時掌權的內閣大學士夏言是嚴嵩的江西同鄉。嚴嵩積極向夏言靠攏,態度非常恭謹,希望能得到他的賞識和提拔。夏言個性自負,爲人比較高傲,不太看得起別人。一次,嚴嵩在家裏擺下酒宴,盛情邀請夏言。時間到了,夏言還待在家裏,根本就沒有赴宴的意思。嚴嵩親自跑到夏言府上相請,但是夏言辭而不見。一般人遇到這樣的情況,不是怏怏而歸,就是勃然大怒。但是嚴嵩並沒有生氣,而是表現得毫不在意的樣子。他在夏府的大門口,鋪開席子,跪在地上,拿出事先寫好的文章,大聲誦讀起來。嚴嵩寫了些什麽呢?他大贊夏言,說夏言很了不起,爲國家做出了很大的貢獻,自己很仰慕崇拜夏言,希望夏言能賞光到自己家裏赴宴。在現代人看來,嚴嵩這麽做,有點過了,太誇張了。在明朝讀書人看來,就不止誇張這麽簡單了,而是“無恥”!首先,嚴嵩的年紀比夏言要大;其次,嚴嵩比夏言早十幾年考中進士。按照科舉考場的規律,進士出身的文官最看重科舉年份。早中進士的人是晚中人的前輩。早三屆考中進士的人,是後來者的“老前輩”。嚴嵩在科舉前後順序上,就是夏言的老前輩。所以,不管是論年紀,還是科舉場次,嚴嵩都不應該給夏言下跪,不應該如此谄媚、奉承夏言。大家知道嚴嵩的所作所爲後都很看不起他。
但是,夏言剛愎自用,認定嚴嵩這麽做是因爲真的崇拜自己,他很感動,熱情接納了嚴嵩。有了夏言的幫助和推薦,嚴嵩很快向權力的高峰攀登,開始引起了嘉靖皇帝的注意。
當時夏言是內閣首輔大臣,雖然剛愎自用,但是做事還算負責,還算爲國家著想。嘉靖皇帝迷信道教,在曆史上以閉門修煉著稱。他可以一整年不上朝,卻不能一天不煉丹修仙。嘉靖皇帝不僅自己迷信道教,浪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還積極向其他人推薦,一點兒都不爲國家著想。一次,嘉靖皇帝賜給夏言等五人每人一頂道冠。皇帝的意思是希望夏言等朝廷大臣公開戴道冠,引領信仰道教的風氣。但是,夏言不這麽想。夏言覺得,皇帝迷信什麽自己管不了,可是作爲內閣首輔大臣,自己要爲國家負責,不能把大量人力物力和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宗教迷信活動上。況且,大臣有法定的朝服,穿戴有明確的規定,怎麽可以用道冠搭配官服?那樣太不倫不類了。所以,夏言公開拒絕戴皇帝賞賜的道冠,嘉靖皇帝知道後很生氣。
第二天,嘉靖皇帝卻驚喜地看到有一個大臣公開戴了道冠。不僅戴了,他還在外面罩一件輕紗,怕道冠蒙上了灰塵。這是多麽虔誠、多麽聽話的臣子啊!這個人是誰呢?是嚴嵩。嘉靖看到嚴嵩這麽做後對他大有好感。其他大臣看到嚴嵩這麽做後大爲厭惡。
從此以後,嚴嵩以拍馬屁爲專業,一心一意地獻媚、取悅于皇帝。嘉靖迷信道教,嚴嵩就論證道教的好處;嘉靖渴盼祥瑞,嚴嵩就上奏說自己看到祥雲顯現。嘉靖舉行齋醮儀式的時候,要寫獻給天神的青詞。嘉靖認爲青詞是自己和上天溝通的重要渠道,是表達自己心意的主要工具,所以很看重青詞的質量。嚴嵩就親自學習寫青詞,他的文采學識很好,書法也好,很快就寫得一手好青詞。嘉靖皇帝覺得,天底下就屬嚴嵩的青詞寫得最好,最能表達自己的心意。所以,嘉靖越來越離不開嚴嵩了。加上嚴嵩開始排擠夏言,在皇帝面前不斷誣陷、造謠,很快就打敗了之前的恩人夏言。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夏,嚴嵩擔任了武英殿大學士,入閣值班,從此開始了二十多年的攬權幹政生涯。
這時候的嘉靖皇帝,在嚴嵩等人的慫恿下,越來越深居內宮“修煉”,不再臨朝聽政。極少有大臣能夠見皇帝一面,很多大臣從當官到退休可能都沒見過皇帝。只有嚴嵩一個人經常得到嘉靖的召見,有時候嘉靖皇帝一天給嚴嵩下好幾道指示,同僚們都不知其中內容。因此,嚴嵩得以狐假虎威,肆意妄爲。
嚴嵩把好不容易到手的權勢,都用來貪汙受賄、結黨營私了。南京禦史王宗茂曾彈劾嚴嵩“久持國柄,作福作威”(《明史·王宗茂传》),吏部、兵部选拔文武官员,严嵩向他们每人索贿数百两银子。严嵩多次偷偷把财富运往南方老家,用金银做的人物塑像,高达二三尺,甚至连溺器都是用金银做的。在江西老家,严嵩父子广置良田,田产连成一片,遍布好几个州县。严嵩又在府邸后面建造石坎,表面上是用石头垒的,实际上下面埋的全都是金银。
對于不屈服、不聽話的官員,嚴嵩就打壓、陷害,毫不留情。因爲嚴嵩最了解嘉靖皇帝的好惡、喜怒,常常借嘉靖之手,不留痕迹地把人給害了。比如,他對要排擠陷害的人,都先稱贊其優點,而且還贊不絕口,表現出很欣賞、很愛護的樣子,背地裏卻在皇帝面前微言中傷,或者讓受害者在不經意中做一些讓嘉靖皇帝討厭或忌諱的事情。最後,受害者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對于自己的黨羽,嚴嵩爲了維護自己的權勢,也會毫不猶豫地犧牲舍棄。兵部尚書丁汝夔受嚴嵩的指使,在對蒙古作戰時態度消極,指揮失措,使得明朝遭受了巨大的損失。事後,嘉靖皇帝要殺丁汝夔。嚴嵩怕他把自己供出來,信誓旦旦地對丁汝夔說:“有我在,你不用擔心。”丁汝夔相信嚴嵩一定會幫自己,只要有嚴嵩在自己就不會有事,所以咬緊牙關,沒把嚴嵩供出來,直到被押赴刑場了他才知道自己被嚴嵩騙了,但是已經晚了。
嚴嵩是個大壞蛋、大奸臣,是明朝官場的大老虎。而嚴世蕃就是大老虎嚴嵩的兒子,一頭小老虎。他仗著老子的權勢無惡不作。在幹壞事方面,嚴世蕃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一點兒都沒給他老子“丟臉”。
嚴世蕃的樣子和他老子嚴嵩一點兒都不像。《明史·严世蕃传》说严世蕃的“尊容”是“短项肥体,眇一目”,也就是说严世蕃是短脖子,大胖子,还是个独眼龙。至于严世蕃的品性,《明史》用了四个字形容:“剽悍阴贼。”前两个字说严世蕃做事很凶、很狠、很高调,后两个字说严世蕃很有心机,喜欢来阴的。总之,严世蕃从外形到内里都是典型的坏蛋形象。
嚴嵩專權的時候,年紀已經很大了。因爲早年仕途坎坷的緣故,嚴嵩入閣專權的時候已經六十多歲了。十幾年後,他已經是八十歲的老人,體力和精力都跟不上權力的需要了。各個衙門送上來文件,各級官員前來彙報請示,嚴嵩顧不過來,就說:“去找嚴世蕃。”就這樣,嚴世蕃掌握了實權。嚴嵩狐假虎威,架空了嘉靖皇帝;嚴世蕃又鸠占鵲巢,奪了老子嚴嵩的大權。《明史·严世蕃传》说:“朝事一委世蕃。”
有了權力後,嚴世蕃把聰明才智都用在了兩件事情上,一是撈錢,二是整人。他有一項特異才能,就是能把天底下官員的權力大小、油水多少,都計算得清清楚楚,並制定了一套標准,按照固定的標准向官員們索取賄賂。哪個職務每年應該“孝敬”自己多少財物,哪件政務經辦者應該“奉送”自己多少銀子,嚴世蕃都有一本賬。誰不給,嚴世蕃就把他往死裏整。而且,凡是嚴世蕃看上的東西,不拿到手他誓不罷休。
刑部主事張曾揭發:“戶部每年發的邊饷,本來是用來維持強大的軍隊的。但是嚴嵩輔政後,軍費早晨出了戶部的大門,晚上就進了奸臣的家門。朝廷每年的軍費四成用在了軍隊,六成都被嚴家裝入了私囊。我每次經過長安街,都看到嚴嵩家門口站滿了邊關的軍官。未見其父,先饋其子。未見其子,先饋家人,層層貪財索賄。嚴嵩的家人嚴年,就有超過數十萬的家産,嚴家的財富可想而知。一邊是私藏充溢,一邊是邊關的官兵在饑餓和寒冷中朝不保夕。”(《明史·张传》)
最後,嚴世蕃聚斂了數不清的財富,家裏的地窖堆滿了金銀。一次,他帶著嚴嵩查看裝滿了一個又一個屋子的金銀財寶,看得嚴嵩目瞪口呆。嚴嵩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都想不到兒子嚴世蕃能聚斂這麽多的財富。可見嚴世蕃的財富有多少!他曾經公開炫耀:“天底下還有誰比我有錢?”嚴嵩聽到後,心底裏開始非常擔心,他隱隱覺得嚴家可能要敗在兒子嚴世蕃的手裏了。
嚴世蕃要那麽多的金銀財寶幹什麽用呢?用來花天酒地。
嚴世蕃有了錢,先買房。當時京城裏沒有房地産開發商,嚴世蕃就自己買地,自己造大房子。他在京城的府邸占地三四條街,單單水塘就占地數十畝。嚴世蕃整天在府邸裏喝酒作樂,即使在母親去世丁憂期間也毫不收斂。據說,明代小說《金瓶梅》就是影射嚴世蕃的,小說中的“西門慶”很可能以嚴世蕃爲原型,因爲嚴世蕃號“東樓”,小名“慶兒”。和荒淫無恥的西門慶相比,嚴世蕃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有二十七房太太。
嚴世蕃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高調。他是那種幹壞事毫不掩飾的人,恨不得在自己腦門上寫五個大字:我是大壞蛋!我們通過幾個例子來看看嚴世蕃的高調、張揚:
嘉靖皇帝的第三個兒子是裕王朱載垕(hòu),也就是日後的隆慶皇帝。嘉靖皇帝跟他不是很親近。因此,嚴氏父子對他也很冷淡。就連照例每年該給裕王府的歲賜,戶部都因爲沒有嚴氏父子的命令而一連三年沒給發放。裕王朱載又沒有其他經濟來源,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最後,大明王朝未來的皇帝,實在是窮得揭不開鍋了,東拼西湊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給嚴世蕃,嚴世蕃欣然接受,才讓戶部補發了歲賜。之後,嚴世蕃常常把這件事情拿出來當作段子向別人誇耀:“天子的兒子尚且要送給我銀子,誰敢不給我送銀子?”嚴世蕃的膽子真是大到了極點。
總之,嚴世蕃是一個劣迹斑斑、高調張揚的大壞蛋,名聲非常差。《明史》說“士大夫側目屏息”,迫于嚴嵩、嚴世蕃父子手握實權,絕大多數人對他是敢怒不敢言。但是,任何朝代都存在一小部分骨頭特別硬的士大夫。他們對嚴嵩父子的罪行進行了無情的揭露,結果遭到了嚴嵩父子的殘酷鎮壓。這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沈煉和楊繼盛。
沈煉,浙江紹興人,嘉靖十七年(1538年)進士,當過好幾個地方的知縣。沈煉爲人剛直,疾惡如仇,長期得不到升遷,後來被調到北京擔任錦衣衛經曆,實際是明升暗降。到了北京後,沈煉看到了許多嚴嵩父子的醜惡行徑,對嚴嵩父子很厭惡,多次公開抨擊他們兩個人。看到大多數人都懦弱、退縮,沈煉挺身而出,寫了一道《十罪疏》,彈劾嚴嵩,結果被處以杖刑,谪發居庸關守邊。沈煉到了塞外,更加激烈地批判嚴嵩父子,很快在身邊聚集了一批正直的人。沈煉就組織大家訓練,期望有一日能爲國所用。他以李林甫、秦桧、嚴嵩的樣子,做了三個靶子,讓大家瞄准練習射箭。嚴嵩父子知道後,恨得咬牙切齒,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嚴嵩命令黨羽殺害沈煉。恰好當時抓獲了一批白蓮教教徒,招供出多名嫌犯。嚴嵩黨羽就在嫌犯名單上列上了沈煉的名字。最終,沈煉和兩個兒子都被冤枉殺害了。
楊繼盛,河北容城縣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進士,從中央的主事晉升到兵部車駕司員外郎。任兵部員外郎時,蒙古首領俺答汗數次帶兵入侵明朝北部邊境,嚴嵩及其黨羽主和,與蒙古人展開馬匹等貿易;楊繼盛則寫了《請罷馬市疏》,駁斥嚴嵩及其黨羽,要求強硬對外。結果,嚴嵩把楊繼盛貶到狄道(今甘肅臨洮縣)當典史。典史是不入流的小官,是輔佐知縣的小官。
一年後,蒙古人還是入侵了明朝邊境。嘉靖皇帝這時候又想起了楊繼盛,覺得他有先見之明,起用了楊繼盛,半年左右調動了他四次職位。楊繼盛很快就升遷兵部武選司郎中。照說楊繼盛現在前途一片光明,只要和大多數人一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能過上好日子了。但他偏不這樣。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楊繼盛寫了《請誅賊臣疏》。不用說,這裏面的“賊臣”就是嚴嵩了。楊繼盛曆數了嚴嵩“五奸十大罪”,公開請求嘉靖皇帝誅殺嚴嵩。
很快,嚴嵩假傳聖旨,將楊繼盛廷杖一百,再投入死囚牢。廷杖的棍子都是大棍子,一般人打個三四十棍就血肉橫飛了。楊繼盛就被打得傷筋斷骨,入獄後傷勢很重。一位同僚實在看不下去了,偷偷托人送給楊繼盛一副蛇膽,告訴他:“用此物可以止痛。”但楊繼盛拒絕了,說:“我自有膽,何必蚺蛇哉!”半夜,楊繼盛痛醒了。他打碎了瓷碗,用碎碗片自行割下了身上傷口的三斤爛肉和兩條斷筋。巡夜的獄卒打著燈籠看到這一幕,嚇得腳都軟了,差點癱倒在地上。而楊繼盛“意氣自如”,一點兒都不屈服。嚴嵩及其黨羽想要他死,楊繼盛偏要頑強地活著。嚴嵩本想讓死牢惡劣的環境殺死楊繼盛,但楊繼盛卻活了三年之久。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嚴嵩看到了一個黨羽送來的論罪奏疏,上面寫著兩個嫌犯的名字。嚴嵩突然想起了楊繼盛,就在二人名字後面加上了第三個名字:楊繼盛。十月初一,楊繼盛被公開處決。楊夫人知道後,自缢殉夫。楊繼盛夫妻得到了民間的普遍同情,楊繼盛被看作“反擊嚴嵩第一人”。審問和處決楊繼盛的時候,有大量的百姓圍觀。人群塞滿了大街小巷,大家都歎息不已,還有人控制不住流下淚來。輿論一邊倒地同情楊繼盛、沈煉等人,厭惡嚴嵩父子。嚴嵩父子已經失去了人心,離倒台也就不遠了。
第二回 父子倒台
邪惡不可能永遠占據上風。嚴嵩掌權二十多年,身邊吸引了一群卑鄙小人,親信黨羽占據了各個要害部門,逐漸引起了嘉靖皇帝的注意。嘉靖皇帝雖然是個“甩手掌櫃”,整天迷信道教,連續好幾年不上朝,但他不是白癡。他身上流淌著專制帝王特有的血液,那就是對絕對權力的敏感。皇帝的權威、享受,乃至性命,都來自絕對的權力。一旦失去了絕對的權力,皇帝的一切就都受到了威脅。所以,每一個正常的皇帝都不能忍受皇權受到分割和侵蝕。而嚴嵩二十多年的操縱朝政、安插黨羽,終于觸動了嘉靖皇帝敏感的神經。
從表面上看,嘉靖皇帝還是對嚴嵩禮敬有加,但是不再完全相信他的話了。偶爾,嘉靖會突然挑出一兩件政務來親自處理。嚴嵩不能再像原來那樣隨心所欲了。同時,嘉靖提拔了徐階進入內閣。
徐階是江蘇華亭人,也就是現在的上海松江人。他是探花出身,也就是科舉考試的第一甲第三名。科舉高中後,徐階青雲直上。主要原因有兩個:第一,徐階的青詞寫得非常好。我們知道,嘉靖皇帝迷信道教,非常看重青詞。嚴嵩排擠夏言,獲取實權的一大法寶就是寫青詞。而徐階寫青詞的能力一點都不遜色于嚴嵩,而且徐階的年紀比嚴嵩小很多,體力和精力都很旺盛,青詞的産量和質量很快就超過了嚴嵩。嘉靖皇帝開始逐漸親近徐階。第二,徐階這個人爲人處世周到穩重,城府很深。他很會辦事,而且會把各方面的利益都照顧好。而嚴嵩這一邊,隨著年紀越來越大,逐漸跟不上嘉靖皇帝的心意和想法,出現的纰漏越來越多,逐漸被徐階找到了排擠、攻擊的把柄。
當時嘉靖皇帝越來越迷信道教,言行越來越古怪,下達的手诏,語言難以理解。嚴嵩老眼昏花,反應遲鈍,常常理解不了嘉靖的意思。遇到這種情況,嚴嵩常常派人緊急召嚴世蕃商量。好在嚴世蕃有點小聰明,多次揣摩對了嘉靖皇帝的心意,總算沒讓嚴嵩出醜。後來,嚴嵩的妻子歐陽氏逝世,嚴世蕃理應護喪歸葬。嚴嵩離不開嚴世蕃,奏請皇上讓兒子留在京城的府邸中守喪。嘉靖皇帝批准了,但要求嚴世蕃老實地待在家裏守喪,不許外出,更不許進出內閣處理政務。嚴嵩遇到難題,只好緊急派人送回家,讓嚴世蕃處理,再把處理意見拿回內閣來看。這樣一來,難免耽誤事情。加上嚴世蕃每天在家中縱情玩樂,好幾次嚴嵩送來難題,嚴世蕃不是喝得大醉,就是正在玩樂,沒有及時處理。嚴嵩看時間來不及了,不得已只好自己動手,結果多次忤逆了嘉靖皇帝的心意。嚴嵩自己寫的青詞,又被徐階給比了下去,結果他逐漸失去了皇帝的寵信。
這時正好發生了萬壽宮失火事件,嚴嵩進一步失寵。萬壽宮是嘉靖皇帝的主要居所,失火後嚴嵩奏請皇帝暫時搬遷到南城離宮居住。所謂的南城離宮,其實是明朝中期囚禁明英宗的地方。當時爆發了“土木堡之變”,明英宗被蒙古人俘虜。北京城沒有了皇帝,大臣們就推舉明代宗爲新皇帝。後來明英宗被蒙古人放了回來,回到北京發現紫禁城換了主人,自己成了多余的人。明代宗尊明英宗爲“太上皇”,把他安排在南城的一處府邸居住。這處府邸就被稱爲南城離宮。因爲背後有這麽一段曆史,所以在迷信思想很重的嘉靖皇帝看來,南城離宮是非常不吉利、非常不適合居住的地方。他很厭惡嚴嵩的這個提議,甚至懷疑嚴嵩這麽提議別有居心。
徐階則提出了一個針鋒相對的建議,就是加班加點修繕萬壽宮。嘉靖皇帝立刻同意了。徐階馬上調集人力物力,加上指揮得當,在極短的時間裏修複了萬壽宮,恭恭敬敬地把嘉靖皇帝請回來居住。經過這麽一折騰,嘉靖皇帝更加親近徐階,遇到事情多數時候都請教徐階,只有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才轉交給嚴嵩處理。嚴嵩的實權迅速喪失了。
天下官民早就恨透了嚴嵩父子。如今看到嚴嵩喪失了實權,原先被壓制著的怒火現在紛紛燃燒了起來。有禦史彈嚴世蕃在母親歐陽氏喪期內,放縱淫樂,大不孝。又有人彈劾嚴嵩父子不法。在這個節骨眼上,徐階也使了一些手段。迷信道教的嘉靖皇帝寵信道士,當時正寵信一位姓藍的道士。徐階就拉攏藍道士。有一次,嚴嵩即將入宮奏事,藍道士神秘兮兮地對嘉靖皇帝說:“我測算出來,即將有奸臣出現!”不一會兒,嚴嵩就出現在了嘉靖面前。這種情況,你讓迷信的嘉靖皇帝怎麽想?接著,著名禦史鄒應龍,上疏全力彈劾嚴嵩父子,揭露嚴嵩父子種種違法亂紀的行爲。他還發下毒誓:“如臣所說不符合事實,請斬下臣的首級來向嚴嵩、嚴世蕃謝罪。”最後,嘉靖皇帝還算是照顧到年過耄耋的嚴嵩的面子,降下聖旨,表面上是說嚴世蕃的問題,責備嚴嵩溺愛兒子,有負皇上眷愛和倚重。聖旨還安慰了嚴嵩一番。接著,嘉靖筆鋒一轉,對嚴嵩說,你的年紀也實在太大了,就退休回家養老吧。嚴嵩就這麽被解除了職務。很快,被嘉靖點名認定有問題的嚴世蕃被革職,還被判決發配廣州雷州充軍。
隨著嚴嵩被徹底趕出權力核心,嚴世蕃這頭小老虎立刻變成了一只小蒼蠅,不但沒有了實權,還被發配到當時算是邊遠地區的廣東。但是嚴世蕃畢竟是一個“高調的壞人”,高調的本性改不了。別人在落難的時候,會夾著尾巴做人,可嚴世蕃即使在充軍的路上也一樣張揚、高調。還沒走到廣州就中途返回來,跑回老家繼續當他的房地産開發商了,而且還大興土木,打造安樂窩。
士大夫們早就對嚴世蕃懷恨在心了,現在抓緊機會要置他于死地。嚴世蕃和嚴嵩是連在一起的,沒有大老虎嚴嵩,嚴世蕃怎麽可能任意胡作非爲?所以,他們攻擊嚴世蕃,意在嚴嵩,是爲徹底扳倒嚴嵩做助攻。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禦史林潤彈劾嚴世蕃胡作非爲。林潤給嚴世蕃罩上了一個很大的罪名——謀反,說嚴世蕃有“不臣之心”,日夜與親信羅龍文誹謗朝政,將有不測之變。這奏折一遞上去,朝野上下的眼睛都聚攏了過來。大家知道,一場打老虎的戰鬥已經打響了!
嘉靖皇帝接到彈劾後,下旨將嚴世蕃逮捕入獄,命令三法司會審此案。三法司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三個中央司法部門,只有官司打到最高級的疑難雜案和全天下關注的大案、要案,才由三法司會審。可見,嘉靖皇帝對嚴世蕃的案子很重視。
一聽說要會審嚴世蕃了,士大夫們都很高興。因爲嚴世蕃罪行累累,早就天怒人怨,人人都想殺他。會審還會讓嚴世蕃逃掉?朝野都希望這次能把嚴世蕃鬥死,鏟除嚴嵩父子的勢力。可三法司的各位官員拿到林潤的奏折,集體傻眼了。
原來,林潤提供不了任何證據。他在奏折裏說:“道路皆言,兩人通倭,變且不測。”也就是說,林潤只是“聽人說”嚴世蕃要謀反,壓根兒就沒有證據。在古代,禦史可以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風聞言事”,而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這是禦史的一項特權,是爲了充分發揮禦史的監察職能。舉報可以沒有證據,可是定罪必須要有證據。既然沒有證據就不能給嚴世蕃定罪,三法司的官員被難住了。怎麽辦?
三法司的核心部門是刑部。在明清兩代的這三個部門中,都察院負責監察,大理寺負責複核,具體的審判定罪由刑部負責。而且,刑部人多勢衆,又和地方司法刑獄部門對接,把持著司法行政實權。所以明清兩代的司法實權掌握在刑部手中。三法司會審往往由刑部尚書主導。而此時的刑部尚書叫黃光升。也就是說,嚴世蕃案的難題,擺在了黃光升的面前。
黃光升,福建晉江人,進士出身。他這個人有兩大特點:第一個特點是書讀得很好,當官後非常重視教育;第二個特點是做人剛正不阿,做事堅持原則,一是一二是二,非常認真。
我們通過一個例子,來看看黃光升的爲人處世。黃光升考中進士後,得到的第一個官職是浙江省湖州長興縣知縣。明代的進士,都希望進入翰林院或者留在北京各部當京官,都不願意去地方當知縣。因爲,當知縣不僅晉升沒有希望,前途不好,而且事情特別多,工作特別累,弄不好就出問題,受到處分。被分配到地方當知縣的新科進士,不是哭喪著臉,如喪考妣,就是找各種借口不願意上任,要求調整工作。
黃光升則完全服從分配,立刻就到浙江上任。長興縣的情況特別複雜,政務繁忙。一方面是賦役繁多,征稅任務非常重;另一方面是地方官吏和豪強勾結在一起,欺壓貧民,社會矛盾突出。黃光升到了長興後,親自閱讀檔案材料,清理稅負,找問題,抓落實,把老百姓納稅的標准和數額定得清清楚楚,同時公開宣傳,嚴禁基層小吏和豪強暗箱操作,轉嫁負擔。這是一項吃力不討好的工作,需要做工作的人有極強的責任心,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還要以身作則,廉潔自律。黃光升就做到了這些,長興縣的稅負爲之一清,等他離任的時候,全縣政治清明,社會風氣大爲好轉。官員工作的時候,難免要遇到各種各樣的人來送禮求情拉關系。不管是誰,黃光升就事論事,拒絕收禮。親朋好友一開口說情,就被他罵回去。久而久之,送禮求情的人都不敢打黃光升的主意了。社會上公認黃光升是“訟庭如水”。這是一個非常高的評價,所以等徐階掌權後,他就支持黃光升出任刑部尚書,主管天下司法刑獄。如今,徐階又把嚴嵩、嚴世蕃父子的案子,交給了黃光升處理。
那麽,黃光升會怎麽處理嚴嵩父子呢?他之前和嚴家父子有過什麽恩怨呢?
嚴嵩掌權期間,黃光升依舊剛正不阿,沒有對嚴家父子奉承拍馬、送禮行賄,沒有做出出賣良心的事情。但是,黃光升並沒有揭發、彈劾嚴家父子,沒有和嚴家父子産生直接矛盾。嚴嵩父子沒有陷害黃光升。其中的主要原因是黃光升長期在地方當官,遲遲沒有得到升遷,沒有在京城和嚴嵩父子共事。而且,黃光升的名聲很好,深受輿論好評,嚴嵩父子頗爲忌憚,所以沒有對黃光升下手。
雖然黃光升和嚴嵩父子沒有直接沖突,但是他對嚴嵩父子的胡作非爲深惡痛絕,一直有爲朝廷除害、爲天下除害的心思。他也和輿論一樣,非常希望借此拔除嚴嵩父子及其黨羽這個社會毒瘤。黃光升太想要嚴世蕃死了,他覺得沒有嚴世蕃謀反的證據沒關系。既然案子轉到了我們刑部,我們雖然不能給嚴世蕃定謀反的罪,但我們可以說在查案、審訊過程中發現了嚴世蕃罪行累累,不愁找不到其他方面的罪證置他于死地。
于是,黃光升給嚴世蕃案的審訊和定罪,立下了一個總思路:徹查嚴世蕃的罪行。
之前我們說過,嚴世蕃的一大特點是高調。他胡作非爲從來不避諱,所以幹的壞事一樁樁一件件都擺在那裏。貪汙、受賄、道德敗壞、巨額財産來源不明等,就不說了。嚴世蕃最令人發指的罪行是陷害忠良。遭到嚴家父子陷害、家破人亡的大臣,經粗略統計就有三四十人。其中沈煉、楊繼盛都是著名的忠臣,冒死檢舉嚴嵩父子的罪行,反而被嚴嵩父子誣陷入獄,嚴刑摧殘,最終慘遭殺害,深得輿論同情。官民都非常支持給這些忠臣翻案。
現在,事實證明這些忠臣都是被嚴嵩、嚴世蕃父子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的。黃光升和三法司的官員們打算從“陷害忠良”入手,給嚴世蕃定罪。這麽做,一來證據很多,二來容易贏得輿論支持,三來罪名比較重,可以置嚴世蕃于死地。
于是,三法司的官員們根據實際情況,給嚴世蕃定了把持朝政、巨額財産來源不明、制造冤獄陷害忠良等罪名,最重要的罪名是陷害忠良。大家搬出沈煉、楊繼盛等人的案子,說明他倆是如何忠君愛國,嚴世蕃如何誣陷忠臣,又是如何殘酷摧殘他們的。
三法司商量好後,黃光升拿著結果向已經是內閣首輔的徐階彙報:“徐大人,我們決定這麽處理嚴世蕃的案子,您覺得怎麽樣?”
徐階翻了一下案卷,問:“你們給嚴世蕃定的是謀逆,還是陷害忠良啊?”
黃光升回答:“陷害忠良,事實都擺在那兒,清清楚楚。”
徐階就問:“黃大人是想置嚴世蕃于死地呢,還是要爲他開脫啊?”
黃光升回答:“當然是要殺嚴世蕃啊!”
徐階說:“可是,黃大人如此定罪,分明是在爲嚴世蕃開脫啊。我怕這個結論遞交給皇上後,嚴世蕃就能輕輕松松騎馬離開北京城,諸位大人卻要锒铛入獄了。”
徐階爲什麽這麽說呢?三法司的官員實事求是,根據實際情況擬定的結果,爲什麽在徐階看來不行呢?嚴世蕃在監獄裏,聽說三法司把沈煉和楊繼盛的舊案翻了出來,竟然在獄中高興得手舞足蹈。這又是怎麽回事呢?
第三回 定罪是個技術活兒
嚴嵩被嘉靖皇帝勒令退休,嚴世蕃隨之失勢,卻本性不改,依然胡作非爲。禦史彈劾嚴世蕃謀反。以黃光升爲首的三法司雖然沒有找到嚴世蕃謀反的證據,但根據實際情況,給嚴世蕃定了把持朝政、巨額財産來源不明、制造冤獄陷害忠良等罪名。黃光升拿著初步結論向內閣首輔大學士徐階請示妥否。徐階卻說“黃大人,你這是在替嚴世蕃開脫”,這一句話就把黃光升給搞糊塗了。
徐階爲什麽要這麽說呢?我們來具體分析一下三法司給嚴世蕃定的罪,一探究竟。
第一條是把持朝政。
明朝立朝之初,就確立了皇帝高度集權的制度,建立錦衣衛和東廠、西廠監督百官,又廢除丞相制度,建立內閣制度作爲皇帝的顧問機構。內閣大學士本質上是皇帝的顧問,給皇帝出謀劃策。可在實踐中,皇帝遇到問題,往往要內閣先提出處理意見,稱爲“票擬”,自己則根據內閣的意見寫聖旨。皇帝不可能事事都清楚,加上精力有限,逐漸地就變成基本按照內閣的票擬來處理了。遇到一兩個偷懶或者平庸的皇帝,就幹脆照抄內閣的意見。如此一來,內閣掌握了實權,內閣大學士就變成了事實上的丞相。
從理論上來說,明朝的君主專制程度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制度運行正常,皇帝是不可能大權旁落的。當時的嘉靖皇帝掌握了所有權力,嚴嵩、嚴世蕃等人是不可能把持朝政的。但是,任何專制體制,對獨裁者的個人要求都很高。君主專制體制要想按照理論設計平穩運行,必須要有一個精力充沛、能力出衆、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的皇帝。比如,漢武帝時期的文字都寫在竹簡上,漢武帝每天要處理幾百斤的竹簡;到了清朝中期,雍正皇帝每天要處理公文到深夜,平均每天睡不了三四小時。同時,雍正皇帝常常一天接見官員三四十人,每人即使只談個十分鍾,一個白天就過去了。所以,皇帝的工作強度非常大。雍正皇帝暴斃身亡,很有可能和他承受的高強度腦力勞動有關。可惜的是,這樣的皇帝幾百年才能遇到一個,多數皇帝都不好好工作。明朝當時的嘉靖皇帝就是個甩手掌櫃,整天躲在深宮,沉迷于自己的道教,哪裏有心思處理政務?話說回來,嘉靖皇帝也沒有能力推動整個體制的高效運轉。因爲專制程度越高,對獨裁者的能力要求也就越高。嘉靖皇帝沒能力,也沒有心思去推動君主專制體制高效運轉。
好了,現在你說嚴世蕃把持朝政,就等于指出了內閣制度有問題,便利了個別人攬權,就等于在說嘉靖皇帝不理朝政、荒廢政務,等于在批評皇帝沒有能力、沒有心思好好工作,等于是說明朝現在的政治體制失靈了。你說,嘉靖皇帝願意聽到別人告訴他大權旁落嗎?
三法司給嚴世蕃定的第二條罪是巨額財産來源不明。
嚴世蕃的錢是怎麽來的?各地各部門的官員,包括宗室王爺們,爲了求他辦事,行賄的。可是嚴世蕃本身只是工部的侍郎,法定權力不大,實權卻很大。那麽,他的實權是哪裏來的呢?再推理下去,就又牽涉嘉靖皇帝沒有當好皇帝,導致大權旁落的問題了。
再說了,向嚴世蕃行賄的官員,雖然有的已經被處理了,但多數還在位。追究嚴世蕃受賄,勢必牽涉這些行賄的人。萬一追究起來,或者萬一嚴世蕃把巨額財産的來源一五一十都交代清楚了,那得牽涉多少人啊?萬一嚴世蕃崩潰了,把違法亂紀分子都供了出來,估計審訊的官員就要崩潰了。
所以,說嚴世蕃巨額財産來源不明,不僅牽涉嘉靖皇帝,還容易得罪難以計算的行賄的人。這第二條罪名也不行。
三法司給嚴世蕃定的第三條罪是陷害忠良。
嚴世蕃陷害忠良,鐵證如山。但是,嚴世蕃也好,嚴嵩也好,都沒有殺人的權力。生殺予奪大權,只掌握在皇帝手裏。所有被殺害的忠臣,從被捕入獄到押赴刑場砍頭,都走了“合法手續”。沈煉,不但當場受到嘉靖皇帝呵斥,還遭到了廷杖。沈煉也好,楊繼盛也罷,都有嘉靖皇帝下令殺頭的聖旨。真追究起來,嘉靖皇帝才是真凶,嚴世蕃不過是幫凶。
你說嚴世蕃陷害忠良,不就是說嘉靖皇帝瞎了眼,分不清是非曲直了嗎?那問題就大了。之前我們分析過,君主專制體制的正常運轉,皇帝發揮著核心作用。皇帝的能力、品行是整個體制運轉的客觀條件,也是體制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因爲,皇帝人品貴重、品德高尚、才華橫溢、素質高超,所以大家都擁護他,相信他能帶領著國家和百姓走向美好的未來。現在,嚴世蕃的罪名暴露出皇帝竟然是一個善惡不分、濫殺忠臣的昏君,在邏輯上就動搖了整個體制的運行和合法性。
說嚴世蕃陷害忠良,就是說嘉靖皇帝是昏君,就是抨擊整個大明體制。
這麽一分析,三法司給嚴世蕃定的罪名,的確不恰當。嚴世蕃的這三宗罪都牽涉嘉靖皇帝,容易讓人聯想到整個大明王朝病入膏肓。嘉靖皇帝肯定接受不了。《明史》說嘉靖皇帝“英察自信,果刑戮,頗護己短”,就是說他是一個剛愎自用,不喜歡別人揭短的人。三法司的定罪意見無疑撞到了槍口上,是不會被嘉靖皇帝接受的。如果皇帝不認可三法司的定罪,那嚴世蕃不就是無罪之人了嗎?徐階說:“如果各位將案子就這麽遞上去,恰恰是要放嚴世蕃出來。楊、沈冤獄,都是嚴嵩巧取聖旨辦理的,現在說它們是冤案就是指責皇上的過錯。只怕結果是嚴世蕃騎著馬高高興興回家去,你們幾位大人要遭不測了。”
嚴世蕃劣迹斑斑,鐵證如山,可就是不能定罪,因爲君主專制體制已經扭曲了真相,很多問題我們不能用正常的邏輯來思考。給嚴世蕃定罪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而是一門藝術。
那嚴世蕃的案子,究竟應該怎麽判呢?
徐階有主意。他給三法司和黃光升指出了一條思路:巧立名目,聲東擊西。
嘉靖皇帝雖然懶惰而且迷信,是明朝有名的昏君,但權力欲很強。和所有皇帝一樣,嘉靖不允許有人威脅皇權,侵犯自己的權威。嚴嵩父子把持朝政數十年,自覺不自覺地就觸犯了嘉靖敏感的權力神經。徐階指引黃光升沿著這個思路把案子辦下去。嚴嵩、嚴世蕃已經被嘉靖皇帝認爲侵犯了皇權,痛打落水狗應該不是難事,只要在嘉靖皇帝的敏感神經上再紮一針就可以了。
黃光升聽了徐階的解釋,一時半會兒領會不了,不知如何是好。徐階就親自提筆,給嚴世蕃寫了一個新罪名:謀反。
這個罪名延續了禦史林潤彈劾的思路。可是之前三法司的官員沒有找到嚴世蕃謀反的證據,怎麽辦?徐階的過人之處是,他搬出了證據:
第一,嚴世蕃在江西老家,挑了一塊據說是有王氣的土地,蓋了一座“制擬王者”的府邸,居心不良。這是一條有據可查的證據,是過分高調的嚴世蕃主動送給徐階的把柄。
徐階接著說第二條證據,嚴世蕃的親信羅龍文和勾結倭寇的著名漢奸汪直有親戚關系,嚴世蕃也就與倭寇挂上了鈎,企圖裏通外國。羅龍文組織死黨五百人,准備護送嚴世蕃投奔日本。
嘉靖年間,倭寇亂起,朝野以日本爲死敵。說嚴世蕃投奔日本,容易引起朝野憤怒和皇帝的憎惡。但是說嚴世蕃要逃亡日本,估計很多人會表示懷疑。當時的日本,生活條件遠低于中國,而且處于戰亂時代。嚴世蕃爲什麽放著江南富貴鄉、煙雨繁華地不住,要逃到日本去自討苦吃?至于五百名死黨,沒有名單也沒有供狀,是不是存在都很可疑。
別人懷疑沒關系,徐階馬上又搬出了一條證據。嚴世蕃曾經有個親隨叫牛信,後來在山海衛擔任軍官,最近棄職北逃,企圖“誘致外兵”,響應嚴世蕃的謀逆行爲。這條證據充分顯示出了徐階辦事細致,城府很深。他很留意收集信息,同時把這些信息與自己的目的聯系起來。之前,他知道有一個叫牛信的山海關軍官失蹤了,這個人恰好和嚴世蕃有關系,于是順理成章在他頭上安一個勾結外敵、響應叛國的罪名,而且死無對證。
看完以上這些似是而非的證據,估計很多人即使心存懷疑,也開始暗地裏嘀咕嚴世蕃是不是真的有謀反和叛逃的嫌疑了。嘉靖皇帝的心裏,估計也有類似的疑問。
馬上,徐階又提供了一個重磅證據,坐實了嚴世蕃圖謀不軌,想造反。徐階寫了第四條證據,嚴世蕃與宗室朱典私底下交往密切,招募亡命之徒,訓練私人武裝,密謀造反。
朱典是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年初被廢的伊王。伊王這支血脈出自朱元璋庶出的小兒子,封地在洛陽,以當地的伊水得名。朱典這個人貪婪無度,殘暴自負,公開地欺壓官吏,搶奪財富。官吏有不聽朱典的話,或者滿足不了朱典要求的,朱典就千方百計地說他們的壞話,捏造種種事實,惡人先告狀,不讓他們罷官撤職不罷休。官員們經過洛陽境內,伊王府的人就會追上來,攔住去路,責問“爲什麽不去參拜伊王”。官員去了,就會受到伊王的侮辱和非禮。所以,伊王在朝野的名聲非常差。官吏缙紳往來,都繞開洛陽。明朝皇帝卻一直默許、縱容朱典爲非作歹。其中的原因並不是曆代皇帝看重同宗血脈,而是和明朝的宗藩制度及其目的有關。
如何安置宗室成員,是曆代皇帝頭疼的敏感問題。曆朝曆代的政策都在重用和壓制兩端之間搖擺。明朝成立初期,朱元璋大封兒子到各地爲王,給予他們很大的權限,希望他們能夠拱衛朝廷。部分親王甚至擁有自己的軍隊。結果很快就爆發了“靖難之役”,燕王朱棣起兵于地方,推翻中央,篡奪了皇位。之後的明朝皇帝吸取教訓,不允許宗室親王擁有實權,也不給他們曆練的機會,只給他們優厚的待遇,好吃好喝供養著,就是不讓王爺們辦事,也不鼓勵王爺們學習。結果造成宗室王爺們消磨雄心壯志的同時,能力迅速退化,道德水平迅速敗壞,退步成了社會的寄生蟲。明朝的皇帝卻覺得這樣的宗藩制度達到了目的,那就是消除血脈親戚對皇位的觊觎和威脅。
所以,當朱典這樣的宗族敗類爲非作歹的消息傳來,嘉靖皇帝一點兒都不關心。不就欺負當地官吏,侮辱過路官員嗎,又不會威脅嘉靖的皇位。而且王爺們的名聲越差,對皇帝的權威越沒有威脅。嘉靖皇帝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聞不問了。
後來,朱典做得越來越過分。他借口修建新王府,奪取民宅。郎中陳大壯與王府相鄰,不願意讓出自己家。朱典就派出數十人和陳大壯同住一間屋,奪取陳大壯的飲食,把一個朝廷命官給活活餓死了。而且,朱典下令關閉洛陽城門,挑選了七百多名民間女子,從中挑選九十名供自己享樂,其余人通知其家人拿錢贖回。最後,朱典建造了一座“崇台連城,擬帝阙”的新王府。這是明顯逾制,禦史紛紛彈劾朱典。
嘉靖皇帝也覺得朱典做得太過了,下令革除伊王三分之二的俸祿,拆除僭越的宮城,歸還民間女子,把犯罪的打手、爪牙交給地方官員審判定罪。朱典拒絕執行。朝廷多次發牒催促,朱典竟然說:“牒子是幹什麽用的?是用來補棺材的。”這下,嘉靖覺得朱典越界了,觸犯了皇權,下令會審朱典。大臣們一致認爲朱典荒淫殘暴,不守臣禮,給予“禁锢高牆,削除世封”的處分。嘉靖欣然同意,撤銷了伊王的封地,把朱典及其兒子安置到開封監管。
徐階把嚴世蕃和朱典這麽一個在民間聲名狼藉,肯定沒有人同情,在皇帝心中又是觸犯皇權的角色聯系在一起,不僅讓嘉靖增加了對嚴世蕃的厭惡,懷疑嚴世蕃、朱典兩人勾搭成奸,圖謀不軌,而且爲朝野痛打了兩只落水狗,不會牽涉旁人,引起他人的反感。
其實,嚴世蕃這個人雖然高調、張揚,但要說他勾結宗室、訓練軍隊、裏通外國准備造反,還真可能沒那個膽子。但是,嘉靖皇帝最害怕的就是“謀反”兩個字,他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更何況,嫌疑人還是自己討厭的人。
徐階搬出來的四條證據,沒有牽涉其他人,很容易被官場接受。嘉靖皇帝也很認可這個結果,沒有波及他,還可以借機把攬權結黨、侵犯皇權的嚴氏一黨徹底鏟除,何樂而不爲呢?可見,強中自有強中手,徐階能夠接替嚴嵩擔任內閣首輔是有道理的。
黃光升按照徐階的草稿,向嘉靖皇帝報告。嚴世蕃在監獄中聽說後,大驚失色,說了兩個字:“死矣。”
果然,嘉靖皇帝很快批准了三法司的報告,大筆一揮,判決嚴世蕃等人斬首,嚴家抄家,所有家産沒收。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嚴世蕃因謀逆罪被斬首,嚴家被抄家,抄出黃金三萬余兩,白銀二百萬余兩,其他珍寶、器物價值數百萬兩。老百姓拍手稱快。嚴嵩雖然沒有被法辦,但是被掃地出門。八十五歲的老人,無人肯收留,也無人肯可憐,只好流落街頭。又過了兩年,嚴嵩垂老有病,在墓舍寄食而死。
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嚴嵩父子雖然死了,被他們殘害的忠良還沒有得到平反昭雪。嘉靖皇帝死後,隆慶皇帝繼位。翻案的時機終于成熟了。徐階采取了一種既低調又高調的方式,爲楊繼盛、沈煉等人平反。說他低調,是因爲翻案過程並沒有提什麽陷害忠良,也沒有涉及細節,更沒有否定嘉靖皇帝。徐階只是借新皇帝登基,撫恤老臣的機會,主持追封楊繼盛爲太常少卿,谥號忠愍,給予祭葬,也就是朝廷爲楊繼盛舉辦了隆重的追悼和重新安葬儀式。朝廷還直接任命楊繼盛的一個兒子當官,當作對忠良之後的褒獎。同時,沈煉被追封爲光祿少卿,谥號也是忠愍。此外,地方上都奉命修建了楊繼盛、沈煉的祠堂,大力宣傳他們的事迹。
回顧嚴世蕃案,我們清楚地看到權力因素對司法審判的重大影響。這種影響是無形的,已經深入古代官員的潛意識裏。在古代政治中,皇帝占據絕對的核心地位,集最高立法權、司法權和監督權力于一身。司法程序的完成,必須得到皇帝的同意。所以,官員們在司法過程中,自覺地揣測皇帝的意思,而不是忠于真相。這一點在類似嚴世蕃案這樣的重大、敏感案件的審判過程中尤其明顯。
出自《明清大案解密》張程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