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不過是一個我熟悉的少年。
因爲眷戀過,他的明媚和熱忱,順便也漸漸愛戀,這個驕陽似火、
卻總是突然陰雨連綿的赤道城市。
常常高溫潮濕,窗外亘古不變地挂著仲夏風景,總會讓人深感時間的靜止與凝固,好像地球的公轉依舊在原地打轉,什麽都沒有改變。我想到了永恒。
這一天我休假,送他去上班。途徑路中我總會格外留意綻放的胡姬花,看今天又開了幾朵,這種意爲“卓越錦繡,萬代不朽”的國花,含蓄低調,一朵開到荼蘼,另一朵前仆後繼,永無休止,占盡了夏日裏所有的風光。但是我更喜歡那個道聽途說的愛情故事,有一個科學家的妻子非常希望她喜歡的胡姬花永不凋謝,科學家爲了幫她實現這個願望,真的研究出了永開不敗的胡姬花,就像他對她的永恒愛情一樣。“你相信嗎?”我問他。“不信!”他決絕地回答,跟眉宇間的凝重一般無法舒展。哦,原來他從來不相信童話,只是我忘記了。
我們會時常踏過一片片碧空白雲,幹淨的街道和一座座整齊的HDB(政府組屋),哪裏都是一塵不染,鴿子和野貓在陽光下格外慵懶。走到一處巴刹熟食中心,他要一份半熟蛋、拉茶和咖椰土司,這是本地特有的早餐,煮5分鍾的蛋打入碟中,配上醬油和胡椒粉。每次他都很享受地把蛋攪碎,一直到水乳交融的混沌。也可以要混沌面、印度薄餅、雞飯、叻沙、炒粿條……
我要一份肉骨茶,濃湯配上中藥材和香料。或是蘿蔔糕,蒸米粉和白蘿蔔裹成塊,像煎雞蛋一樣煎至金黃,隨後撒上洋蔥花。我的飯量太少,吃了一半便推給他,他二話沒說吃我剩下的,也只有親人和戀人之間,才能如此相濡以沫吧。
巴刹只有風扇,吃急了就出大汗,他往往吃著吃著就冒出薄薄一層汗,發熱通紅,我總喜歡去撫摸一下他的腦袋,根根張開呼吸的頭發讓我能感到到他的體熱,這種溫度不亞于第一次他牽起我的手,在那個瓢潑大雨的午後。來這個島國六年,他習慣了不帶傘,因爲哪裏都是專設的遮雨棚,曲曲折折如長亭連短亭般。他執意與我共傘,趁機牽了我的手,事後回想只是狡黠的笑。
我送他到MRT,他刷卡進去之前向我回頭笑了一下,接著淹沒在來來往往的上班人流中,每個人的節奏都很快,很多時候我只能聽見匆匆忙忙的腳步聲。也許太趕時間,新加坡的扶梯總是不約而同地讓出一條道,大家都整齊站在左邊。國內從不規矩這些,以至于到了新加坡一段時間我總是忘了這條規矩,忘了交通上不能吃東西,忘了不要大聲喧嘩……他自高中就長居于此,深谙這裏的每一處細節,以身作則,時刻提醒我的言行舉止,循規蹈矩又小心翼翼,略顯苛刻又理直氣壯,正如他對這份感情一樣。
白天我和他,各自生活,偶爾想念。他有時打電話來,或者微信,問我怎麽樣,說正和同事去牛車水吃飯,喧鬧的唐人街裏又找到了一家味道不錯的中式餐館;說他在濱海灣總部的會議室裏,又認識了一個了不起的國際友人;說他經過vivo city的沿途海報,問我晚上想不想看電影,比國內還早上映的好萊塢大片。
他電話裏,總是喧嘩與騷動,各種高端的英語會議隱隱約約,訴說著我不曾了解的國際活動;而我這邊卻是鳥鳴啁啾,窗台的一盆茉莉花半開半現,微風襲來,經常有花朵飄落在書本上,暗香浮動,我就浮想聯翩,寫一點文字,彈一支琵琶曲,安靜地安恬快樂。他出自工科,經常費解這種所謂的樂趣,生日那天我送給他一部竹簡,將肺腑之言刻在上面,他收到之後,掃了一眼,便收了起來,我問怎麽不看,他說他都猜到我要寫什麽。
傍晚約在濱海灣見面,這是新加坡最負盛名的的地標景點,是世界著名的人工藝術建築群,也是每個遊客的必遊之地。遠遠看見三座連成一串的金沙酒店,威風凜凜地矗立于天地之間,綠意盎然的空中花園格外耀眼,磅礴的氣場俯瞰群雄,身邊建築都黯然失色。與此相得益彰的是,蓮花盛開的科學博物館,和另一邊遙遙相望的濱海灣花園,別具一格的擎天大樹閃耀著這個城市的繁華。
我喜歡沿著海堤一帶慢慢向前走,看水鳥掠過,天邊雲彩水天一線,偶爾傳來建築工地上印度工人的作業。不知不覺走到了摩天輪,我最喜歡的摩天輪,在碧空身影下款款旋轉,夜晚燈光閃爍,迷醉了人的眼。我曾幻想誰能在幸福的最高端來擁抱我,給我一生的幸福。而那時,我以爲我遇到了。
我坐下來等候,等我心愛的少年。他終于出現,遠遠看見了我,向我搖搖手,焦急地等著綠燈過馬路。車輛川流不息,我時刻能看到他,又一下子被阻擋不見了,卻在每一輛車的縫隙間,熱烈地向我微笑。
想去哪裏吃飯?他過來了就問我。飲食男女,愛情總與吃飯有關,吃什麽,去哪裏吃,都是討論的熱門話題,但是戀人就是這麽無聊,將無聊的日子又變得不無聊。這座集中中式、馬來式和印度式的美食天堂,走到哪裏總能找到驚喜。在他的帶領下,我慢慢了解到這個小島上哪些甜點特別不錯,哪些中式餐很有家鄉味道,很多時候穿街走巷地走遍每一寸土地,看過每一處風景,越來越熟悉,也就越來越離不開了。
那時,我們都很年輕,以爲愛情是天賦人權,令我理直氣壯,又習以爲常。包容與期望到底怎麽換算,擁抱的姿態,永遠是不顧一切的擁有,滿足自己的欲望。愛若可以傷人,一定是因爲幸福的滋味太過甜美,太過于習慣,而忘記了赤子之心。
他曾在摩天輪上鄭重其事地告訴我,永遠不會離開我。
——離開的人,是他。
我也曾努力學習做飯和煲湯,第一次拿起鍋鏟,笨拙的把鍋子吵的叮咚響,做到半途中忘記了方法去查電腦。傍晚,我聽到開門的聲音,加快手腳忙完最後的程序。突然,背後一雙手抱起我,我嚇了一跳,轉頭看見是他,還拿著工作包,衣服也沒換,赤著腳溫柔地看著我,說辛苦了。只爲這一句,我一手鍋鏟,一手醬料瓶,滿身油膩和大汗淋漓,卻什麽都值得。
我如何能想象沒有他的日子?
這座國際化的大都市,華美而時尚,忙碌又疲憊,每天各色的人生百態在上演,讓人應接不暇,很容易迷失和功利。這樣的城市,就像國內的北京、上海、香港,太適合一段速食的愛情消失匿迹了,每個人都那麽忙,誰有空暇來祭奠死去的愛情。
在公園的一角,我曾看到一對老夫婦相互攙扶著,一步一步走著,每一步很慢,但走的很穩。夕陽西下,把他們的身影照亮,格外溫暖。我們年輕人總會羨慕,聽過很多道理,卻依舊愛不好自己的愛情。那樣質樸無華的畫面,如無聲的歲月,沁人心脾。
走累了,我便開始撒嬌不肯走了,他笑了一下,沒有辦法,只有背起我,大步向前,慢慢地我就開始下沉了,他加把勁兒,再多走幾步,而我也會很心疼地要下來。兩人打打鬧鬧,再廢話也甘之如饴。
那天,我們一起去植物園看胡姬花,千姿百態的花,又那麽姹紫嫣紅,仿佛春天到了,連空氣裏都是甜蜜的味道。我跟他講了胡姬花是科學家凝結了所有的愛,讓時間停止、永垂不朽的故事。“你信嗎?”我問他。“不信!”他一口回絕了我。哦,他是不相信童話故事的,知我忘記了。我苦笑了一下,卻突然看到他烏雲轉晴的笑臉,淘氣地說:“不過我還是願意相信你的!”
自欺欺人也好,心甘情願也好,我還是願意相信你,便相信了永恒。
然而什麽是永恒?最孤單傷痛的日子,我曾坐上巴士,從首站一直坐到末站,看著沿途變換的風景,哪一處都是走過的痕迹,哪一處都是昔日的歡歌笑語。往事像一張灰網,濃濃地罩住了我,無處可逃。
還是下雨天,炎熱的新加坡突然涼意陣陣,我忘記了是在哪裏爭吵,是在喧鬧的環球影城嗎,還是經常去的那家阿秋甜品店?如兩棵互相糾纏的攀藤植物,誰也不肯妥協,累了、倦了,當心灰意冷時,看對方在自己眼裏的投射,都是冰涼刺骨的。
只是,我怎麽不可能對這座城市有深刻的感情,猶如對我心愛的少年一樣。每一片藍色的天空,每一處紅綠燈街角,每一句似懂非懂的新加坡英語,都凝聚著我最青澀的歲月和最認真的執著。要忘懷這樣的自己,好像要舍棄一件珍寶一樣,非常舍不得。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在多少個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我還是會想起他,感歎爲什麽會遇見,又是如此慘敗的收場。下一個街角,我還會遇見他嗎,他會怎麽想起我?
可是我再也不曾遇見他,這個島國這麽小,身臨其境卻很大,連擦肩而過的塵緣,再也沒求到,也再也沒有夢到。
他原本是跟我是不同類的鳥,經過我的生命,帶我去看他的天空,沉澱了我最刻骨銘心的時光,當他已飛遠,留我一人在這片天空久久駐足,我突然忘記了要怎麽飛出去,回憶已經鎖住了。
而新加坡,不過是一個我熟悉的少年。
小燕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