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需要友誼的,對于剛到一個陌生環境裏的我來說,更恐懼落單。于是,在剛到新加坡的那段日子裏,我加了QQ群,每天在網絡上和那些從未謀面的同在新加坡的陌生人客套著、閑聊著,直到後來孩子進入了小學,安頓好了一切,我結識了一些同校的媽媽後,才結束了那段打發時光的網聊日子。
我記得,當時在群裏,有個和我年紀相仿的男性,雖不善言談,卻總是微笑傾聽,偶爾打出幾個不痛不癢的字,沒人在意他是在線或是離開。敏感的我感受到了他的溫厚脾氣,偶爾還有點小正義,于是互加了好友,撂在一旁。
一晃,兩年多過去了,雖還互爲好友,卻從未聯絡。如今,開始寫小人物傳記又實在找不到素材的我重新想起他。不出所料,他爽快的答應了我的在線訪談,還是那麽溫厚的感覺,但隔著冰冷的屏幕,我已經感覺到時隔兩年他言語間平添了幾許滄桑。
他今年整40歲了。40歲,該是男人多意氣風發的年紀,可是我卻捕捉不到他的精氣神兒。我問他:最近好嗎?他回答:麻木了。便不再多言。
也許,跟什麽人或物件打交道,眼中的世界便是什麽樣吧?在燈紅酒綠的新加坡花花世界裏,在圖書館咖啡店那些悠然勻稱的呼吸下,還有這樣一群人,他們被稱做“外勞”。他們活在新加坡白天刺辣陽光下的陰影裏,他們沒日沒夜的工作,像軸承上的一粒粒鋼珠,碾不碎也出不來。今天,我就要寫寫他,一個來了新加坡11年的中國福建籍勞工的故事。
這是一個星期二的上午10點20分,我登錄QQ,剛一打招呼他就回複了,這讓我有些驚喜。聊幾句才知道,原來他剛下夜班。我于心不忍,想讓他先休息,他卻說,他在吃飯,不要緊,盡管問。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厚,我有些感動。
起初,他像擠牙膏似地回答我的提問,只言片語,我猜他也許很累,也許是怕打擾到我身邊的人。我告訴他,可以語音答我,于是,他小心翼翼的,輕聲開了口。
他的語音時間漸漸由短變長,也許他的心扉塵封了多年,我的問題勾起了他的回憶和緩慢的思考。他像一台生了鏽的機器,想真正運轉起來,不僅需要潤滑劑,更需要時間。我等著他,慢慢掀開那落滿灰塵的一頁頁往事。
他說,是他妻子先來的新加坡。他妻子結婚前看不上他,嫌棄他家窮。在他們福建老家,如果家裏沒有三層高的小樓是娶不到老婆的,而他家恰恰沒有。他父親上世紀90年代的時候投資失敗導致傾家蕩産,家裏僅剩個二層房子,屋裏都是土坯的。
“那爲什麽她後來還是嫁給你了?”
“主要是我嶽母比較認可我的爲人吧,跟她說了不少我的好話。那時候,她在一家鞋廠上班,是行政人員,總是加班到夜裏十點多,我就天天煮了宵夜守在廠門口等她,給她送吃的,多晚都等,我堅持了半年。這些我嶽母都看在眼裏,覺得我會疼人,窮是窮了些,但是人好也很重要。她聽了,就嫁了。”
“婚後,我大女兒出生十個月的時候,老婆要出國賺錢,覺得有了錢才能好好養孩子。你知道,我們福建人是流行出國的,哪怕偷渡都要出去。那時候我想去歐洲,可是歐洲的費用要20萬,我們拿不出。無奈,太太先來了新加坡,那已經是2003年了,6萬人民幣的中介費我們都湊不齊,還是跟親戚借的。沒想到,到了新加坡,只是打一份月薪420新幣的工,當時她在電子廠,沒日沒夜的給人幹活,就想,先還上借的錢再說吧。沒想到,一幹就是8年。”
“三年後,也就是2006年,我也過來了。我沒什麽學曆,也沒技術,打工賺不到錢,我換過兩次工作就回中國了。然後,我在中國進修了一門技術,叫數控。”
“這個數控技術改變了我的職業,我再次來新加坡的時候,薪水已經大幅度提高了。2011年的時候,我太太回中國生了二女兒後,再也沒過來。”
“所以,您太太現在在中國是全職媽媽?”
“也不全是,她還經營著一間服裝店,但是現在中國的電商太厲害了,對實體店影響很大。她的店裏生意一般,基本上靠我的工資多些吧。”
“想她們嗎?多久團聚一次?”
“想,我每年都回去,今年特別忙,沒回去成。我特別想她們,心神不甯的,好幾天都特難受!我想她們。”
“妻子怎麽不帶著孩子過來找你團聚?生活在一起?”
“我們是外勞,外勞哪有帶家屬的啊!沒有准證,呆不住的。”
“您太太沒想過把孩子先給老人帶,自己過來打份工和您團聚,然後慢慢再接孩子過來嗎?”
“沒有,我倆都覺得,孩子的教育不能扔給老人,老人只知道溺愛,哪懂教育?我妻子堅持要自己帶孩子,我也支持她這麽做。再說,我現在的收入還可以。我們賺錢爲了什麽?不都是爲了孩子嗎?孩子要是不好,賺再多錢有什麽用?”
這對沒有學曆、文化層次不高的“勞工”夫婦,對于教育子女竟有如此的認知高度,令我不禁刮目相看。
“父母還都健在嗎?家裏幾個兄弟姐妹?”
“都健在,我上面有個姐姐,還有個哥哥。我哥哥帶著老婆孩子去了法國。”
“我一會兒就要出去給我母親彙點錢了,我父親馬上70大壽了,我過幾天要回去一趟,因爲我哥哥一家要回來了,16年了,第一次回來。”
“啊?爲什麽走了16年第一次回國啊?”我不解的問到。
“他們是偷渡去的,沒有正常的簽證,哪裏能出境啊!一呆就是16年。”
我呆住了……
沒想到多年前王姬主演的電視劇《危險旅程》的劇情,竟然就發生在眼前跟我對話的這個男人的親哥哥身上。我突然覺得,他雖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那不是我自诩了如指掌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充滿了飄搖的未知,甚至是恐懼。
他們恐懼于此嗎?我沒敢問,也不想問,那是命運的安排。或許沖出這種命運的束縛的欲望,大于恐懼吧。
他繼續說,打斷了我的沉思。
“16年了,你不知道,偷渡的路上會死多少人,真的,我們那裏死了太多人了,走的時候是一條漢子,回來的時候是一把骨灰,甚至骨灰都沒有,各種死法。我哥哥他們剛拿到正規的工作簽證,又趕上老爸70大壽,也算雙喜臨門了,我彙完錢得回去一趟,好好和家人團聚一下!”
聽得出,他不恐懼,他的語調突然高了一些,語氣裏充滿了欣喜。隔著屏幕,我甚至感受到了他像個孩子般的雀躍起來。雖然是彙錢出去,那是他辛苦上夜班賺的錢,是他每日不停運轉如機器賺的錢,是他想念家人卻不能見上一面寢食難安時賺的錢。但只要是給他的親人花,他就毫不吝惜,他就甘之如饴。特別是那久未謀面的、偷渡出走了16年的哥嫂侄兒,他們不僅活著,還一切安好,並擁有了見得了光的身份,這讓他激動不已,讓他欣喜、雀躍。
他說,接下來哥嫂就要考慮拿居留權,他們希望留在法國。可是他,卻無望留在新加坡。去歐洲的夢隨著年齡的增長劣勢也幾乎破滅了。
他說,最晚明年的上半年就回中國了。他說,他在這裏做工不開心。
我問“是因爲人事關系複雜?還是工作難度大?精神或體力勞累?”
他說:“是麻木吧。我最累的時候連續加班5個月一天不休,單位人手不夠,雖然有加班費,但我不喜歡那種麻木的感覺。我們的工作需要高度精神集中,可以說是腦力加體力。我真的累了,不想做了。”他再次提到麻木的時候,我用沉默代替了回應。他不喜歡麻木,說明,他並未麻木。
他說,像他這種外勞在新加坡是拿不到身份的,不可能一輩子做外勞,年齡也不允許了。他看著那些新加坡安哥安娣七八十歲了還在端盤子洗碗,他受不了,他不希望自己的晚年也那麽辛勞那麽淒涼,他說,他還是中國人,他還有的選。
夜深了,我快截稿的時候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
“你老家的二層土坯房,現在怎麽樣了?”
過了很久,他才回我。我知道,他應該又是夜班。
“早沒啦,前幾年我們兄弟倆(的錢)合建了一棟六層高的樓哦!”
“好,這個我一定要寫進去!”
和他唯一一次見面定稿的時候,他見到我第一句便感慨:“你知道嗎?我家蓋這個六層樓的房子好險!我家剛蓋完,政策就變了,不許蓋這麽高了,最高只能蓋三層。我覺得我們家很幸運。”
我們邊走邊聊著,在去食閣的路上,他會留意走在他身後的人,盡量不擋住他們的去路;他堅持自己買飲食,謝絕了我的好意,甚至還要請我喝水。
他跟我說,單位工作太忙,人手不夠,他這次又回不去了,父親的70大壽,只能在心裏遙祝了。
福建勞工大哥的機械人生,就這樣周而複始了11年,他說最晚明年上半年就會結束這樣的日子了,可是他又說,去年、前年、大前年,他也是這麽說的……我祝福他,祝福所有在新加坡和他一樣的“外勞”師傅們,早日找到自己滿意的歸屬,安享從容。
作者介紹
達赫琳,願意爲在新加坡的小人物,寫出你的人生故事。你可以發電郵到[email protected]聯絡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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