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革年代的電影《萬紫千紅》,有一首“銀球飛舞花盛開”的插曲(張士燮作詞,朱本正、羊鳴作曲,鄧玉華領唱):
歌如潮,花如海,歡迎朋友四方來,銀球萬裏傳友誼,友誼花朵遍地開。 花滿乒壇春常在,萬紫千紅迎客來,亞非拉人民心連心,友誼歌聲傳四海。 不同的語言同聲歌唱,亞非拉朋友攜起手來,互相學習情意深,銀球飛舞花盛開。
萬紫千紅之前,1971年美國乒乓隊訪問上海,小小銀球傳友誼。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訪華的美國乒乓球隊充當了兩國之間的民間外交特使,打開了封閉22年的中美大門,“小球轉動地球”,爲新世界秩序鋪下康莊大道。
▲美國乒乓隊員遊長城。圖片來源:人民網
1973年,中國乒乓隊是第一支訪問鄰國馬來西亞的中國體育團體。當時印尼和中國已經斷交,馬來西亞成爲第一個跟中國建交的亞細安國家(那時候的亞細安只有五國),這次訪問被視爲建交的前奏。馬中建交16年後(1990年),印尼跟中國恢複外交關系,緊接著在一個多月內,新加坡成爲亞細安最後一個跟中國建交的國家。
莊則棟、李景光、梁戈亮、郭躍華、葛新愛、張立、張德英、曹燕華等大陸名將以精湛的球技名震世界,讓海外華人樂開了花。
如今,比賽用的小小銀球已經不是以前的白色,而是金黃色,穿金比戴銀名貴多了。
商業化後的小小銀球爲運動員帶來了財富,但逐漸失去了“萬裏傳友誼,人民心連心,學習情意深”的內涵。
2016年10月25日,新加坡乒乓總會以“不符合目前的振興計劃”爲由,宣布不會與一星期後約滿的一姐馮天薇續約。據各媒體的報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乒總是因過去幾年不滿原籍黑龍江的馮天薇的所作所爲,而決定與她斷絕關系。
“知情者”爆料,馮天薇在2015年東南亞運動會奪下金牌後,公然違反乒總的政策,不願與教練分享百萬元獎勵計劃(Multi-Million Dollar Award Programme)下所得的部分獎金,更唆使其他隊員依樣葫蘆。
馮天薇在全國乒乓球總決賽中同樣與乒總發生摩擦。馮天薇拒絕交付活動注冊費,並抱怨獎金太少。她在過去幾年贏得約300萬元獎金,全國賽無疑是小巫見大巫。
此外,馮天薇有虛假報銷的嫌疑,她呈上手寫收據,報銷餐飲費用數百元,當中包括在九天內購買兩百粒蛋、三天內購買十罐牛奶。最後這筆報銷的數額歸還給乒總。
關于虛假報銷,馮天薇在10月28日發表文告,否定報大數的指責,認爲不實報道對她人格人品進行了攻擊,産生非常惡劣的影響。“我很震驚這些言論的出現。與乒總的合約期間,我沒有欺騙任何錢財、和作出違背法律的事件。” 至于其他指責,馮天薇並沒有表態。
對于馮天薇的反應,乒總表示雖然馮天薇曾經被警告,但她的報銷餐飲的費用,都是在合法範圍之內。
“知情者”繼續爆料,乒總每日三餐都會給予球員津貼及免費膳食。乒總收到馮天薇的雞蛋牛奶的收據時,特地派人到相關店家調查後,跟馮天薇面談並給予警告。雖然馮天薇的報銷餐飲的費用是合法的,但誠信方面有問題。(新明日報,2016年10月30日)
去年10月波蘭公開賽,于夢雨跟女隊教練井浚泓在賽會上發生沖突,兩人針對誰當場邊教練互不相讓,最終必須由球隊職員和裁判介入。事後馮天薇和于夢雨要求更換教練。在馮天薇的要求下,乒總在裏約奧運舉行的六個月前,也就是今年2月,委任原籍中國的德國人陳志斌爲國家女隊主教練。
奧運的比賽休息時間,我們都在電視視頻上看到,指導于夢雨和周一涵的是馮天薇,而不是主教練。
雖然外界不清楚引起乒總與球員之間內讧的完整原委,但乒乓女隊的表現肯定受影響,最終空手而歸。
10月30日的海峽時報報道,一年前被裁的男隊教練楊川甯原本已經心情平複下來,馮天薇事件再度吹皺一湖春水。原來當時女隊球員私下跟他討論過,認爲在井浚泓的領導下沒有突破,要求他取代領軍的職務,沒多久就發生了于夢雨事件。緊接著楊川甯被令收拾包袱,一個星期內離開新加坡。
楊川甯在接受海峽時報采訪時說:“當時是有女隊的隊員找過我,問我是否有興趣指導她們。也許外界有人認爲這事是我挑唆的,可我從來沒有主動要求過什麽,我當時帶男隊帶得很舒服。當然如果他們認爲我適合那個角色,我認爲也是一個新的挑戰,當然這種決定是由新加坡乒總來做的。”
曾經率領新加坡女隊奪得世界賽冠軍的周樹森合約滿期時以年齡爲由,拒絕繼續跟乒總續約,如今看來可能只是托詞,實際的內部情況複雜多了。
跟馮天薇事件同時發生的,是另一位被終止合約的原中國球員李虎。他被指居住在大巴窯的乒總宿舍時,帶女朋友回宿舍過夜,行爲失檢。李虎目前還在協助貪汙調查局調查一起涉嫌賄賂乒總官員的事件。
這種外表風光,一團和氣的賓主關系,關起門來累積多時的醜事連連,翻起臉來,舊賬一宗宗抖出來,過去被形容爲肯打肯拼的乖乖女一夕之間被形容爲可惡的妖魔。這種扯下臉皮的分手方式非常的東方化,缺少感激之情與釋放善意之舉,跟握手結束賓主關系的當代西方文化迥然不同。
乒總在20余年前開始聘用外來球員,由來自上海的井浚泓打頭陣。1992年,井浚泓與新加坡乒乓國手黎仕漢結婚,移民新加坡,其後代表新加坡出征國際賽事。1993年第42屆世界乒乓賽,井浚泓以出色的發球和凶狠的搶攻淘汰了頭號種子鄧亞萍;2000年悉尼奧運會,井浚泓幹淨利落地擊敗了中國的新秀孫晉(4號種子),一舉殺入四強。2009年,井浚泓應邀出任新加坡國家女子乒乓球隊教練。
▲井浚泓:第一位入籍新加坡的中國乒乓球員
井浚泓鋪下了小小銀球下星洲的絲路。繼承井浚泓的李佳薇,坊間稱爲“小富婆”,那是因爲李佳薇上陣時穿金戴銀,一身貴氣。李佳薇于1996年移民新加坡,成爲新加坡隊的主力,2004年的雅典奧運會女子單打八強賽中淘汰了王楠,取得第四名。2008年,李佳薇協助新加坡女隊奪得廣州世錦賽女團亞軍,締造了新加坡隊最佳成績。同年的北京奧運會,李佳薇與王越古、馮天薇共同殺入女子團體決賽,獲得該屆賽事銀牌,這是新加坡代表團曆史上第二枚奧運會獎牌。2012年倫敦奧運會,李佳薇協助球隊獲得女子團體賽季軍,年底宣布退役。
繼李佳薇之後的一姐就是現在跟乒總不歡而散的馮天薇了。
無可否認,圓圓的小銀球可抽、可削、可旋、可殺,曾經給新加坡人帶來快樂時光。2010年第50屆莫斯科世界乒乓賽,女團決賽由中國隊迎戰新加坡隊。中國隊核心人物王楠結婚退役,張怡甯結婚放長假。一代新人換舊人下,中國派出丁甯、劉詩雯和老將郭焱。兩位頂尖的年輕球員都只有十九歲,初挑世界杯大樑,是名符其實的90後中國對壘80後新加坡。最後新加坡的80後以3:1勝了對手,奪得世界冠軍。馮天薇是勝了丁甯和劉詩雯的大功臣。
“今天是蒙的,蒙的,真的是蒙的。”當新加坡隊員相擁慶祝勝利時,主教練周樹森卻平靜地坐在教練席上。68歲的老帥是決賽中的“主角”,場上兩地的六名隊員,除劉詩雯外,其余五人都曾受他指導,丁甯、郭焱是他在北京隊的“舊部”,新加坡三將則是半年前的入室弟子。周樹森給予新東家的禮物就是“自信”。
勝利之後,歡呼慶祝過後,接踵而來的還是那個老話題:她們都是在人才計劃下從中國移民過來的,有些持強烈意見的人士稱外來球員爲“雇傭兵”。我們需要外人穿上新加坡的球衣打天下嗎?這是個多年來喋喋不休的話題。
▲2010年世界乒乓賽冠軍:此情此景只待追憶
外來球員湧現之前,上世紀60至80年代,乒乓一向來都是傳統華校生鍾愛的體育活動。記得那時候我們學校的乒乓室開放給同學們自由搏擊,每個星期六都擠滿各年級的體育健兒,揮灑著周末的青春。那時候許多聯絡所都有乒乓桌,差不多都被全身刺青的江湖弟兄霸占了,不過他們利用閑暇時間來打乒乓是件好事。
當時新加坡栽培了多名馳騁東南亞的知名球員如謝崇文、陳開國、黎仕漢、許麗萍和金美環等。雖然他們沖不出東南亞,但其中沒有金錢交易,亦沒有身份認同之爭,打球的出發點很簡單,爲國人塑造過許多美夢。90年代的乒壇出現天翻地覆的大變化,外國球員披上新加坡球衣打拼下,乒總顯然成爲“百萬元獎勵計劃”的大贏家。
▲上世紀80年代名將金美環
新加坡的外來球員政策曾經引起其他東南亞國家的不滿。1999年8月的文萊東運會,新加坡乒乓隊奪得七面金牌中的六面。東南亞國家認爲,新加坡的乒乓獎牌全部是由入籍新加坡的中國球員所包辦的,其中一人還是在數個星期前才獲得公民權,他們認爲這種做法失去了體育精神。新加坡國家奧林匹克理事會會長張志賢表示新加坡采取的是開放性移民政策,歡迎各地的人才前來落戶,此外新加坡並沒有違反競賽條例。
在慶功宴上,張志賢稱贊乒乓總會有先見之明,敢于創新,邁出勇敢的一步,招聘並培育外來人才,在文萊東運會爲國爭光。
過去20年來,乒總爲了沖出亞洲,頂著強烈的社會輿論,論據是“這些外來球員是新加坡栽培出來的”。外來選手提高了本地乒乓的水平,這是事實,但背後牽涉到更廣泛的商業利益、移民政策與國家認同等大課題所帶來的社會價值觀是不可忽略的。
如今乒總計劃培訓本地選手來取代外來球員,所欽點邀請加入培訓計劃的本土球員有四位女生和一位男生,希望2020年東京奧運會能派出至少一名道地的本地選手參賽。乒總改弦易轍,自動讓內部的矛盾浮台,以表象看來大義滅親的手法來整頓,顯然已經醞釀了一段時日,但對外界來說這個態度上的轉變還是相當突兀。
對比過去中國封建王朝的時代,海上絲路打開了中國與外地的商貿,海禁則使到在外的國民滯留南洋。“乒乓外交”就像海上絲路,馮天薇是否代表著乒乓絲路走入海禁的年代?不過這場海禁的主動權不是來自中國,而是新加坡。
裏約奧運有難民代表團(“Refugee Olympic Athletes ,ROA”)參賽,這群無國籍、無國旗、無國歌的體育選手雖然水平上有些落差,但爲世人提供全新的激勵與思考空間。奧林匹克運動的格言是“更快、更高、更強”,它的內涵充分表達了挑戰自己,突破自己,不斷進取,永不滿足的奮鬥精神,獲得獎牌與否只是形式罷了。
跟乒乓總會相比,馬來西亞的運動員,尤其是羽毛球選手都在國際舞台上交出漂亮的成績單,連本地球迷都鎖在電視機前,爲他們喝彩。繞了一個大圈子,或許這才是體育真正的魅力。
遊泳總會走本土化路線(陶李是個例外),是另一個可作爲借鑒的模式。
▲2016年裏約奧運會的難民選手:在人們的心目中,他們已經獲得金牌
有人說在本地,沒有幾分錢不可能成爲頂尖的泳手。獲得2016年裏約奧運金牌的約瑟林,他的家人花了百多萬元來讓兒子圓夢。如果沒有家底,怎麽可能天還沒亮就駕著車子送孩子去學遊泳,到處參賽,出國讀書,接受一流的訓練?
約瑟林並非第一個年紀輕輕就出國讀書受訓的頂尖泳手,其他舉足輕重的泳手在約瑟林之前已經由父母送出國門,因此遊泳總會可以在本土泳手中挖角,按部就班地沖出亞洲,踏上世界舞台。若說有例外,就是11歲來到新加坡讀書,兩年後拿公民權的陶李。相比之下,陶李的言談舉止的本土性比起“乒乓移民”強多了,因此也較容易獲得本地人接受。
遊泳界的本地人才並沒有斷層過,也沒有人質疑他們的身份認同。走過數十年的風雨路,遊泳總會與乒乓總會的運作模式孰優孰劣,當然不是三言兩語所能概括。在情理上,不給本土運動員機會,他們將永遠無法更上一層樓,永遠必須靠外國人來打天下。
這些爲國人締造過夢想的遊泳健兒,您還記得嗎?
1950年代:梁水國(Neo Chwee Kok)
1960/70年代:陳麗燕(Pat Chan Li-Yin)
1970/80年代:孫寶玲(Junie Sng Poh Leng),在澳洲受訓。
1980/90年代:洪秉祥(Ang Peng Siong),在美國受訓。
1990/2000年代:楊玮玲(Joscelin Yeo Wei Ling),在澳洲和美國受訓。
2000/2010年代:約瑟林(Joseph Schooling),在美國受訓。
▲新加坡的第一位亞運金牌泳手梁水國
▲新加坡上世紀60/70年代的傑出泳手陳麗燕
作者簡介
李國樑,特許船舶工程師,學生時期起就愛文字創作,寫散文和短篇小說。成年後,有更多時間思考、挖掘史料與進行社會研究,並通過新加坡國家博物館的義務中文導覽、博客等平台結交同好。博客名“從夜暮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