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場《我是歌手3》陳潔儀被淘汰了,據在場的鄧柯老師透露,她當時“全程走音”,我們在電視機前看到的是被修了音的。鄧柯老師這話引起了相當大的誤解及爭議,第二天各媒體轉述都跟形容核彈似的——“震驚!陳潔儀原來全程跑調”、“湖南衛視修音秘聞,你不知道的淘汰真相”,媒體的節操實在令人臉紅,我想虧得《走近科學》沒插手,不然定找來一山中老道來掐指算算陳潔儀是如何被楊冪附體的,最後再得出“走音”的驚天大秘密。
我是相信鄧柯老師的專業水平的,況且我又不在現場,質疑也無憑。不過專業人士的聽力跟普通人可能不一樣,一個細微的音不准大衆可能不會有太大反應,但在他們耳朵裏是難以忍受的。而這次他的言論爲什麽引起了很大的爭議,是因爲很多人把“走音”與“跑調”劃了等號,以爲現場唱的是《愛的供養》,播出時修成了《心如刀割》,甚至認爲走音是一種演出事故,就跟體操運動員在高空720度旋轉了一個大馬趴,女主播在新聞聯播中滑落了文胸一樣的羞恥play。而事實上,走音是件正常的事情,這世上沒有歌手完全不走音,只是出現在一個考核競技的場合,它被額外地重視了。
第二期播出之後,我又在網上把各個表演都看了一遍,平心而論,如果你把這些歌都當作一個Live作品再來聽,她並不比“無心體”的孫楠,語言細節匮乏、乏善可陳的A-lin,以及不忍循環的胡彥斌的表演要差,因爲她在表達上是一個完整的作品,有著明顯的層次與生動的語言表情。從這個層面上來看,走音是二級因素,並不能取決著生死。可是現場的五百位大衆評審,都是精挑細選的,耳朵比完全業余的觀衆好那麽一點,他們的水平既沒有低到聽不出走音的程度,又沒有高到可以無視走音的層次,他們並不知道陳潔儀遠非一個走心小嗓歌手那麽簡單,于是拿對陳明、品冠甚至于林志炫、滿文軍的標准來對待她,這些從萬人報名裏挑選出來的“人民代表”,肩負使命,不負衆望,揪走音就像帶紅袖章的老頭老太太抓隨地吐痰一樣,都是實時的扣分機。
陳潔儀絕不能算唱功不佳,以我看來,唱功分三個部分:技術、樂感與語感。其中技術負責“音高難度”與嗓門,樂感負責“樂性難度”與靈性,語感負責“表達難度”與溝通。我們都知道大嗓門的歌手,也就是技術型的最容易受到觀衆的偏愛,語感型的歌手次之,而樂感型的歌手最難被觀衆識別,其中的原因倒不複雜。音樂的起源有“求偶說”,鳥先生想用鳴叫告訴對面的鳥小姐說他想做愛了,首先要引起注意,那麽必定扯開嗓門,音量加大,若是鳥小姐聽到後矜持了一下說叔叔不約,那麽鳥先生必定要變個花樣,發出更騷的啁啾,開始加入起伏的旋律與有規律的節奏來讓鳥小姐上鈎,由此可見“樂感型”的鳥是在“嗓門型”的鳥之後才有的;同時唱歌的起源有“語言說”,最初人類有語言必須要發聲,而後發出的單個音節要有對應的意義,爲了防止遺忘會通過不斷重複這個音節來強化這種記憶,因此便有了韻律感,原始的歌唱也由此産生。照這個發展順序來看,也是嗓門型——語感型——樂感型的順序,所以人們愛聽大嗓門,這屬于先後順序的本能。黃绮珊、鄧紫棋的爆紅說明絕大多數的聽衆還處于感官刺激的層面上,我們絕不能說愛聽“嗓門型”的聽衆是進化裏比較低級的,愛聽“樂感型”的屬于高級的,但是嗓門型的確是令聽衆最不費力聽的一種,堪稱音樂欣賞中的女上位。
1998年,蕭亞軒在加拿大參加新秀歌唱大賽而獲得姚謙的賞識,開始演藝生涯;同年4月,蔡依林參加MTV音樂台歌唱比賽,奪得冠軍,進入歌壇;2000年,孫燕姿被李偉菘發現,簽約華納;同年SHE參加宇宙美少女實力爭霸戰,成爲組合發片……2000年左右,樂壇的“四大三小”陸續被發掘,這是華語樂壇最後的黃金時代,我至今還在感概,當初的制作人們是如何獨具慧眼,把這些“沒嗓門”、“沒技術”的青澀少女從萬人中挑選出來的。你只需要簡單地從她們現在的“車禍現場”推測十幾年前便可想象,當年她們在比賽中是有多麽“慘不忍睹”,可是直到現在,她們依然是中國最好的唱片歌手,正因爲沒嗓門,因此又一次動搖了華語樂壇聲樂所占據的半壁江山,把聽衆的注意力從聲音層面引入到更私人化的人格與情緒上,從字裏行間、唇齒之間,都有著歌手獨有的人格魅力,經過多年的錄音室曆練,她們從當年制作人的人聲工具逐漸進化爲風格的掌控者,她們的唱功已不再是技術,而是樂性思維。蔡依林沒有人們以爲的“唱功”,可是中國沒有人能像她那麽去唱《大藝術家》,如何大刀闊斧地“去人性化”又保留著鮮明的人格特征,在一個重包裝、團隊制作的工業生産流程裏不丟失自己,依賴的完全是歌手自己的智慧,看當下的新一代女歌手們,哪一個的聲音經得起電音的制作?因爲歌手人格不凸顯,所以一包裝就面目模糊。
“四大三小”把多元的有著流行價值的風格引入了歌壇,電子音樂、歐陸舞曲、日系流行、世界風,還有R&B化的芭樂情歌,一直到現在,蔡依林與蕭亞軒依然在進行著新的引進與嘗試,站在與歐美樂壇接軌的最前面。我很難想象如果華語樂壇沒有她們那該是多麽荒涼的景象,那是死寂沉沉的沒有流行價值的一個我閉塞的圈子,而正是因爲兩千左右的那一批小天後天王,中國的大多數聽衆才有了“風格”的意識,不然會一直認爲音樂風格只是像廁所一樣分男女。甚至可以說,《我是歌手》試圖想傳達給觀衆的,是想說華語樂壇曾經有著無限的輝煌,我們要用新的具有流行價值的元素來對經典進行重新裝潢與改造,用當下的風格讓它們再次流行。這種傳達之所以能獲得觀衆的認同,正是被那些“唱片歌手”們締造的,沒有他們的鋪路,這樣的節目只能在卡拉OK的層面上進行。但喜劇的是,如果這群音樂風格的普及者,當年比賽時也有這500位音准衛生糾察隊,那麽她們不可能出道,如果她們來參加《我是歌手》,去掉人氣的外在因素,多半也是第一個被淘汰,因爲她們沒有人民大衆所認爲的“唱功”,她們鋪下的路所衍生出來的舞台卻讓她們自己根本沒法玩兒。
從這一點上我們來看陳潔儀,她幾乎是橫跨了兩個時代。1994年,她進軍台灣歌壇,成爲一個苦情女歌手,那時候苦情歌的表達還並未像現在一樣歐美化——即高難度弱聲哭腔與情緒最高點的嘶吼造成情緒的極大反差,sou式的疊加詞與強調來增加戲劇感,那時的表達是晦澀的,是一種抑制的悲情,不靠聲音的張力,而是靠語感的控制把人拉進一個傾訴的情境之中,但陳潔儀與辛曉琪、萬芳等略有不同的是,她的聲音裏先天有一種貌美的表情在裏面,人的喜怒哀樂的表情都是要得到反饋的,但是這種貌美卻無需反饋,它生來的使命就是動人,這種動人繼而帶來的是活潑、嬌嗔甚至于魅惑的微妙聽感,放在苦情歌裏就是一種風風火火的冷冷清清。
1998年左右,陳潔儀敏銳地感覺到一批新的歌手將會引領時代,在幾年後的歌曲裏她也透露著:“每一次唱著所謂意境美的情歌,受夠了,時代已變了,唱歌還要討好別人。”她大概也了解那種情愛都是二三流的角色,于是從一個語感型歌手開始朝樂性歌手進化,1998年的《入戲太深》,盡管也是一張芭樂專輯,但裏面的歌曲已經聽出了改變的征兆,《得寸進尺》是一首世界風音樂,《藍色幽默》玩兒起了阿卡貝拉,這兩年孫楠在秀場上得意洋洋地展示阿卡貝拉的時候,可知道陳潔儀在十幾年前都已經當成作品發行了。2000年的《蘿拉》讓陳潔儀進入了第二個時代,這張專輯顯示出了她爆炸性的樂感、創作與超前的理念,在裏面大玩世界風、拉丁舞曲、電子、布魯斯,從《出現》、《終于忘記了你的生日》裏你可以聽到兩年以後的孫燕姿,從《分不開》這首歌裏聽出幾年後的王心淩,足以見得這張專輯的啓發性。兩年後,樂壇果然被新一代的歌手給占領,時代過去了,她居然在這期間發行了華人首張沙發音樂,這幾張專輯充分顯示出了她作爲一個頂尖唱片歌手的能力——人的面部表情有上百種之多,其實聲音亦然,它造就了歌手聲音裏的性格差異與情商差異,你能從中聽到言語的分寸、情感的克制,聽到善解人意的私語與世故人情的趣味,這就是一個真正的唱片歌手所呈現出來的平淡又瑣碎的超容量信息。
沒有樂性上的豐滿,技術就是僞裝。這話韓紅是絕對懂的,所以她能從陳潔儀那兩首極爲平淡的選曲裏面聽出內在的東西,因而贊不絕口,我不認爲這是她的客套話,因爲陳潔儀散發出來內在的正是她所欠缺的。這是兩個站在絕對相反面的歌手,當陳潔儀在不斷地進行藝術上的突破,在市場中起伏之時,韓紅正躲在體制的背後,混著官場,跟隨心連心藝術團努力做一個“人民藝術家”,十幾年沒發過一張正經的專輯,全靠翻唱紅歌跟影視劇作品做一個“發燒碟歌手”,走穴、說大話、當評委,正經事業上從未有過進取心,但上了一個娛樂大衆的《我是歌手》的舞台倒突然有了“藝術追求”,每一場的改編都費盡心思,找來頂尖吉他手給自己伴奏。而陳潔儀恰好相反,該玩兒的,該突破的,十幾年前就已經全玩兒過了,這都沒什麽稀奇,她真的就是把《我是歌手》當一個電視秀的卡拉OK大賽在對待,所以選了兩首平淡無奇的芭樂,看著其他人有備而來,劍拔弩張,使勁了渾身解數,那贏相未免不好看。
當胡彥斌還在洋洋自得地展示自己芭比娃娃式的改編之時,可知道陳潔儀十多年前就可以掌控太多風格並貼上獨有的標簽;張靓穎在新專輯裏再次轉型,藝術人格還是未能確立,可知道陳潔儀早已擁有至少三種藝術形象;A-lin在今年剛試圖打破芭樂的柵欄,這樣的道路,十六年前陳潔儀就走過了。她只是長途跋涉之後的返璞歸真,並不與他人短兵相接。如今有太多樂評人看不起這類電視秀的唱歌節目,而陳潔儀應該是這七位裏他們唯一能看得上眼的歌手了,她第一個被淘汰不知是否中了那些樂評人所說的話:電視唱歌比賽與音樂無關,是對音樂的一種破壞。
表演型歌手與唱片型歌手有一個本質的區別,用一個比較俗的詞說,也就前者更“刻奇”,特別是在電視表演上,這種特性會被極大地彰顯。《輕》中曾說到過“刻奇是自我傷感並強迫他人傷感,是一種自我愚弄”,記得上一場陳潔儀被淘汰之時,韓紅拉著她的手哭,陳潔儀說:韓紅,我從來我不會在節目上哭,是你害我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