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樓下有個小販中心。賣雜菜飯的攤位上有好些個年輕小夥子,除了廚師外,其他人的任務就是在嘈雜的環境中努力辨清顧客們的點菜聲,並以飛快的速度爲他們盛好飯菜。
每到飯點時分,他們每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在潮濕悶熱的環境裏,很快就滿頭大汗。長時間單調而機械重複的流水動作顯然是令人苦不堪言的,于是爲了防止被顧客投訴服務不周,攤位老板早早在顯眼的位置貼上了“溫馨小提示”:“由于工作繁忙,無法微笑服務,不周之處,敬請原諒。”
可是當中卻有一位小哥,任何時候見到他,總是神采飛揚、滿面笑容的。
“阿姨,今天又來啦?今天想吃點什麽?”
“阿公,今天不跟你孫子一起來嗎?怎麽就你自己啊?”
“老板,剛下班嗎?今天是要吃還是要打包帶走?”
每一個由他經手的顧客,都會被親切問候一番,嘴上說著,手裏卻不停,三下五除二地裝盤打包,准確無誤地報價,臨走時再用熱情的笑容,看著對面顧客的眼睛,說:“您慢走,歡迎下次光臨!”
有一次,我站在一位阿婆身後,排隊准備結賬時,聽見阿婆問他:“你看其他人,一個個都累到要死了,怎麽就你一個人笑那麽開心?”
他聽了,爽朗地笑道:“阿婆啊,笑著工作也是一天,不笑也是一天嘛,你說哪個比較好?”
說完了,又轉過頭去,大聲地對其他的小夥子說:“來來來,兄弟們,阿婆說了,要笑一笑哦!”
在他那股熱情活力的感染下,所有人都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二
前一段時間帶小孩子們去柬埔寨。
金邊是一個貧富差距巨大的城市。因爲剛剛從戰亂中恢複起步,部分街區的街道依然塵土飛揚,建築雜亂無章,行人、摩托車、大巴車、小汽車彼此默契而危險地沖突避讓,行人道上三三兩兩地走著皮膚黝黑、衣裳樸素陳舊的當地人。
旅遊巴士在一個紅燈前停了下來。我向窗外望去,就看到了馬路邊的這位推著三輪車的柬埔寨農民。
那是一個晴熱的早晨,他顯然才剛剛來到這個擺攤點,正小心地從箱子裏取出飽滿而新鮮的石榴,小心地擺在攤板上,接著,從箱子的最底部捧起一簇石榴葉,仔細地鋪在石榴旁,最後用手接了些壺裏的水,均勻地灑在石榴上。新鮮清澈的水滴順著葉邊滾落,反射著太陽點點光芒。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近乎虔誠,動作裏透著無限的溫柔和細心。那一刻他與身邊的滾滾車流和漫天飛揚的塵土似乎身處兩個世界。在他的眼中,此時此刻只有他的青翠飽滿的石榴,在辛勞的播種、耕作、采摘之後,他如同對待珍寶一般,充滿期冀而認真地裝扮著它們,如同日複一日的開攤儀式,讓人敬畏。
三
同事中有一位資深老師,在我剛進這所學校的時候,她也是我的指導老師。
她素以公正、嚴謹而著稱,獎罰分明,管理卓效。學生們都很尊敬她,卻又有點兒怕她。由于全心全意地投入在教學上,她年近40而一直未婚。她的工作效率之高、辦事能力之強,都令我們這些晚輩歎服。
起初我始終把她當成一個值得敬佩的榜樣和前輩來對待,雖然非常尊重,心理距離卻難免疏遠。直到那天,我們做完了一對一的評估和反饋之後,我將教師記錄簿還給她時,由衷地贊美了一句:“你的本子包得真好看。”
那是我們每年人手一本的長方形記錄簿,原本的封面是糟糕的土黃色,看著就令人心情灰暗。但經過她的包裝,彩色的封皮看起來整齊而賞心悅目。
她接過記錄簿,隨手翻了翻,微笑道:“是啊,我每年都會很仔細地把它包好。你看,”她從桌子底下拉出一個箱子,“這裏面的記錄簿,都是我以前包的。這份工作壓力太大了,所以每年新開學的時候,我喜歡用這種方式來小小地鼓勵一下自己。”
十幾本記錄簿,用不同的美麗書紙包好了封皮,躺在箱子裏,無言地見證著十幾年來她所走過的路程。
而那一刻,我和她之間,也仿佛因爲分享了這個可愛的小秘密而變得親近起來。
四
一個月前我回了趟H市。臨走的前一天訂了一輛出租,司機是位40歲左右的大哥,人看著和氣而老實。我們談妥價格,約好7:20准時在樓下接。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准時拖著大行李箱下了樓,一出小區大門就看見他把車停在路邊,滿面笑容,渾身還冒著初冬清晨裏的寒氣,快步向我走來,一把接過行李,塞進後廂。
我坐在後座上,看見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從後視鏡裏望了我一眼,猶豫地問道:“小妹,那個……之前我們談的價格,能不能再往上加個10塊錢?”
我聽了有點生氣:“昨天不是說好價格了嗎?怎麽要臨時改?”
“我當時不知道,才給你報了那個價的……後來回去問了朋友,他們說,那麽早去送機,一般都要再加10塊才好。”
“不是介意錢多少的問題,只是覺得你自己定好的價格,臨時加價很沒信用。”我聽著覺得像是借口,很幹脆地拒絕了他。
“沒關系,沒關系……算了。不要緊。”他連忙說道。發動了汽車。
我看著他的背影,隨口問道:“您剛才等很久嗎?”
“6點40就到了。”
“咱們不是約了7點20分嗎?”讓他等了那麽久,我有些過意不去。
“怕睡過頭了,擔心遲到誤了你的機。接客人嘛,只能早到,不能遲到。”他憨厚地笑道。
我們又找了些別的話題來聊。從H市的房價物價,聊到他家裏的情況,才知道五年前他還不是個出租車司機,先是給公司開車,一個月只拿兩千薪水,後來去跑大車運輸,風餐露宿辛苦異常,一個月也回不了幾趟家。娶了老婆後,才改行做了出租車司機。
“我一般從早上7點開到晚上10點呢。周末也不休息。”
“那豈不是連續每天都要工作15個小時?”
“沒辦法,家裏那位沒工作,孩子又要上學念書,我不努力多賺點誰養家?但你說每個月刨去開銷,就存那麽一千來塊錢,啥時候能買上房呢?真是難啊。”
“您孩子上幾年級了?”
“初中呢。”他語氣中忽然充滿了驕傲的幸福感,“特別乖,成績也好。”
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知怎麽忽然想起了我的爸爸。那時的他,大概也是像這樣,一邊拼命努力地工作著,一邊用充滿驕傲的口氣向身邊的人提起他的女兒。眼前的這位司機,不也正是這樣一個用自己的雙肩扛起妻子和女兒所有希望的父親嗎?
再想起他先前爲了十塊錢而猶豫著向我提出加價的樣子,也就沒那麽生氣了。
“哎,對了,您有新加坡幣嗎?”
他突然一問,我有點不知所以:“有啊,怎麽了?”
“想和您換一張。”他像剛想起來什麽似的,有點興奮,“我可喜歡收集各個國家的紙幣了。所以拉到外國的客人,我就喜歡和他們換一張紙幣作紀念。”
“行啊。您到目前都收集了哪些國家的了?”我饒有興致地問道。
“韓國、日本、馬來西亞啊,都有。您說,一千韓幣等于咱們這兒多少錢呢?”
我掏出手機查了一下:“五塊多吧。”
“我就聽說韓幣不怎麽值錢呢。”他笑道。
到站了,他幫我把行李拿了下來。我遞給他車費——按多加10元算的。又遞給他一張新加坡5元紙幣。
“送給您的。”我微笑道。
他急急地說:“不,我跟你換。”
“不用,也沒多少錢,就當是禮物吧。”我堅持道。
“但這多加的車費您一定要收回去,我們說好的價格,就按那個價格付——十塊錢也是錢呐。”他把錢硬塞了回來,“以後有什麽需要用車的地方,就給我打電話啊。”
五
拖著箱子走在去登機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身上的什麽特質打動了我。
是擔心客人誤機而提前四十分鍾來接人嗎?
是當他提到女兒時驕傲的神情嗎?
是當他說“我喜歡收集各個國家的紙幣”時眼中如孩童般興奮的光芒嗎?
是他在最後堅持不肯多收錢的誠信嗎?
我又想起了那個在潮濕悶熱的小販中心裏仍對每一個人保持著熱情笑容的小夥子,在柬埔寨金邊塵土飛揚的道路旁小心翼翼整理石榴的果農,想起那靜靜躺在箱子裏的十幾本美麗的記錄簿。
他們來自世界上不同的地方,有著各自所要面對的人生。但他們認認真真地活著,兢兢業業地努力著,並且在生活某個隱秘的小角落裏,開了一扇能看到美麗風景的小窗。
生活本來就是不容易的,像拖著蝸牛殼在太陽下的一場緩慢爬行。接受這個現實,然後坦然而忍耐著一步一步往前走,一路上從各種坎坷崎岖處爲自己尋找一點樂趣,使得這場漫長旅途不至于那麽難以忍受,直至終點。
這大概就是我們這些普通凡人的一生寫照吧。
拾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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