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保,從白咖啡的濃香裏氤氲出來的一座城市。
要說怡保,先從白咖啡說起。
白咖啡,不白,原産于怡保,因醇厚濃酽的咖啡加了煉乳和黃糖而得名。清晨,坐在怡保街角滿是人間煙火的咖啡店裏,一把紅色塑料椅子,一張灰白色塑料桌,耳朵裏時不時鑽進幾句老板的寒暄,頭頂的電扇嗡嗡地叫著,身邊缭繞著刀落案板的笃笃聲、開水冒氣的茲茲聲、茶匙攪動的叮噹聲、呼前喊後安排一家老小落座的張羅聲。在這樣的地方吃早餐,汗氣、熱氣、人氣、香氣處處蒸騰,套用大俠古龍的一句話:一個人如果走投無路,心一窄想尋短見,就放他去怡保的老咖啡店。
在南洋,廣府人把喝咖啡稱作“飲”咖啡,福建海南人則稱作“吃”咖啡,我且邊飲邊吃,將那濃厚的棕色液體細細嘬入口中,咖啡、煉乳和黃糖形成的焦糖香味瞬間搖曳成一位風情萬種的舞娘,踮起足尖在每一朵味蕾上回旋跳躍。那翻江倒海的焦香讓我這個以鍾情茶之清雅自居的人瞬間失守,拜倒于白咖啡苦中帶甜、甜中溢著炭香的石榴裙下。
在南洋,喝咖啡和品茶一樣,器具是有講究的,須用新馬一帶特有的陶瓷咖啡杯。這是一種白底綠花的瓷杯,沉甸甸的,和口中的白咖啡一樣厚重有分量。瓷杯上的綠花是大紅花圖樣。大紅花也叫木槿花,是馬來西亞的國花。初來南洋時,第一次聽到“大紅花”這個名字,立刻聯想起上小學時胸前的那朵榮耀,不禁啞然失笑,真的見到了,大紅花之豔麗頓時令我明白自己見識淺陋,汗顔不已。
怡保盛産錫礦,上世紀初,大批華人來到馬來西亞怡保地區當礦工。當地天氣濕熱,加上體力透支,礦工們極易頭暈目眩。據說,一次偶然機會,礦工們發現野外生長的咖啡有提神的功效,遂采來加上野菜烹煮成“咖啡野菜湯”。英國礦主巡查礦場時發現異香,得知是咖啡煮的菜湯,于是傳授給礦工西方煮咖啡的方法。華人礦工著實欣賞不了西式咖啡的苦澀,就用不同品種的咖啡豆以中低溫長時間烘焙,再加入煉乳和黃糖調味,于是有了今天家喻戶曉的南洋白咖啡。
怡保曾被譽爲“世界錫都”。錫,是怡保的命脈。作爲一種耐腐蝕性和抗氧化性極強的金屬,錫曾被大量用于制作食品罐、刀片和車輪等物品,是上世紀早期工業發展的重要原材料。在最繁華的時期,以怡保爲首府的馬來西亞霹雳州輸出的錫礦占到世界錫礦市場總量的20%。錫,爲怡保帶來了財富和輝煌,帶來了歐美建築和文化,帶來了華人礦工和鴉片,也讓一位家境清貧的廣東青年漂洋過海,在這裏打拼一番後成爲錫礦大亨。這位出身農家的青年就是“梅州八賢之一”——姚德勝。
姚德勝生于清鹹豐年間,祖籍廣東平遠,19歲乘“夾板舟”下南洋在錫礦場做苦力。憑借吃苦耐勞和精明的生意頭腦,姚德勝很快獲得機會,被人介紹到怡保礦場擔任工頭。待手中漸漸有了積蓄,姚德勝便做起了小販生意,經營雜貨,轉身成爲老板。豐富的礦場經驗使姚德勝敢于大膽投資錫礦,他購買礦山,雇工開采,利用新式機器,很快就成爲華僑經營礦業的先驅。可貴的是,這位商業钜子還熱心公益,出巨資設立會館商會,興建學校,發展當地的市鎮建設。辛亥革命時,姚德勝曾捐獻白銀7萬元作軍饷。民國成立後,榮獲孫中山頒發的“一等嘉禾勳章”。1915年,56歲的姚德勝在家鄉平遠溘然長逝。人生一世,能在史書上留下姓名的人已經不多,能在身後留下一條街名的人恐怕更少。姚德勝就在怡保留下了一條“姚德勝街”(Jalan Yao Tet Shin)。
不過,今天比姚德勝街更出名的是位于舊街場的“二奶巷”。二奶巷全長不過50來米,並排走兩個人已經顯得擁擠,巷子兩旁是二層騎樓,一樓廊道林立著各色店鋪,賣的無外是本地小吃和旅遊紀念品。白天熙來攘往,擠滿了各地遊客。夜幕降臨後,店鋪全關,人影全無,石板路在一片寂靜中泛起幽光,整條巷子被高懸的紅燈籠照得朦胧妩媚。月色裹著光陰漫過青石,糾纏著絲絲涼風,慢慢爬上鏽迹斑斑的老式門鎖,袅袅娜娜地鑽進每一處宅子,又飄飄缈缈地鑽出每一扇窗戶,把整個巷子包裹得美而淒清。百年前,此時,這裏,鴉片館裏吞雲吐霧,妓館裏歌舞升平,賭場裏吆五喝六,紅燈區的夜色該是一片熱鬧鼎沸。而今,只剩下斑駁的牆壁聽著風聲在巷子裏淺吟低唱。
(怡保二奶巷壁畫)
二奶巷,光聽名字就不由讓人眼前賊光一亮,嘴角凜冽著一抹你我心知肚明的讪笑。其實,二奶巷是因大礦家姚德勝把整條巷子的店鋪送給第二房太太收租而得名。姚德勝一共有八房太太,每一位太太都是明媒正娶。因此,二奶巷旁邊還有大奶巷和三奶巷。這樣看來,二奶巷絕非金屋藏嬌的“二奶”巷。剛才的讪笑又讓自己俗不可耐了一把。
(夜色中的二奶巷)
(三奶巷)
二奶巷近旁有一棟殖民地時期怡保最摩登的別墅——閑真別墅。這棟修建于1893年的西式三層洋房曾是客家人的高級私人俱樂部,也是怡保首間使用電燈的建築物。當年進出別墅的都是達官顯貴,俱樂部擁有從事賭博、鴉片的牌照,嚴禁女賓進入。不過,從今天的眼光來看,這棟別墅算不上奢華,一樓廳堂餐桌上擺放的餐具都是最普通的搪瓷制品,盡管解說員一再強調這裏的“富貴”,但簡單的陳設依然讓人聯想到當年采礦的不易,即便是顯赫的大礦主也不過如此,更何況底層礦工的生活。現在這棟別墅已經改造成了博物館,供人免費參觀。
(怡保閑真別墅)
(閑真別墅一樓客廳)
參觀時,令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別墅內部的陳設和裝潢,而是一幅挂在二樓牆面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位眉眼清秀的婦女身著和服、梳著日式發髻端莊地立在木椅旁,下注一行小字:一名在怡保的日籍妓女。導覽員只簡簡單單一句話就介紹這位名叫Okiku的日本妓女:她是當年怡保的名妓。就這一句話,讓我的心魂怔了一下。
明治維新前的日本還是一個貧窮落後的國家。十九世紀末,日本經濟蕭條,許多日本少女離鄉背井來到南洋淪爲妓女,賺錢之後彙款回鄉。這些日本妓女被稱爲 “南洋姐”。著名日本電影《望鄉》講述的就是這段曆史時期的故事。南洋姐在異鄉吃盡苦頭,回到日本家鄉也被人排斥,一如《望鄉》中的阿崎婆婆,連兒子都嫌她名聲不好,一個人住在鄉間偏僻簡陋、滿地蟲蟻的草棚裏,孤獨終老。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都有南洋姐墓地,成百上千的墓碑上一律沒有真名,幾乎盡是“慈音信女”等戒名,也許只有宗教才能安慰那被酸楚浸透的靈魂。
怡保名妓Okiku想來也是這段曆史中的人物。“她是當年怡保的名妓”這句介紹詞飄過多少遊客的耳朵,多少人的眼睛掃過她的照片,多少人會駐足片刻讀一讀她的名字、想一想她的故事。上百年過去了,Okiku這個名字與當年達官顯貴的名字一起留在了博物館,被時光定格在了牆面上。
錫,是怡保的命脈。錫礦如今已在怡保所剩無幾。礦不在了,人也就散了。走在怡保舊街場的街頭,即使是白天也四下無人,只有殘破失修的一棟棟老房子孤孤零零地伫立著。往日風情依稀可見,然而畢竟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不過,還有街角冒著熱氣的白咖啡,怡保依然是一座有溫度的城市。這裏就好像一個大戲剛剛散場的劇場,人都走空了,熱氣卻還凝結在空氣中,汗味兒依稀還能聞到,但人影早已看不到了。曆史,有時就像一台戲。
(圖文:曹又方 新加坡,本文原標題爲《白咖啡裏話怡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