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談會:在世界的另一端書寫(IV)觀衆提問
欣然跟我們分享了她是在中國大陸的一些經曆,等一下在交流的時間裏,我們還可以聽聽她具體是怎麽在英國摸爬滾打的。(欣然(本名薛欣然),一位在英國和許多西方國家廣爲人知的中國女性作家,她的作品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在各國發行,)
陶傑先生非常有趣,他幫我們解釋了大會定的這個命題-“在世界的另一端書寫”。這是一個很有趣的事情,我們可以去思考一下:爲什麽在英語文學創作的環境裏,大家不會覺得有“這一頭”和“那一端”的分別?用華文創作的作家,會面臨到這些悲情也好、漂泊感也好的感受。這種感覺足以讓我們覺得有必要去探討這個課題。
下來的時間,是交給大家的,不知道大家對這個課題,或者就剛才三位嘉賓所提出的一些觀點,又或者對他們講述的個人創作的經曆,有沒有問題要問?我們還有15分鍾的時間,如果大家有問題的話,請大家把握這個機會。
【觀衆提問】
剛才陶傑老師提到,因爲同樣是使用英語,所以在用英文創作時候,有一個類似“打通關”的效果。不過即使如此,我們也可以看到很多有名的作家,他們所寫出來的東西,很有地域代表性。比如說印度的V.S. Naipaul,或者非洲的Chinua Achebe。雖說美國也好、英國也好,他們的讀者讀到都會很感動,可還是會覺得這是別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文化的故事。華人也有同樣的情況,中國大陸不管是以前魯迅也好,近期巴金也好,沈從文也好,他們的作品,都會有一個時代的特色。台灣本身也有自己的特色,香港作家又有另外一種特色。從這方面來說,我們會不會發展到一個跟英語創作世界同樣的地域性的狀況?
【陶傑】
首先呢,你說的這個地域性是一定有。但是寫作除了一個地域性,還有一個普遍性。今天你看莎士比亞的很多作品,地域性很強,《王子複仇記》講的是丹麥幾百年前的傳說,《羅密歐與朱麗葉》發生在意大利,那也是幾百年前的事了,講述有兩個邦的人不合。他們都有個普遍性,都接觸到了人性的弱點:如追求一些美好的東西、猶疑不決、報仇、愛情等。所以,偉大的作品,固然會有地域性,但是那個普遍型,Universality,一定會能夠感人,讀者就一定能夠接受。
你剛才提到奈及利亞的Chinua Achebe,他有本小說叫“Things FallApart” (中文名:《土崩瓦解》)。他寫一個非洲部落的酋長,看見西方的這些工廠、推土機,開進來了,把他守護了幾百年的很多代的自然田園摧毀了。所以他很憤怒,他要帶領他的族人,去抗爭。今天我們看這本書,有普遍型,爲什麽?就是這個Industrialization VS Nature。這種事情,在全世界都在發生,不只是在非洲。現在,工業化可能已經不是西方的企業了,而是中國的,加納就曾經發生過當地人去打殺中國移民的事件。所以這個Universality,這個普遍性,是一定有的,華文的寫作也是。我不管你是新加坡、台灣、中國大陸,還是香港,或者是海外,你寫的東西的背景有地域性。比如,新加坡人不可能把東北的黑龍江的那種情調寫的好,但是你可以寫新加坡的熱帶氣候、蕉風椰雨。你寫的人物是什麽遭遇,這個人物有什麽戲劇性,他遇到什麽沖突,他想什麽、他感受什麽,這些寫下來的新加坡故事,就能夠感動一個在東北的讀者。
所以我認爲這些都不成問題。《哈利波特》也有它的地域性,它裏頭的魔法學校,完全是按照英國的貴族寄宿學校那個環境來寫的。這種學校在新西蘭、在澳洲、在印度是沒有的,即便有,也不是很地道。但是它裏頭講的友情、勇氣、愛情,或者對抗這些邪惡勢力時,那種小孩的軟弱、無助,這能感動到全世界的小孩。所以這就是成功的文學作品的意義。
【陶傑】
既有國界,也無國界。如果你是一位伊朗的作家,你想要寫出一個反映伊朗社會現實的作品。我們在外面的人很想知道,你們伊朗這個社會是什麽樣子的。原來女孩子要被逼著圍圍巾的,或者是不准上學,或者什麽。那你這女孩子在這個處境裏,是在做什麽?你是逆來順受,還是反抗?如果逆來順受,然後相夫教子,這就沒有戲劇性,就沒有小說。小說講的是沖突,是一定要反抗的,不反抗不成故事,對不對?
如果這個伊朗的少女要反抗這種男性的霸權,在反抗的過程,她遇到了怎樣的戲劇化的事情?他丈夫怎麽看?他爸爸怎麽看?其他的女人、同學怎麽看?這個寫出來,就會訴諸其他國家女性的讀者,至少說如果你是女性,你會感同身受:“原來伊朗這麽黑暗的,原來是這麽一個制度,這麽不合理。”,這樣就有共鳴,對不對?其實就是這個意思。
【欣然】
我想就陶傑老師剛才說的幾件事情來分享一下我在西方出版的感受。
我的第二本書,叫“Sky Burial”,是我采訪的一個真實的故事。主人公是個女軍醫,她的丈夫是個CIA。結婚三個月的時候,她的丈夫就被派到西藏,參與了漢藏的一次大戰爭,然後很快的就被告知說他失蹤了。她當時完全沒有概念西藏在哪兒,她以爲就是另一個村莊,而且她以爲能很快找到她的丈夫。那時候,中國大陸剛剛停止所謂的戰爭,周圍總有其他戰士活著回來了的事情。1994年,當我采訪她的時候,她已經在那邊留守尋找了34年。我知道了這個故事以後,去了西藏,拍了專題片,采訪了活佛,也采訪了當時的張國華將軍,還采訪了達賴喇嘛的服務人員。我采訪了很多人,爲了確認他的故事,對我自己也是個再教育。
當這本書在出版的時候,第一輪編稿下來,書的一半內容被砍掉了,蘭登書屋砍掉的,理由有三:第一,沒聽說過中國有個天安門廣場,所以有關那一段的寫作全部被砍掉;第二,沒聽說過美國CIA在西藏,完全沒聽說過,不能確認這段,所以他們要尊重所謂的曆史;第三,我是第一個在談漢人也有感情的人,他們覺得好像這樣的感覺,也沒聽說過。
所以整本書真的是被砍了一半,我當時那一晚上,真的是很掙紮。因爲我寫出來的都是能夠向世界坦誠的內容,告訴大家的這些都是我確認過的,不是一次兩次的確定,是九年的確認。但是最終,就像剛才提到的,爲了這個書能出版,爲了我的編輯能夠繼續做我的編輯,爲了我自己能被世界認可,最後我接受了他們的大刀闊斧。
就在這本書出來的那一個月,CIA的五位老退休人員,把他們的一個專訪放到了YouTube上。你們大家都可以去看看,叫CIA In Tibet,就是說當時他們是怎麽被空投到西藏的,完全就是我在書裏寫的,但是這些內容全部被砍掉了。我跟BBC工作、跟衛報工作、跟CNN工作,我覺得我們都在追求一個Freedom of Speech。但是這裏的Freedom of Speech,有它的一些基本原則:第一個是對人性的尊重,這個我相信大家都同意的;第二個是對其他文化的認可,大家也能夠理解的;還有一個就是語言的限制。
我出的另外一本書,叫“China Witness”。當第一稿在美國的蘭登刊完以後,有關共産黨的那一章立刻就被全部砍掉了。原因是什麽?我說這是我寫的50年的見證史啊。裏面的這個共産黨人,是毛澤東的第一任警衛團團長,後來成了海軍的創建人,到最後成了國防工業的領導,他是最後唯一幸存下來的人。那個年代,從彭德懷到林彪、賀龍全都被毛害死了,就他一個人沒害死,爲什麽?我就把這章寫了下來。
您知道那主編跟我說什麽,“我們只關心中國人的故事,我們不關心曆史”,可是對我來說沒有這個曆史,怎麽來解釋這些人在曆史中的故事呢?所以,文化的理解和語言的溝通,也是Freedom的一部分,這就是我在西方工作深深的感受。
包括這次咱們習大大去英國采訪,在那之前任務很快就被布置下來了,說大家要注意口徑,因爲這是對英國未來有好處的事情。所以,我們有的時候並不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包括我覺得新加坡也都有這樣的問題,香港更是有這樣的問題,就是我們怎麽坦誠的面對這個社會。
我覺得一個記者非常關鍵的是他能獨立、多面的分析問題,和他的瞻前性。但是我覺得我們現在很多的記者就是立足于他的獨立性和瞻前性,忽略了多面分析的這種容忍。我在西方工作下來的感覺就是,他們也有同樣的問題。
【觀衆提問】
我對欣然很好奇,您說您已經在英國生活了20多年了。您在遙遠的英國生活,可是您還是繼續的討論中國的問題,您覺得這樣的狀態,對您的看法和價值體系有影響嗎?
【欣然】
既有,也無。
“無”,是因爲我每年都必須回中國兩次。回中國我必須做的三件事:
第一件事,我一定要坐火車,慢車,10個小時以上的。因爲我可以從那兒去感受、去聞乘客的味道;去看他們行李箱的變化;去看他們吃飯的餐盒的變化。吃的原來是馍,扛的是包裹。現在我可以看到行李的樣子一點點的在變化,從原來的皮革紡織品、編織袋,到現在開始有一些新款的,這些東西在發生著變化。
第二件事,我一定會回到我曾經采訪過的地方,去跟蹤一些老人的變化,因爲他們是我真正的老師,教我如何認知中國。
第三件事,我一定會去大城市采訪公共廁所。因爲在世界的發展史中,任何一個國家的最底層的東西,才是人們對人性尊重的態度。實際上公共廁所就是一個非常有利的特別鮮明的角色,所以我常常去。
如果你們常去北京的話,有一條大道叫金魚胡同,實際上王府大街就在那。在那條街的隔壁,有個西堂子胡同,我跟隨那個胡同跟了20年,他的廁所三代翻新。在十幾年前,全胡同的人早上要排隊,上那個廁所,可當時旁邊都是四星級、五星級的大酒店,但是那個廁所沒有變。5年前,那裏翻蓋了一個廁所,但是很遠就能聞到那個廁所味。去年,我再去找那個廁所,發現很難找到了,它完全換成了一個鐵皮廁所,很時新,沒有廁所味,只有紅燒肉味。我當時就覺得很奇怪,後來我發現兩個老外學生也在找這個紅燒肉味。我說他們爲什麽,他們說這個地方賣盒飯賣的特別好。然後我就去看,發現這個看廁所的老太太(這位老太太是原來看廁所的老太太的兒媳婦),她說現在廁所不收費,不賣手紙了,全部都免費了,但是原來修這個廁所的時候留了一小塊地方,專門是用來收費的。現在這個地方沒用了,她就在這兒做盒飯賣,所以上那個廁所都是紅燒肉味。因爲她做的紅燒肉特別好,所以周圍的留學生到她那兒去買飯。
像這樣的事情,我常常回去看。我只有這樣,才能了解我的中國。否則的話,我知道的中國不是中國媒體口中的中國,就是英國媒體口中的中國,我得不到我想要的真正的中國,所以這是我認爲我需要的。
在英國,我的變化是什麽呢?以前我身在其中,現在我有了更深的感受。比如說我常常在一些大學講座,記得有一次在牛津的時候,牛津的院長叫Jessica Rawson,她是個中國青銅器的專家。講座的時候,她馬上就站起來挑戰我:“欣然,你認爲中國是文明古國,請證明!”,我當時震驚的一塌糊塗,我說你一個牛津院長連中國是文明古國你都不認可麽?她說:“我只相信證據。” ,所以這樣的認知對我來講是蠻震撼的。
于是,我重新去發現爲什麽他們會有不同的認知。我覺得這使我對中國的遠距離的輪廓,有了新的認知。
是這樣的。謝謝你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