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愛看世界杯的朋友對傅達仁一定不會陌生,他是台灣電視公司最有名的體育主播之一,也是專業的籃球運動員、知名主持人兼藝人。
1990年代,傅達仁主持的NBA的轉播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在采訪球王比利時,他要求球王掀起褲管與他比腳力,是很多人揮之不去的記憶。
“我太痛了啊。”抱著老友,傅達仁流著眼淚說。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止痛劑已無濟于緩解身體劇烈的疼痛,朋友和醫生都勸他打消安樂死念頭,繼續回院治療。對此他的回應是,“我心已決,不會回頭!”
如今,世界杯如火如荼的進行,而傅達仁已經離開。6月7日,他在瑞士的協助自殺組織“尊嚴”(Dignitas)執行了自己的“安樂死”。
(6月6日深夜,傅達仁發布最後一條Facebook。他說:我將平安自然、無痛的安樂善終。solong goodbye farewell!這漫長的告別。)
之所以對安樂死打上引號,是因爲傅達仁在瑞士進行的是協助自殺(Assisted suicide)或稱爲陪伴自殺 (Accompanied suicide),而並非真正的安樂死。(安樂死是指對無法救治的病人停止治療或使用藥物,讓病人無痛苦地死去。)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他親自按下按鈕讓毒藥進入自己的身體。
從2017年被確診爲胰髒癌末期後,傅達仁在facebook等公開場合高調地談論安樂死,倡導台灣安樂死合法化,希望引起華人社會對安樂死的關注,讓人們在公平、有法治人權和合乎情理法的地方,結束生命。
從這一方面來說,傅達仁做到了他生平最後一件想做的事:社會大衆對安樂死的討論空前熱烈,新聞媒體也爭先報道,關于他的病情,他說的話,以及他反複提及的安樂死。
(幾乎在傅達仁的每一條facebook下,都能看到這樣的評論,憤怒的網友留言:安樂死令人不齒,會被拖去地獄,受永火折磨到永永遠遠。)
(贊同的一方爲他的離去心痛,認爲他所做的一切是“苦人所苦”。圖片是傅達仁被聘請爲台灣安樂死推動聯盟名譽主席的聘書。)
討論逐漸從台灣蔓延到新加坡甚至全世界的華人群體。人們又重新探討起安樂死、臨終關懷等一系列關于死亡的議題。贊成的民衆大多經曆過疾病或對重危病人的看護,他們認爲安樂死結束了一個病痛不堪的晚期病人的生命,卻也解脫了倍感壓力的家人和國家,維護了病人的尊嚴。
“安樂死若能爲公衆接受,既是社會的進步,也是道德的進步。”一位網友說。
(2008年,72歲的沈李珍妮作爲讀者寫信給聯合早報,題目爲《何不公開討論“安樂死”是否可行?》,引起新加坡各界重視。)
不贊成的一方則認爲安樂死是對生命的不尊重,病人的苦與痛,我們無法深深體會,但就是希望他或她“好死不如賴活”。自殺不但讓旁邊人不好受,也代表著懦弱,毫無尊嚴,是被自己打敗,是徹頭徹尾的失敗。
在華人的習俗裏,談死是一件不吉祥的事,新加坡人更是把死亡議題看作是禁忌。新加坡並沒有通過安樂死法令,但相較于其他以華人爲主的地區與國家,新加坡在“尊嚴死”的問題上走的較爲領先——早在1996年5月,新加坡就已通過了《預先醫療指示Advance Medical Directive》法令,讓人們在清醒時刻,爲自己的老年醫療做好准備,到時就可以自然地、安詳地、體面地離開這個世界。
(病患可通過預先醫療指示告知主治醫生,在他陷入無意識的病危情況時,不再接受任何特別延續生命的治療方法。)
但這一場跨越十年的討論至今仍未平息。十年前,時任衛生部長許文遠在密切關注後發表言論:
“我不知道新加坡人是否已經做好准備面對安樂死。但是,我知道(人口)老年化將導致更多痛苦和受苦的故事出現。不過,通過很好的照料,很多生病和殘疾人士是可以過著有價值的生活的。但對于某些人,即使獲得很好的慈懷護理,他們患上的不治之症還是會很可怕。”
他說:“所有社會都需要爲人民更長的壽命和他們將面對的兩難問題而做准備。我們需要找尋一個人道的方法來解決這些問題。”
十年後,在傅達仁去世後兩天,2018年6月9日,新加坡慈懷理事會(SINGAPORE HOSPICE COUNCIL,新加坡所有臨終關懷服務的協調結構)以”活得精彩,走得自在”爲主題,推出一系列活動,希望提高新加坡公衆對臨終護理和生命終結等議題的意識。
6月10日,慈懷理事會制作電視廣告,鼓勵擔心自己失智的人盡早表達意願,讓日後的護理安排更順遂。
(這個兩分鍾的電視廣告將在三周內于五頻道與八頻道播出。)
(在新加坡慈懷理事會制作的廣告中,最後的宣傳語是:愛,是和親人討論晚期照顧。)
在慈懷理事會的活動上,衛生部高級政務部長許連碹鼓勵公衆,以開放的心態同家人討論臨終護理的課題:
“如果你現在讓你的家人了解到你晚期照料的意願,這樣他們未來可以更放心的爲你作出你所願意的選擇,這也是一個表示愛的表現。”
(新加坡慈懷理事會發起的運動logo:Live well;Leave well/好好活著,好好離開。)
寫下這篇文章,重點不在于對安樂死涉及的生命和尊嚴議題的討論。當今,多數社會民衆並不推崇安樂死,原因是有的病人雖說要結束性命,但那只是他們沮喪時的呼喊,給予他們適當的慈懷護理後,情況就會改善。
因此,在大家沒有平等地獲得醫療護理之前,談論結束生命並不是正確的做法。
而我們需要了解的,是在生命的最後時期,如何在國家能夠提供的資源內,讓老人有尊嚴且充滿舒適的走完最後一程。目前,新加坡提供的臨終護理服務有三種:
第一是上門訪問的家居式護理;
第二到護理中心爲病人提供日間護理;
第三是病人留住看護的服務。
以上的服務都是免費的,除此之外,新加坡所有的醫院都有一個舒緩病痛的小組,醫院會提供醫療診治和護理,並爲有需要的病人提供病床。
(新加坡HCA慈懷護理機構,是目前新加坡規模最大的居家臨終關懷護理機構。開辦26年來,一共爲新加坡超過5.5萬病患提供居家護理,每年爲超過3700名病患提供免費的居家護理服務。)
以HCA爲例:HCA慈懷護理經費60%——70%的費用由新加坡衛生部提供的,20%-30%的費用由病患者和他們的家人來捐助,其他的資金來自于一些私人企業的捐款。
新加坡衛生部預計在2020年,本地將有超過1萬7000個療養院床位,其中約6%來自首次由政府經營的療養院。而在2017年後的三年內,衛生部將增建九家療養院,多提供2000個床位。
從這兩組數據,我們能看的是國家對護理(包括臨終護理)領域資源的投入,和新加坡臨終護理在普及化,提高質量和降低費用方面的進步。
(家庭臨終關懷是指對患重病、只剩有限生命的人提供人道主義關懷,聚焦疼痛控制,讓他們在所愛的陪伴下,安心地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旅程。)
聚焦到個人,我們能做的是什麽呢?
如果可以,我的答案是與你身邊的年長者(或者重病晚期的病人)討論晚期照顧:傾聽他的痛苦,他對自己余生的看法,然後爲他選擇真正符合其意願的救助或護理方法。正如傅達仁所說,solong farewell,在死亡面前,我們都是新手,而若想平安喜樂的離開,我們需要的,是一場坦誠而漫長的告別。
寫在後面:
關于年老的詩,我們都能背出一兩句的就是葉芝的《當你老了》: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And nodding by the fire,take down this bookAnd slowly read,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葉芝在寫下這首詩時,所愛的女孩正值青春,詩人卻跨越了漫長的時光,看到她白發蒼蒼容顔不再的暮年模樣。這太殘忍了,就像告訴活著的人,他終有一天會死去一樣殘忍。可除卻不舍和痛苦,這首詩令人動容之處,更在于通過這種方式表達愛。
生命裏的那些病痛和死亡,沉重、難捱、並不像一首詩。這些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如果曾經教會我們什麽,那應該是:怎樣讓所愛之人在愛中離開。
(文: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