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坡和妹妹
哥哥是父親在大坡開國貨店時生的,所以叫作大坡。小坡自己呢,是父親的鋪子移到小坡後生的;他這個名字,雖沒有哥哥的那個那麽大方好聽,可是一樣的有來曆,不發生什麽疑問。
可是,生妹妹的時候,國貨店仍然是開在小坡,爲什麽她不也叫小坡?或是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而偏偏的叫作仙坡呢?每逢叫妹妹的時候,便有點疑惑不清楚。據小坡在家庭與在學校左右鄰近旅行的經驗,和從各方面的探聽,新加坡的街道確是沒有叫仙坡的。你說這可怎麽辦!這個問題和“妹妹爲什麽一定是姑娘”一樣的不能明白。哥哥爲什麽不是姑娘?妹妹爲什麽一定叫仙坡,而不叫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簡直的別想,哎!一想便糊塗得要命!
媽媽這樣說:大坡是在那兒生的,小坡和仙坡又是在那兒生的,這已經夠糊塗半天的了;有時候媽媽還這麽說:哥哥是由大坡的水溝裏撿了來的,他自己是從小坡的電線杆子旁邊拾來的,妹妹呢,是由香蕉樹葉裏抱來的。好啦,香蕉樹葉和仙坡兩字的關系又在那裏?況且“生的”和“撿來的”又是一回事,還是兩回事?“媽媽,媽媽,好糊塗!”一點兒也不錯。
也只好糊塗著吧!問父親去?別!父親是天底下地上頭最不好惹的人:他問你點兒什麽,你要是搖頭說不上來,登時便有挨耳瓜子的危險。可是你問他的時候,也猜不透他是知道,故意不說呢;還是他真不知道,他總是板著臉說:“少問!”“縫上他的嘴!”你看,縫上嘴不能唱歌還是小事,還怎麽吃香蕉了呢!
問哥哥吧?呸!誰那麽有心有腸的去問哥哥呢!他把那些帶畫兒的書本全藏起去不給咱看,一想起哥哥來便有點發恨!“你等著!”小坡自己叨唠著:“等我長大發了財,一買就買兩角錢的書,一大堆,全是帶畫兒的!把畫兒撕下來,都貼在脊梁上,給大家看!哼!”
問妹妹吧?唉!問了好幾次啦,她老是搖晃著兩條大黑辮子,一邊兒跑一邊嬌聲細氣的喊:“媽媽!媽媽!二哥又問我爲什麽叫仙坡呢!”于是媽媽把妹子留下,不叫再和他一塊兒玩耍。這種懲罰是小坡最怕的,因爲父親愛仙坡,母親哥哥也都愛她,小坡老想他自己比父母哥哥全多愛著妹妹一點才痛快;天下那兒有不愛妹妹的二哥呢!
“昨兒晚上,誰給妹妹一對油汪汪的槟榔子兒?是咱小坡不是!”小坡搬著胖腳指頭一一的數:“前兒下雨,誰把妹妹從街上背回來的?咱,小坡呀!不叫我和她玩?哼!那天吃飯的時候,誰和妹妹鬥氣拌嘴來著?咱,…”想到這裏,他把腳指頭撥回去一個,作爲根本沒有這麽一大回事;用腳指頭算賬有這麽點好處,不好意思算的事兒,可以隨便把腳指頭撥回一個去。
還是問母親好,雖然她的話是一天一變,可是多麽好聽呢。把母親問急了,她翻了翻世界上頂和善頂好看的那對眼珠,說:
“妹妹叫仙坡,因爲她是半夜裏一個白胡子老仙送來的。”
小坡聽了,覺得這個回答倒怪有意思的。于是他指著桌兒底下擺著的那幾個柚子說:“媽!昨兒晚上,我也看見那個白胡子老仙了。他對我說:小坡,給你這幾個柚子。說完,把柚子放在桌兒底下就走了。”
媽媽沒法子,只好打開一個柚子給大家吃;以後再也不提白胡子老仙了。妹妹爲什麽叫仙坡,到底還是不能解決。
大坡上學爲是念書討父母的喜歡。小坡也上學——專爲逃學。設若假裝頭疼,躺在家裏,母親是一會兒一來看。既不得暢意玩耍,母親一來,還得假裝著哼哼。“哼哼”本來是多麽可笑的事。哼,哼哼,噗哧的一聲笑出來了。叫母親看出破綻來也還沒有多大關系,就是叫她打兩下兒也疼不到那裏去。不過媽媽有個小毛病:什麽事都去告訴父親,父親一回來,她便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把針尖大小的事兒也告訴給他。世上誰也好惹,就是別得罪父親。那天他親眼看見的:父親板著臉,鄭重其事的打了國貨店看門的老印度兩個很響的耳瓜子。看門的印度,在小坡眼中,是個“偉人”“偉人”還要挨父親兩個耳光,那末,小坡的裝病不上學要是傳到他老人家耳朵裏去,至少還不挨上四個或八個耳瓜子之多!況且父親手指上有兩個金戒指,打在腦袋上,口邦!要不起個橄榄大小的青包才怪!還是和哥哥一同上學好。到學校裏,乘著先生打盹兒要睡,或是爬在桌上改卷子的時候,人不知鬼不覺的溜出去。在街上,或海岸上,玩耍夠了,再偷偷的溜回來,和哥哥一塊兒回家去吃飯。反正和哥哥不同班,他無從知道。哥哥要是不知道,母親就無從知道。母親不知道,父親也就無從曉得。家裏的人們很象一座小塔兒,一層管著一層。自要把最底下那層彌縫好了,最高的那一層便傻瓜似的什麽也不知道。想想!父親坐在寶塔尖兒上象個大傻子,多麽可笑!
這樣看來,逃學並不是有多大危險的事兒。倒是妹妹不好防備:她專會聽風兒,鑽縫兒的套小坡的話,然後去報告母親。可是妹妹好說話兒,他一說走了嘴的時候,便忙把由街上撿來的破馬掌,或是由教堂裏拾來的粉筆頭兒給她。她便蓇葖著小嘴,一聲也不出了。
而且這樣賄賂慣了,就是他直著告訴妹妹他又逃了學,妹妹也不信。
“仙!我撿來一個頂好,頂好看的小玻璃瓶兒!”“那兒呢?二哥,給我吧!”
小玻璃瓶兒換了手。
“仙!我又逃了學!”
“你沒有,二哥!去撿小瓶兒,怎能又逃學呢?”
到底是妹妹可愛,看她的思想多麽高超!于是他把逃學的經驗有枝添葉的告訴她一番,她也始終不跟媽媽學說。“只要你愛你的妹妹,逃學是沒有危險的!”小坡時常這樣勸告他的學友。
小坡有兩個志願,只有他的妹妹知道:當看門的印度,(新加坡的大一點的鋪戶,都有印度人看門守夜。)和當馬來巡警。
據小坡看:看門守夜的印度有多麽尊嚴好看!頭上裹著大白布包頭,下面一張黑紅的大臉,挂滿長長的胡子,高鼻子,深眼睛,看著真是又體面又有福氣。大白汗衫,上面有好幾個口袋兒,全裝著,據小坡猜,花生米,煮豌豆,小槟榔,或者還有兩塊雞蛋糕。那條大花布裙子更好看了,花紅柳綠的裹著帶毛的大黑腿,下面光著兩只黑而亮的大腳鴨兒。一天到晚,不用操心做事,只在門前坐著看熱鬧,所閑得不了啦,才細細的串腳鴨縫兒玩。天仙宮的菩薩雖然也很體面漂亮,可是菩薩沒有這種串腳鴨縫的自由。關老爺兩旁侍立的黑白二將,黑的太黑,白的又太白,都不如看門的印度這樣威而不猛,黑得適可而止。(這自然不是小坡的話,不過他的意思是如此罷了。)
況且晚上就在門前睡覺,不用進屋裏去,也用不著到時候就非睡去不可。門前一躺,看著街上的熱鬧,聽著鋪戶裏的留聲機,媽媽也不來催促。(老印度有媽媽沒有,還是個問題。設若沒有,那末老印度未免太可憐了;設若有呢,印度媽媽應該有多麽高的身量呢?)困了呢,說睡就睡,也不用等著妹妹,——小坡每天晚上等著妹妹睡了,替她放好蚊帳,蓋好花毯,他自己才敢去睡。不然,他老怕紅眼兒虎,專會欺侮小姑娘們的紅眼兒虎,把妹妹叼了去;把蚊帳放好,紅眼兒虎就進不去了。
“仙!趕明兒你長大開鋪子的時候,叫我給你看門。你看我是多麽高大,多麽好看的印度!”
“我是個大姑娘,姑娘不開鋪子!”妹妹想了半天這樣說。“你不會變嗎?仙!你要是愛變成男人呀,天天早晨吃過稀飯的時候,到花園裏對椰子樹說:仙要變男人啦!這樣,你慢慢的就變成父親那麽高的一個人。可是,仙!你別也變成印度;我是印度,你再變成印度,咱們誰給誰看門呢!”“就是變成男人,我也不開鋪子!”
“你要幹什麽呢?仙!啊,你去趕牛車?”
“呸!你才趕牛車呢!”仙坡用小手指頭頂住笑渦,想了半天:“我長大了哇,我去,我去作官!”
小坡把嘴擱在妹妹耳朵旁邊,低聲的嘀咕:“仙!作官和作買賣是一回事。那天你沒聽見父親說嗎:他在中國的時候,花了一大堆錢買了一個官。後來把那一大堆錢都賠了,所以才來開國貨店。”
“嘔!”仙坡一點也不明白,假裝明白了二哥的話。“仙!父親說啦,作買賣比作官賺的錢多。趕明兒哥哥也去開鋪子,媽媽也去開鋪子。可是我就愛給‘你’看門。仙,你看,我是多麽有威風的印度!”小坡說著,直往高處拔脖子,立刻覺得身量高出一大塊來,或者比真印度還高著一點了。
仙坡看著二哥,確是個高大的印度,但是不知爲什麽心中有點不順,終于說:“偏不愛開鋪子嗎!”
小坡知道:再叫妹妹開鋪子,她可就要哭了。
“好啦,仙!你不用開鋪子啦,我也不當印度了。我去當馬來巡警好不好?”
妹妹點了點頭。
馬來巡警背上打著一塊窄長的藤牌,牌的兩端在肩外出出著,每頭有一尺多長。他站定了的時候,頗似個十字架。他臉朝南的時候,南來北往的牛車,馬車,電車,汽車,人力車,便全咯噔一下子站住;往東西走的車輛忽啦一群全跑過去。他忽然一轉身,臉朝東了,東來西往的車便全停住,往南北的車都跑過去。這是多麽有勢力威風,趣味!假如小坡當了巡警,背上那塊長藤牌,忽然面朝南,忽然臉向東,叫各式各樣的車隨著他停的停,跑的跑,夠多麽有趣好玩!或者一高興,在馬路當中打開撚撚轉兒,叫四面的車全撞在一塊兒,豈不更加熱鬧!
妹妹也贊成這個意思,可是:“二哥!車要是都撞在一處,車裏坐的人們豈不也要碰壞了嗎?”
小坡向來尊重妹妹的意見,況且他原是軟心腸的小孩,沒有叫坐車的老頭兒,老太太,大姑娘們把耳朵鼻子都碰破的意思。他說:
“仙!我有主意了:我要打嘀溜轉的時候,先喊一聲:我要轉了!車上的人快都跳下來!這麽著,不是光撞車,碰不著人了嗎?”
妹妹覺得這真好玩,並且告訴他:“二哥!等你當巡警的時候,我一定到街上看熱鬧去。”
小坡謝了謝妹妹肯這樣賞臉,並且囑咐她:“可是,仙!你要站得離我遠一些,別叫車碰著你!”小坡是真愛妹妹的!
2、種族問題
小坡弄不清楚:他到底是福建人,是廣東人,是印度人,是馬來人,是白種人,還是日本人。在最近,他從上列的人種表中把日本人勾抹了去,因爲近來新加坡人人喊著打倒日本,抵制仇貨;父親——因爲開著國貨店——喊得特別厲害,一提起日本來,他的脖子便氣得比蛤蟆的還粗。小坡心中納悶,爲什麽日本人這樣討人嫌,不要鼻子。有一天偶然在哥哥的地理書中發現了一張日本圖,看了半天,他開始也有點不喜歡日本,因爲日本國形,不三不四恰象個“歪脖橫狼”的破炸油條,油條炸成這個模樣,還成其爲油條?一國的形勢居然象這樣不起眼的油條,其惹人們討厭是毫不足怪的;于是小坡也恨上了日本!
可是這並不減少他到底是那國人的疑惑。
他有一件寶貝,沒有人知道——連母親和妹妹也算在內——他從那兒得來的。這件寶貝是一條四尺來長,五寸見寬的破邊,多孔,褪色,抽抽疤疤的紅綢子。這件寶貝自從落在他的手裏,沒有一分鍾離開過他。就是有一回,把它忘在學校裏了。他已經回了家,又趕緊馬不停蹄的跑回去。學校已經關上了大門,他央告看門的印度把門開開。印度不肯那麽辦,小坡就坐在門口扯著脖子喊,一直的把庶務員和住校的先生們全嚷出來。先生們把門開開,他便箭頭兒似的跑到講堂,從石板底下掏出他的寶貝。匆忙著落了兩點淚,把石板也摔在地上,然後三步兩步跑出來,就手兒踢了老印度一腳;一氣兒跑回家,把寶貝圍在腰間,過了一會兒,他告訴妹妹,他很後悔踢了老印度一腳。晚飯後父親給他們買了些落花生,小坡把癟的,小的,有蟲兒的,都留起來;第二天拿到學校給老印度,作爲賠罪道歉。老印度看了看那些奇形怪狀的花生,不但沒收,反給了小坡半個比醋還酸的綠橘子。
這件寶貝的用處可大多多了:往頭上一裹,裹成上尖下圓,腦後還搭拉著一塊兒,他便是印度了。登時臉上也黑了許多,胸口上也長出一片毛兒,說話的時候,頭兒微微的搖擺,真有印度人的妩媚勁兒。走路的時候,腿也長出一塊來,一挺一挺的象個細瘦的黑鹭鹚。嘴唇兒也發幹,時常用手指沾水去濕潤一回。
把這件寶貝從頭上撤下來,往腰中一圍,當作裙子,小坡便是馬來人啦。嘴唇撅撅著,蹲在地上,用手抓著理想中的咖唎飯往嘴中送。吃完飯,把母親的胭脂偷來一小塊,把牙和嘴唇全抹紅了,作爲是吃槟榔的結果;還一勁兒呸呸的往地上唾,唾出來的要是不十分紅,就特別的用胭脂在地上抹一抹。唾好了,把妹妹找了來,指著地上的紅液說:“仙!這是馬來人家。來,你當男人,你打鼓,我跳舞。”
于是妹妹把空香煙筒兒拿來敲著,小坡光著胖腳,胳臂“軟中硬”的伸著,腰兒左右輕扭,跳起活兒來。跳完了,兩個蹲在一處,又抓食一回理想的咖唎飯,這回還有兩條理想的小幹魚,吃得非常辛辣而痛快。
小坡把寶貝從腰中解下來,請妹妹幫著,費五牛二虎的力氣,把妹妹的幾個最寶貴的破針全利用上,作成一個小紅圓盔,戴在頭上。然後搬來兩張小凳,小坡盤腿坐上一張,那一張擺上些零七八碎的,作爲是阿拉伯的買賣人。“仙,你當買東西的老太婆。記住了,別一買就買成,樣樣東西都是打價錢的。”
于是仙坡彎著點兒腰,嘴唇往裏癟著些,提著哥哥的書包當籃子,來買東西。她把小凳上的零碎兒一樣一樣的拿起來瞧,有的在手中顛一顛,有的擱在鼻子上聞一聞,始終不說買那一件。小坡一手撂在膝上,一手搬著腳後跟,眼看著天花板,好似滿不在乎。仙坡一聲不出的扭頭走開,小坡把手擡起來,手指捏成佛手的樣兒,叫仙坡回來。她又把東西全摸了一個過兒,然後拿起一支破鐵盒,在手心裏顛弄著。小坡說了價錢,仙坡放下鐵盒就走。小坡由凳上跳下來,端著肩膀,指如佛手在空中搖畫,逼她還個價錢。仙坡只是搖頭,小坡不住的端肩膀兒。他拿起鐵盒用布擦了擦,然後跑到窗前光明的地方,把鐵盒高舉,細細的賞玩,似乎決不願意割舍的樣子。仙坡跟過來,很遲疑的還了價錢;小坡的眼珠似乎要弩出來,把鐵盒藏在腋下,表示給多少錢也不賣的神氣。仙坡又彎著腰走了,他又喊著讓價兒。…仙坡的腰酸了,只好挺起來;小坡的嘴也說幹了,直起白沫;于是這出阿拉伯的扮演無結果的告一結束。
至于什麽樣兒的是廣東人,和什麽樣兒的是福建人,上海人,小坡是沒有充分的知識的。可是他有很好的解決辦法:人家都說,父親是廣東人,那末,自然廣東人都應和父親差不多了。至于福建人呢,小坡最熟識的是父親的國貨店隔壁信和洋貨莊的林老板。父親對林老板感情的壞惡,差不多等于他恨日本人,每談到林老板的時候,父親總是咬著牙說:他們福建人!不懂得愛國。據小坡看呢,不但林老板是胖胖大大的可愛,就是他鋪中的洋貨也比父親的貨物漂亮花俏的多。就拿洋娃娃說吧,不但他自己,連妹妹也是這樣主張:假如她出嫁的時候,一定到林老板那裏買兩個眼珠會轉的洋娃娃,帶到婆家去。
好在賣洋貨和林老板是否可惡的問題,小坡也不深究;他只認定了穿著打扮象林老板的全是福建人。第一,林老板嘴中只有一個金牙,不象父親和父親的朋友們都是滿嘴黃橙橙的。小坡自然不知道牙是可以安上去的,他總以爲福建人是生下來就比廣東人少著幾個金牙的。第二,林老板的服裝態度都非常文雅可愛,嘴裏也不象父親老叼著挺長挺粗的呂宋煙,說話也不象父親那樣理直氣壯的賣嚷嚷。他有一回還看見林老板穿起夏布大衫,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褂子居然可以長過膝的。每逢他裝福建人的時候,他便把那塊紅綢寶貝直披在背後當作長袍,然後找一點黃紙貼在犬牙上,當作林老板的唯一的金牙。
母親說:“凡是不會說廣東,福建話,而規規矩矩穿著洋服的都是上海人。”于是小坡裝上海人的時候,必要穿好了衣裳,還要和妹妹臨時造一種新言語代表上海話。這種話他們隨時造隨時忘,可是也有幾個字是永遠不變動的,如管“香煙”叫“狗耳朵”把“香蕉”叫“老鼠”等等。外國洋鬼子是容易看出來的,他們的臉色,鼻子,頭發,眼珠,都有顯然的特色。可是他們的言語和上海人的一樣不好懂,或者洋鬼子全是由上海來的?哥哥現在學鬼子話了;學校新來的一位上海先生教他們國語;而哥哥學的鬼子話又似乎和上海人的國語不是一個味兒,這個事兒又透著有點糊塗!在新加坡的人們都喜光著腳,唯獨洋鬼子們總是穿著襪子,而且沒看見過他們蹋拉著木板鞋滿街走的,所以裝洋鬼子的時候,一定非穿襪子皮鞋不可。妹妹根本反對穿襪子,也只好將就著不叫她穿。不穿襪子的鬼子很少見,可是穿軍衣的鬼子很多,于是小坡把那件寶貝折成一寸來寬,系在腰間,至少也可以當一條軍人的皮帶。至于鼻子要高出一塊等等是很容易的。一系上皮帶,心裏一想,鼻子就高了,眼珠便變成藍色。雖然有時候妹妹說:他的鼻子還是很平,眼珠一點也不藍。那只是妹妹偶然脾氣不順,成心這麽說,並非是小坡不真象洋鬼子。
小坡對于這些人們,雖然有這樣似乎清楚,而又不十分清楚的分別,可是這並不是說他准知道他是那一種人。他以爲這些人都是一家子的,不過是有的愛黃顔色便長成一張黃臉,有的喜歡黑色便來一張黑臉玩一玩。人們的面貌身體本來是可以隨便變化的。不然,小坡把紅巾往頭上一纏的時節,怎麽能就臉上發黑,鼻子覺得高出一塊呢?況且在街上遇見的小孩子們,雖然黑黃不同,可是都說馬來話,(他和妹妹也總是用馬來話交談的。)這不是本來大家全是馬來,而後來把顔色稍稍變了一變的證明嗎?況且一進校門便看見那張紅色的新加坡地圖,新加坡原來是一塊圓不圓,方又不方,象母親不高興時作的涼糕;這塊涼糕上並沒有中國,印度等地名;那末,母親一來就說:她與父親都是由中國來的;國貨店看門的是由印度來的,豈不是根本瞎說;新加坡地圖上分明沒有中國印度啊!母親愛瞎說,什麽四只耳朵的大老妖咧,什麽中國有土地爺咧,都是瞎說:自然哪,這種瞎說是很好聽的。
哥哥是最不得人心的:一看見小坡和福建,馬來,印度的小孩兒們玩耍,便去報告父親,惹得父親說小坡沒出息。小坡鄭重的向哥哥聲明:“我們一塊兒玩的時候,我叫他們全變成中國人,還不行嗎?”而哥哥一點也不原諒,仍然是去告訴父親。
父親的沒理由,討厭一切“非廣東人”更是小坡所不能了解的。就是媽媽也跟著父親學這個壞毛病,有一回他問母親,父親小的時候是不是馬來人?母親居然半天兒沒有答理他!還是妹妹好,她說:“東街上的小孩兒們全有馬來父親,咱們的父親也一定是馬來。”
“一定!馬來人是由上海來的,父親看不起上海人,所以也討厭馬來。不知道父親爲什麽看不起上海人?”小坡搖著頭說。
“父親是由廣東來的,媽媽告訴我的,廣東人是天下最好最有錢的!”仙坡這時候的神氣頗似小坡的老大姐。“廣東就是印度!”
仙坡想了半天“對了!”
“仙!趕明兒你長大了,要小孩的時候,你上那裏去撿一個呢?”
“我?”仙坡揉著辮子上的紅穗兒,想了半天:“我到西邊印度人家去抱一個來。”
“對了,仙!你看印度的小孩的小黑鼻子,大白眼珠,紅嘴唇兒,多麽可愛呀!是不是?”
“對呀!”
“可是,媽媽要不願意呢?”
“我告訴媽媽呀,反正印度小孩兒長大了也會變成中國人的。你看,咱們那幾只小黃雛雞,不是都慢慢變成黑毛兒的,和紅毛兒的了嗎?小孩也能這樣變顔色的。”
“對了!仙!”
他們這樣解決了人種問題。
3、新年
全世界的小朋友們!你們可曾接到小坡的賀年片?也許還沒有收到,可是小坡確是沒忘了你們呀。
小坡的父親在新年未到,舊歲將殘的時候,發了許多紅紙金字的賀年片。小坡托妹妹給他要了一張和一個紅信封。一只小白鳥撅撅著小黃嘴巴兒,印在信封的左角上。片子上的金字是“恭賀新年”和小坡父親的姓名。小坡把父親的名字抹了一條黑道,在一旁寫上“小坡”兩個字;筆上的墨太足了,在“小坡”二字的左右落了兩個不小的黑點兒;就著墨點的形象,他畫成一個小兔和一個小王八,他托哥哥大坡在帶著小白鳥的信封上寫:“給全世界的小朋友。”
小友們,等我給你們講一講,小坡所用的“全世界”是什麽意思。不錯,小坡常說:新加坡就是世界;可是當他寫這賀年片的時候,他是把太陽,月亮,天河,和星星都算在內的啊!
太陽上雖然很熱,月亮上雖然很冷,星星們看著雖然很小,其實它們上邊全有小孩兒咧。——有老頭兒老太太沒有,不可得而知。你們不是在晚間常看見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好象金鋼石那麽發亮嗎?爲什麽?就是因爲它們上邊的小孩們放爆竹玩咧。有時候在夜間,你們聽見咕隆咕隆的打雷,一亮一亮的打閃,請你們不要害怕,不必藏在母親的懷裏;那是星星上的小孩一齊放爆竹:麻雷子,二踢腳,地老鼠,黃煙帶炮等等一齊放,所以聲音光亮都大了一些。他們本來是想:把你們吵醒,跟他們耍笑耍笑去。可是,你們睡著了也不要緊,因爲他們也很喜歡到你們的夢中和你們耍笑耍笑。你們夢見過許多好看的小“光眼子”不是?有的還帶著雪白的翅膀?對了,他們就是由星星上飛來的。
小坡的賀年片是在年前發的,可是你們不一定能在元旦接到。你看,他的紅片兒也許先送到太陽上去,也許先送到月亮上去,也許先在地球上轉一個圈兒,那全看郵差怎麽走著順腳。就是先在咱們的地球上轉吧,不是也許先送到愛爾蘭,也許先送到墨西哥嗎?簡直的沒有准兒!可是,你們只要忍耐著點兒,早晚一定能接到的。
假如你們看見天上有飛機的時候,請你們大家一齊喊,叫它下來,因爲也許那只飛機就是帶著小坡的賀年片往月亮上或是星星上送的。
還有一層:小坡的信封上,印著個黃嘴的小白鳥,並沒有貼郵票;他只在信封的右角上粘了半張香煙畫片,萬一郵局的人們不給他往外送呢!但是,據我想,這倒不大要緊。郵局的人們不至于那麽狠心,把小坡的信扣住不發。他的信是給全世界的小孩兒的,那麽,郵局的人們不是也有小孩兒嗎?
他們能把自己小孩兒的信留起來不送?不能吧。
所可慮的是:郵差把小坡的信先交給他自己的兒女,他們再一粗心,忘了叫父親轉遞。這麽一來呀,小坡的賀年片可不一准能到你們手裏了。你們應當在門口兒等著,見個郵差便問:有小坡的信沒有?或是說:有貼香煙畫片的信沒有?這樣提醒郵差一聲兒,或者他不至于忘了轉寄小坡的信。
你們也許很關心:小坡怎樣過新年呢?也許你們要給他寄些禮物去,而不知道寄什麽東西好。
好啦,你們聽我說:
小坡所住的地方——新加坡——是沒有四季的,一年到頭老是很熱。不管是常綠樹不是,(如不知什麽是常綠樹,請查一查《國語教科書》。)一年到晚葉兒總是綠的。花兒是不斷的開著,蟲兒是終年的叫著,小坡的胖腳是永遠光著,冰吉淩是天天吃著。所以小坡過新年的時候,天氣還是很熱,花兒還是美麗的開著,蜻蜓蝴蝶還是妖俏的飛著;也不刮大風,也不下雪,河裏也不結冰。你們要是送給他禮物,頂好是找個小罐兒裝點雪,假如你住的地方有雪,給他看看,他沒有看見過。他聽說過:雪是一片一片的小花片兒,由天上往下落;可是,他總以爲雪是紅顔色的;有一回他看見一家行結婚禮的,新郎新娘出來的時候,有許多人由樓上往下撒細碎的紅紙片兒;他心裏說:“啊,這大概就是下雪吧!”從此以後,他便以爲雪花是紅顔色的了。他這樣說,妹妹仙坡也自然這麽信;就是媽媽也不敢斷言雪是白的,還是紅的,還是豆瓣綠的;因爲媽媽是廣州人,也沒有看見過雪。
小坡看見過的東西也許你們沒有見過,比如:你們看見過香蕉樹嗎?小坡的後院裏就有好幾株,現在正大嘟噜小挂結著又長又胖的香蕉,全是綠的,比小荷葉還綠;你們看見過項上帶著肉峰的白牛嗎?看見過比螺絲還大一些的蝸牛嗎?…請你們給小坡寄些禮物吧,他一定要還禮的。也許他給你送兩個大蝸牛玩玩,(這種大蝸牛也是“先出犄角,後出頭”的。)也許他給你畫兩張圖。小坡的圖畫是很有名的,而且畫得很快;不過有時候過于慌了,也許把香蕉畫成藍的,把黃牛畫成三條腿。請你告訴他慢慢來,不要忙,他一定可以畫得很正確很美觀的。
新加坡的人們,不象別處,是各式各樣的,以臉色說吧,就有紅黃黑白的不同。小坡過年的時候,這“各色人等”也都過年;所以顯著分外的熱鬧。那裏有穿紅繡鞋的小腳兒老太太,也有穿西服露著胳臂的大姑娘。那裏有梳小辮,結紅繩的老頭兒;也有穿花裙,光著腳的青年小夥子。有的婦女鼻子上安著很亮的珠子,有的婦女就戴著大草帽和男人一樣的作工。可是,到了新年,大家全笑著唱著過年,好象天下真是一家了。誰也不怒視誰一眼,誰也不錯說一句話;大家都穿上新衣,吃些酒肉,忘記了舊的困苦,迎接新的希望。基督教堂的鍾聲當當的敲出個曲調來,中國的和尚廟奏起法器,也沉遠悠揚的好聽。菩薩神仙過年不過,我們不知道,但是他們一定是抿著嘴,很喜歡看這群人們這樣歡天喜地,和和美美的享受這年中的第一天。
蟲兒鳥兒一清早便唱起歡迎新歲的歌兒,唱得比什麽音樂都好聽。花兒草兒帶著清香的露珠歡迎這元旦的朝陽。天上沒有一塊愁眉不展的黑雲,也沒有一片無依無靠,孤苦零丁的早霞,只是藍汪汪的捧著一顆滿臉帶笑的太陽。陽光下閃動著各色的旗子,各樣的彩燈,真成了一個錦繡的世界。
小坡自己呢,哎呀,真忙個不得了。隨著鳥聲他便起來了,到後花園中唱了一個歌兒給蟲兒鳥兒們聽。然後進來親了親妹妹的腦門兒,妹妹還沒睡醒,可是小嘴唇上已經帶著甜美的笑意。把妹妹叫醒,給她道了新禧,然後抱著二喜去洗澡。二喜是一個小白貓,腦門上有兩個黃點兒。洗完了澡,便去見母親,張羅著同她買東西去。雖然是新年,還要臨時去買吃食,因爲天氣太熱,東西擱不住。母親買東西一定要帶著小坡,因爲他會說馬來話又會挑東西,打價錢;而且還了價錢不賣的時候,他便搶過賣菜的或是賣肉的大草帽兒,或是用他的胖手指頭戳他們的夾肢窩,于是他們一笑就把東西賣給他了。
在市場買了一大筐子東西,小坡用力頂在頭上,(這是跟印度人學的。)壓得他混身都出了玉米粒大的汗珠子。到了家中把筐子交給陳媽——他們的老媽子。陳媽向來是一天睡十八點鍾覺的,就是醒著的時候,眼睛也不大睜著。今天她也特別的有精神,眼睛確是睜著,而且眼珠裏似乎有些笑意。
父親也不出門,在花園中收拾花草。把一串大綠香蕉也摘下來,挂在堂中,上面還拴上一些五彩紙條兒,真是好看。哥哥的錢全買了爆竹,在門口兒放著,妹妹用手堵著耳朵注意的聽響兒。小坡忽然跑到廚房,想幫助母親幹點兒事。又慌著跑到花園和父親一塊兒整理花草。聽見了炮聲,又趕緊跑到門口看哥哥放爆竹,哥哥不准他動手,他也不強往前巴結,站在妹妹身後,替她堵著耳朵。喝!真忙!幸虧沒穿鞋,不然非把鞋底跑個大窟窿不可!
吃飯了,桌上擺滿了碟碗,小坡就是搬著腳指頭算,也算不清了。真多,而且擺得多麽整齊好看呢!哎呀!父親還給買來玩藝兒!妹妹是一套喝咖啡用的小壺小碗小罐,小坡是一串火車,帶站台鐵軌。“到底是新年哪!”小坡心裏說。
吃完了飯,剩下不少東西,母親叫小坡和妹妹在門口看著,如有要飯的花子來了,給他們一些吃,母親向來是非常慈善的。
父親喝多了酒,躺在竹床上,要起也起不來。哥哥吃得也懶得動。二喜叼著一個魚頭到花園裏去慢慢的吃。小坡和妹妹拿著新玩藝兒在門外的馬纓花下坐著,熱風兒吹過,他也慢慢的打起盹兒來。
這時候,四外無聲,天上響晴。鳥兒藏在綠葉深處閉上小圓眼睛。蜻蜓也落在葉尖上,只懶懶的顫動著透明的嫩翅膀。椰子樹的大長綠葉,有時上下起落,有時左右平擺,在空中閃動著,好似彼此嘀咕什麽秘密。只有蜂兒還飛來飛去忙個不了,嗡嗡的聲兒,更叫人發困。
風兒越來越小了,門上的旗子搭拉下來,樹葉兒也似乎往下披散,就是馬纓花幹上的寄生草兒也好象睡著了,竟自有一枝半枝的離了樹幹在空中懸懸著,好似睡著了的小兒,把胳臂輕松的搭在床沿上。
馬兒也不去拉車,牛兒也歇了工,都在樹蔭下半閉著眼臥著。多麽靜美!遠處幾聲雞啼,比完全沒有聲兒還要靜寂。
多麽靜美!這便是小坡的新年。啊,別出聲,小坡睡著了!一切的人們鳥獸都吃飽酣睡,在夢裏呼吸著花兒的香味。
小坡醒來時,看見妹妹的黑發上落著三四朵深紅的馬纓花。
4、花園裏
可惜新年也和別的日子一樣,一眨巴眼兒就過去了。父親又回鋪子去作生意,母親也不作七碟子八碗的吃食了,陳媽依舊一天睡十八點鍾覺,而且臉上連一釘點笑容也沒有啦。父親給的玩藝兒也有點玩膩啦,況且妹妹的小碗兒丟了一個,小坡的火車也不住的出軌,並且摔傷不少理想中的旅客。
媽媽和哥哥都出了門,陳媽正在樓上作夢。小坡抱著火車,站台,軌道,跑到花園中,想痛痛快快的開一次快車。到了園裏,只見妹妹仙坡獨自坐在籬旁,地上放著一些淺黃的豆花,編花圈兒玩呢。
“仙,幹什麽呢?”
“給二喜編個花圈兒。”
“不用編了,把花兒放在火車上,咱們運貨玩吧。”“也好。從那兒運到那兒呢?”妹妹問,其實她准知道小坡怎麽回答。
“從這裏運到吉隆坡,好不好?”
父親常到吉隆坡去辦事情,總是坐火車去,所以小坡以爲凡是火車都要到吉隆坡去,好似沒有吉隆坡,世界上就根本沒有修火車路的必要。
“好,咱們上貨吧。”妹妹說。
兄妹倆把豆花一朵一朵的全裝上車去,小坡把鐵軌安好,來回開了幾趟;然後停車,把花兒都拿下來;然後又裝上去,又跑了幾趟;又拿下來;又裝上去…慢慢的把花兒全揉搓熟了,火車也越走越出毛病。
“仙,咱們不這麽玩啦。”
“幹什麽呢?”妹妹一時想不出主意來。
小坡背著手兒,來回走了兩遭,想起來了:“仙,咱們把南星,三多,什麽的都找來,好不好?”
“媽媽要是說咱們呢?”
“媽媽沒在家呀!仙,你等著,我找他們去。”不大一會兒,小坡帶來一幫小孩兒:兩個馬來小姑娘;三個印度小孩,二男一女;兩個福建小孩,一男一女;一個廣東胖小子。
兩個馬來小姑娘打扮得一個樣兒,都是上身穿著一件對襟小白褂,下邊圍著條圓筒兒的花裙子。頭發都朝上梳著,在腦瓜頂上梳成朝天杵的小髻兒。全光著腳,腿腕上戴著對金镯子。她們倆是孿生的姊妹,模樣差不多,身量也一般兒高。兩個都是慢條斯禮,不慌不忙的,似乎和他們玩不玩全沒什麽關系。她們也不多言,也不亂動,只手拉手兒站在一邊,低聲的爭辯: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因爲她們倆一切都相同,所以記不清誰是姐,誰是妹。
兩個小男印度,什麽也沒穿,只在腰間圍著條短紅裙。他們的手,腳,脊梁,都非常的柔軟,細膩,光滑;雖然是黑一點兒,可是黑得油汪汪的好看。那個印度小妞妞也穿著一條紅裙,可是背上斜披著一條絲織的大花巾,兩頭兒在身旁搭拉著,非常潇灑美觀。
兩個福建小孩都穿著黑暑涼綢的寬袖寬腿衣褲。那個小姑娘梳著一頭小短辮,系著各色的絨繩。
廣東的胖小子,只穿著一條小褲叉。粗粗的胳臂,胖胖的腿,兩眼直不棱的東瞧瞧西看看,真象個混小子。
大家沒有一個穿著鞋的,就是兩個福建小孩——父親是開皮鞋店的——也是光著腳鴨兒。
他們都站在樹蔭下,誰也不知道幹什麽好。南星,那個廣東胖小子,一眼看見小坡的火車,忽然小銅鍾似的說了話:“咱們坐火車玩呀!我來開車!”說著他便把火車抱起來,大有不再撒手的樣兒。
“往吉隆坡開!”小坡只好把火車讓給南星,因爲他——南星——真坐過火車,而且在火車上吃過一碗咖唎飯。坐過火車的自然知道怎麽駛車,所以小坡只好退步。
兩個印度小男孩的父親在新加坡車站賣票,于是他們喊起來:
“這裏買票!”
(現在他們全說馬來話——南洋的“世界語”)大家全拔了一根兔兒草當買票的錢。
“等一等!人太多,太亂,我來當巡警!”小坡當了巡警,上前維持秩序:“女的先買!”
小妞兒們全拿著兔兒草過來,交給兩個小印度。他們給大家每人一個樹葉當作車票。
大家都有了車票,兩個賣票的小印度也自己買了票——他們自己的左手遞給右手一根草,右手給左手一個樹葉。
他們全在南星背後排成兩行。他扯著脖子喊了一聲:“門!——”然後兩腿彎彎著,一手托著火車,一手在身旁前後的掄動,腳擦著地皮,嘴中“七咚七咚”的響。開車了!
後面的旅客也全彎彎著腿,腳擦著地,兩手前後掄轉,嘴中“七咚,七咚”這樣繞了花園一圈。
“吃咖唎飯呀!不吃咖唎飯,不算坐過火車!”駛車的在前面嚷。
于是大家改爲一手掄動,一手往嘴裏送咖唎飯。這樣又繞了花園一遭。
火車越走越快了,南星背後的兩個馬來小妞兒,裙子又長,又沒有多大力氣,停止了爭論誰是姐,誰是妹;喘著氣問:“什麽時候才能到呢?”
“離吉隆坡還遠著呢!到了的時候,我自然告訴你們。”小坡在後面喊。
“什麽?到吉隆坡去?剛才買的票只夠到柔佛去的!”兩個小印度很驚異的說:“沒有別的法子,只好還得補票。”說著他們便由車上跳下來,跟大家要錢。都沒帶錢,只好都跳下去,到牆根去拔兔兒草。南星一個人托著火車,口中“七咚七咚”的,繞了花園一遭。
火車還跑著,大家不知道怎麽股子勁兒,又全上去了。
車跑得更快了!馬來小姑娘撩著裙子,頭上的小髻向前許杵著,拚命的跑。到底被裙子一裹腿,兩個一齊朝前跌下去,正壓在駛車的背上。後面的旅客也一時收不住腳,都自自然然的跌成一串;可是口中還“七咚七咚”的響。仙坡的辮子纏在馬來小妞的腿上,腳後跟正頂住印度小姑娘的鼻子尖;但是不管,口中依舊念著“七咚七咚”
“改成貨車啦!就這麽爬吧!”小坡出了主意。他看見過:客車是一間一間的小屋子,貨車多半是沒有蓋兒的小矮車。那末,大家現在跌在地上,矮了一些,當然正好變作貨車。
南星又“門!——”了一聲,開始向前爬,把火車也扔在一邊。大家在後面也手腳齊用的跟著。
小貓二喜也來了,跟在後面。她比他們跑得輕俏了,一點也不吃力。
小坡不說話,自然永遠到不了吉隆坡,因爲只有他認識那個地方。(其實他並沒到過那裏,因爲父親常提那裏的事兒,小坡便自信他和吉隆坡很有關系似的。)可是他偏不說,于是大家繼續往前爬。
南星忽然看見小坡的“站台”在籬旁放著,他“門!——”了一聲,便爬過去。喊了聲:“到了!”便躺在地上不住的喘氣。大家也都倒下,顧不得問到底是不是到了吉隆坡。小坡明知還沒有到目的地,可是也沒有力量再爬,只好口中還“七咚七咚”的,倒在地上不動。
大家不知躺了好久才喘過氣兒來。兩個馬來小妞兒先站起來了,頭上的小髻歪歪在一邊,腦門上還挂著許多小汗珠,臉上紅紅的,更顯得好看。她們低聲的說:“不玩了!坐火車比走道兒還累的慌,從此再也不坐火車了!”
小坡趕緊站起來,攔住她們。雖然是還沒到吉隆坡,但是她們既不喜歡再坐火車,只好想些別的玩法吧。她們聽了小坡甜甘的勸告,又拉著手兒坐下了。仙坡也擡起頭兒問她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于是她們又想起那未曾解決過的問題,忘了回家啦。
“來,說笑話吧!”小坡出了主意。
大家都贊成。南星雖沒笑話可說,可也沒反對,因爲他有個好主意:等大家說完,他再照說一遍,也就行了。
他們坐成一個圓圈,都臉兒朝裏,把腳放在一處,許多腳指頭象一窩蜜蜂似的,你擠我,我擠你的亂動。“誰先說呢?”小坡問。
沒有人告奮勇。
“看誰的大拇腳指頭最小,誰就先說。”三多——那個福建小兒——建議。
“對了!”仙坡明知自己的腳小,可是急于聽笑話,所以用手遮著腳這樣說。
南星也沒等人家推舉他,就撥著大夥兒的腳指,象老太太挑香蕉似的,檢查起來。結果是兩個馬來小妞的最小,大家都鼓起掌歡迎她們說笑話。
兩小妞的臉蛋更紅了,你看著我,我瞧著你,不知說什麽好,也不知誰應當先說。嘀咕了半天,打算請姐姐先講,可是根本弄不清誰是姐姐,于是又改成兩個一齊說。她們看著地上,手摸弄著腿腕上的镯子,一齊細聲細氣的說:“有一回呀,有一回呀,有一個老虎,”
“不是,不是老虎,是鳄魚!”
“不是鳄魚,是老虎!”
“偏不是老虎,是鳄魚!”
一個非說老虎不行,一個非講鳄魚不可。姐妹倆越說越急,頭上的小髻都擠到一塊,大家只聽到:“老虎,鳄魚,鳄魚,老虎。”
南星鼓起掌來,他覺得這非常好聽。平常人們說笑話,總是又長又複雜,鈎兒彎兒的,老聽不明白。你看她們說的多麽清楚:老虎,鳄魚,沒有別的事兒。好!拚命鼓掌!
仙坡恐怕她們打起來,勸她們一個先說老虎,一個再說鳄魚。她們不聽,非一齊說不可;因爲她們這兩個笑話是一字不差記在心裏的;可是獨自個來說,是無論怎樣也背不上來的。
大家看這個樣兒,真有點不好辦,全舉起手來要說話。及至小坡問他們要說什麽,又將手落下去,全一語不發啦。最後還是小坡提議:叫她們姐妹等一會兒再說,現在先請妹妹仙坡說一個。其實仙坡的笑話,他是久已聽熟的,但是愛妹妹心切,所以把她提出來。大家也不知究竟聽明白沒有,又一齊鼓掌。小印度姑娘不懂得怎樣鼓掌,用手拍著腳心;心中納悶:爲什麽她拍的沒有別人那樣響亮呢?
仙坡很感激大家鼓掌歡迎她,可是聲明:她的嘴很小,恐怕說不好。大家都以爲不成理由,而且南星居然想到:嘴小吃香蕉嗎,倒許吃得不痛快;說笑話嗎,恐怕嘴小比嘴大還好;他自己的嘴很大,然而永遠不會說故事。
仙坡很客氣的答應了他們,大家全屏氣息聲的聽著。她先扭著頭看了看椰樹上琥珀色的半熟椰果,然後撚了撚辮上的紅絨繩兒,又摸了摸腳背上的小黑痣兒。南星以爲這就是說笑話,登時鼓起掌來。小坡有點不高興,用腳指頭夾了南星的胖腿肚子一下,南星趕緊停止了拍掌。
仙坡說了:
“有一回呀,有一只四眼兒虎,”
兩個馬來小妞,兩個印度小兒一齊說了:“虎都是兩只眼睛!”馬來和印度都是出虎的地方,所以他們知道的詳細。仙坡把小嘴一撅,生了氣:“不說了!”
印度小孩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趕緊解說:“你說的是兩只虎,那自然是四個眼的。”
“呸!偏是一只老虎,四個眼睛!”仙坡的態度很強硬。馬來姐妹一齊低聲問:“四個眼睛都長在什麽地方呢?都長在脖子上?”說完,她們都遮嘴,低聲笑了一陣。仙坡回答不出,只好瞪了她們一眼。
三多忽然一時聰明,替仙坡說:“戴眼鏡的老虎便是四眼虎!”
南星不明白話中的奧妙,只覺得糊塗得頗有趣味,又鼓起掌來。
仙坡不言語了。小坡試著想個好聽的故事,替妹妹轉轉臉。不知爲什麽,除了四眼虎這個笑話,什麽也想不起來。
大家請求印度小姑娘說,她也說了個虎的故事,而且只說了一半,把下半截兒忘了。
這時候,大家都想說,可是腦中只有虎,虎,虎,虎,誰也想不出新鮮事兒來。
最後南星自薦,給大家說了一個:“有一回呀,有只四眼虎,還有只六眼虎,還有只——有只——七眼虎。”說到六只眼,他的“以二進”的本事完了,只能一只一只往上加了。一直說到:“還有只十八眼虎,”再也想不起:十八以後還是五十呢,還是十二呢。想不起,便拉倒,于是他就禿頭兒文章,忽然不說了。假如他不是自己給自己鼓掌,誰也想不到他是說完了。
5、還在花園裏
南星的笑話說完,不但沒人鼓掌,而且兩個馬來小妞低聲的批評:她們向來沒聽過這樣糊塗的故事!南星聽見了,雖然沒生氣,心中可有點不歡喜。糊塗人也有點精明勁兒,這點精明是往往在人家說他糊塗的時候發現,南星也是如此。他想了半天,打算說些絕不帶傻氣的話,以證明他不“完全”糊塗;他承認自己有“一點”糊塗。他忽然說:“我坐過火車!”
這句話叫他的身分登時增高了許多,因爲在這一幫小孩中,只他一個人有說這個話的資格。大家自然都看見過火車,可是沒有坐過“看過”和“坐過”是根本不同的;當然不敢出聲,只好聽著南星說:“火車一動,街道,樹木,人馬,房子,電線杆子就全往後面跑。”
這個話更是叫他們聞所未聞,個個張著嘴發楞,不敢信以爲實,也不敢公然反對。
現在南星看出他的身分是何等的優越,心中又覺得有點不安,似乎糊塗慣了,忽然被人欽敬,是很難受的事兒。于是他雙手扯著嘴,弄了個頂可怕,又可笑的鬼臉。
大家此時好象受了南星的魔力,趕快都雙手扯嘴,弄了個鬼臉;而且人人心中覺到,他們的鬼臉沒有南星的那樣可怕又可笑。
到底是小坡膽氣壯,不易屈服,他臉對臉的告訴南星,他不明白爲什麽樹木和電線杆子全往後退。
“你看,”南星此刻也有點懷疑,到底剛才所說的是否正確。可是話已說出去,也不好再改嘴:“你看,比如這是火車,”他撿起小坡的火車來,托在手上:“你們是火車兩旁的人馬樹木,你們全站起來!”
大家依命都站起來。
“看著,”南星說:“這是火車,”火車一走,他往前跑了幾步:“你們就覺著往後退!”他又往前跑了幾步,回過頭來問:“覺得往後退沒有?”
大家一齊搖頭!
南星臉紅了,結結巴巴的說:“來!來!咱們大家當火車,你們看兩旁的樹木房子退不退!”
他們排成兩行,還由南星作火車頭“門!——”了一聲,繞了花園一遭。
“看出東西全往後退沒有?”南星問,其實他自己也沒覺得它們往後退,不過不好意思不這麽問一聲兒。“沒有!沒有!”大家一齊喊。兩個馬來小妞低聲兒說:“我們倒看見樹葉兒動了,可是,或者是因爲有風吧!”說完她們咭咭咕咕的笑了一陣。
“反正我坐過火車!”南星沒話可說,只好這樣找補一句。“他瞎說呢,”兩個馬來小妞偷偷的對仙坡說:“我們坐過牛車,就沒看見東西往後退。”
牛車,火車,都是車,仙坡自然也信南星是造謠言呢。三多想:也許樹木和房子怕火車碰著它們,所以往後躲,這也似乎近于情理;但是他沒敢發表他的意見。看著大家還排著兩行,沒事可作,他說了話:“咱們當兵走隊玩吧!”
大家正想不出主意,樂得的有點事兒作,登時全把手擱在嘴上吹起喇叭來。南星一邊兒吹號,一邊兒把腳鴨擡起老高,噗嚓噗嚓的走。大家也噗嚓噗嚓的在後面跟著。小坡拔起一根三楞草插在腰間,當作劍;又撿起根竹竿騎上,當馬;耀武揚威的作起軍官來。
“不行!不行!站住!”小坡在馬上下命令:“大家都吹喇叭,沒有拿槍當兵的還行嗎?”
全部軍隊都站住,討論誰吹喇叭,誰當後面跟著的兵。
討論的結果:大家全願意吹喇叭,南星說他可以不吹喇叭,但是必須允許他打大鼓。
“我們不能都吹喇叭!”小坡的態度很堅決:“這麽著,先叫小姑娘們吹喇叭,我們在後面跟著當兵。然後我們再吹喇叭,叫她們跟著走,這公道不公道?”
小坡的辦法有兩個優點:尊敬女子和公道。大家當然贊成。于是由仙坡領隊,她們全把手放在嘴上,嘀打嘀打的吹起來。
可是,後面的兵士也全把手放在嘴上吹起來。
“把手放下去!”小坡向他們喊。
他們把手放下去了,可是嘴中依然嘀打嘀打的吹著,而且吹得比前面的樂隊的聲音還大的多。小坡本想懲罰他們中的一個,以示警戒。可是,他細一聽啊,好,他自己也正吹得挺響。
走了一會兒,小坡下命換班。
男的跑到前面來,女的退到後邊去,還是大家一齊出聲,誰也不肯歇著。小坡本來以爲小姑娘們容易約束,誰知現在的小妞兒更講自由平等。
“大家既都願意吹喇叭,”小坡上了馬和大家說:“落得痛痛快快的一齊唱回歌吧!”
唱歌比吹喇叭更痛快了,況且可以省去前後換班的麻煩,大家鼓掌贊成。
“站成一個圓圈,我一舉竹竿就唱。”小坡把竹竿——就是剛才騎著的那匹大馬——舉起,大家唱起來。
有的唱馬來歌,有的唱印度曲,有的唱中國歌,有的唱廣東戲,有的不會唱扯著脖子嚷嚷,南星是只會一句:“門!——”
啊哎吆喝,門!——吆哎啊喝,門!——哎呀,好難聽啦,樹上的鳥兒也嚇飛了,小貓二喜也趕快跑了,街坊四鄰的小狗一齊叫喚起來,他們自己的耳朵差不多也震聾了。
小坡忽然想起:陳媽在樓上睡覺,假如把她吵醒,她一定要對媽媽說他的壞話。他趕緊把竹竿舉起,叫大家停住。他們正唱得高興,那肯停止;一直唱(或者應該說“嚷”)下去,聲兒是越來越高,也越難聽。唱到大家都口幹舌燥,嗓子裏冒煙,才自動的停住。停住之後,南星還補了三四聲“門!——”招得兩個馬來小妞說:設若火車是她們家的,她們一定在火車頭上安起一架大留聲機來,代替汽笛——天下最難聽的東西!
幸而陳媽對睡覺有把握,她始終沒醒;小坡把心放下去一些。
歇了一會兒,大家才彼此互問:“你剛才唱的是什麽?”“你聽我唱的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我唱的是什麽。你唱的我一點也沒聽見!”大家這麽毫不客氣的回答。
大家並不覺得這樣回答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本來嗎,唱歌是要“唱”的,誰管別人聽不聽呢。
又沒事可作了!有的手拍腦門,有的手按心口,有的撩著裙子,有的扯著耳朵,大家想主意。主意本來是很多的,但是一到想的時候,便全不露面兒了。想了半天,大家開始彼此問:“你說,咱們幹什麽好?”
“我們‘打倒’吧?”小坡提議。
“什麽叫‘打倒’呢?”大家一齊擁上前來問。
據小坡的經驗,無論開什麽會,演說的人要打算叫人們給他鼓掌,一定得說兩個字——打倒。無論開什麽會,聽講的人要拍掌,一定是要聽到兩個字——打倒。比如學校裏歡迎校長吧,學生代表一喊打倒,大家便鼓起掌來。比如行結婚禮吧,證婚人一說打倒,便掌聲如雷。這並不是說,他們歡迎校長,而又想把他打出去;他們慶賀人家白頭偕老,又同時要打新郎新婦一頓;這不過是一種要求鼓掌的記號罷了。
不但社會上開會如此,就是小坡的學校內也是如此。三年級的學生喊打倒,二年級的小姑娘也喊打倒,幼稚園的胖小子也喊打倒。先生不到時候不放學,打倒。媽媽作的飯不好吃,打倒。好象他們這一輩子專爲“打倒”來的,除了他們自己,誰都該打倒。最可笑的是,小坡看出來,人人喊打倒,可是沒看見過誰真把誰打倒。更奇怪的是:不真打,人們還真不倒。小坡有點不佩服這群只真嚷嚷,而不真動手的人們。
小坡的計劃是:去搬一只小凳當講台,一個人站在上邊,作爲講演員。他一喊打倒,下面就立起一位,問:你是要打倒我嗎?台上的人一點頭,登時跳下台去,和質問的人痛打一番。講演人戰勝呢,便再上台去喊打倒,再由台下一人向他挑戰。他要是輸了呢,便由戰勝者上台去喊打倒。如此進行,看最後誰能打倒的頂多,誰就算贏了;然後由大家給他一點獎品。
南星沒等說完,已經把拳頭握好,專等把喊打倒的打倒。兩個小印度也先在自己的胸上捶了兩拳,作爲接戰的預備。三多也把暑涼綢褂子脫了,交給妹妹拿著。
兩個馬來小妞兒一聽他們要打架比武,嚇得要哭。仙坡雖然膽子大一些,但是聲明:男和女打不公道。印度小姑娘主張:假如非打不可,那末就三個女的打一個男的,而且女的可以咬男子的耳朵。三多的妹妹沒說什麽,心中盤算:大家要打成一團的時候,她便把哥哥的褂子蓋在頭上,藏在花叢裏面。
南星雖然凶猛非常,可是聽到她們要咬耳朵,心中未免有點發嘀咕:設若他長著七八十來只耳朵呢,咬掉一個半個也原不算什麽。可是一個人只有兩只——他摸了摸耳朵,確是只有一對兒!——萬一全咬下去,腦袋豈不成了禿球!他傻子似的看著小坡,小坡到底有主意:女子不要加入戰團,只要在遠處坐著,給他們拍掌助威。
大家贊成這個辦法。女子坐在一邊,專等鼓掌。小坡搬了一只小矮凳來,怕南星搶他的,登時便跳上去。
小坡的嘴唇剛一動,南星便躥過去了;他以爲小坡一定要說打倒的。誰知小坡並沒那麽說,他真象個講演家似的,手指著天上:“諸位!今天,哥哥到這裏,”(有仙坡在座,他自然要自稱哥哥,雖然他常聽人們演說的時候自稱“兄弟”)“要——打倒!”
“你要打倒我嗎?”下面四位英雄一齊喊。
小坡原是主張一個打一個的,可是一見大家一齊來了,要一定主持原議,未免顯著太不勇敢。于是他大聲喝道:“就是!要打你們一群!”
這一喊不要緊,簡直的象拆了馬蜂窩了,大家全吼了一聲,殺上前來。
兩個小印度腿快,過來便一人拉住小坡一只胳臂。南星上來便摟他的腿。三多掄圓了拳頭,打在自己頭上,把自己打倒。小坡拚命往外抽胳臂,同時兩腳叉開,不叫南星摟住。
仙坡一看三個打一個,太不公平,捋了一把樹葉,往南星背上扔;可是無濟于事,因爲樹葉打人是不疼的。兩個馬來小妞害怕,遮著眼睛由手指縫兒往外看,看得分外清楚。印度小姑娘用手拍腳心,鼓舞他們用力打。三多的妹妹看見哥哥自己打倒了自己,過去騎在他身上,叫他當黃牛。
小坡真有能耐,前掄後扯,左扭右晃,到底把胳臂抽出來。南星是低著頭,專攻腿部,頭上挨了幾拳,也不去管,好象是已把腦袋交給別人了似的。他本來是摟著小坡的腿,可是經過幾次前後移動,也不知是怎回事,摟著的腿變成黑顔色了。好吧,將錯就錯,反正摔誰也是一樣,一使勁,把小印度搬倒了一個。這兩個滾成一團,就手兒也把小坡絆倒。于是四個人全滿地翻滾,誰也說不清那個是自己的手腳,那個是別人的;不管,只顧打;打著誰,誰算倒運;打著自己,也只好算著。
打著打著,南星改變了戰略:用他的胖手指頭鑽人們夾肢窩和大腿根的癢癢肉。大家跟著都采用這個新戰術,哎呀!真癢癢!都倒在地上,笑得眼淚汪汪,也沒法再接著作戰。笑聲剛住,肋骨上又來了個手指頭,只好捧著肚子再笑。剛喘一口氣,腳心上又挨了一戳,機靈的一下子,又笑起來。小姑娘們也看出便宜來,全過來用小手指頭,象一群小毛毛蟲似的,癢癢出出,癢癢出出,在他們的胸窩肋骨上亂串。他們滿地打滾,口中一勁兒央求。
“誰贏了?”三多忽然喊了一聲。
大家都忽然的爬起來,捧著肚子喘氣,剛喘過氣來,大家一齊喊:“我贏了!”
“請仙坡發給獎品!”小坡說。
仙坡和兩個馬來小妞嘀咕了半天,然後她上了小凳手中拿著一塊橘皮,說:
“這裏是一塊黃寶石,當作獎品。我們想,”她看了兩個馬來小妞一眼:“這個獎品應當給三多!”
“爲什麽?沒道理!”他們一齊問。
“因爲:”仙坡不慌不忙的說:“他自己打倒自己,比你們亂打一回的強。他打倒自己以後,還背著妹妹當黃牛,又比你們好。”她轉過臉去對三多說:“這是塊寶石,很嬌嫩的,你可好好的拿著,別碰壞了!”
三多接過寶石,小姑娘們一齊鼓掌。
“不公道!”兩個小印度嚷。
“不明白!”南星喊。
“分給我一半!”小坡向三多說,跟著趕緊把妹妹背起來:“我也愛妹妹,當黃牛,還不分給我一半?”
南星一看,登時爬在地上,叫小印度姑娘騎上他:“也分給我一半!”
兩個小印度慌著忙著把兩個馬來小妞背起來。
三多的妹妹在三多的背上說:“不行了!太晚了!”
“不玩了!”南星的怒氣不小。
“不玩了?可以!得把我們背回家去!”小姑娘們說。
他們一人背著一個小姑娘,和小坡兄妹告辭回家。
6、上學
要是學校裏一年到頭老放假,這一年的光陰要過得多麽快活,多麽迅速;你看,年假一個來月過得有多麽快,還沒玩耍夠呢,又到開學的日子了!不知道先生們爲何這樣愛教書,爲什麽不再放兩三個月的假,難道他們不喜歡玩耍嗎?那怕再放“一”個月呢,不也比現在就上學強嗎?小坡雖然這麽想,可是他並不怕上學。他只怕妹妹哭,怕父親生氣;此外,他什麽也不怕,沒有他不敢作的事兒。開學就開學啵,也跟作別的遊戲一樣,他高高興興的預備起來。由父親的鋪中拿來七八支蟲蝕掉毛,二三年沒賣出去的毛筆。父親那裏不是沒有好筆,但是小坡專愛用落毛的,因爲一邊寫字,一邊摘毛,比較的更熱鬧一些。還拿來一個大銅墨盒,不爲裝墨,是爲收藏隨時撿來的寶貝——粉筆頭,小幹槟榔,棕棗核兒等等。
父親給買來了新教科書,他和妹妹一本一本的先把書中圖畫看了一遍。妹妹說:這些新書不如舊的好,因爲圖畫不那麽多了。小坡歎了口氣說:先生們不懂看畫,只懂看字,又有什麽法兒呢!
東西都預備好了,書袋找不到了。小坡和妹妹翻天搗洞的尋覓,連洗臉盆裏,陳媽的枕頭底下都找到了,沒有!最後他問小貓二喜看見了沒有,二喜喵了一聲,把他領到花園裏,哈哈!原來書袋在花叢裏藏著呢。拿起一看,裏面鼓鼓囊囊的裝著些小棉花團,半個破皮球,還有些零七八碎的;原來二喜沒有地方放這些玩藝兒,借用小坡的書袋作了百寶囊。他告訴了妹妹這件事,他們于是更加喜愛二喜。小坡說:等父親高興的時候,可以請求他給買個新書袋,就把這個舊的送給二喜。妹妹說:簡直的她和二喜一人買個書袋,都去上學也不壞。可是小坡說:學校裏有一對小白老鼠,要是二喜去了恐怕小鼠們有些性命難保!這個問題似乎應該等有工夫時,再詳加討論。
由家裏到學校有十幾分鍾便走到了。學校中是早晨八點鍾上課,哥哥大坡總在七點半前後動身上學。可是小坡到六點半就走,因爲妹妹每天要送他到街口,然後他再把妹妹送回家,然後她再送他到街口,然後他再把妹妹送回來。如此互送七八趟,看見哥哥預備好了,才戀戀不舍的把妹妹交給母親,然後同哥哥一齊上學。
有的時候呢,他和妹妹在附近走一遭,去看南星,三多,和馬來小妞兒們。小坡納悶:爲什麽南星們不和他在一個學校念書;要是大家成天在一塊兒夠多麽好!不行,大家偏偏分頭去上學,只有早晚才能見面,真是件不痛快的事。還更有不可明白的事呢:大家都是學生,可是念的書都不相同,而且上學的方法也不一樣。拿南星說吧,他一月只上一天學。那就是說:每月一號,南星拿著學費去交給先生,以後就不用再去,直等到第二月的一號。聽說南星所入的學校裏,有一位校長,一位教員,一個聽差,和一個學生——就是南星。校長,教員,聽差,和南星都在每月一號到學校來。大家到齊,聽差便去搖鈴,搖得很響。一聽見鈴聲南星便把學費交給校長。聽差又搖鈴,搖得很響;校長便把南星的學費分給先生與聽差。聽差又搖鈴,搖得很響;校長和先生便出去吃飯。他們走後,南星搶過銅鈴來搖,搖得更響;痛痛快快的搖過一陣,便回家去。他第一次入學的時候,拿著第一冊國語教科書,現在上了三年的學,還是拿著第一冊國語。他的父母說:天下再找不出這樣省書錢,省筆墨費的地方,所以始終不許南星改入別的學校。校長和先生呢,也真是熱心教育,始終不肯停。新加坡學校太多,招不來學生,那不是他們的過錯。小坡很想也入南星所在的學校,但是父親不但不允所請,還帶手兒說:南星的父親是糊塗蟲!
兩個馬來小姑娘的上學方法就又不同了:她們的是個馬來學校。她們是每天午前十一點鍾才上學,而且到了學校,見過先生便再回家。聽說:她們的學校裏不是先生教學生,是學生教先生。她們所擔任的課程是“吃飯”到十一點鍾,她們要不到學校去,給先生們出主意吃什麽飯,先生們便無論如何想不出主意來,非一直餓到晚上不可!她們到了學校,見了先生,只要說:“今天是咖唎飯和炒青菜。”說著,向先生一鞠躬。先生趕緊把這個菜單寫在黑板上。等他寫完,她們便再一鞠躬,然後手拉手兒回家去。小坡也頗想入這個學校,因爲他可以教給馬來先生們許多事情。但是父親不知爲何老藐視馬來人,又不准小坡去!
兩個小印度是在英文學校念書。學校裏有中國小孩,印度小孩等等;還有白臉,高鼻子,藍眼珠的美國教員,而且教員都是大姑娘。小坡時時想到:我要是換學校啊,一定先入這個英文學校。那裏有各樣的小孩,多麽好玩;況且有白臉,高鼻子,藍眼珠的教員,而且都是大姑娘!我要是在那裏好好念書,先生一喜愛我,也許她們把仙坡請去當教員;仙坡雖然沒長著藍眼珠,但是她反正是姑娘啊!
兩個小印度上學的方法也很有趣味:他們是上一天學,休息一天的,因爲他們倆交一份兒學費,兩個人倒換著上學。今天哥哥去,明天弟弟去。藍眼珠的先生們認不清他們誰是誰,所以也不知道。到學期考試的時候,哥哥預備英文,弟弟就預備地理,你看這有多麽省事!誰能把一大堆書都記住,就是先生們吧,不也是有的教國語,有的教唱歌嗎?可見一個人不能什麽都會不是?小印度們的辦法真有道理,各人抱著一角兒,又省事,又記得清楚。小坡想:假如他披上他那件紅綢子寶貝,變成印度,再叫妹子把臉塗黑,也頗可以學學小印度們,一對一天的上學。唉!不好辦!父親准不許他們這樣辦!一問父親,父親一定又說:“廣東人上廣東學校,沒有別的可說!”
小坡要是羨慕南星們呀,可是他真可憐三多。三多是完全不上學校,每天在家裏眼著個戴大眼鏡,長胡子,沒有牙的糟老頭子,念讀寫作,一天幹到晚!沒有唱歌,也沒有體操!頂厲害的是:書上連一張圖畫沒有,整篇整本密密匝匝的全是小黑字兒!也就是自己能打倒自己的三多,能忍受這個苦處;換個人哪,早一天喊五百多次“打倒”了!不錯,三多比誰都認識的字多。但是他只認識書本上的字,一換地方,他便抓瞎了。比如你一問他街上的廣告,鋪戶門匾上的字,他便低聲說:“這些字和書本上的不一樣大,不敢說!”可憐的三多!
小坡雖然羨慕別人的學校,可是他並不是不愛他所入的學校。那裏有二百多學生,男女都有。先生也有十來位,都能不看圖就認識字。他們都很愛小坡,小坡也很愛他們。小坡尤其愛他本級的主任先生,因爲這位先生說話聲音宏亮,而且能在講台上站著睡覺。他一睡,小坡便溜出去玩一會兒。他醒來大聲一講書,小坡便再溜進來,絕對的不相沖突。六點半了,上學去!背上書袋,袋中除了紙墨筆硯之外,還塞著那塊紅綢子寶貝,以便隨時變化形象。
拉著妹妹走出家門。
“先去看看南星,好不好?”
“好哇。”
繞過一條街,找到了南星。
“上學嗎,小坡?”南星問。
“可不是。你呢?”
“我?還沒到一號呢。”
“嘔!”小坡心中多麽羨慕南星!“咱們找三多去吧?”“別去啦!三多昨兒沒背上書來,在門口兒罰站,腦袋曬得直流油兒。我偷偷的給他用香蕉葉子作了個帽子,好!被那個糟老頭子看見了,拿起大煙袋,口邦!給了我一下子!你看看,這個大包!”
果然,南星的頭頂上有個大包,顔色介乎青紫之間!“啊!”小坡很爲南星抱不平,想了一會兒,說:“南星,趕明兒咱們都約會好,去把那個糟老頭子打倒,好不好?”“他的煙袋長,長,長著呢!你還沒走近他身前,他把煙袋一掄,口邦!准打在你的頭上!好,我不敢再去!”南星摸著頭上的大包,頗有點“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的神氣。“先去偷他的煙袋呀!”小坡說。
“不行!三多說過:老頭子除了大煙袋,還有個手杖呢!老頭子常念道:沒有手杖不用打算教學!”
“手杖?”仙坡不明白。
“唉,手杖?”南星也不知道什麽是手杖,只是聽三多說慣了,所以老覺得“似乎”看見過這種名叫手杖的東西。——不敢說一定是什麽樣兒。
“什麽是手杖呢?二哥!”仙坡問小坡。
小坡翻了翻眼珠:“大概是個頂厲害的小狗,專咬人們的腿肚子!”
“那真可怕!”仙坡顫著聲兒說。
小坡知道這個老頭子有些不好惹,他只好說些別的:“咱們找小印度去,怎樣?”
“已經上學了,剛才從這兒過去的。”南星回答。“反正他們總有一個在家呀,他們不是一對一天輪著班上學嗎?”小坡問。
“今天他們學校裏開會,有點心,有冰吉淩吃。他們所以全去了。他們說:一個先進去吃,吃完了出來換第二個。這樣來回替換,他們至少要換十來回!可惜,我的臉不黑;不然,我也和他們一塊去了!點心,冰吉淩!哼!”南星此刻對于生命似乎頗抱悲觀。
“冰吉淩!點心!”小坡,仙坡一齊舔著嘴唇說。
待了半天,小坡說:“去看看馬來小姑娘們吧?”“她們也上學了!”南星喪氣頹聲的說,似乎大家一上學,他簡直成了個無依無靠的“小可憐兒”啦。
“也上學啦?這麽早?我不信!”仙坡說。
“真的!我還背了她們一程呢!她們說:有一位先生今天早晨由床上掉下來了,不知道怎麽再上去好,所以來傳集學生們,大家想個好主意。”
“嘔!”仙坡很替這位掉下床來而不知怎麽再上去好的先生發愁。
“把床翻過來,蓋在他身上,就不錯;省得上床下床怪麻煩的,”小坡說,待了一會兒:“可是,那要看是什麽床啦:藤床呢還可以,要是鐵床呢未免有點壓的慌!”
“其實在地板上睡也不壞,可以不要床。”仙坡說。“有這樣的老師,真是好玩!我趕明兒告訴父親,也把我送到馬來學校去念書,”南星說。
“你要去,我也去。可是你得天天背著我上學!”仙坡說。“可以!”南星很高興仙坡這樣重視他。
“好啦,南星,晚上見!我可得上學啦!”小坡說。“早點回來呀!小坡!咱們還得打一回呀!”南星很誠懇的央求。
“一定!”小坡笑了笑,拉著妹妹把她送回家去。到了家門,哥哥已經走了,他忙著扯開大步,跑向學校去。
7、學校裏
到了學校裏,小坡的第一件事是和人家打起來了。假如你們知道小坡打架的宗旨,你們或者不至于說他是好勇鬥狠,不愛和平了。小坡的打架,十回總有九回半是爲維持公道,保護別人呀。尤其是小姑娘們,她們受了別人的欺侮,不去報告先生,總是來找小坡訴苦。小坡雖然還在低年級,可是一見不平的事兒,便勇往直前,不管敵人的胳臂比電線杆子還粗,也不管敵人的腿是鐵打的還是銅鑄的。打!沒有別的可說!人們仗著胳臂粗,身量大,去欺侮人,好,跟他們拚命!
小坡到拚命的時候,確也十分厲害。雙手齊掄,使敵人注意上部,其實目的是用腦袋撞敵人的肚子。自然哪,十回不見得有三四回恰好撞上;但是,設若撞上呀,哈!敵人在三天之內不用打算舒舒服服的吃香蕉了!
小坡的頭是何等堅硬!你們還記得:他和媽媽上市買東西去,不是他永遠把筐子,不論多麽沉重,頂在頭上嗎?再說,閑著沒事兒的時候,他還貼著牆根,兩腳朝天,用腦袋站著,一站就是十來分鍾。有經過這樣訓練的腦袋,再加以全身力量作後盾,不要說撞人呀,就是碰在老山羊頭上,也得叫山羊害三天頭疼!據被撞過的人說只要小坡的腦門觸上你的肚皮,得啦,你的肚皮便立刻貼在脊梁骨上去,不好受!
小坡對于比自己身量矮,力氣弱的呢,根本不屑于這麽費“腦力”——腦袋的力量,他只要手拍腦門然後一指敵人的肚子,敵人便沒有別的辦法,只好認罪賠情。對于“個子”力氣差不多與小坡相等的,他也輕易不用腦袋;用拳頭打勝豈不更光榮,也顯著不占便宜啊。到底是小坡,什麽事都講公道!
還有一類小孩呢,好欺侮人,又不敢名正言順的幹,偷偷摸摸的占小便宜兒;被人指出過錯來,不肯認罰;聽人家跟他挑戰,便趕緊抹著淚去見老師。小坡永遠不跟這樣的小鬼兒宣戰,只是看見他們正在欺侮人的時候,過去就是一拳,打完再說。被打的當然去告訴先生,先生當然懲罰小坡。小坡一聲不出,低頭領受先生的罰辦。他心裏說:反正那一拳打得不輕!至少叫你三天之內不敢再欺侮人!
“操場的樹後面見!”是正式挑戰的口號。
這個口號包括著許多意思:操場東邊有一排密匝匝的小山丹樹,剪得整整齊齊的,有三尺多高。這排紅花綠葉的短牆以後,還有塊空地。有幾株大樹把這塊地遮得綠蔭蔭的,又涼爽,又隱僻,正好作爲戰場。到這兒來比武的,目的在見個勝負,事前事後都不准去報告先生們的。打完了的時候,勝家便說:“完了,對不起呀!”敗將也隨著說:“完了,對不起呀!”假如不分勝負,同時倒在地上,便喊個一,二,三,一齊說:“完了,對不起呀!”這樣說,雖是打了架,而根本不傷和氣。所以小坡雖常常照顧這塊地方,可是並沒和誰結下仇恨。
現在我們應當低點聲兒說了!小坡,這樣可愛的一個小孩兒,原來也有時候受賄賂,替人家打架。
“小坡,替我和王牛兒打一回吧!他管我父親叫大洋狗!”一個小魔鬼手裏握著五張香煙畫兒。“打倒王牛兒,這全是你的,保管全是新的!”
小坡一勁兒搖頭,可是眼睛盯著小魔鬼的手。
小魔鬼遞過一張來。
小坡遲疑了一會兒,接過來了,舍不得再交還回去,果然是骨力硬整,嶄新的香煙畫!
“你先拿著那張,打贏了之後再給這四張!”小魔鬼張開手,不錯,還有四張,看著特別的可愛。
“輸贏總得給我?”小坡的靈魂已經被小魔鬼買了去!“打輸了哇?吹!打贏了?給!你常打勝仗,是不是?”小魔鬼的話說得甜美而帶力量。
“好了,什麽時候?”小坡完全降服了。
“下了第二堂,操場後面。”
“好吧,那兒見!”小坡把畫兒鄭重的收好,心中十分得意。
時間到了,大家來到大樹底下。
打!哎呀,自己的腦袋沒有熱力貫著,一撞就撞了個空。拳頭也只在空氣中瞎掄,打不著人。敵的拳頭雨點般打來,打在身上分外的疼。而且好象拳拳打在小坡的良心上了!只覺得疼,鼓不起勇氣來!心中越慚愧,手腳越發慌。每拳打在身上都似乎是說:要人家的洋畫,不要臉!哪!…結果,被人家打倒在地!王牛兒得意揚揚的說:“完了,對不起呀!”小坡含羞帶愧的說:“完了,對不起呀!”
呸!呸!呸!——小魔鬼的聲音!
以後再也不這樣幹了,多麽丟臉!爲爭公道的時候,打得多麽有力氣,打輸打贏都是光榮的;爲幾張香煙畫打的時候,頭和豆腐一樣軟,而且心裏何等的難過!況且事後一打聽,原來是小魔鬼先說:王牛兒的姐姐長得象只小老鼠,王牛兒才反口說他父親象大洋狗。
“小坡!”後來又有一個小魔鬼捧著一把各色的花蛤殼:“你和李三羊打,”
小坡沒等他說完,手遮著眼睛就跑開了。
我們往回說吧。小坡進了校門正問看門的老印度,在新年的時候吃了什麽好東西,聽了什麽好笑話。背後來了個小妞兒,拉了他一把。回頭一看,原來是同班的小英。她滿臉是淚,連腦門上都是淚珠,不曉得她怎麽會叫眼淚往上流。“怎麽了?小英!”
小英還是不住的抽搭,嘴唇張了幾次,吃進去許多大鹹淚珠,可是說不出話來。
“怎麽了,小英;別哭,吃多了眼淚可就吃不下飯去了!”小坡常見妹妹仙坡鬧脾氣哭喊的時候,便吃不下飯去,所以知道吃眼淚是有礙于飲食的。
小英果然停住哭聲,似乎是怕吃不了飯。她委委屈屈的說:“他打我!”
“誰?”小坡問,心中很替小英難過。
“張禿子!打我這兒!”小英的手在空中隨便指了一指。
小坡看了看小英的身上,並沒有被打的痕迹。或者張禿子打人是不留痕迹的,也未可知。反正小英的眼淚是真的,一定是受了委屈。
“他還搶去一只小船,張禿子!”小英說。
小坡有點發糊塗:還是那只小船叫張禿子呢?還是張禿子搶去小船?
“小船?”他問。
“紙折的小船,張禿子!”
小坡決定了:這一定是張禿子(人),搶去張禿子(小船)。
“你去告訴了先生沒有?”
“沒有!”這時小英的淚已幹了,可是用小指頭在眼睛上抹了兩個黑圈。
“好啦,小英,我去找張禿子把小船要回來。”小坡說著,撩起老印度的裙子給小英擦了擦臉。老印度因爲開學,剛換上一條新裙子,瞪了小坡一眼。
“要回小船還不行!”小英說。
“怎麽?”
“你得打他!他打了我這兒,張禿子!”小英的手指又在空中指了一指。
“小英,他要是認錯兒,就不用打他了。”小坡的態度很和平。
“非打他不可!張禿子!”
小姑娘們真不好惹!小坡還記得:有一回妹妹仙坡說,拉車的老牛故意瞪了她一眼,非叫他去打牛不可。你說,萬一老牛真有意打架,還有小坡的好處嗎?經過長時間的辯論,不行,妹妹是“一把兒死拿”一點兒不退步。最後小坡急中生智,在石板上畫了只老牛,叫妹妹自己去打,算是把這鬥牛的危險躲過去了。
“好啦,小英,咱們先上教室去吧。”
小英和小坡剛進了講堂,迎面正好遇見張禿子。張禿子一看小坡拉著小英的手,早明白了其中的故典兒,沒等小坡開口,他便說了:
“操場的樹後面見哪,小坡!”
“什麽時候?”小坡問。
“現在就走!你敢不敢?”張禿子的話有些刺耳。“你先去,等我把衣裳脫了。”小坡穿著雪白的新制服,不敢弄髒。脫了上身,挂在椅子上,然後從書袋中掏出紅綢寶貝,圍在腰間,既壯威風,又省得髒了褲子。
“小英,你看我一圍上這個寶貝,立刻就比張禿子還高了許多,是不是?”
“真的!”小英一看小坡預備到戰場去,拍著兩只小手,連話也說不出了。
大樹底下,除張禿子與小坡之外,還有幾個參觀的,都穿著新制服,坐在地上看熱鬧。
由樹葉透進的陽光,斑斑點點射在張禿子的禿頭上,好象個帶斑點的倭瓜,黃臘臘兒的帶著些綠影兒。張禿子雖然頭發不多,力氣可是不小。論他的身量,也比小坡高好些;胳臂腿兒也全筋是筋,骨是骨的,有把子笨勁。
可是小坡一點沒把這個倭瓜腦袋的混小子放在心裏。他手插在腰間,說:
“張禿子,趕快把小英的小船交回去!再待一會兒,可就太晚了!”
張禿子把那只小紙船放在樹根下的青苔上,然後緊了緊褲帶,又摸了摸禿腦袋,又咽了口氣,又舔了舔嘴唇,又指了指青苔上的小紙船,又看了看旁邊坐著的參觀者,又捏了捏鼻子,這才說:
“打呀!不用費話,你打勝,小船是小英的;你打敗,小船歸我啦!”
張禿子不但態度強橫,對于作戰也似乎很有把握。把腳一跺,禿頭一晃,吼了一聲,就撲上來了。
一看來得厲害,小坡算計好,非用腦袋不足以取勝。他架開敵人的雙手,由尾巴骨起,直至頭頂,聯成一氣,照著張禿子的肚子頂了去。張禿子也是久經大敵的手兒,早知小坡的“撞羊頭”馳名遠近,他趕快一吸氣,把肚子縮回,跟著便向旁邊一偏身,把小坡的頭讓過去。
小坡每逢一用腦袋,便只用眼睛看著敵人腳步移動,把脖子,脊梁一概犧牲。他見張禿子的腳挪到旁邊去了,心中說:“好,捶咱脊背!”果然,口邦當口邦當口邦,背上著了拳,胸中和口腔裏還似乎有些回響。張禿子打人有這樣好處:捶人的時候老有聲有韻的,口邦當口邦當口邦,五聲一頓,不多不少,怪有意思的。
小坡趕快往後退,拉好了尺寸,兩手虛晃,頭又頂上前去。喝!張禿子的腳又挪開了,頭又撞著了空氣!口邦當口邦當口邦,背上又挨了五拳。哎呀,脖子上也口邦當開了。只好低著頭聽響兒,一擡頭非叫敵人兜著脖子打倒不可。得換些招數了:不往後退,往前死攻,抱住張禿子的腿,給他個短距離的碎撞。好容易得著敵人的胖腿,自己的背上不知口邦當了多少次了,犧牲不小!不管,自要抱住他的腿,就有辦法了。唉!還是不好,距離太近,撞不上勁來,而背上的口邦當口邦當口邦更響亮了。
“小坡要完!小坡要完!”參觀人這樣亂說。
小坡有點發急了!
急中生智,忽然放了張禿子的腿“急溜的”一下,往敵人背後轉去。張禿子正揚著頭兒捶得有趣,忽然捶空一拳,一低頭,唉!小坡沒有了。忙著轉身,身兒剛轉好,口邦!肚子好象撞在個大皮球上,可是比皮球還硬一些。“啊!小坡的腦袋!”想起小坡的腦袋來,心中當時失了主心骨兒。兩手不往前掄,擱在頭上,好象要想什麽哲學問題。肚子完全鼓出去,似乎說:來,再撞,果然,口邦!我要倒下,他心裏想。果然,不幸而言中,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腳不觸地,向後飛去,耳旁忽忽的頗有風聲。咯喳!禿腦瓜紮進山丹樹葉裏面去了。“完了,對不起呀!”小坡一手摸著腦門,一手搓著脖子說。
“完了,對不起呀!”張禿子的嘴在一朵大紅山丹花下面說。
參觀的過來,把張禿子從樹葉裏拉出來。張禿子捧著肚子說:“可惜,這些山丹花不很香,不很香!”
小坡從樹根下撿起那只小船,繞過山丹樹,到操場來找小英。她正在矮樹旁邊等著呢。
“喲!小坡!小坡!我都聽見了!你口邦口邦口邦的打張禿子,真解恨!解恨!”小英跺著腳說。
“這是你的小船,小英。好好的拿著,別再叫別人搶去!”他把小船交給小英,心裏說:“口邦口邦口邦的打張禿子,那敢情好!打張禿子,我脊背上可直發燒!”
“可是有一樣,張禿子以後也許不敢再欺侮小姑娘了!”小坡自言自語的往教室裏走。“你捶的痛快呀,我頂得也不含糊!”
8、逃學
先生正教算術,一手提著教鞭,一手捏著粉筆,很快的在黑板上畫了兩個“7”然後嗽了一聲,用教鞭連敲黑板,大聲喊道:
“小英!七七是多少?說!”
小英立起來,兩腿似乎要打嘀溜轉,低頭看桌上放著的小紙船,半天沒言語。
“說!”先生又打了個霹雳。
小英眼睛慢慢往左右了,希望同學們給她打個手勢;大家全低著頭似乎想什麽重大的問題。
“說!”先生的教鞭在桌上拍拍連敲。
張禿子在背後低聲的說:“七七是兩個七。”
小英還是低著頭,說:“七七是兩個七。”
“什麽?”先生好似沒有聽見。
“七七是兩個七。”小英說,說完,腿一軟,便坐下了。坐下又補了一句:“張禿子說的!”
“啊?張禿子?”先生正想不起怎麽辦好,聽說張禿子,也就登時想起張禿子來了,于是:“張禿子!七七是多少!說!快說!”
“不用問我,最討厭‘7’的模樣,一橫一拐的不象個東西!”張禿子理直氣壯的說。
先生看了看黑板上的“7”果然是不十分體面。小坡給張禿子拍掌,拍得很響。
“誰拍掌呢?誰?”先生瞪著眼,教鞭連敲桌子。
大家都愛小坡,沒有人給他泄漏。可是小坡自己站起來了:“我鼓掌來著。先——!”他向來不叫“先生”只是把“先”字拉長一點。
“你?爲什麽?”先生喊。
“‘7’是真不好看嗎!‘8’字有多麽美:又象一對小環,又象一個小葫蘆,又象兩個小糖球黏到了一塊兒。”小坡還沒說完,大家齊喊:“我們愛吃糖球!”
“七七是多少,我問你!”先生用力過猛,把教鞭敲斷了一節兒。
“沒告訴你嗎,先——!‘7’字不順眼,說不上來。二八一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
“我問你七七是多少,誰叫你說八!”先生一著急,捏起個粉筆頭兒,扔在嘴裏,咬了咬,吃下去了。吃完粉筆頭,賭氣子坐在講桌上,不住的叨唠:“不教了!不教了!氣死!氣死!”
“二八一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小坡繼續著念。大家唏裏嘩啦,一齊在石板上畫“8”
小坡畫了個大“8”然後把石板橫過來,給大家看:“對了,‘8’字橫著看,還可以當眼鏡兒。”
大家忙著全把石板橫過來,舉在面前“真象眼鏡!”“戴上眼鏡更看不真了!”張禿子把畫著“8”的石板放在鼻子前面。
“‘9’也很好玩,一翻兒就變成‘6’。”小坡在石板上畫了個“9”然後把石板倒拿:“變!是‘6’不是?”大家全趕快畫“9”趕快翻石板,一聲呐喊:“變!”有幾個太慌了,把石板嘩嚓嚓摔在桌子上。
先生沒有管他們,立起來,又吃了一個粉筆頭。嘴兒動著,背靠黑板,慢慢的睡去。
大家一看,全站起來,把眼閉上。有的居然站著睡去,有的閉著眼慢慢坐下,趴在桌上睡。張禿子不肯睡。依舊睜著眼睛,可是忽然很響的打起呼來。
小坡站了一會兒,輕手蹑腳的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叨唠:
“大家愛‘8’,你偏問‘7’,不知好歹!找你媽去,叫她打你一頓!”
小坡本來是很愛先生的,可是他們的意見老不相合;他愛“8”先生偏問“7”;他要唱歌,先生偏教國語。誰也沒法兒給他們調停調停,真糟!
走到校外,小坡把這算術問題完全忘掉。心中算計著,幹什麽去好呢。想不出主意來,好吧,順著大街走吧,走到那兒算那兒。
一邊走,一邊手腳“不識閑兒”地上有什麽果子皮,爛紙,全象踢足球似的踢到水溝裏去!恐怕叫小腳兒老太太踩上,跌個腳朝天。有的時候也試用腳指夾地上的小泥塊什麽的。近來腳指練得頗靈動;可惜腳指太短了一些,不然頗可以用腳拿筷子吃飯。洋貨店門外挂著的皮球也十分可愛,用手杵了一下,球兒左右擺動了半天,很象學校大鍾的鍾擺。假如把皮球當鍾擺多麽好,隨時拿下來踢一回,踢完再挂上去,豈不是“一搭兩用”嗎。鍾裏爲什麽要擺呢?不明白!不用問先生去,一問他鍾擺是幹什麽的,他一定說:七七是多少?哎呀,還有小乒乓球,洋娃娃,口琴兒等等!可惜都在玻璃櫃裏,不能摸一摸;只好趴在玻璃蓋兒上看著,嘴中叨唠:有錢的時候,買這個口琴!不,還是乒乓球好,沒事兒和妹妹打一回,准把妹妹贏了;可是也不要贏太多了,妹妹臉皮兒薄,輸多了就哭。還是長大了開個洋貨店吧!什麽東西都有:小球兒,各種的小球兒;口琴兒,一大堆;粉筆,各種顔色的;油條,炸得又焦又長;可是全不賣,自己和妹妹整天拿著玩,這夠多麽有趣;也許把南星找來一塊兒玩耍;南星啊,一定光吃油條,不幹別的!
旁邊的雞鴨店挂著許多板鴨,小燒豬,臘腸兒,唉,不要去摸,把燒豬摸髒了,人家還怎麽吃!“小坡到處講公德,是不是?”他自己問自己。“公德兩個字怎麽寫來著?”…“又忘了!”…“想起來了!”…“哼,又忘了!”
慢慢的走到大馬路。有一家茶葉鋪是小坡最喜愛的。小徒弟們在櫃台前挑撿茶葉,東一拱籮,西一竹簍,清香的非常好聞。玻璃櫃中的茶葉筒兒也很美麗,方的,圓的,六棱兒的,都貼著很花俏的紙,紙上還畫著花兒和小人什麽的。小坡每逢走到這裏,一定至少要站十來分鍾。
這個還有點奇怪的地方,每逢看見這個茶葉店,便想起:啊,哥哥大坡一定是在這裏被媽媽撿去的!這條大街處處有水溝,不知道爲何只有此處象是撿哥哥的地方。他往水溝裏看了看,也許又有個小孩在那裏躺著。沒有,可是有個小青蛙,團著身兒不知幹什麽玩呢。“啊,大概哥哥也是小青蛙變的!小蛙,上這兒來,我帶你看媽媽去!”小坡蹲在溝邊上向小蛙點頭。來了一股清水,把小青蛙沖走了,可惜!
咚,咚,咚,咚,由遠處來了一陣鼓聲。啊!不是娶新娘,便是送殡的!頂好是送殡的,那才熱鬧!小坡伸著脖子往遠處看,心中噗咚噗咚的直跳,唯恐不是送葬的。而且就是出殡,也還不行;因爲送殡的有時完全用汽車,忽——,一展眼兒就跑過去,有什麽好看!小坡要看的是前有旗傘執事,後有大家用白布條拉著的汽車,那才有意思。況且沒有旗傘的出殡的,人們全哭得紅眼媽似的,看著怪難過。有旗傘執事在街上慢慢走的呢,人人嘻皮笑臉的,好似天下最可樂的事就是把死人擡著滿街走。那才有意思!
“哎呀,好天爺!千萬來個有旗傘執事的!”小坡還伸著脖子,心中這樣禱告。
咚,咚,咚,咚,不是一班樂隊呀,還有“七擦”“七擦”的中國吹鼓手呢!這半天還不過來,一定是慢慢走的!
等不得了,往前迎上去。小坡瘋了似的,撒腿就跑,一氣跑出很遠。
可了不得,看,那個大開路鬼喲!一丈多高,血紅的大臉,眼珠兒有肉包子大小,還會亂動!大黑胡子,金甲紅袍,腳上還帶著小輪子!一幫小孩子全穿著綠綢衣褲,頭戴蛤殼形的草帽,拉著這位會出風頭,而不會走路的開路鬼。小坡看著這群孩子,他嘴裏直出水,哈!我也去拉著那個大鬼,多麽有趣喲!
開路鬼後面,一排極瘦極髒的人們,都扛著大紙燈,燈上罩著一層黃麻。小坡很替這群瘦人難過,看那個瘦老頭子,眼看著就被大燈給壓倒了!
這群瘦燈鬼後面是一輛汽車,上面坐著幾個人,有的吹唢呐,有的打銅鑼,有的打鼓。吹唢呐的,腮梆兒凸起,象個油光光的葫蘆。打鑼的把身子探在車外,一邊笑,一邊當當的連敲,非常得意。小坡恨不得一下子跳上車去,當當的打一陣銅鑼!
汽車後面又是一大群人,一人扛著一塊綢子,有的淺粉,有的淡黃,有的深藍,有的蔥心兒綠,上面都安著金字,或是黑絨剪的字。還有一些長白綢子條,上面的字更多。小坡想不出這都是幹什麽的,而且一點“看頭兒”也沒有。把大塊很好的綢子滿街上擺著,糟蹋東西!拿幾塊黑板寫上幾個“7”或是畫上兩只小兔,豈不比這個省錢!小坡替人家想主意。也別說,大概這許是綢緞店的廣告隊?對了,電影院,香煙莊都時常找些人,背著廣告滿街走,難道不許人家綢緞鋪也這麽辦嗎!小坡你糊塗!小坡頗後悔他的黑板代替綢子的計劃。
啊,好了!綢子隊過去了!又是一車奏樂的,全是印度人。他們是一律白衣白裙,身上斜披大紅帶,帶子上有些繡金的中國字。小坡認不清那是什麽字,過去問老印度。老印度搖頭,大概也不認識。
“不認識字,你們倒是吹喇叭呀!”小坡說。
印度們不理他,只抱著洋喇叭洋號,仰頭看著天。
汽車後面有一個打白旗的,襟上帶著一朵花兒,一個小紅緞條,小坡不知道這個人又是幹什麽的。只見他每一舉旗的時候,前面的綢子隊便把綢子扛得直溜一點,好象大家的眼睛全往後了著他似的。有的時候,他還罵街,罵得很花哨,前面的綢子隊也不敢還言。小坡心裏說,這個人一定是綢緞莊的老板,不然,他怎麽這樣威風呢。
後面又是一輛沒篷的汽車,車裏坐著個老和尚,閉著眼一動也不動。小坡心裏說:“這必定是那位死人了!”繼而一看,這位老和尚的手兒一擡,往嘴送了一牙橘子。小坡明白了,這不是死人,不過裝死罷了。他走過去把住車沿,問:“橘子酸不酸呀?”老和尚依然一動也不動。小坡沒留神,車前面原來還有兩個小和尚呢。他們都是光頭未戴帽,腦袋曬得花花的流油。他們手打問心,齊聲“呸”了小坡一口。小坡瞪了他一眼,說:
“操場後面見!”
小和尚們不懂,依舊打著問心,腦袋上花花的往下流油。這輛後邊,還有一車和尚,都戴黑僧帽,穿著藍法衣,可是法衣上有許多口袋,和洋服一樣。他們都嘟囔著,好象是背書。小坡想出來了:前面的老和尚一定是先生,閉著眼聽他們背書。不知道背錯了挨打不挨?
這車背書的和尚後面,又有一輛大汽車,拉著一大堆芭蕉扇兒,和幾桶冰水,還有些大小紙包,大概是點心之類。兩個戴著比雨傘還大的草帽的,挑著水桶,到車旁來灌水,然後挑去給人們喝。小坡過去,欠著腳看了看車中的東西。“喝!還有那麽些瓶子擰檬水呢!”
“拿一把!”駛車的說。
小坡看前後沒人,當然這是對他說了,于是拿了一把芭蕉扇,遮著腦袋。還跟著車走,兩個挑水的又回來灌水,小坡搭讪著喝了碗冰水,他們也沒向他要錢。哼,舒服多了,冰水喝了,頭上還有芭蕉扇遮去陽光,這倒不壞!天天遇見送葬的,豈不天天可以白喝冰水?哼!也許來瓶檸檬水呢!還跟著車走,希望駛車的再說:“拿一把!”豈不可以再拿一把芭蕉扇,給妹妹拿回去。可是駛車的不再言語了。後面咚咚的打起鼓來,不得已,只好退到路旁,去看後面還有什麽好玩的事兒。
喝!又是一車印度,全是白衣,紅裙,大花包頭。不得了,還有一車呢;不得了,還有一車呢!三車印度一齊吹打起來,可是你吹你的,我打我的,誰也不管誰,很熱鬧,真的;但是無論如何不象音樂。
小坡過去,乘著打鼓的沒留神,用拳頭捶了鼓皮一下,捶得很響。打鼓的印度也不管,因爲三隊齊吹,誰也聽不出錯兒來。小坡細一看,哈!有兩個印度只舉著喇叭,在嘴上比畫著,可是不吹。小坡過去戳了他們的腳心一下,兩人機靈的一下子,全趕快吹起來。小坡很得意,這一戳會這麽有靈驗。
三車印度之後,有兩排穿黃綢衣褲的小孩,一人拿著個紙人兒。紙人的衣裳很漂亮,可惜臉上太白,而且腦袋全左右前後亂轉。小坡也試著轉,哼,怎麽也把臉轉不到後面去;用手使力搬著,也不行!算了吧,把臉轉到後面去,萬一轉不回來,走路的時候可有點麻煩!
紙人隊後面,更有趣了,一群小孩頭上套著大鬼臉,一路亂跳!有一個跳著跳著,沒留神,踩上一塊香蕉皮,大爬虎似的倒在地上,把鬼臉的鼻子摔下一塊去。哎,戴鬼臉到底有好處,省得摔自己的鼻子!
又是輛大汽車,上邊紮起一座松亭。亭上挂滿了花圈,有的用鮮花作的,有的用紙花作的。小坡納悶:這些圈兒是幹什麽的呢?花圈中間,有一張大像片,是個烏漆巴黑的癟嘴老太太。小坡又不明白了:這張像片和出葬有什麽關系呢?擺出來叫大家看?一點不好看哪!不明白,死人的事兒反正與活人不同,不用管,看著吧!
啊哈!更有趣了!七八十,至少七八十人,都是黑衣黑褲,光著腳。一人手中一條白布帶,拉著一輛老大老大的汽車。一個老印度駛車,可是這群人假裝往前拉。小坡笑起來了:假如老印度一犯壞主意,往前忽然一趕車,這群黑衣人豈不一串跌下去,正象那天我們開火車玩,跌在花園中一樣?那多麽有趣!小坡跺著腳,向老印度打手勢,低聲而懇切的說:“開呀!往前開呀!”老印度偏不使勁開。“這個老黑鳥!糊塗!不懂得事!”
車上紮著一座彩亭,亭中放著一個長方的東西,蓋著紅綢子,看不出到底是什麽。亭上還站著一對小孩,穿著彩衣,可是光著頭,曬得已經半死了。小坡心裏說:大概這兩個小孩就是死人,雖然還沒死,可是等走到野外,也就差不多了!多麽可憐!
車後面有四五個穿麻衣,麻帽,麻鞋的,全假裝往前推著汽車。他們全低著頭,可是確是彼此談笑著,好象這樣推車走很好玩似的。他們的麻衣和林老板的夏布大衫一樣長,可是裏邊都是白帆布洋服。有一個年紀青的,還系著根紅領帶,從麻衣的圓大領上露出來。
這群人後面,汽車馬車可多了!一輛跟著一輛,一輛跟著一輛,簡直的沒有完啦!車中都坐著大姑娘,小媳婦,老太太,小妞兒,有的穿麻衣,有的穿西裝,有的梳高髻,有的剪著發,有的紅著眼圈,有的說說笑笑,有的吸著香煙,有的吃著瓜子,小妞兒是一律吃著洋糖,水果,路上都扔滿了果皮!喝!好不熱鬧!
小坡跟著走,忽然跑到前面看印度吹喇叭,忽然跑到後邊看小孩兒們跳鬼。越看越愛看,簡直的舍不得回學校了!回去吧?再看一會兒!該回去了?可是老印度又奏起樂來!
走著走著,心中一動!快到小坡了!哎呀,萬一叫父親看見,那還了得!父親一定在國貨店門外看熱鬧,一定!快往回跑吧!等等,等他們都走過去“再向後轉走!”拿著芭蕉扇立在路旁,等一隊一隊都走過去,他才一步一回頭的往回走。
“到底沒看見死人在那兒裝著!”他低著頭想:“不能藏在樂隊的車上!也不是那個老和尚!在那兒呢?也許藏在開路大鬼的身裏?說不清!”
“無論怎樣吧,出殡的比什麽都熱鬧好玩。回家找南星們去,跟他們作出殡玩,真不錯!”
9、海岸上
設若有人說,小坡是個逃學鬼兒,我便替小坡不答應他!什麽?逃學鬼兒?哼,你以爲小坡不懂得用功嗎?小坡每逢到考試的時候,總考得很好咧!再說,就是他逃學的時候,他也沒作壞事呀!就拿他看殡說吧,他往學校走的時候,便作了件別個小孩子不肯作的好事。那是這麽一檔子事:他不是正順著大馬路走嗎,唉,一眼看見個老太太,提著一筐子東西,累得滿頭是汗,籲籲帶喘。小坡一看,登時走過去,沒說什麽,搶過筐子便頂在頭上了。
“在那兒住哇,老太太?”
老太太一看小坡的樣兒,便知道他是個善心的孩子,喘著說:
“廣東學校旁邊。”
“好啦,跟著我走吧,老太太!”小坡頂著筐子,不用手扶,專憑脖子的微動,保持筐子的平穩。兩腳吧唧吧唧的慢慢走,因爲老太太走道兒吃力,所以他不敢快走。
把老太太領到家門口——正在學校的旁邊,——小坡把筐子拿下來,交給老太太。
“我怎麽謝謝你呢?”老太太心中很不過意:“給你兩個銅子買糖吃?還是給你一包瓜子兒?”老太太的筐中有好幾包瓜子。
小坡手,腳,腦袋一齊搖,表示決定不要。老太太是很愛他,非給他點東西不可。
“這麽辦吧,老太太!”小坡想了一會兒,說:“不用給我東西,趕明兒我不留心把衣裳弄髒了的時候,我來請你給收拾收拾,省得回家招媽媽生氣,好不好?你要是上街買東西,看見了我,便叫我一聲,我好替你拿著筐子。我叫小坡,是媽媽由小坡的電線杆旁邊撿來的。妹妹叫仙坡,是白胡子老仙送給媽媽的。南星很有力量,張禿子也很厲害,可是他們都怕我的腦袋!”小坡拍了拍腦門:“媽媽說,我的頭能頂一千多斤!我的腦袋不怕別的,就怕三多家中糟老頭子的大煙袋鍋子!南星頭上還腫著呢!”
“哎!哎!夠了!夠了!”老太太笑著說:“我的記性不好,記不住這麽些事。”
“不認識南星?老太太!”小坡問。
老太太搖了搖頭,然後說:“你叫小坡,是不是?好,我記住了。你去吧,小坡,謝謝你!”
小坡向老太太鞠躬,過于慌了,腦袋差點碰在牆上。
“老太太不認識南星,真奇怪!”小坡向學校裏走。
到了學校,先生正教國語教科書的一課——輪船。
看見小坡進來,先生假裝沒看見他。等他坐好,先生才問:
“小坡,上那兒啦?”
“幫著老太太拿東西來著,她怪可憐的,拿著滿滿的一筐子東西!她要給我一包瓜子兒,我也沒要!”
“你不愛吃瓜子,爲什麽不給我帶來?”張禿子說。“少說話,張禿子!”先生喊。
“壞禿子!張禿子!”小英還懷恨著張禿子呢。
“不准出聲,小英!”先生喊,教鞭連敲講桌。“聽著先生一個人嚷!”大家一齊說。
“氣死!哎呀,氣死!”先生不住搖頭,又吃了個粉筆頭兒。吃完,似乎又要睡去。
“小英,先生講什麽呢?”小坡問。
“輪船。張禿子!”小英始終沒忘了張禿子。
“輪船在那兒呢?”小坡問。
“書上呢。張禿子!”
小坡忙掀開書本,哎!只有一片黑字兒,連個輪船圖也沒有。他心裏說,講輪船不到碼頭去看,真有點傻!“先——!我到碼頭上看看輪船去吧!”小坡向先生要求。“先生——!我也去!”張禿子說。
“我也跟小坡去!不許張禿子去!”小英說。
“先生——!你帶我們大家去吧!”大家一齊喊。先生不住的搖頭:“氣死!氣死!”
“海岸上好玩呀,先——!”小坡央告。
“氣死!”先生差不多要哭了。
“先生,那裏輪船很多呀!走哇!先生!”大家一齊央告。“不准張禿子去呀,先生!”小英說。
“下午習字課不上了,誰愛看輪船去誰去!哎呀,氣死!現在好好的聽講!”先生說。
大家看先生這樣和善,允許他們到海岸去,立刻全一聲不發,安心聽講。
你們看小坡!喝!眉毛擰在一塊兒,眼睛盯著書本,象兩把小錐子,似乎要把教科書鑽兩個窟窿。鼻子也抽抽著一塊,好象鈔票上的花紋。嘴兒並得很嚴,上下牙咬著動,腮上微微的隨著動。兩耳好似挂著條橡皮筒兒,專接受先生的話,不聽別的。一手按著書角,一手不知不覺的有時在鼻下搓一陣,有時往下撕幾根眉毛,有時在空中寫個字。兩腳的十指在地上抓住,好象唯恐地板跑了似的。喝!可了不得!這樣一用心,好象在頭的旁邊又長出個新腦袋來。舊頭中的南星,三多,送殡,等等事故兒,在新頭中全沒有地位;新頭中只有字,畫,書。沒有別的。這個新頭一出來,心中便咚咚的跳:唯恐聽不清先生的話,唯恐記不牢書上的字。這樣提心吊膽的,直到聽見下堂的鈴聲,這個新頭才口邦的一下,和舊頭聯成一氣,然後跳著到操場去玩耍。
下課回家吃飯。吃完,趕快又跑回學校來,腮上還挂著一個白米粒兒。同學們還都沒回來,他自己找先生去:“先——,我到碼頭看輪船去了!”
“去吧,小坡!早點回來,別誤了上第二堂!”“聽見了,先——!”小坡笑著跑出來。
碼頭離學校不遠,一會兒就跑到了。喝!真是好看!海水真好看哪!你看,遠處是深藍色的,平,遠,遠,遠,一直到一列小山的腳下,才卷起幾道銀線兒來,那一列小山兒是深綠的,可是當太陽被浮雲遮住的時候,它們便微微挂上一層紫色,下面綠,峰上微紅,正象一片綠葉托著幾個小玫瑰花蓇葖。同時,山下的藍水也罩上些玫瑰色兒,油汪汪的,紫溶溶的,把小船上的白帆也弄得有點發紅,好象小姑娘害羞時的臉蛋兒。
稍近,陽光由浮雲的邊上射出一把兒來,把海水照得碧綠,比新出來的柳葉還嬌,還嫩,還光滑。小風兒吹過,這片嬌綠便摺起幾道細碎而可憐兒的小白花。
再近一點,綠色更淺了,微微露出黃色來。
遠處,忽然深藍,忽然淺紫;近處,一塊兒嫩綠,一塊兒嬌黃;隨著太陽與浮雲的玩弄,換著顔色兒。世上可還有這樣好看的東西!
小燕兒們由淺綠的地方,飛,飛,飛,飛到深藍的地方去,在山前變成幾個小黑點兒,在空中舞弄著。
小白鷗兒們東飛一翅,西張一眼;又忽然停在空中,好象盤算著什麽事兒;又忽然一抿翅兒,往下一紮,從綠水上抓起一塊帶顔色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麽。
離岸近的地方,水還有點綠色;可是不細看,它是一片油糊糊的淺灰,小船兒來了,擠起一片浪來,打到堤下的黃石上,濺起許多白珠兒。嘩啦嘩啦的響聲也很好聽。
漁船全挂著帆,一個跟著一個,往山外邊搖,慢慢浮到山口外的大藍鏡面上去。
近處的綠水上,一排排的大木船下著錨,桅杆很高,齊齊的排好,好似一排軍人舉著長槍。還有幾排更小的船兒,一個挨著一個,艙背圓圓的,好象聯成一氣的許多小駱駝橋兒,又好象一群彎著腰兒的大黑貓。
小輪船兒,有的杏黃色,有的淺藍色,有的全黑,有的雜色,東一只西一艘的停在那裏。有的正上貨,嘩啦,——嘩啦,嘩,——鶴頸機發出很脆亮的響聲。近處,嘩啦,嘩啦,嘩——;遠處,似乎由小山那邊來的,也嘩啦,嘩啦,嘩——,但是聲音很微細。船上有挂著一面旗的,有飄著一串各色旗的。煙筒上全冒著煙,有的黑嘟嘟的,有的只是一些白氣。
另有些小船,滿載著東西,向大船那邊搖。船上搖槳的有裹紅頭巾的印度,有戴大竹笠的中國人。還有些小摩托船嘟嘟的東來西往,好象些“無事忙”
船太多了!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醜的俊的,長的短的。然而海中並不顯出狹窄的樣兒,全自自然然的停著,或是從容的開著,好象船越多海也越往大了漲。聲音也很多,笛聲,輪聲,起重機聲,人聲,水聲;然而並不覺得嘈雜刺耳;好似這片聲音都被平靜的海水給吸收了去,無論怎麽吵也吵不亂大海的莊嚴靜寂。
小坡立在岸上看了一會兒。雖然這是他常見的景物,可是再叫他看一千回,一萬回,他也看不膩。每回來到此處,他總想算一算船的數目,可是沒有一回算清過。一,二,三,四,五,…五十。哼,數亂了!再數:一五,一十,十五,十五加五是多少?不這樣幹了,用八來算吧!一八,二八十六,四八四十八,五八——!嗐!一輩子也記不住五八是多少!就算五八是一百吧,一百?光那些小船就得比一百還多!沒法算!
有一回,父親帶他坐了個小摩托船,繞了新加坡一圈兒。小坡總以爲這些大船小船也都是繞新加坡一周的,不然,這裏那能老有這麽多船呢;一定是早晨開船,繞著新加坡走,到晚上就又回到原處。所以他和南星商議過多少次,才決定了:“火車是跑直線的,輪船是繞圈兒的。”
“我要是能跳上一只小船去,然後,哧!再跳到一只大船上去,在船上玩半天兒,多麽好!”小坡心裏說。說完,在海岸上,手向後伸,腿兒躬起,哧!跳出老遠。“行了,只要我能進了碼頭的大門,然後,哧!一定能跳上船去!一定!”他念念道道的往碼頭大門走。走到門口,小坡假裝看著別處,嘴裏哼唧的“滿不在乎”似的往裏走。
哼!眼前擋住只大黑毛手!小坡也沒看手的主人,——准知道是印度巡警!——大拇腳指頭一撚,便轉過身來,對自己說:“本不想進去嗎!這邊船小,咱到那邊看大的去!”他沿著海岸走,想到大碼頭去:“不近哪,來,跑!”心裏一想,腳上便加了勁,一直跑到大碼頭那邊。
哼!一,二,三,四,那麽些個大門全有巡警把著!他背著手兒,低著頭,來回走了幾趟。偷眼一看,哼!巡警都看著他呢。
來了個馬來人,頭上頂著一筐子“紅毛丹”和香蕉什麽的。小坡知道馬來人是很懶的,于是走過去,給他行了個舉手禮,說:“我替你拿著筐子吧?先生!”
馬來人的嘴,裂開一點,露出幾個極白的牙來。沒說什麽,把筐子放在小坡的頭上。小坡得意揚揚,腳擡得很高,走進大門。小坡也不知爲什麽,這樣白替人作工,總覺得分外的甜美有趣。
喝!好熱鬧!賣東西的真不少:穿紅裙的小印度,頂著各樣顔色很漂亮的果子。戴小黑盔兒的阿拉伯人提著小錢口袋,見人便問“換錢”?馬來人有的抱著幾匣呂宋煙,有的提著幾個大榴蓮。地上還有些小攤兒,玩藝兒,牙刷牙膏,花生米,大花絲巾,小銅鈕子…五光十色的很花哨。
小坡把筐子放下。馬來人把“紅毛丹”什麽的都擺在地上,在旁邊一蹲,也不吆喝,也不張羅,好似賣不賣沒什麽關系。
小坡細細的把地上的東西看了一番,他最愛一個馬來人擺著的一對大花蛤殼兒。有兩本郵票也很好玩,但是比蛤殼差多了。他心裏說:假如這些東西可以白拿,我一定拿那一對又有花點,又有小齒,又有彎彎扭扭的小兜的蛤殼!可惜,這些東西不能白拿!等著吧,等長大了有錢,買十對八對的!幾兒才可以長大呢?…啊!到底是這裏,輪船有多麽大呀!都是長,長,長的大三層樓似的玩藝兒!看煙筒吧,比老樹還粗,比小塔兒還高!
一,二,三,四,…又數不過來了!
看靠岸這只吧!人們上來下去,前後的起重機全嘩啦啦的響著,船旁的小圓窟窿還嘩嘩的往外流水,真好玩!哎呀,怎能上去看看呢?小坡想了一會兒,回去問那個馬來人:“我拿些‘紅毛丹’上船裏賣去,好不好?”
馬來人搖了搖頭。
小坡歎了口氣,回到大船的跳板旁邊去等機會。
跳板旁有兩個人把著。這真難辦了!等著,只好等著!
不大一會兒,兩個人中走去了一個。小坡的黑眼珠裏似乎開了兩朵小花,心裏說:“有希望!”慢慢往前湊合,手摸著鐵欄杆,嘴中哼唧著。那個人看了他一眼,他手摸著鐵欄,口中哼唧著,又往回走;走了幾步,又往前湊。又假裝扶在鐵欄上,往下看海水:喝,還有小魚呢。又假裝擡起頭來看船:哼,大船一身都是眼睛,可笑!——他管艙房的小圓窗叫眼睛。他斜著眼看了看那個人,哼!紋絲兒不動,在那裏站著,好象就是給他一百個橘子,他也不肯躲開那裏!小坡真急了!非上去看看不可!
地上有塊橘子皮,小坡眼看著船身,一腳輕輕的推那塊皮,慢慢,慢慢,推到那個人的腳後邊。
“喝!可了不得!”小坡忽然用手指著天,撒腿就跑。
那個人不知是怎麽了,也仰著頭,跟著往前跑,他剛一跑,小坡,手還指著天,又跑回來了。那個人,頭還是仰著,也趕緊往回跑。噗!嗐——口邦!他被橘子皮滑出老遠,然後老老實實的摔在地上。
小坡嗞溜的一下,跑上跳板去了。
到了船上,小坡趕快挺直了腰板,大大方方的往裏走。船上的人們一看這樣體面的小孩,都以爲他是新上來的旅客,也就不去管他。你看,小坡心裏這個痛快!
喲!船上原來和家裏一樣啊!一間一間的小白屋子,有床,有風扇,有臉盆架兒。在水上住家,這夠多麽有意思呢!等著,長大了我也蓋這麽一所房子,父親要打我的時候,咦,我就到水房子裏住幾天來!還有飯廳呢!地上鋪著地毯,四面都有大鏡子!照著鏡子吃飯,看著自己的嘴一張一閉,也好玩!還有理發所呢!在海上剪剪發,然後跳到海中洗洗頭,豈不痛快!洗完了頭,跑到飯廳吃點咖唎雞什麽的,真自在呀!
小坡一間一間的看,一直看到後面的休息室。這裏還有鋼琴呢!有幾個老太太正在那裏寫字。啊,這大概是船上的學校,趕緊躲開她們,抓住我叫我寫字,可不好受!
轉過去,已到船尾。哈,看這間小屋子喲!裏面還有大輪子,小棍兒的,咚咚的直響。水房子上帶工廠,可笑!我要是蓋水房子呀,一定不要工廠:頂好在那兒挖個窟窿,一直通到海面上,沒事兒在那裏釣魚玩,倒不錯!
小屋的旁邊有個小窄鐵梯,上去看看。上面原來還有一層樓呢。兩旁也都是小屋子,又有一個飯廳…回去告訴南星,他沒看見過這些東西。趕明兒他一提火車,我便說水屋子!
看那個鐵玩藝兒,在空中忽忽悠悠的往起拉大木箱,大麻口袋。看這群人們這個嚷勁!不知道拉這些東西幹什麽,但是也很有趣味!
扶在欄杆上看看吧。遠處的小山,下面的海水,看著更美了,比在岸上看美的多!開了一只船,悶——悶!汽笛兒叫著。船上的人好象都向他搖手兒呢,他也向他們搖手。看船尾巴拉著那一溜白水浪兒,多麽好看!——看那群白鳥跟著船飛,多麽有意思!
正看得高興,背上來了只大手,抓住他的小褂。小坡歪頭一看,得!看跳板的那個家夥!那個人一聲沒發,抓起小坡便走;小坡也一聲不發,腳在空中飄搖著,也頗有意味。
下了跳板,那個人一松手,小坡摔了個“芥末蹲”兒。“謝謝你啊!”小坡回著頭兒說。
10、生日
星期日,小坡早晨起來稍微晚一點。
一睜眼,有趣,蚊帳上落著個大花蛾子。他輕輕掀起帳子,蛾子也沒飛去。“蛾子,你還睡哪?天不早啦!”蛾子的絨須兒微微動了動,似乎是說:“我還得睡一會兒呢!”妹妹仙坡還睡得很香甜,一只小胖腳在花毯邊上露著,五個腳指伸伸著,好似一排短圓的花瓣兒。有個血點紅的小蜻蜓正在她的小瓣兒上落著。小坡掀起帳子看了看妹妹,沒敢驚動她,只低聲的說:“小蜻蜓,你把咬妹妹的蚊子都吃了吧?謝謝你呀!”
他去沖涼洗臉。
沖涼回來,妹妹還睡呢。他找來石板石筆,想畫些圖兒,等妹妹醒了給她看。畫什麽呢?畫小兔吧?不!回回畫小兔,未免太貧了。畫妹妹的腳?對!他拿著石板,一眼斜了妹妹的腳,一眼看著石板,照貓畫虎的畫。畫完了,細細的和真腳比了一比;不行,趕快擦去吧!叫妹妹看見,她非生氣不可。鬧了歸齊,只畫上四個腳指!再補上一個吧,就非添在腳外邊不可,因爲四個已經占滿了地方。
還是畫小兔吧,到底有點拿手。把腳擦去,坐在床沿上,聚精會神的畫。畫了又擦,擦了再畫,出了一鼻子汗,才畫成一只小兔的偏身。兩個耳朵象一對小棒槌,一個圓身子,兩條短腿兒,一個小嘴,全行了;但是只有一只眼睛,可怎麽辦呢?要是只畫小兔的前臉嗎,當然可以象寫“小”字似的,畫出一個鼻子兩只眼。可是這樣怎麽畫兔身子呢?小兔又不是小人,可以在臉下畫身子,胳臂,腿兒。沒有法子,只好畫偏身吧,雖然短著一只眼睛,到底有身子什麽的呀!
他抱著石板,想了半天,啊,有主意了!在石板的那邊畫上一只眼,豈不是湊成兩只!對!于是將石板翻過來,畫上一只眼,很圓,頗象個小圓糖豆兒。
畫完了,把石板放在地板上,自己趴下學兔兒:東聞一聞,西跳一跳,又用手前後的拉耳朵,因爲兔耳是會動彈的。跳著跳著把妹妹跳醒了。
“幹什麽呢,二哥?”仙坡掀起帳子問。
“別叫我二哥了,我已經變成一個小兔!看我的耳朵,會動!”他用手撥弄著耳朵。
“來,我也當兔兒!”仙坡光著腳下了床。
“仙!兔兒有幾只眼睛?”
“兩只。”仙坡蹲在地上,開始學兔兒。
“來,看這個。”小坡把石板拿起來,給妹妹看:“象不象?”仙坡點頭說:“真象!”
“再看,細細的看。”他希望妹妹能挑出錯兒來。“真象!”仙坡又重複了一句。
“幾只眼?”
“一只。”
“小兔有一只眼睛行不行?”他很得意的問。
“行!”
“爲什麽?”小坡心裏說:“妹妹有點糊塗!”“三多家裏的老貓就是一只眼,怎麽不行?”
“不行!貓也都應當有兩只眼,一只眼的貓不算貓,算——”小坡一時想不起到底算什麽。
幸而仙坡沒往下問,她說:“非有兩只不行嗎,爲什麽你畫了一只?”
“一只?誰說的?我畫了兩只!”
“兩只!那一只在那兒呢?”
“這兒呢!”小坡把石板一翻過兒,果然還有一只圓眼,象個小圓糖豆兒。
“喲!可不是嗎!”仙坡樂得把手插在腰間,開始跳舞。小坡得意非常,又在石板上畫了只圓眼,說:“仙,這只是給三多家老貓預備的。趕明兒三多一說他的老貓短著眼睛,咱們就告訴他,還有一只呢!他一定問,在那兒呢?咱們就說,在石板上呢。好不好?”
“好!”仙坡停止了跳舞:“趕明兒我拿著石板找老貓去。見了它,我就說,我就說,”她想了一會兒:“瞎貓來呀!”“別叫它瞎貓,它不愛聽!”小坡忙著插嘴“這麽說,貓先生來呀?”
“對了,我就說,貓先生來呀!沒有給你帶來什麽好吃的,只帶來一只眼睛,你看合式不合式?”
“別問它,石板上的眼睛也許太大一點!”小坡說。仙坡拿起石板,比畫著說:“請過來呀,瞎——呸,貓先生!它一過來,我就把石板放在它的臉前面。聽著!忽——的一聲,這只眼便跳上老貓臉上去,老貓從此就有兩只眼,你看它喜歡不喜歡!”
“也不一定!”小坡想了想:“萬一老貓嫌有兩只眼太費事呢?你看,仙,有一個眼也不壞,睡覺的時候,只閉一只,醒了的時候,只睜一只,多麽省事!尤其是看萬花筒的時候,不用費事閉上一只,是不是?”
“也對!”仙坡說,並沒有明白小坡的意思。
“吃粥來——!”媽媽的聲音。
“仙還沒洗臉呢!”小坡回答。
“快去洗!”媽媽說。
“快來,仙!快著!”小坡背起妹妹,去幫著她洗臉。洗了臉回來,父親母親哥哥都已坐好,等著他們呢。小坡仙坡也坐下,母親給大家盛粥。
小坡剛要端碗,母親說了:“先給父親磕頭吧!”
“爲什麽呢?”小坡問。
“今天是你的生日,傻子!”媽媽說。
“鞠躬行不行?”
“不行!”媽媽笑著說。
“過新年的時候,不是大家鞠躬嗎?”小坡問妹妹。妹妹看了父親一眼。
“非磕頭不可呀!新年是新年。生日是生日!養活你們這麽大,不給爸爸磕頭?好!磕!沒話可說!”父親說,微微帶著笑意。
小坡不敢違背父親的命令,跪在地上,問:“磕幾個呢?”“四八四十八個。”仙坡說。
“磕三個吧。”媽媽說。
小坡給父親磕完,剛要起來,父親說:“不用起來,給媽媽磕!”
小坡又給母親磕了三個頭,剛要起來,哥哥說:“還有我呢!”
小坡假裝沒聽見,站起來,對哥哥說:“你要是叫我看看你的圖畫,我就給你磕!”
“偏不給你看!愛磕不磕!”哥哥說。
小坡不再答理哥哥,回頭對妹妹說:“仙,該給你磕了!”說著便又跪下了。
“不要給妹妹行大禮,小坡!”媽媽笑了,父親也笑了。“非磕不行,我愛妹妹!”
“來,我也磕!”仙坡也忙著跪在地上。
“咱們倆一齊磕,來,一,二,三!”小坡高聲的喊。兩個磕起來了,越磕越高興:“再來一個!”“哎,再來一個!”隨磕隨往前湊,兩個的腦門頂在一處,就手兒頂起牛兒來,小坡沒有使勁,已經把妹妹頂出老遠去。
“好啦!好啦!快起來吃粥!”媽媽說。
兩個立起來,媽媽給他們擦了手,大家一同吃粥。平日的規矩是:粥隨便喝,油條是一人一根,不准多拿。今天是小坡的生日,油條也隨便吃,而且有四碟小菜。小坡不記得吃了幾根油條,心裏說:多咱把盤子吃光,多咱完事!可是,忽然想起來:還得給陳媽留兩條呢,二喜也許要吃呢!于是對哥哥說:
“不要吃了,得給陳媽留點兒!”
父親聽小坡這樣說,笑了笑,說:“這才是好孩子!”小坡聽父親誇獎他,心中非常高興,說:“父親,帶我們到植物園看猴子去吧!”
哥哥也說:“下午去看電影吧!”
妹妹也說:“現在去看猴子,下午去看——”她說不上“電影”來,因爲沒有看過。
父親今天不知爲什麽這樣喜歡,全答應了他們:“快去換衣裳,趁著早晨涼快,好上植物園去。仙坡,快去梳小辮兒。”大家慌著忙著全去預備。
哥哥和小坡全穿上白制服,戴上童子軍帽,還都穿上皮鞋。妹妹穿了一身淺綠綢衣褲,沒穿襪子,穿一雙小花鞋。兩條辮兒梳得很光,還戴著一朵大紅鮮花。
坐了一截車,走了一截,他們遠遠望見綠叢叢一片,已是植物園。
“園中的花木沒有一棵好看的,就是好看吧,誰又有工夫去看呢!”小坡這樣想“破棕樹葉子!破紅花兒!猴子在那兒呢?”越找不到猴,越覺得四面的花草不順眼。“猴子!出來呀!”
“我看見了一條小尾巴!”仙坡說。
“那兒呢?”
“在椰子樹上繞著呢!”
“哎喲!可不是嗎!一個小猴,在椰子下面藏著哪!小猴——!小猴——!快來吃花生!”
哥哥拿著許多香蕉,妹妹有一口袋花生,都是預備給猴子吃的。
三個人,把父親落在後邊,一直跑下去。
一片密樹林,小樹擠著老樹,老樹帶著藤蔓。小細槟榔樹,沒地方伸展葉子,拚命往高處鑽,腰裏挂著一串槟榔,腳下圍著無數的小綠棵子。密密匝匝,枝兒搭著枝兒,葉子挨著葉子,涼飕飕的搖成一片綠霧。蟲兒不住吱吱的叫,叫得那麽怪好聽的。哈哈,原來這兒是猴子的家呀!看樹幹上,樹枝上,葉兒底下,全藏著個小猴!喝!有深黃的,有淺灰的,有大的,有小的,有不大不小的,全鬼頭魔兒眼的,又淘氣,又可愛。頂可愛的是母猴兒抱著一點點的小猴子,整跟老太太抱小孩兒一樣。深灰色的小毛猴真好玩,小圓腦袋左右搖動,小手兒摸摸這裏,抓抓那裏,沒事兒瞎忙。當母猴在樹上跳,或在地上走的時候,小猴就用四條腿抱住母親的腰,小圓頭頂住母親的胸口,緊緊的抱住,唯恐掉下來。真有意思!妹妹往地上撒了一把落花生。喝,東南西北,樹上樹下,全嘔嘔的亂叫,來了,來了,一五,一十,一百…數不過來。有的搶著一個花生,登時坐下就吃,吃得香甜有味,小白牙咯哧咯哧咬得又快又好笑。有的搶著一個,登時上了樹,坐在樹杈上,安安穩穩的享受。有的搶不著,便撅著尾巴向別人搶,引起不少的小戰爭。
大坡是專挑大猴子給香蕉吃。仙坡是專送深黃色的餵花生,父親坐在草地上看著,嘻嘻的笑。小坡可忙了,前後左右亂跳,幫著小猴兒搶花生。大猴子一過來對弱小的示威,小坡便跑過去:“你敢!不要臉!”大猴子急了,直向小坡牙,小坡也怒了:“來,跟你幹幹!張禿子都怕我的腦袋,不用說你這猴兒頭了!”一個頂小的猴兒,搶不著東西,坐在一旁要哭似的。小坡過去由哥哥手裏奪過一只香蕉:“來!小猴兒,別哭啊!就在這兒吃吧,省得叫別人搶了去!”小猴子雙手抱著香蕉,一口一口的吃,吃得真香;小坡的嘴也直冒甜水兒!
大猴子真怕了小坡,躲他老遠,不敢過來。有的竟自一生氣,抓著一個樹枝,三悠兩擺到樹枝上坐著生氣去了。有的把尾巴卷在樹上,頭兒倒懸,來個珍珠倒卷簾。然後由樹上溜下來。
花生香蕉都沒啦。又來了一群小孩,全拿著吃食來餵他們。又來了兩輛汽車,也都停住,往外扔果子。
小坡們都去坐在父親旁邊看著,越看越有趣,好象再看十天八天的也不膩煩!
有些小猴似乎是吃飽了,退在空地方,彼此打著玩。你咬我的耳朵,我抓你的尾巴,打得滿地亂滾。有時候,一個遮住眼,一個偷偷的從後面來抓。遮眼的更鬼道,忽然一回身,把後面的小猴,一下捏在地上。然後又去遮上眼,等著…有的一群小猴在一條樹枝上打秋千,掄,掄,掄,把梢頭上的那個掄下去。他趕快又上了樹,又掄,把別人掄下去。
有的老猴兒,似乎不屑于和大家爭吵,穩穩當當的,禿眉紅眼的,坐在樹幹上,抓抓脖子,看看手指,神氣非常老到。
“該走了!”父親說。
沒人答應。
又來了一群小孩,也全拿著吃食,猴子似乎也更多了,不知道由那兒來的,越聚越多,也越好看。
“該走了!”父親又說。
沒人應聲。
待了一會兒,小坡說:“仙,看那個沒有尾巴的,折跟頭玩呢!”
“喲!他怎麽沒有尾巴呢?”
“叫理發館裏的夥計剪了去啦!”哥哥說。
“嘔!”小坡仙坡一齊說。
“該走了!”父親把這句話說到十多回了。
大家沒言語,可是都立起來,又立著看了半天。“該走了!”父親說完,便走下去。
大家戀戀不舍的一邊走,一邊回頭看。
到花室,蘭花開得正好。小坡說,蘭花沒有小猴那麽好看。到河邊,子午蓮,紅的,白的,開得非常美麗。仙坡說,可惜河岸上沒有小猴!到棕園,小坡看著大棕葉,叫:小猴兒別藏著了,快下來吧!叫了半天,原來這裏並沒有猴子!他歎了一口氣!
午飯前,到了家中。小坡顧不得脫衣服,一直跑到廚房,把猴兒的事情全告訴了媽媽。媽媽好象一輩子沒看過猴子,點頭咂嘴的聽著。告訴完了媽媽,又和陳媽說了一遍。陳媽似乎和猴兒一點好感沒有,只顧切菜,不好好的聽著。于是小坡只好再告訴媽媽一遍。
仙坡也來了,她請求媽媽去抱一個小猴來。
媽媽說,仙坡小時候和小猴兒一樣。仙坡聽了非常得意。小坡連忙問媽媽,他小時候象猴兒不象。
媽媽說,小坡到如今還有點猴氣。小坡也非常得意。
11、電影園中
吃過午飯,小坡到媽媽屋中去問:“媽!明天還是生日不是呀?”
媽媽正在床上躺著休息呢,她閉著眼,說:“那有的事!一年只有一個生日。”
“嘔!”小坡有點不痛快:“不許有兩個,三個,一百個生日?”
“天天吃好東西,看猴子,敢情自在!”媽媽笑著說。“媽媽你也有生日,是不是?”
“人人有。”
“你愛那一天過生日呢?”
“我愛那一天不行啊,生日是有一定的。”
“誰給定的呢?父親?”小坡問。
“生日就是生下來的那一天,比如仙坡是五月一號生的吧,每到五月一號我們就給她慶賀生日,明白不明白?”“妹妹不是白胡子老仙送來的嗎?”
“是呀,五月一號送來的,所以就算是她的生日。”“嘔!我可得記住:比如明天桌椅鋪給咱們送張桌子來,到明年的明天,便是桌子的生日,是這麽說不是?媽!”媽媽笑著說:“對了!”
“啊,到桌子生日那天,我就扛著他去看猴子!”“桌子沒有眼睛啊?”媽媽說。
“拿粉筆圓圓的畫兩只呀!媽,猴子也有生日?”“自然哪,”媽媽說:“有一個小孩過生日的時候,小猴兒之中也必有過生日的,所以小孩過生日,一定要拿些東西去給猴子慶賀。”
“可是,媽!那裏這麽多猴子,怎能知道是那個的生日呢?”“不用管是那個的,反正其中必有一個今天過生日。你過生日吧。哥哥妹妹全跟著吃好東西,猴子也是這樣,一個過生日,大家隨著歡喜。這個道理好不好?”媽媽很高興的問。“好!真好!”小坡拍著手說:“媽,回來父親要帶我們去看什麽?”
“看電影。”
“電影是什麽玩藝兒呢?”
“到電影園就知道了。”
“那裏也有猴子?”小坡心目中的電影園是:是幾根電線杆子,上面有些小猴。
“沒有。”媽媽似乎要睡覺。
小坡還有許多問題要問,一看媽媽困了,趕快走出去,然後又輕輕走回來,把手在媽媽的眼前擺了一擺,試試媽媽是否真睡了;媽媽不願說話的時候,常常假裝睡覺。“啊,媽媽是真困了!趕快走吧!”他低聲的說。
哼!媽媽閉著眼笑了!
“啊!媽媽你又冤我呢!不行!不答應你!你個小媽媽!”小坡說著,把頭頂在她的胸口上:“媽,小猴兒頂你來了,頂!頂!頂!”
“小坡好好的!媽媽真困了!”媽媽睜開眼說;“快去,找仙坡去!別惹媽媽生氣!”
“走喽!找妹妹去喽!”小坡跑出去:“仙!仙!你在那兒呢?仙——!”
“別嚷!”父親的聲音。
小坡趕緊放輕了腳步,手遮著嘴,恐怕出氣兒聲音大點,叫父親聽見,又挨說。
快走到街門,門後忽然“咚”!嚇了他一大跳。一看,原來是妹妹抱著二喜在門後埋伏著呢。
“好你個壞姑娘,壞仙坡,嚇噱我!好你個二喜,跟妹妹玩,不找我去!”小坡叨唠了一陣。
“二哥,父親說了四點鍾去看電影。”
“四點?現在什麽時候了?看看吧!”小坡把手腕一橫,看了一眼:“十三點半了!還有三刻就到四點。”說完,他假裝在手腕旁撚了撚,作爲是上弦。然後把手腕放在耳旁聽了聽:“哼!太快了,咯噔咯噔一勁兒響!仙,你的表什麽時候了?”
仙坡學著父親掏金表的樣兒,從小袋中把二喜的腳掏出來,看了看:“三刻!”
“幾點三刻?”小坡問。
“就是三刻!”
“你的表一定是站住了,該上弦啦!”他過去在二喜的腳旁撚了幾撚。二喜以爲這是撚它玩呢,小圓眼兒當中的一條小黑道兒隨著小坡的手轉,小腳兒團團著要抓他。他們和二喜玩了半天,小坡忽然說:“到四點了吧?”忙著跑去看父親,父親正睡覺呢。回來又玩了一會兒,又說:“到四點了吧?”跑去看父親,哼,還睡覺呢!跑了幾次,父親醒了,可是說:“還早呢!”簡直的永遠到不了四點啦!一連氣問了四五次,父親老說:還早呢!
哎呀可到了四點!
原來電影園就離家裏不遠呀!小坡天天上學,從那裏過,但是他總以爲那是個大禮拜堂。到了,父親在個小窗戶洞外買了票。有趣!電影園賣票的和二喜一樣,愛鑽小洞兒。
父親領著他們上了一層樓。喝!怎麽這些椅子呀!那個桌椅鋪也沒有這些椅子!可是沒有桌子,奇怪!大堂裏很黑,只在四角上有幾支小紅燈。台上什麽也沒有,只挂著一塊大繡花帳子,帳子後面必有好玩藝兒!小坡心裏說:這就是電影吧,看,四下全是黑的嗎。
他們坐好,慢慢的人多起來,可是堂中還是那麽黑,除了人聲唧唧嘈嘈的,沒有別的動靜。來了個賣糖的,仙坡伸手便拿了四包。父親也沒說什麽,給了錢,便吃開了。小坡一邊吃糖,一邊想:“趕明年過生日,叫父親給買個大汽車,他一定給我買!過生日的時候,父親是最和氣的!”
人更多了。台上的繡花帳子慢慢自己卷起,露出一塊四方的白布,雪白,連個黑點也沒有。小坡心裏說:這大概是演完了吧?忽然,叮兒當兒打起鋼琴,也看不見琴在那兒呢。當然看不見,演電影嗎,自然都是影兒。一個人影打一個鋼琴影,對,一定是這麽回事。
電燈忽然一亮,把人們的腦袋照得象一排一排的光圓球。忽然又滅了,堂中比從前更黑了。樓上嗒嗒嗒嗒的響起來,射出一條白光,好象海岸上的燈塔。喝,白布上出來個大獅子,直張嘴兒。下面全是洋字,哎呀,獅子念洋字,一定是洋獅子了。獅子忽然沒了,又出來一片洋字。字忽然又沒了,出來一個大人頭,比牛車輪還大,戴著一對汽車輪大小的眼鏡。眼毛比手指還粗,兩個眼珠象一對兒皮球,滴溜滴溜的亂轉。
“仙!看哪!”仙坡只顧了吃糖,什麽也沒看見。“喲!我害怕!”她忽然看見那個大腦袋。
“不用害怕,那是鬼子腦袋!”父親說。
忽然,大腦袋沒有了。出來一群人,全戴著草帽,穿著洋服,在街上走。衣服沒有顔色,街上的鋪子,車馬,也全不是白的,便是黑的。大概全穿著孝呢?而且老有一條條的黑道兒,似乎是下雨了,可是人們全沒打傘。對了,電影中的雨。當然也是影兒,可以不打傘的。
來了輛汽車,一直從台上跑奔樓上來!喝,越跑,越大,越近!小坡和仙坡全抱起頭來,往下面藏。哼!什麽事兒也沒有。擡頭一看,那輛汽車跑得飛快,把那群人撞倒,從他們的脊背上跑過去了。樓上樓下的人都笑了。小坡想了想,也覺得可笑。
汽車站住了,下來一個人,父親說,這就是剛才那個大腦袋。小坡也認不清,但是看出來。這個人確乎也戴著眼鏡。下了車,剛一邁步,口邦,摔了個腳朝天,好笑!站起來了,口邦,又跌了個嘴啃地,好笑!小坡笑得喘不過氣來了!“二哥,你笑什麽呢?”仙坡問。
“摔跟頭的,看著呀!”小坡立起來,向台上喊:“再摔一個,給妹妹看!”
這一喊,招得全堂都笑了。
連汽車帶摔跟頭的忽然又都沒有了。又出來一片洋字,糟糕!幸而:
“仙,快看!出來個大姑娘!”
“那兒哪?喲!可不是嗎,多麽美呀!還抱著個小狗兒!”
戴眼鏡的又鑽出來了,喝!好不害羞,抱著那個大姑娘親嘴呢!羞!羞!小坡用手指撥著臉蛋。仙坡也說:羞!羞!好了!後面來了個人,把戴眼鏡的抓住,提起多高,口邦!摔在地上!該!誰叫你不害羞呢!該!那個人拉著大姑娘就跑,跑得真快,一會兒就跑得看不見了。戴眼鏡的爬起來,拐著腿就追;一邊跑一邊摔跟頭,真可笑!
又出來一片洋字,討厭!
可了不得!出來只大老虎!
“四眼虎!”仙坡趕快遮上眼睛。
老虎抓住了戴眼鏡的,喝,看他嚇得那個樣子!混身亂抖,頭發一根一根的立起來,象一把兒棒兒香。草帽隨著頭發一起一落,真是可笑。
看哪!戴眼鏡的忽然強硬起來,回手給了老虎一個大嘴巴子!喝,打得老虎直裂嘴!小坡嚷起來:再打!果然那個人更橫起來,跟老虎打成一團。打得草帽也飛了,眼鏡也飛了,衣裳都撕成破蝴蝶似的。還打,一點不退步!好朋友!
小坡握著拳頭往自己腿上捶,還直跺腳。壞了!老虎把那個人壓在底下!小坡心裏咚咚的直跳,恨不能登時上去,砸老虎一頓好的!那個人更有主意,用手一捏鼻子,老虎立刻抿著耳朵,夾著尾巴,就跑了。
“仙!四眼虎怕咱們捏鼻子!”他和妹妹全捏住鼻子,果然老虎越跑越遠,不敢回頭。
大姑娘又回來了,還抱著小狗。那個人把眼鏡撿起來,戴上。一手拿著破草帽,一手按在胸前,給她跪下來。“二哥!”仙坡說:“今天是戴眼鏡的生日,看他給大姑娘磕頭呢!”
又親嘴了,羞!羞!羞!口邦,後面有人放了槍,把草帽兒打飛了!忽!燈全亮了,台上依然是一塊白布,什麽也沒有了!
小坡歎了口氣。
“父親,那些人都上那兒啦?”仙坡問。
“回家吃飯去了。”父親笑著說。
小坡剛要問父親一些事,燈忽然又滅了,頭上那條白光又射在白帳上。洋字,洋字,一所房子,洋字,房子裏面,人,老頭兒,老太太,年青的男女,洋字,又一所房子,又一群人,大家的嘴唇亂動,洋字!
好沒意思!也不摔,也不打,也不跑汽車,也不打老虎!只是嘴兒亂動,幹什麽呢?
一片海,洋字;一座山,洋字;人們的嘴亂動,洋字!
“父親,”小坡拉了父親一把:“他們怎不打架啦?”“換了片子啦,這是另一出了!”
“嘔!”小坡不明白,也不敢細問:只好轉告訴妹妹:“仙,換了片子啦!”
妹妹似乎要睡覺。
“妹妹要睡,父親!”
“仙坡,別睡啊!”父親說。
“沒睡!”仙坡低聲的說,眼睛閉著,頭往一旁歪歪著。房子,人,洋字,房子,人,洋字!
“父親,那戴眼鏡的不來啦?”
“換了片子啦,他怎能還來呢?”
“嘔!”小坡說:“這群人不愛打架?”
“那能總打架呢!”
“嘔!”
小坡心裏說:我也該睡會兒啦!
12、嗗拉巴唧
小坡,仙坡的晚飯差不多是閉著眼吃的。看猴子,逛植物園,看電影,來回走路,和一切的勞神,已經把他們累得不成樣兒了。
吃過晚飯,小坡還強打精神告訴母親:“大腦袋”怎麽轉眼珠,怎麽捏鼻子嚇跑四眼虎。說著說著,眼皮象小金魚的嘴,慢慢的一張一閉,心中有些發迷糊。脖子也有些發軟,腦袋左右的直往下垂。媽媽一手拉著小坡,一手拉著仙坡,把他們兩個小瞎子送到臥室去。他們好似剛一撒媽媽的手,就全睡著了。
睡覺是多麽香甜的事兒呀!白天的時候,時時刻刻要守規矩;站著有站著的樣子,坐著有坐著的姿式,一點兒也不自由。你不能走路的時候把手放在頭上,也不能坐著的時候把腳放在桌子上面。就是有意拿個“大頂”耍個“猴兒啃桃”什麽的,也非到背靜的地方去不可!誰敢在父親眼前,或是教室裏,用腦袋站一會兒,或是用手走幾步“蠍子爬”?只有睡覺的時候才真有點自由。四外黑洞洞的,沒有人來看著你。你願把手枕在頭下也好,願把兩腿伸成個八字也好,彎著腰兒也好,張著嘴兒也好,睡覺的時候你才真是自己的主人,你的小床便是王宮,沒人敢來搗麻煩。
況且頂有意思的是隨便作些小夢玩玩,誰能攔住你作夢?先生可以告訴你不要這麽著,不要那些著,可是他能說,睡覺的時候不要作夢?父親可以告訴你,吃飯要慢慢的,喝茶不要唏溜唏溜的響,可是他能告訴你要一定怎樣作夢嗎?只有在夢裏,人們才得到真正的自由:白天裏不敢去惹三多的糟老頭子,哼!在夢中便頗可以奪過大煙袋,在他帶皺紋的腦門上鑿兩三個(四五個也可以,假如你高興打)大青包。
作夢吧!小朋友們!在夢裏你可以長上小翅膀,和蜻蜓一樣的飛上飛下。你可以到海裏看鯨魚們怎樣遊戲。多麽有趣!多麽有趣!
請要記住:每逢看見人家睡覺的時候,你要千萬把腳步放輕,你要小聲的說話,簡直的不出聲兒更好。千萬不要把人家吵醒啊!把人家的好夢打斷是多麽殘忍的事呀!人家正在夢中和小蝴蝶們一塊兒飛呢,好,你一嚷,把人家驚醒,人家要多麽不痛快呢!
來!我挨在你的耳朵上輕輕告訴你:小坡睡著了,要作個頂好玩的夢。我自己也去睡,好看看小坡在夢中作些什麽可笑的事兒。
小坡正跪在電影園中的戲台上,想主意呢。還是把白帳子弄個窟窿,爬進去呢?是把帳子卷起來,看看後面到底有什麽東西呢?還是等著帳子後面的人出來,給他們開個小門,請他進去參加呢?
忽然“大腦袋”來了,向小坡轉眼珠兒;小坡也向他轉眼珠兒,轉得非常的快。他向小坡搖頭兒,小坡也趕快搖頭兒。他張了張嘴,小坡也忙著張嘴。“大腦袋”笑了。啊,原來這轉眼珠,搖頭,張嘴,是影兒國的見面禮。他們這樣行禮,你要是不還禮,可就壞了。你不還禮,他們就一定生氣!他們一生氣可不得了:不是將身一晃,跑得無影無蹤,再也不和你一塊兒玩;便是嘴唇一動,出來一片洋字,叫你越看越糊塗!幸而小坡還了禮“大腦袋”笑了笑,就說:“出來吧!”
“你應當說,進去吧!”小坡透著很精明的樣兒說。“沒有人不從那邊出來,而能進到這裏來的,糊塗!”“大腦袋”的神氣很驕慢,說話一點也不客氣。
小坡因要進去的心切,只好咽了口氣,便往白帳子底下鑽。
“別那麽著!你當我們影兒國的國民都是老鼠嗎,鑽窟窿?”“大腦袋”冷笑著說。
小坡也有點生氣了:“我沒說你們是老鼠呀!你不告訴我,我怎麽會知道怎樣進去!”
“碰!往帳子上碰!不要緊,碰壞了帳子算我的事兒!”“碰壞帳子倒是小事,碰在你的頭上,你可受不了!你大概知道小坡腦袋的厲害吧?”小坡說。
“嘔!”“大腦袋”翻了翻眼,似乎是承認:自己的頭是大而不結實。可是他還很堅強的說:“我試試!”“好吧!”小坡說完,立起來,往後退了兩步,往前碰了去。哼!軟忽忽的好似碰在一片大蘑菇上,大腦袋完全碎了,一點迹渣沒剩,只是空中飛著些白灰兒。“怎樣告訴你來著?我說我的頭厲害,你偏不信,看看!”小坡很後悔這樣把大腦袋碰碎。
忽然一回頭,哈!“大腦袋”——頭已經不大了——戴著眼鏡,草帽,在小坡身後站著笑呢!
“真有你的!真有你的!你個會鬧鬼兒的大腦袋!”小坡指著他說,心中非常愛惜他。“你叫什麽呀?大腦袋!”“我?等等,我看一看!”“大腦袋”把草帽摘下來,看了看裏面的皮圈兒:“啊,有了,我叫嗗拉巴唧。”“什麽?”
“嗗拉巴唧!”
“噜行不行?”小坡問。
嗗拉巴唧想了一會兒,說:“行是行的,不過這頂帽子印著嗗拉巴唧,我就得嗗拉巴唧。等買新帽子時再改吧!”“那末,你沒有准姓呀?”小坡笑著問。
“影兒國的國民都沒有准姓。”
“嘔!嘔!”小坡看著嗗拉巴唧,希望問他的名子,他好把爲什麽叫“小坡”的故事說一遍。
嗗拉巴唧把帽子戴上,一聲也沒出。
小坡等不得了,說:“你怎麽不問我叫什麽呢?”“不用問,你沒戴著帽子,怎會有名子!”
“喲!你們敢情拿帽子裏面印著的字當名子呀?”“怎麽,不許呀?!”
“我沒說不許呀!我叫小坡。”
“誰問你呢!我說,我的帽子呢?”
小坡哈哈的笑起來了。他初和嗗拉巴唧見面的時候,他很想規規矩矩的說話行事;而一看嗗拉巴唧是這麽一種眼睛看東,心裏想西,似乎明白,又好象糊塗的人,他不由得隨便起來;好在嗗拉巴唧也不多心,嗗拉巴唧原來就是這麽樣的人:兩眼笑迷迷的,鼻子很直很高,透著很鄭重。胳臂腿兒很靈活,可又動不動便摔個嘴啃地。衣裳帽子都很講究,可是又瘦又小緊巴巴的貼在身上,看著那麽怪難過的。他似乎很精明,可又有時候“心不在焉”:手裏拿著手絹,而口中叨唠著,又把手絹丟了!及至發覺了手絹在手中,便問人家:昨天下雨來著沒有?
小坡笑了半天,嗗拉巴唧想起來了:帽子在頭上戴著呢,趕緊說:“不要這樣大聲的笑!你不知道這是在影兒國嗎?我們說話,笑,都不許出聲兒的!嘿喽!你腰中圍著的是什麽玩藝兒呀?”
“這個呀?”小坡指著他那塊紅綢寶貝說:“我的寶貝。有它我便可以隨意變成各樣的人。”
“趕快扔了去,我們這裏的人隨意變化,用不著紅綢子!”“我不能扔,這是我的寶貝!”
“你的寶貝自然與我沒關系,扔了去!”
“偏不扔!”
“不扔就不扔,拉倒!”
“那末,我把它扔了吧?”
“別扔!”
“非扔不可!”小坡說著,解下紅綢子來,往帳子上一摔,大概是扔在戲台上了,可是小坡看不見,因爲一進到帳子裏面去,外邊的東西便不能看見了。
“我說,你看見鈎鈎沒有?”嗗拉巴唧忽然問。“誰是鈎鈎?”
“你不知道哇?”
“我怎會知道!”
“那麽,我似乎應該知道。鈎鈎是個大姑娘。”“嘔!就是跟你一塊兒,抱著小狗兒的那位姑娘!”小坡非常得意記得這麽真確。
“你知道嗎,怎麽說不知道,啊?!”嗗拉巴唧很生氣的樣子說。
小坡此時一點也不怕嗗拉巴唧了,毫不介意的說:“鈎鈎那兒去了?”
“叫老虎給背了去啦!”嗗拉巴唧似乎要落淚。“背到那兒去啦?”
“你不知道啊?”
小坡搖了搖頭。
“那麽,我又似乎該當知道。背到山上去了!”“這個這個嗗裏嗗噜,呸!嗗嗗拉巴唧,有點裝糊塗,明知故問!”小坡心裏說。然後他問:“怎麽辦呢?”“辦?我要有主意,我早辦了,還等著你問!”嗗拉巴唧的淚落下來了。
小坡心中很替他難過,雖然他的話說得這麽不受聽。“你的汽車呢?”
“在家呢。”
“坐上汽車,到山裏打虎去呀!”小坡很英勇的說。“不行呀,車輪子的皮帶短了一個!”
“那兒去了?”
“吃了!”
“誰吃的?”
“你不知道哇?”嗗拉巴唧想了一會兒:“大概是我!”“皮帶好吃嗎?”小坡很驚訝的問。
“不十分好吃,不過加點油醋,還可以將就!”“嘔!怪不得你的腦袋有時候可以長那麽大呢,一定是吃橡皮輪子吃的!”
“你似乎知道,那末,我一定不知道了!”
“這個人說話真有些繞彎兒!”小坡心裏說。
“嘔!鈎鈎!鈎鈎!”嗗拉巴唧很悲慘的叫,掏出金表來,擦了擦眼淚。
“咱們走哇!找老虎去!”小坡說。
“離此地很遠哪!”嗗拉巴唧撇著大嘴說。
“你不是很能跑嗎?”
“能!”嗗拉巴唧嗚咽起來:“也能摔跟頭!”“不摔跟頭怎麽招人家笑呢?”
“你摔跟頭是爲招人家笑呀?!”
“我說錯了,對不起!”小坡趕快的道歉。
“你幹什麽說錯了呢?!”
小坡心中說:“影兒國中的人真有點不好惹,”可是他也強硬起來:“我愛說錯了!”
“那還可以!你自要說‘愛’,甚麽事都好辦!你看,我愛鈎鈎,鈎鈎愛我;跟你愛說錯話一樣!”
小坡有點發糊塗,假裝著明白,說:“我愛妹妹仙坡!”“你無論怎麽愛妹妹,也不能象我這樣愛鈎鈎!再說,誰沒有妹妹呢!”
“那末,你也有妹妹?”小坡很關心的問。
“等我想想!”嗗拉巴唧把手指放在鼻子上,想了半天:“也許沒有,反正我愛鈎鈎。”
“鈎鈎不是你的妹妹?”
“不是!”
“她是你的什麽人呢?”
“告訴你,你也不明白,我只能這麽說:我一問她,鈎鈎你愛我不愛?她就抿著小紅嘴一笑,點點頭,我當時就瘋了!”“愛和瘋了一樣?”小坡問。
“差不多!等趕明兒你長大成人就明白了!”
“嘔!”小坡想:假如長大就瘋了,也很好玩。“你到底要幫助我不呢?”
“走啊!”小坡挺起胸脯來。
“往那裏走?”
“不是往山裏去嗎?”
“那邊是山?”
“山那邊啊?”小坡很聰明的說。
“對了!”嗗拉巴唧拿腿就走,小坡在後面跟著。走了一會兒,嗗拉巴唧說:“離我遠一點啊,我要摔跟頭了!”
“不要緊,你一跌倒,我就踢你一腳,你就滾出老遠,這樣不是可以走的快一點嗎?”
“也有理!”說著,嗗拉巴唧摔出老遠去:“踢呀!”小坡往前跑了幾步,給了他一腳。
“等等!”嗗拉巴唧立起來,說:“得把眼鏡摘下來,戴著眼鏡滾,不痛快!”
嗗拉巴唧把鏡子摘下來,給小坡戴上,鈎兒朝前,鏡子正在小坡的腦杓兒上。
“怎麽倒戴眼鏡呢?”小坡問,心中非常高興。“小孩子戴眼鏡都應當戴在後面!”
13、影兒國
戴著眼鏡,雖然是在腦杓上,小坡覺得看的清楚多了。他屢屢回頭,看後面的東西,雖然叫脖子受點累,可是不如此怎能表示出後邊戴眼鏡的功用呢。
他前後左右的看,原來影兒國裏的一切都和新加坡差不多,鋪子,馬路等等也應有盡有,可是都帶著些素靜氣兒,不象新加坡那樣五光十色的熱鬧。要是以幽雅論,這裏比新加坡強多了。道路兩旁的花草樹木很多,顔色雖不十分鮮明,可是非常的整齊靜美。天氣也好,不陰不晴的飛著些雨絲。不常看見太陽,處處可並不是不光亮。小風兒刮著,正好不冷不熱的正合適。
頂好玩的是路上的電車,沒有人駛著,只用老牛拉著。影兒國的街道有點奇怪:比如你在“甲馬路”上走吧,眼前忽然一閃,哼,街道就全變了,你不知不覺的就在“乙馬路”上走啦!忽然又一閃,你又跑到“丙馬路”去;忽然又一閃,你就跑到“丁馬路”上去。這樣,所以電車公司只要找幾只認識路的老牛,在街道上等著馬路變換,也不用駛車的,也不用使電氣,馬路自然會把電車送到遠處去。街道的變動,有時候是眼前稍微一黑,馬路跟著就變了,一點也看不出痕迹來。有時候可以看得明明白白的,由遠處來了條大街,連馬路連鋪子等等,全晃晃悠悠的,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的擺動,好象在大海中的小船,看著有些眼暈。
要是嗗拉巴唧會在街上等著,他們早就閃到城外去了。他是瞎忙一氣,東撞一頭,西跑一路,閃來那條街,他便順著走;有時走出很遠,又叫馬路給帶回來了。而且他是越急越糊塗,越忙越摔跟頭。小坡起初以爲這樣亂跑,頗有意思,一語不發的隨著他去;轉著轉著,小坡有點膩煩了,立住了問:“你不認識路呀?”
“我怎麽應當認識路呀?!”嗗拉巴唧擦著汗說。“這樣,咱們幾兒個才能走到城裏呢?”
“那全憑機會呀,湊巧了,轉到上城外的大路,咱們自然走到城外去了!”
“嘔!”小坡很想休息一會兒,說:“我渴了,怎麽辦呢?”“路旁不是有茶管子嗎,過去喝吧!”
“水管子!”
“茶管子!”
小坡走到樹木後面一看,果然離不遠兒便有個大水龍頭,碧綠的,好象剛油飾好。過去細看,龍頭上有一對淺紅寶石的嘴鴨,上面有兩個小金拐子。“茶”“牛奶”在鴨嘴上面的小磁牌子上寫著。龍頭旁邊有張綠漆的小桌,放著些玻璃杯,茶碗,和糖罐兒。雪白縧織桌布上繡著“白喝”兩個字。小坡細細看了一番,不敢動,回過頭來問嗗拉巴唧:“真是白喝呀?”
嗗拉巴唧沒有回答,過去擰開小金拐子,倒了杯牛奶,一氣喝下去,也沒擱白糖。
小坡也放開膽子,倒了碗茶,真是清香滾熱。他一邊喝,一邊點頭咂嘴的說:
“比新加坡強多了!”
“那裏是新加坡呢?”嗗拉巴唧問,隨手又倒了杯牛奶。
“沒聽說過新加坡?”小坡驚訝得似乎有點生氣了。
“是不是在月亮上呢?”嗗拉巴唧咂著牛奶的余味說。“在月亮底下!”小坡說。
“那麽天上沒有月亮的時候呢?”嗗拉巴唧問,非常的得意。跟著把草帽摘下來,在胸前搧著。
小坡擠了擠眼,沒話可答。低著頭又倒了碗茶,搭讪著加了兩匙兒糖,叨唠著:“只有茶,沒有咖啡啊!”“今天禮拜幾?”嗗拉巴唧忽然問。
“禮拜天吧。”
“當然沒有咖啡了,禮拜五才有呢!”
“嘔!”小坡雖然不喜歡嗗拉巴唧的驕傲神氣,可是心中還不能不佩服影兒國的設計這麽周到,口中不住的說:“真好!真好!”
“你們新加坡也是這樣吧?”嗗拉巴唧問。
小坡的臉慢慢的紅上來了,遲疑了半天,才說:“我們的管子裏不是茶和牛奶,是橘子汁,香蕉水,檸檬水,還有啤酒!”
“那末,咱們上新加坡吧!”嗗拉巴唧大概很喜歡喝啤酒。小坡的臉更紅了,心裏說。“撒謊到底不上算哪!早晚是叫人家看透了!”他想了一會說:“等過兩天再去吧!現在咱們不是找鈎鈎去嗎?”
這句話正碰在嗗拉巴唧的心尖上,他趕快說:“你知道嗎,還在這裏自在的喝茶?!”
小坡忙著把茶碗放下就走。
嗗拉巴唧一邊走一邊叨唠,好象喝醉了的老太太:“你知道嗎,還不快走!你知道嗎?成心不早提醒我一聲兒!什麽新加坡,檸檬水,瞎扯!”
小坡現在已經知道嗗拉巴唧的脾氣,由著他叨唠,一聲也不出,加勁兒往前走。嗗拉巴唧是一邊叨唠,一邊摔跟頭。走了老遠,還是看不見山,小坡看見路上停著輛電車,他站住了,問:
“我們坐車去吧?”
“沒帶著車票哇!”
“上車買去,你有錢沒有?”
“你們那裏是拿錢買票啊?”
“那當然哪!”小坡說,覺得理由十分充足。
“怎會當然呢?我們這裏是拿票買錢!”嗗拉巴唧的神氣非常的驕傲。
“你坐車,還給你錢?”小坡的眼睛睜得比酒盅兒還大。
“那自然呵!不然,爲什麽坐車呢!可惜沒帶著票!”“車票是那兒來的呢?”小坡很想得兩張拿票買錢的票子玩玩。
“媽媽給的!”
“你回家跟媽媽要兩張去,好不好?”小坡很和氣的說。“媽媽不給,因爲我不淘氣。”嗗拉巴唧帶出很後悔的樣子。
“不淘氣?”
“唉!非在家裏鬧翻了天,媽媽不給車票;好到電車裏玩半天,省得在家中亂吵。
“你還不算淘氣的人?”小坡笑著問,恐怕得罪了嗗拉巴唧。
“我算頂老實的人啦!你不認識我兄弟吧?他能把家中的房子拆了,再試著另蓋一回!”嗗拉巴唧似乎頗得意他有這樣的兄弟。
“嘔!”小坡也很羨慕嗗拉巴唧的弟弟:“他拿票買來錢,當然可以再拿錢買些玩藝兒了?”
“買?還用買?錢就是玩藝,除了小孩子,沒有人愛要錢!”
兩個人談高了興,也不知道是走到那兒去啦。小坡問:“你們買東西也不用錢嗎?”
“當然不用錢!進鋪子愛拿什麽就拿什麽。你要願意假裝給錢呢,便在口袋掏一掏,掏出一個樹葉也好,一張香煙畫片也好,一把兒空氣也好,放在櫃台上,就算給錢啦。你要是不願意這麽辦呢,就一聲不用出,拿起東西就走。”“鋪子的人也不攔你?”
“別插嘴,聽我說!”
小坡咽了口氣。
“你要是愛假裝偷東西呢,便拿著東西,輕手蹑腳兒的走出去,別叫鋪子裏的人看見。”
“巡警也不管?”
“什麽叫巡警啊?你可別問這樣糊塗的問題!”
小坡本想告訴他,馬來巡警是什麽樣子,和他自己怎麽願當巡警;一看嗗拉巴唧的驕傲勁兒,他又不想說了。待了一會兒,他問:
“假如我現在餓了,可以到點心鋪白拿些饽饽嗎?”“又是個糊塗問題?當然可以,還用問!況且,你是真餓了不是?爲什麽你說‘假如’?你說‘假如’你餓了,我要說,你‘假如’不餓,你怎麽辦?”
小坡的臉又紅了!搭讪著往四外看了看,看見一個很美麗的小點心鋪。他走過去細看,裏面坐著個頂可愛的小姑娘,藍眼珠兒,黑頭發,小紅嘴唇,粉臉蛋兒,腦後也戴著一對大眼鏡兒。小坡慢慢的進去,手在袋中摸了摸,掏出一些空氣放在小桌兒上。小姑娘看了看他,抿著嘴笑嘻嘻的說:“要什麽呢?先生!”
小坡伸著食指往四圍一指,她隨著手指看了看。然後她把各樣的點心一樣拿了一塊,一共有二十多塊。她一塊一塊的都墊上白紙,然後全輕輕的放在一支小綠竹籃裏,笑著遞給小坡。跟著,她拿出一個小白綢子包兒來,打開,也掏出一點空氣。說:“這是找給你的錢,你給的太多了。”小坡樂得跳起來了!
“喲,你會跳舞啊?”小姑娘嬌聲細氣的說,好象個林中的小春莺兒。
“會一點,不很好。”小坡很謙虛的說。
“咱們跳一回好不好?”小姑娘說著,走到櫃台的後面,撚了牆上的小鈕子一下,登時屋中奏起樂來。她過來,拉了拉小裙子,握住小坡的手。小坡忙把籃子放下,和她跳起來。她的身體真靈活輕俏,腳步兒也真飄飕,好象一片柳葉似的,左右舞動。小坡提心吊膽的,出了一鼻子汗,恐怕跳錯了步數。“點心在那兒哪?”嗗拉巴唧在門外說。
“籃子裏呢。”小坡回答,還和她跳著。
嗗拉巴唧進來看了看小綠籃子,說:“你剛才一定是伸了一個手指吧?你要用兩個頭指,她一定給你一樣兩塊!”
“饞鬼!”小坡低聲的說。
“他是好人,不是饞鬼!”小姑娘笑著說:“我們願意多賣。賣不出去,到晚上就全壞了,多麽可惜!我再給你們添幾塊吧?”
小坡的臉又紅了!哎呀,影兒國的事情真奇怪,一開口便說錯,簡直的別再說了!
“不用再添了,小姑娘!”嗗拉巴唧說:“你看見鈎鈎了沒有?”
“看見了!”小姑娘撒開小坡的手,走過嗗拉巴唧那邊去:“跟著個大老虎,是不是?”
嗗拉巴唧的鼻子縱起來,耳朵也豎起,好象個小兔:“對呀!對呀!”
“老虎在這兒給鈎鈎買了幾塊點心,臨走的時候,老虎還跟我握手來著呢!”小姑娘拍著手說。
“這一定不是那個專愛欺侮小姑娘的四眼虎!”小坡說。“少說話!”嗗拉巴唧瞪了小坡一眼。
“你要是這麽沒規矩,不客氣,”小坡從籃子裏拿起一塊酥餅:“我可要拿點心打你了!”
嗗拉巴唧沒答理小坡,還問小姑娘:“他們往那邊去了呢?”
“上山了。老虎當然是住在山上!”小姑娘的神氣似乎有點看不起嗗拉巴唧。
“該!”小坡咬了口酥饽饽。
“山在那裏呢?”
“問老虎去呀,我又不住在山上,怎能知道!”小姑娘嘲笑著說。
“該!”小坡又找補了一口酥餅。
嗗拉巴唧的臉綠了,原來影兒國的人們,一著急,或是一害羞,臉上就發綠。
小姑娘看見嗗拉巴唧的臉綠了,很有點可憐他的意思。她說。
“你在這兒等一等啊,我去找張地圖來,也許你拿著地圖可以找到山上去。”
小姑娘慢慢的走到後邊去。嗗拉巴唧急得什麽似的,拿起點心來,一嘴一塊,惡狠狠的吃。小坡也學著他,一嘴一塊的吃,兩人一會兒就把點心全吃淨了。嗗拉巴唧似乎還沒吃夠,看著小綠竹籃,好象要把籃子吃了。小坡忙著撿起籃子來,放在櫃台後面。
小姑娘拿來一張大地圖。嗗拉巴唧劈手搶過來,轉著眼珠看了一回,很悲哀的說:“只有山,沒有道路啊!”“你不要上山嗎,自然我得給拿山的圖不是!”小姑娘很得意的說。
“再說,”小坡幫助小姑娘說:“拿著山圖還能找不到山嗎?”
“拿我的眼鏡來,再細細看一回!”嗗拉巴唧說。小姑娘忙把眼鏡摘下來,遞給他說:“這是我祖母的老花鏡,不知道你戴著合適不合適。”
“戴在腦後邊,還有什麽不合適!”嗗拉巴唧把眼鏡戴在腦杓上,細細看著地圖。看了半天,他說:“走哇!這裏有座狼山,狼山自然離虎山不遠。走哇,先去找狼山哪!拿著這張地圖!”
小坡把地圖折好,夾在腋下,和小姑娘告辭“謝謝你呀!”嗗拉巴唧向小姑娘一點頭,慌手忙腳的跑出去。
14、猴王
小坡忽然一迷糊,再睜眼一看,已經來到一座小山。山頂上有些椰樹,雞毛子似的,隨著風兒,來回天上的灰雲。
“嗗拉巴唧!”小坡喊。哎呀!好難過,怎麽用力也喊不出來。好容易握著拳頭一使勁,出了一身透汗,才喊出來:“嗗拉巴唧!你在那兒哪?”
沒有人答應!小坡往四下一看,什麽也沒有,未免心中有點發慌。這就是狼山吧?他想:在國語教科書裏念過“狼形似犬”而且聽人說過狼的厲害;設若出來幾只似狼的東西,叫他手無寸鐵,可怎麽辦!
他往前走了幾步,找了塊大石頭,坐下“嗗拉巴唧也許叫狼叼去了吧?!”正這麽想著,由山上的小黃土道中來了一只猴子,騎著一個長角的黑山羊,猴子上身穿著一件白小褂,下身光著,頭上扣著個小紅帽盔,在羊背上揚揚得意的,神氣十足。山羊有時站住,想吃些路旁的青草,猴兒並沒拿著鞭子,只由他的尾巴自動的在羊背上一抽,山羊便趕快跑起來。
小坡簡直的看出了神。離他還有幾丈遠,猴兒一扳羊角,好象駛汽車的收閘一樣,山羊便紋絲不動的站住了。猴兒一手遮在眼上,身子往前彎著些,看了一會兒,高聲的叫:“是小坡不是呀?”
猴兒怎麽認識我呢?小坡驚異極了!莫非這是植物園?不是呀!或者是植物園的猴子跑到這兒來了?他正這麽亂猜,猴子又說了:“你是小坡不是呀?怎麽不言語呀!啞巴了是怎著?!”
“我是小坡,你怎麽知道呢?”小坡往前走了幾步。猴兒也拉著山羊迎上來,說:“難道你聽不出我的語聲來?我是張禿子!”
“張禿子?”小坡有點不信任自己的耳朵“張禿子?”
這時候,猴子已經離小坡很近,把山羊放在草地上,向小坡脫帽鞠躬,然後說:“你不信哪?我真是張禿子!”
小坡看了看猴子頭上,確是頭發很少,和張禿子一樣。“坐下,坐下!咱們說會兒話!”張禿子變成猴子,似乎比從前規矩多了。
兩個坐在大石頭上,小坡還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坡,你幹什麽裝傻呀?”張禿子的猴嘴張開一些,似乎是笑呢。“你莫非把我忘了?”
小坡只能搖了搖頭。
“你聽我告訴你吧!”
“嘔!”小坡還是驚疑不定,想不起說什麽好。張禿子把小紅帽子扣在頭上,在大石頭上,半蹲半坐的,說:
“有一天我到植物園去,正趕上猴王的生日。我給他些個香蕉什麽的,他喜歡的了不得。一邊吃,一邊問我願意加入猴兒國不願意。我一想:在學校裏,動不動就招先生說一頓。在家裏,父親的大手時常敲在咱的頭上,打得咱越來頭發越少。這樣當人,還不如當猴兒呢!可是對猴王說:我不能當普通的猴子,至少也得來個猴王作作。你猜怎麽著,猴王說:正好嗎,你到狼山作王去吧。那裏的猴王是我的弟弟,——小坡,我告訴你,敢情猴王們都是親戚,不是弟兄,便是叔侄。——前兩天他和狼山的狼王拜了盟兄弟。狼王請他去吃飯,那知狼王是個老狡猾鬼,假裝喝醉了,把我兄弟的耳朵咬下一個來,當酒菜吃了。然後他假裝發酒瘋兒,跟小猴們說:‘咱們假裝把猴王殺了好不好?’小猴們七手八腳的便把我兄弟給殺了!”
“好不公道!不體面!狼崽子們!”小坡這時候聽入了神,已經慢慢忘了張禿子變猴兒的驚異了。
“自然是不公道哇!小坡,你看,咱們在操場後面打架多麽公平!是不是?”
“自然是!”小坡好象已把學校忘了,聽張禿子一提,非常的高興。
“猴王落了許多的淚,說他兄弟死得太冤枉!”
“他不會找到狼山,去給他兄弟報仇嗎?”小坡問。“不行啊,猴王不曉得影兒國在那裏呀!他沒看過電影。”“你一定看過電影,張禿子?”
“自然哪,常由電影園的後牆爬進去,也不用買票!”張禿子的嘴又張得很大,似乎是笑呢。
“別笑啦,笑得那個難看!往下接著說吧。”此時小坡又恢複了平日和張禿子談話的態度。
“猴王問他的兄弟親戚,誰願到狼山作王,大家都擠咕著眼兒一聲不出。後來他說,你們既都不敢去,我可要請這位先生去了!他雖不是我的親戚,可是如果他敢去,我便認他作幹兄弟。于是猴王和我很親熱的拉了拉手,決定請我去作狼山的猴王。我自己呢,當然是願意去;我父親常這麽說:禿子將來不是當王,就作總統,至少也來個大元帥!”“大元帥是幹什麽的?”
“大元帥?誰知道呢!”
“不知道嗎,你說?”
“說,一定就得知道哇?反正父親這麽說,結了,完了!”“好啦,往下說吧!”
“我答應了猴王,他就給我寫了一封信。”
“他還寫信?”小坡問。
張禿子往小坡這邊湊了湊,挨著小坡的耳朵根兒說:“他們當王的都不會寫字,可是他們裝出多知多懂的樣兒來,好叫小猴子們恭敬他們。他只在紙上畫了三個圈兒,畫得一點也不圓。他對我說:你拿著這封信到狼山去,給那裏的官員人等看。他們就知道你是他們的新王了。”張禿子抓了抓脖子底下,真和猴子一樣。
小坡笑開了。
“你是笑我哪?”張禿子似乎是生氣了:“你要曉得,我現在可是作了王。你頂好謹慎著一點!”
“得了,張禿子!你要不服我,咱們就打打看!你當是作了猴王,我就怕你呢!”
張禿子沒言語,依舊東抓西撓的,猴氣很深。
小坡心裏說:作王的人們全仗著吹氣瞪眼兒充能幹,你要知道他們的老底兒,也是照樣一腦袋頂他們一溜跟頭!然後他對張禿子說:
“得了,咱們別吵架!你作了王,我好象得恭敬你一點。可是你也別假裝能幹,成心小看我!得了,說你的吧。”
張禿子自從作王以後,確是大方多了,一想小坡說得有理,就吹了一口,把怒氣全吹出去了。“沒人看著咱們,你愛怎樣便怎樣;當著小猴兒們,你可得恭敬著一點;不然,我還怎叫他們怕我呢?好,我往下說呀:拿著猴王的信,我就跑影兒國來了。”
“打那兒進來的?”
“從點心鋪的後門進來的。”
“喝了街上的牛奶沒有?”小坡很想顯顯他的經驗。“當然,喝了六杯牛奶,吃了一打點心!”
“肚子也沒疼?”小坡似乎很關心猴王的健康。“疼了一會兒就好了。”
“好,接著說。”
“你要老這麽插嘴,我多咱才能說完哪?”
“反正你們當王的一天沒事,隨便說吧。”
“沒事?沒事?”張禿子擠著眼說:“你沒作過王,自然不知道哇。沒事?一天到晚全不能閑著。看那個猴子力氣大一些,好淘氣搗亂,咱趕緊和他認親戚,套交情,送禮物;等冷不防的,好咬下他一個耳朵來,把他打倒!對那些好說話的猴兒呢,便見面打幾個耳光,好叫他們看見我就打哆嗦!事情多了!沒事?你太小看作王的了!”
“嘔!”小坡沒說別的,心中有些看不起猴王的人格。
張禿子看小坡沒說什麽,以爲是小坡佩服他了,很得意的說:
“到了狼山,我便立在山頂上喊:猴兒國的國民聽者:新王來到,出來瞧,出來看!這一喊不要緊哪,喝!山上東西南北全嘔嘔的叫起來,一群跟著一群,一群跟著一群,男女老少,老太太小妞兒,全來了!我心中未免有點害怕,他們真要是給我個一擁而上,那還了得!我心裏直念道:張禿子!張禿子!挺起胸脯來幹呀!我于是打開那封信,高聲的喊:這是你們死去猴王的哥哥給我的信,請我作你們的王!喝!他們一看紙上的圈兒,全跪下磕起頭來。”
“磕了幾個?”小坡問。
“無數!無數!叫他們磕吧,把頭磕暈,豈不是不能和我打架了嗎?等他們磕了半天,我就又喊:拿王冠來!有幾個年老白胡子的猴兒,嗻了一聲,就爬到椰子樹上,摘下這頂紅小帽來。”張禿子指了指他頭上的紅盔兒。
“很象新加坡的阿拉伯人戴的小紅盔兒!”小坡說。
“阿拉伯人全是當膩了王,才到新加坡去作買賣!”
“嘔!”小坡這時候頗佩服張禿子知道這麽多事情。“我戴上王冠,又喊:拉戰馬來!”
“什麽是戰馬呀?”
“你沒到二馬路聽過評書呀?張飛大戰孔明的時候,就這麽喊:拉戰馬來!”
“孔明?”
“你趕明兒回新加坡的時候,到二馬路聽聽去,就明白了。站著聽,不用花錢。”
“嘔!”小坡有點後悔:在學校裏,他總看不起張禿子,不大和他來往,那知道他心中有這麽些玩藝兒呢!“我一喊,他們便給這個拉來了。”張禿子指著長角山羊說:“我本來是穿著件白小褂來的,所以沒跟他們要衣裳。我就戴著王冠,騎上戰馬,在山坡上來回跑了三次。他們都嚇得大氣不出,一勁兒磕頭。我一看,他們都有尾巴,我沒有,怎麽辦呢?我就折了一根棕樹葉,把對片扯去,光留葉梗,用根麻繩拴在背後,看著又硬又長。他們一看我有這麽好的尾巴,更恭敬我了。這幾天居然有把真尾巴砍下去,爲是安上棕葉梗,討我的喜歡。你說可笑不可笑?這兩天我正和他們開會商量怎麽和狼王幹一幹。”
“你們會議也和學校裏校長和先生的開會一樣吧?”“差不多,不過我們會議,只許我說話,不許別人出聲!”張禿子說,搖著頭非常得意。
“你要和狼王打起來,幹得過他嗎?”
“其實我們是白天出來,狼們是夜間出來,誰也遇不見誰,不會打起來。不過,我得好歹跟他們鬧一回;要不然,猴子們可就看不起我啦!作王的就是有這個難處,非打仗,人們不佩服你!”
“你要真和狼王開仗的時候,我可以幫助你!”小坡很親熱的說。
“那末,你沒事嗎?”
“喲!”小坡機靈的一下子,跳起來了,忽然想起嗗拉巴唧:“有事!差點忘了!你說,你看見嗗拉巴唧沒有?”“看見了,在山洞睡覺呢。”
“這個糊塗鬼!把找老虎的事兒忘了!”
“幹什麽找老虎呀?”張禿子抓著胸脯,問。
“老虎把鈎鈎背去啦!”
張禿子嘔嘔的笑起來。
“你笑什麽呢?”小坡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找不出可笑的地方來。
“他找老虎去?他叫老虎把鈎鈎背走的!”
“我不信!他一提鈎鈎便掉眼淚!再說,你怎麽知道?”“你不信?因爲你還不曉得影兒國人們的脾氣。他們一天沒事兒作,所以非故意搗亂不可。他叫老虎把鈎鈎背去,好再去找老虎不答應。可是有一樣,老虎也許一高興,忘了這是嗗拉巴唧鬧著玩呢,硬拉住鈎鈎不放手。”
“我真盼著老虎變了卦,好幫著嗗拉巴唧痛痛快快打一回!”小坡搓著手說。
“那麽好啦,你跟我去看他吧。”張禿子騎上山羊,叫小坡騎在他後面,好似兩人騎的自行車。走著走著,張禿子忽然問:
“小坡,看見小英沒有?”
“幹什麽呀?”
“很想把她接作王妹,哎呀,王的妹妹該叫作什麽呢?王的媳婦叫皇後,王的兒子叫太子,妹妹呢?”
小坡也想不起,只說了一句:“小英恨你!”
“恨我?我作了猴王,她還能恨我?”
小坡沒說什麽。
走了半天,路上遇見許多猴子,全必恭必敬的,立在路旁,向他們行舉手禮。張禿子睬也不睬的,仰著頭,一手扶著羊角,一手抓著脖子。小坡一手扶著羊背,一手遮著嘴笑。過了一個山環,樹木更密了。穿過樹林,有一片空場,有幾隊小猴正在操演;全把長尾巴圍在腰間當皮帶,上面挂著短刺刀。
過了空場,又是個山坡,上面有兩排猴兒兵把著個洞門。
洞門上有面大紙旗,寫著兩個大黑字:“禿子”“到了!”張禿子說。
15、狼猴大戰
猴子們本來住在樹林裏,用不著蓋什麽房屋,找什麽山洞的。張禿子雖變成猴子,但還一時住不慣樹林,所以他把那個山洞收拾了一下,暫作爲王宮。
洞真不小:一進門有三間大廳,廳裏並沒有桌椅,只在牆的中腰掏了些形似佛龛的小洞,猴王接客的時候,便一人坐在一個小洞裏,看著很象一群小老佛爺。穿過大廳,還有兩列房子。一列是只有四壁,並沒有屋頂,坐在屋裏,便可以直接看天;這是猴王的諸大臣的臥室;因爲他們住慣了樹林,一旦悶在屋裏,有些不痛快;而且下雨的時候,不淋得精濕,也不舒服;出門入戶的也覺得太麻煩;所以猴王下命,拆去屋頂,以示優遇。對面的一列是猴王住著的地方,確有屋頂,但是一連十幾間,全沒有隔斷;因爲猴王張禿子睡覺好打“把式”既沒有隔斷,他便可以自由的從這頭滾到那頭。吃飯的時候,愛嚼著東西翻幾個跟頭呢,也全沒有阻擋,而且可以把湯放在這頭,把菜放在那頭,來回跑著吃,也頗有趣。這列房的房頂上有許多小猴,一手拿著喇叭,一手遮在眉上往遠處望著;若是有狼國人來行刺,或有別的野獸來偷東西,他們好吹喇叭警告山洞四圍的衛兵。——張禿子自作了猴王以後,一點也不象先前那樣膽粗氣壯了!
這兩列房後面有個花園,園裏並沒有花草,只在園門上張禿子用粉筆寫了“花園”二字。張禿子遊園的時候,隨意指點著說:“玫瑰很香很美呀!”隨著他的人們,便趕快跑到他所指的地方細看一回,一齊說:“真好!真好!”他們要不這樣說,張禿子一生氣,便把他們種在那裏當花草兒。
張禿子領著小坡在洞內看了一遭,諸大臣都很恭敬的在後面隨著。到花園裏,小坡問:“花草在那裏呢?”諸大臣全替他握著一把兒汗。可是張禿子假裝沒聽見,回過頭來向大臣們說:“誰叫你們跟著我呢?去!”諸大臣全彎著腰,夾著尾巴,慌忙跑去。
張禿子把小坡領回到大廳裏。他自己坐在最大的一個龛裏,正對著屋門。小坡坐在猴王的右手。門外來來往往的小猴們全偷著眼看小坡,不知他是猴王的什麽人。張禿子板著臉,不肯多說話;怕小坡亂問,叫小猴們聽見,不大好。正這麽僵板的坐著,忽然進來一個猴兵,慌慌張張的,跑在大廳中間,說:“報告!”
“什麽事?”張禿子伸著臉,高聲的問。
“不好了,大王!狼王派了八十萬大軍,打我們來了!”猴兵抹著眼淚說。
“你怎麽知道?”張禿子問。
“我們捉住一個狼偵探,他說的!”
“他在那兒呢?”
“在外面睡覺呢!”
“他睡覺嗎,你怎會知道他們有八十萬人馬,啊?糊塗!不要臉!”張禿子扯著脖子喊,爲是叫門外的小猴們全聽得見。猴兵抓著大腿,顫著說:“大王!他要是不睡著,我們那能拿得住他呢。我們捉住他,把他推醒,他就說:八十萬人馬!就又睡去了。”
“把他拿進來!”
“不行呀,大王!一動他就咬手哇!”
“怎麽辦呢?”張禿子低聲的問小坡。
“咱們出去看看,好不好?”
“那不失身分嗎?我是猴王啊,你要記清楚了!”“你這些猴兵沒有用,有什麽法兒呢!”
“好吧,咱們出去看看。”張禿子說,然後很勇敢的問那個猴兵:“把他捆好了沒有呢?”
“捆好了,大王!”
“那麽,捆他的時候,爲什麽不咬手呢?”
“大概他願意叫人家捆起來,不喜歡叫人家挪動他;狼們都有些怪脾氣呀,大王!”
“不要多說!”張禿子由牆上跳下來。
小坡遮著嘴笑了一陣。
隨著猴兵,他們走出洞口,一隊衛兵趕快跟在後面。到了空場,一群猴兵正交頭接耳的嘀咕,見猴王到了,登時排好,把手貼在眉旁行禮。
“狼偵探在那裏呢?”張禿子問,態度還很嚴重,可是臉上有點發白。
隊長趕快跑過來,用手一指,原來狼偵探在一塊大石頭上睡得正香呢。一根麻繩在狼身上放著,因爲猴兵不敢過去捆他,只遠遠的把麻繩扔過去。張禿子打算鑿猴兵的頭幾下,懲罰他報告不真,可是往四下一找,猴兵早已跑得沒影兒了。
張禿子看著那群兵,那群兵瞧著張禿子,似乎沒有人願意去推醒狼偵探。
小坡看得不耐煩了,扯開大步,走到大石頭前面,高聲的喊:
“別睡了,醒醒!”
張禿子和兵們也慢慢的跟過來。
狼偵探張了張嘴,露出幾個尖利的白牙。兵們又往後退了幾步。
“起來!起來!”小坡說。
狼偵探打了個呵欠,伸了伸腰兒,歇松的說:“剛作個好夢,又把我吵醒了,不得人心!”
“你要是瞎說,我可打你!快起來!”
衆猴兵一聽小坡這樣強硬,全向前走了兩步,可是隊長趕快叫了個:“立——正!”于是大家全很勇敢的遠遠站住。“你是那裏來的?”小坡問。
狼偵探不慌不忙的坐起來,從軍衣中掏出個小紙本來,又從耳朵上拿下半根鉛筆。他看了看小坡,又看了看大家。然後伸出長舌頭來,把鉛筆沾濕,沒說什麽,開始在小本上寫字,寫得很快。
“我問你的話,沒聽見是怎麽著?”小坡有點生氣了!“等等,不忙!等我寫完報告,再說。”狼偵探很不鄭重的說,一邊寫,一邊念道:“有一塊空場,場裏有猴兵四十萬。還有一小人,模樣與猴兵略有不同,問我從那裏來的。此人之肉,或比猴兵的更好吃。好了!”狼偵探把小本放回去,鉛筆插在耳上,向小坡說:“你問我從那兒來的?我是狼王特派的偵探!你似乎得給我行個禮才對!”
“胡說!”小坡又往前湊了一步:“我問你,聽著!你們有多少兵?”
“八百萬大軍!”
張禿子往前走了一步,立在小坡身後,說:“八十萬,還是八百萬?”
“八十萬和八百萬有什麽分別?反正都有個八字!”狼偵探笑了,笑得一點也不正當。
“你們什麽時候發的兵?”小坡問。
“前天夜裏狼王下的令,我們在山下找了一夜,沒有看見一個猴兵。”
“怪不得前天夜裏我聽見狼嗥!”張禿子和小坡嘀咕。“昨天白日我們依舊在山上找你們,走錯了道兒,所以沒遇見你們。昨日夜裏還在山上繞,又沒遇見你們。今天大家都走乏了,在山坡下睡覺呢。我作著夢走到這裏,叫你們給吵醒了,不得人心!”
“你回去告訴他們,我們這裏有——”小坡低聲的問張禿子:“說有多少兵?四八四十八萬,行不行?”張禿子接過來,高聲喊道:“回去告訴你的王,我們這裏有四十八萬人馬,專等你們來,好打你們個唏裏嘩拉!你們要知道好歹,頂好回家睡覺去,省得挨打!聽明白了沒有?”
狼偵探惡意的吐了吐舌頭,又把小本掏出來,寫了幾個字。寫完了,也沒給張禿子行禮,立起來,抖了抖毛兒,便得意揚揚的走下去。
張禿子楞了一會兒,看狼偵探已走遠,高聲的喊:“吹號齊集人馬!”然後指著一個小隊長說:“去請各位大臣到這裏會議,快!”
號聲緊跟著響了:嘀嗒——嘀嗒——嘀——!喝!四面八方,猴兵一隊跟著一隊,一營跟著一營,全跑向前來。前面的掌旗官都打著一大枝香蕉,香蕉的多少,便是軍營的數目:有五個香蕉的,便是第五營,有十九個香蕉的,便是第十九營。軍隊陸續前來,路上黃塵滾滾,把四面的青山都遮住,看不見了。每營的人數不齊,有的五個,有的五百,有的兵都告假,只有掌旗官,打著枝香蕉,慌忙跑來。兵們有的打著槍,有的抱著個小猴,有的拿著本《國語教科書》。馬兵全騎著山羊,比步兵走得還慢,因爲——快跑,兵便從羊背上噗咚噗咚的摔下來。
人馬到齊,張禿子騎上長角山羊,跳動著,左右前後的,穿營過隊的,檢閱了一番。猴兵全直溜溜的站著,把手放在眉旁行禮。掌旗官們把香蕉枝子舉得筆直,工夫太大了,手有點發酸,于是把枝上的香蕉摘下幾個來,吃著,以減輕重量;這樣一來,軍營的次數也亂了,好在也沒人過問。這時候諸大臣全慢條斯禮的來到,向張禿子深深的鞠躬。張禿子下了戰馬,坐在石頭上,對他們說:“現在開會,大家不要出聲,聽我一個人說!現在狼王故意——”他想不起說什麽好。諸大臣都彎著腰,低著頭說:“故意——”張禿子忽然想起來:“故意和我們搗亂,我們非痛打他們一回不可!你們帶一營人去看守王宮,好好用心看著,聽見沒有?”
諸大臣連連點頭。內中有個聾子,什麽也沒聽見,但也連連點頭。他們又深深鞠躬,然後帶了一營人馬,回宮去看守。
張禿子又喊:“各營營長!”
營長都慌忙走上前來,有的因爲指揮刀太長,絆得一溜一溜的摔跟頭,摔得滿臉是黃土。
張禿子問他們:“那邊狼兵最多?是東邊?”
衆營長一齊拔出指揮刀,向東邊指著。張禿子說:“還是西邊?”大家的刀往西指。“還是南邊?”大家的刀往南指。“還是北邊?”大家的刀往北指。“這樣看,四面都有狼兵了?”大家的刀在空中掄了個圈兒。
小坡雙手遮著嘴笑開了。
“你們三營到東邊去,守住東山坡!”張禿子指著東邊說。
三個營長行了禮,跑回去,領著三營兵往西邊去了。“你們三營往西邊去,守住西山口!”張禿子指著西邊說。
三個營長行了禮,跑回去,領著三營兵往東邊去了。小坡低聲問:“你叫他們往東,他們偏往西,叫他們往西,他們偏往東,是怎回事呀?”
“一打起仗來,軍官就不好管了,隨他們的便吧!好在一邊三營,到那邊去也是一樣。你要一叫真兒,他們便不去打仗,回來把王殺了;然後迎接狼王作他們的皇帝,隨他們的便吧!”
張禿子把人馬派出去,帶著衛隊和四五營馬兵,到山頂上去觀望。
“我說,我乘著狼們還睡覺,去給他們個冷不防,打他們一陣,好不好?”小坡問猴王。
“你先等等吧!狼們是真睡了不是,簡直的不敢保准!”張禿子很精細的樣子說。
“那麽,應當派幾個偵探去看看哪!”小坡說。“對呀!哼,一慌,把派偵探也忘了!”張禿子說著指定兩個衛兵:“你們到東山去看看,狼們是睡覺呢,還是醒著呢!”“他們一定是睡呢,大王!不必去看。”兩個兵含著淚說。“我叫你們去!”
“大王,我們的腳有點毛病,跑不快啊!請派兩個馬兵吧!”
“沒用的東西!”張禿子說:“過來兩個馬兵!”馬兵一聽,全慌忙跳下馬來,一齊說:“我們情願改當步兵呀,大王!”
“營長,把他們帶到空場去,一人打五個耳瓜子!”張禿子下令。
“大王呀,饒恕這回吧!”營長央求:“平日我們都喜歡當偵探玩,但是一到真打仗啊,當偵探玩真有危險呀!頂好大王爬到樹上去,拿個望遠鏡往遠處看一看,也可以了!”張禿子沒有言語。
小坡本想先給營長兩拳,可是一見猴王不發作,也就沒伸手。
過了一會兒,張禿子說:“那裏有望遠鏡呢?”大家都彼此對問:“那裏有望遠鏡呢?”
有一個衛兵看見小坡腦後的眼鏡,趕緊往前邁了一步:“報告!大王旁邊這位先生有望遠鏡!”
小坡忽然想起來:“我說,嗗拉巴唧呢?這是他的眼鏡。”
“他在洞裏睡覺呢,你剛才沒看見嗎?”張禿子說。“沒有!你不告訴我,他在那間屋子裏,我怎能知道呢!”“先不用管他,把鏡子借給我吧!”
“這是眼鏡!有什麽用”小坡說。
“大王!眼鏡也可假裝作望遠鏡呀!”一個營長這樣說。小坡賭氣子把眼鏡遞給張禿子。
張禿子戴上鏡子,往一棵椰樹上爬。爬到尖上,不敢往下瞧,因爲眼暈;只好往天上看:“不好了,黑雲真厚,要下大雨了!營長!快到宮裏取我的雨傘來!”
“影兒國的雨是幹的,不用打傘!”小坡說。
“我打傘不爲擋雨,是爲擋著雷!”
喝!天上黑雲果然很厚,一團一團,來回亂擠。遠處的已聯成一片灰色,越遠越白,白亮亮的在遠山上橫著。忽然一陣涼風,黑雲跑得更快了,山上的椰樹,葉子歪在一邊,刷刷的在霧氣中響。遠處忽然一個白閃,把白亮亮的雨雲打開幾道長而顫動的縫子。跟著咯嚓嚓一個雷,雨點斜著下來,在山上橫著濺起一溜白煙。又一個閃,在可怕的黑雲上開了個大紅三角。咯嚓!咕隆,咕隆,雷聲由近處往遠處走,好象追著什麽東西!看不出雨點來了,只是一片灰色!裏面卷著些亂動的樹影。
咯嚓!張禿子一縮脖,由樹上掉下來。
雨確是幹的,打到身上一點也不濕,可是猴兒們(膽子大的)開始東搓西撓的似乎是洗澡呢,洗得很痛快。有的居然拿出胰子來往頭上搓。膽兒小的猴子們全閉上了眼,雙手堵住耳朵,不住的叫:“老天爺,不要霹我呀,我是好人哪!”
小坡坐在大石頭上,仰著頭看,打一個大閃,他叫一聲“好!”
過了一會兒,雨聲小一點了。黑雲帶著雷電慢慢往遠處滾。遠處的山尖上,忽然在灰雲邊上露出一縷兒陽光,把椰樹照得綠玻璃似的。
張禿子聽著雷聲小了,歎了一口氣。忽然由山下跑來一個猴兒兵,跑得滿頭是汗,喝喝帶喘。見了張禿子,張了幾次嘴,才說出話來:
“大,大,大王!不好了!東山的兵們一打雷全嚇傻了,叫狼兵把他們生擒活捉全拿去了!”
“你怎麽能跑回來呢?”張禿子問。
“我嚇暈了,倒在地上,狼兵以爲我死了,所以沒拿去!”張禿子回頭喊:“三營馬兵趕快到東山,救回他們!快!”
三個營長上了馬,帶著隊伍往西去了。一邊走一邊說:“西邊比較的平安一些!”
又跑來個猴兵,也跑得驚雞似的,跪在猴王面前:“報告!
北邊的軍隊全投了狼王,帶著狼兵快殺到王宮了!”
張禿子的顔色轉了,低聲的問小坡“咱們也跑吧?”“非打一回不可!”小坡很堅決的說。
說話之間,又跑來一個小猴,說:“大王,不好了!狼兵已打進王宮!那個嗗拉巴唧原來是狼王變的,他已經把大王的香蕉全吃淨了!”
張禿子嚇得手足失措,正想不起主意來,只見西南北三路,猴兵全敗下來,有的往樹上逃命,有的往綠棵子亂藏,有的坐在石頭上遮著臉等死,只有南路的兵還好一些,且戰且走,沒完全潰散。
小坡由猴兵手裏搶過一條木棍,對張禿子說:“走啊,幫助南路的兵去啊!”
張禿子上了戰馬,帶著衛隊和一些馬兵,隨著小坡往南殺。一會兒就和他們自己的兵合在一塊,小坡手掄木棍,沖上前去,衆猴兵齊聲呐喊,跟著往前殺。狼兵是一聲不出,死往上攻。小坡的木棒東掄西打,口邦,口邦,口邦!在狼頭上亂敲。狼們一點不怕,鈎鈎著眼睛,張著大嘴,往前叼猴兒的腿。
猴兵退了三次,進了三次,雙方誰也不肯放松一步。
小坡正打得高興,忽然背後大亂,回頭一看,可了不得啦!北方的狼也攻上來,把他們夾在中間,跟著,東西兩面的狼兵也上來了,把猴兵團團圍住,沒法逃生。小坡閉上眼睛,雙手掄木棍,只聽見口邦,口邦,口邦,口邦亂響,不知到底打著誰了。張禿子也真急了,把王冠也扔了,一手拿著一枝木棍亂掄。掄了一會兒,哼!跨下的山羊被狼叼了去;幸而跳得快,還沒倒在地上。小坡呢,掄著掄著,手中的木棍碎了!睜眼一看,四面全是狼,全紅著眼睛向他奔。小坡也有點心慌了,東遮西擋的不叫狼咬著。“張禿子!咱們怎麽辦呢?!”張禿子還掄著木棍,喊:“換片子啦!”
這樣一喊,忽然狼也沒有了,山也沒有了,樹也沒有了,張禿子也不是猴兒了,依然是張禿子。
遠遠的嗗拉巴唧一瘸一拐的來了。
16、求救
小坡和張禿子坐在地上,張著嘴喘氣,誰也說不出話來。嗗拉巴唧跑過來,坐下,一聲不發;只由張禿子臉上把眼鏡摘下來,他自己戴上。三人這樣坐了好久,每人出了幾身透汗,張禿子說了:
“嗗拉巴唧!你還算個好人?好好的款待你,你反倒變成狼王,搶我的王宮!”
嗗拉巴唧的眼珠轉得很快,帶出很驚訝的樣兒,說:“我什麽時候變狼來著?你怎麽知道我一定變狼?就是我愛變著玩吧,什麽不可以變,單單的變狼?嗐!”
“大概是狼王變成嗗拉巴唧,詐進了王宮,嗗拉巴唧並不知道。”小坡給他們調解:現在咱們已經換了片子,就不用再提那些事了!”
張禿子慢慢的站起來,瞪了嗗拉巴唧一眼,說:“小坡,再見吧!我還是回狼山去!”
“你?一個人去打狼?”
“非報仇不可!非奪回王宮不可!”張禿子晃著禿腦袋,似乎有作王的瘾頭兒。
“你打得過他們嗎?”小坡還沒有忘記狼兵的厲害。“我自有辦法!我也會變成嗗拉巴唧,去和狼王交朋友,乘冷不防咬下他一個耳朵來!”
小坡雖然以爲張禿子的計劃不甚光明正大,可是很佩服他有這樣的膽量。
嗗拉巴唧委委屈屈的叨唠:“你也嗗拉巴唧,他也嗗拉巴唧,誰也不來幫助幫助嗗拉巴唧!”他捶了胸口兩下,捶出許多怨氣。
小坡看他怪可憐的,趕緊說:“我幫助你,嗗拉巴唧!不要發愁啊,愁病了又得吃藥了,多麽苦哇!”
嗗拉巴唧聽了這片好話,更覺得委屈了,落下好多大顆的眼淚來,摘下草帽來接著,省得落在衣服上。
小坡看他哭了,自己也好似有點難過,也紅了眼圈。“再見,小坡!”張禿子挺著胸脯兒就走,也沒招呼嗗拉巴唧一聲兒。
“我說,張禿子,咱們學校裏見啦!”小坡說。“不用再提學校!作了猴王還上學?”
“先生要問你呢?要給你記過呢?”
“給我記過?帶些猴兵把學校拆了!”
“你敢!”小坡也立起來。
“你看我敢不敢!”張禿子一邊說一邊走。
“好啦,等著你的!看先生不拿教鞭抽你一頓好的才怪!”
“不怕!不怕!”張禿子回頭向小坡吐了吐舌頭。“愛怕不怕!破禿子,壞禿子,猴禿子!”小坡希望張禿子回來,和他打一場兒:可是張禿子一直走下去,好象很有打勝狼王的把握。
小坡看張禿子走遠啦,問嗗拉巴唧:“你剛才上那兒了?叫我各處找你!”
“我上那兒了?你上那兒啦?我問你!”嗗拉巴唧撅著乖乖說。
“我上狼山找你去啦!”
“我上虎山找鈎鈎去啦!”
“找著了她沒有呢?”
“找著她,我正在這兒幹什麽,糊塗!”
“老虎把她留下了?”小坡忍著氣問。
“鈎鈎自己不願意回來!”嗗拉巴唧把草帽一歪,倒出一汪兒眼淚,然後又接好,新落比花生米還大的淚珠兒。“這麽說,不是老虎的錯兒了?”
“那還能是鈎鈎的錯兒嗎?”
小坡有點發糊塗,沒說什麽,看著自己的手。兩手,因和狼們打了半天,很不幹淨,拿起草帽用眼淚洗了洗。嗗拉巴唧的眼淚很滑溜,好象加了香胰子似的,洗完了,在褲子上擦了擦,然後剔著指甲,叨唠:“到底是誰的錯兒呢?我的?你的?他的?我們的?你們的?他們的?張禿子的?南星的?三多家裏糟老頭子的?”
“正是他!”嗗拉巴唧忽然站起來說:“要不是他給老虎出主意,老虎那能留住鈎鈎?”
“你剛才不是說,鈎鈎自己不願意回來嗎?”小坡問。“你要是這麽來回繞圈兒問我,我可要瘋了!”嗗拉巴唧急扯白臉的說。
“你要是這麽繞著圈兒回答我,我可也要瘋了!”小坡笑著說:“我要是瘋了,要變成一釘點的一個小蚊子,專叮你的鼻子尖,看你怎麽辦!”
“不要變吧,我好好告訴你!”嗗拉巴唧似乎很怕蚊子,趕緊用手遮住鼻子說:“鈎鈎自從到虎山上,就想回來找我,老虎也有意把她送回來。可是那個糟老頭子給老虎出了主意,叫他留住鈎鈎,給山上的小老虎們作衣裳,洗襪子什麽的。于是老虎就變了卦,天天假意的帶著她逛山,給她拿樹葉作了件花袍子,又給了她許多玩藝兒。可是鈎鈎還想回家,老虎就又和糟老頭子要主意,糟老頭子就偷偷的給鈎鈎一碗迷魂藥兒喝。”
“什麽是迷魂藥呀?”小坡問。
“就是龍井茶裏對點冰吉淩!喝了這個,她就把家也忘了,把我也忘了,把什麽都忘了,一心願住在山上!你說怎麽好?!”“可憐的鈎鈎!喝龍井冰吉淩!”小坡低聲兒說。
“怎麽辦呢?”嗗拉巴唧沒有注意小坡說什麽。“咱們走哇,打倒老虎去!”
“不行啊!幹不過他呀!”
“咱們不會向他捏鼻子嗎?他最怕那個,是不是?”小坡問。
“捏鼻子也沒用了!糟老頭子給他出了主意:叫老虎向我捏鼻子!你不知道,老虎捏鼻子比什麽也可怕!”嗗拉巴唧說著,直打冷戰。
“糟老頭子是老虎什麽人呢?他爲什麽不在三多家裏,去到虎山呢?”
“他是老虎的老師,白天他教三多,晚上作夢的時候就來教老虎。老虎不怕別人,就是怕他,糟老頭子!”“那麽現在咱們是作夢哪?”
“可不是!生命是夢的材料作成的,莎士比亞這麽說。你知道莎士比亞?”嗗嗗拉巴唧點頭咂嘴的說。
“知道!我喝過‘莎士’汽水!”
“嘔!”嗗拉巴唧頗有點佩服小坡的知識豐富。待了半天,他說:“小坡,你得想法子多多的找人去打老虎啊!”“一定!”小坡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來:“這麽辦吧,你在這裏等著我,我去找南星他們。南星會駛火車,也坐過火車。還有兩個馬來小姑娘也很有‘杜撰兒’。妹妹仙坡也會出主意。”
“人越多越好呀!你去,我在這兒等著你!”
“這兒到底是什麽地方呢?”小坡問。
“那張地圖呢?”嗗拉巴唧想起來了。
“喲!喲!”小坡的臉紅得象個老茄子似的:“在狼山打仗,丟了!”
“好啦!以後只有狼們知道地名了,地圖一定被他們撿去了!這麽辦吧,你一直往東去,到了新加坡,再一直的回來,直來直去,還不容易嗎?”
“不用拐灣兒行嗎?”
“行!小孩兒們都應當走直道兒!”
“那麽,我就走吧?”
“快去快回來!要是等我把鈎鈎忘了,你回來可也沒用了!”嗗拉巴唧本想和小坡拉手,無心中打了小坡一個耳瓜子。
小坡也跳起來,給嗗拉巴唧一掌。兩人分了手。小坡踢著塊磚頭兒,踢一下,往前走幾步;又踢一下,又往前趕幾步,這樣,不大一會兒,就到了新加坡的大馬路。正是半夜裏,街道兩旁的燈光很亮,可是除了幾個巡警,和看門的老印度,只看見些關著門的鋪戶,一點兒也不象白天裏那麽花哨好看。小坡心裏說:我要是趕明兒開個鋪子呀,一定要黑天白日老開著;關上門多麽不好看!
房脊上有些小貓,喵喵的叫著,大概是練習唱歌呢。小坡不由的叫出來:“二喜!二喜!你也在這兒唱歌哪?”等了會兒,小貓們全跑開了,他說:“二喜大概和妹妹一塊睡覺呢,趕緊走吧!”
走到了家,街門已經關好,小坡用頭輕輕一碰,門就軟乎乎的開了。他輕手蹑腳的去找仙坡,仙坡正睡得很香,小鼻子翅兒一松一緊的有些響聲,哧呼,哧呼,哧呼,小坡推了她一下,低聲的說:“妹妹,仙!起來,到虎山去救鈎鈎,快!”
仙坡坐起來點了點頭,並沒睜眼。小坡把小褂給她披上。她一聲沒出,拉著小坡便往外走。
出了門,本想先找南星去,沒想到走了不遠,正遇上他。不只南星一個,兩個小印度,(印度小姑娘可是沒在那兒。)兩個馬來小姑娘,三多和妹妹,全在那塊學貓叫呢。小坡喵了一聲。
大家看見小坡,全扭過頭去,給他個腦飄兒看。小坡很納悶,爲什麽大家這樣對待他。
“不用理他!不跟他玩!”南星細聲細氣學著貓的腔調,這樣故意的賣嚷嚷。
“過生日,不告訴我們一聲兒,一個人把好東西都吃了!”兩個小印度幫著腔兒。
仙坡睜開一只眼,過去問兩個馬來小妞:“是不是二喜告訴你們的?”
兩個小妞彼此看了一眼,一齊說:“要不是二喜來告訴我們,今天是小坡的生日,我們還想不起學貓叫呢。”好象過生日和學貓叫大有關系似的。
“趕明兒糟老頭子過生日,我又得給他磕頭!”三多哭喪著臉說。
“頂好乘磕頭的時候,爬過去,咬他腳面兩口!”南星說,看著小坡。
“我現在就敢去打糟老頭子,你們誰有膽子跟我一塊兒去?!”小坡問。
大家聽了,登時都向小坡伸出大拇指,似乎忘了不滿意他的過生日沒通知他們了。
“凡是你敢去的地方,我就敢去!”南星嚷著說,一高興也忘了細聲的學貓叫了。
“糟老頭子沒在家,你們去也是白去。”三多說。“我自然知道他在那裏呢!”小坡說。
“他許又上虎山啦吧?”三多的妹妹問她哥哥。三多點了點頭,然後伸著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說:“哼,現在他正教小老虎們算術呢!”
“可惜張禿子沒來,他最會和算術先生搗亂!七七是兩個七什麽的。小坡自言自語的說。
“你們說的都是那兒的話呀?一點不懂!不懂!”南星很著急的說。
“大家站成個圓圈,聽我告訴你們。”小坡說。
大家站成個圓圈,都手拉著手兒,聽小坡說,他一五一十的把嗗拉巴唧和鈎鈎的事告訴了他們一遍。南星聽得真高興,跳起來喊:“咱們走呀!打呀!反正糟老頭子在虎山,不能還帶著大煙袋;只要沒大煙袋,咱一點也不怕他!走呀!”
“沒有大煙袋,可是有老虎呢!”兩個馬來小妞慢慢的說。“我准知道老虎比大煙袋厲害!”一個小印度補了這麽一句。
“那裏要是有四眼虎,我可不敢去!”仙坡拉著馬來小妞的手說。
“你們不去,就回家睡覺去,我一個人去,看老虎把我怎樣得了!”南星拍著胸脯,大有看不起他們的神氣。“去是一定要去的,可是咱們得先商量個辦法。”小坡說。“得先商量個辦法!”大家,除了南星,一齊這麽答腔兒。
大家全仰著頭想主意。天上的星星都向他們擠眼,他們也向星星們擠眼,誰也想不出高明招兒來。
“你們知道老虎的事兒,說話呀!”小坡對兩個小印度說。“知道老虎,可是沒和老虎打過仗,對不起呀!”兩個小印度很客氣的回答。
“你們呢?”小坡問兩個馬來小姑娘。
“我們哪?”她們彼此看了一眼,慢慢的說:“有主意,就是不告訴你們!”
“不告訴我們,從此再不背著你們上學了!”南星嚇噱她們。
她們又彼此看了一眼“那末,咱們告訴他們吧?”兩個同時點了點頭,一齊對仙坡說,好象不屑于跟男孩兒們說話似的:“咱們都變成小老虎,偷偷混進虎山去,和小老虎們一同學算術。然後咱們跟糟老頭子搗亂。小老虎們也一定學我們的樣子。老頭子一生氣,必定打他們;把他們打急了,他們還不咬老頭子?把老頭子咬壞,大老虎就沒有幫手了。這樣,我們不是可以救出鈎鈎來嗎?”
大家聽了,一齊鼓掌。馬來小妞們仰頭看著天,態度非常的傲慢。
南星慌忙跪在地上,搖晃著腦袋,不住的叫“變!變!”“知道老虎是什麽樣兒嗎?就變?”馬來小姑娘撇著嘴說。“父親說過:照貓畫虎。咱們先變成貓,大概就離虎不遠了!”小坡提議。
“來!變!”南星真變成一只大黑貓。
“再變大一點!再加上點黃毛兒!”兩個小印度給南星出主意。
一展眼的工夫,大家全變成大貓。
三多變得很好,可惜只有一只眼睛,因爲他是按著家中老貓的樣子變的。
17、往虎山去
大家變成貓,高興的了不得,一齊喵了一聲。這一叫不要緊哪,喝!四面八方,房脊上,樹枝上,牆上,地上,全喵起來了,大概新加坡所有的貓,老的,少的,醜的,俊的,黑白花的,通身白的,一個沒剩,全來了!這群貓全撅著尾巴往前走,不大一會兒,就把小坡們給圍在中間,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圍好之後,他們全雙腿兒坐下,把一個前腿舉到耳旁,一齊說:“推舉代表!”說完,把前腿放下去,大家開始你擠我,我推你,彼此亂推。推了半天,把前面的一只瘦而無力的老貓給推出去了。大家又一齊喊:“代表推出來了,去,跟他們交涉!”
南星看著這樣推舉代表有點可笑,趕緊給他們鼓掌,可惜手已變成貓掌,軟乎乎的怎麽也拍不響;于是他又高聲的喵了兩聲。
“不要吵!不許出聲!”那個瘦貓代表瞪著南星說。然後,慢條厮禮的走過來,聞了聞小坡們的鼻子,說:“你們的代表是誰?”說話的時候,幾根稀胡子撅撅著,耳朵輕輕的動彈,神氣非常的傲慢。
“我們都是代表!”小坡們一齊說。
“都是代表?”老貓往四圍看了一眼,似乎是沒了主意。
“都是代表就省得推了!”一個狐狸皮的貓說。老貓點了點頭,喉中咕口錄了半天說:“你們好大膽子呀!沒有得我們的允許,就敢變成貓,還外帶著變成很大的貓!冒充大貓,應當何罪!啊!”老貓似乎越說越生氣,兩眼瞪得滴溜兒圓,好象兩個綠珠子。
四外的貓們聽了,非常得意,嗓子裏全咕口錄咕口錄響起來。“跟他們打呀!”南星小坡嘀咕。
“他們人太多呀!”小坡低聲的說,然後問兩個馬來小妞:“你們有主意沒有?”
“咱們先洗臉吧,一邊洗一邊想好主意;也許他們一看咱們會洗臉,就以爲咱們是真貓了。”她們揪著小坡的尾巴說。“洗臉哪!”小坡下了命令。
大家全擡起前掌來,沾了點唾沫,從耳後滑到鼻梁,又從耳梁繞到耳後,洗得頗有趣味;一邊兒洗一邊想逃走的主意。
南星想不起主意,一著急,把兩條前腿全擡來,按著在家中洗臉的樣子,兩手齊用,東一把西一把的洗起來。“看哪!”老貓向四圍笑了笑,說:“可有兩手一齊洗臉的貓?!我們怎麽辦?還是咬下他們的耳朵呢,還是咬下尾巴,叫他們當禿貓呢?”
仙坡忙著把尾巴藏在身底下,雙手遮住耳朵,低聲的向小坡說:“二哥!快想主意呀!他們要咬耳朵呢!”
小坡不慌不忙的擡頭看了看樹上,又看了看房頂,忽然喊了一聲:“老鼠!”
四圍的貓登時把耳朵全豎起來,腰兒躬著,眼睛往四外瞭。
“樹上一個!房上三個!”小坡指點著說。
貓們也沒等代表下命令,全爭著往樹上房上躥。
南星過去給貓代表一個嘴巴,扯起三多就跑。三多只有一只眼睛看不清道路,一溜歪斜的直摔跟頭。
大家拚命的跑。乍變成貓,兩眼離地太近,都有點發暈。于是大家全閉上眼睛,瞎跑。
“二哥,”仙坡閉著眼,喘籲籲的問:“跑到那兒啦?”“睜開眼看哪!”小坡向大家說。
大家全站住了,睜開眼一看,面前是一座高山。山上滿安著電燈,把山道照得清清楚楚的,路旁的綠樹在燈光下擺動,好象一片綠雲彩似的。路上隔不遠兒,就有只長角的大梅花鹿,角上挂著指揮刀,大概是此地的巡警。“這就是虎山吧?咱們找糟老頭子去呀!”南星非常的高興。
“等我問問巡警去。”小坡說。
“我也去!”南星說。
他們倆走上前去,向梅花鹿點了點頭。
“請問這是虎山不是的呀?”小坡很客氣的問。梅花鹿咩了一聲。
“老虎學校在那兒呀?”
鹿用大犄角向山左邊指了指,又咩了一聲。
“學校裏的教員是個糟老頭子不是?”南星問。鹿又咩了一聲。
“老鹿你真有意思,我騎你一會兒行不行呀?”南星說著就要往起躥。
老鹿瞪了南星一眼,搖了搖頭。
“南星!好好的!”小坡說。
老鹿很客氣的向小坡咩了一聲。
小坡向老鹿行了個舉手禮,就往回走,南星在後面跟著,很不滿意小坡攔住他騎鹿。
“這兒是虎山不是呀?”仙坡問。
“是虎山,老虎學校就離這兒不遠,”小坡說。“要是離老虎學校不遠的話呀,”三多想起糟老頭子的可怕:“我頂好回家去睡會兒覺。”
“你要愛睡覺哇,早就不該來!”兩個小印度一塊兒說。三多不言語了,用那只瞎眼瞪了他們一下。
“你們還麻煩什麽呢,不快快的去打糟老頭子!”南星很著急的說。
“不行呀,咱們得先找嗗拉巴唧去,沒有他,咱們怎認識大老虎和鈎鈎呢?”小坡說。
“那末就找他去吧!”南星說。
“可是,他在那兒呢?”小坡因爲瞎跑了一陣,忘了嗗拉巴唧在什麽地方了。
“誰知道呢!”兩個馬來小姑娘酸酸的一笑。
“還得問巡警去,我看。”小坡說,臉上有點發紅。大家沒說什麽,一齊上山道中找巡警。
見了挂刀的梅花鹿,大家一齊問:“嗗拉巴唧在那兒呢?”
老鹿向他咩了一聲,不住的搖頭。
“得!老鹿也不知道!”南星說。
“老鹿怎就該知道呢!”兩個馬來小妞低聲的說。“我們找他去吧!”小坡說。
“來,坐火車去,我開車!”南星跟著“門!”了一聲,把梅花鹿嚇得直往起跳。
“又是你開車!要命也不坐火車!”兩個馬來小妞說。“不坐,拉倒!我一個人開,更快!”南星說著就往山下跑,嘴中七咚七咚的響。
“南星!回來!你知道往那邊去嗎?”小坡喊。“我不知道,你知道嗎?”南星回著頭兒嚷。
小坡沒有話可說。
“反正大家都不知道,就跟著南星跑吧,也許半道兒上遇見嗗拉巴唧!”兩個小印。說著趕上前去,拉住南星的尾巴。
別人也沒有高明主意,只好全趕上去,拉著尾巴,一串兒往前跑。
“大家可往左右看著點呀,看見戴草帽的就是嗗拉巴唧!”小坡在後面嚷道。
大家往左一扭頭,往右一扭頭,不顧得再看前面。跑著跑著,南星的腦門正撞在一棵老樹上,幸而大家都變成貓,手腳靈利,除了南星倒在樹根上,大家全七手八腳的上了樹。南星腦門上碰了個大包,一邊用手摸,一邊叨唠:“亂出主意!開火車不往前看著!那有的事!那有的事!”
大家由樹上跳下來,爭著用貓手給南星按摸腦門上的大包。急于給他的包兒按平了,大家未免用力過猛了些,咕哧一聲,把腦門上的包按到腦杓兒上去。“好了!好了!”大家一齊說。
南星摸了摸腦門,果然平了,也就不去管腦後是腫著還是平著,又預備好開車的架勢。
“別開車了,這樣一輩子也找不著嗗拉巴唧。”小坡向大家說。
“怎麽辦呢?”大家一齊問。
“咱們坐在這兒等他好啦,反正他得到虎山來,是不是?”小坡蹲在一塊石頭上說。
“也好,”兩個馬來小妞說,她們是最不喜歡坐火車的。
大家都背靠背兒坐在大石頭上,石頭有點兒涼,于是全把尾巴墊在身底下。
坐了一會兒,涼風兒吹來,大家全有點發困。南星是頭一個,把頭低下去,閉上眼睛。待了會兒,他又慢慢的臥下去,把嘴藏在胸前的厚毛上,穩穩當當的睡去。大家也照著他的樣兒,全臥下去睡。
仙坡沒有十分睡熟,聽見地上噗咚噗咚的輕輕的響。她慢慢睜開眼,偷偷的往外看。可不得了,有四五個小老虎,(長得和貓差不多,可是“個子”大,脖子粗,眼睛象小電燈似的發光。)全背著書包,戴著童子軍帽,向他們走來,仙坡連一根毛也不敢動彈,只是偷偷的看著:小虎們走到他們前面便站住了。仙坡趕緊閉上眼,不敢再看,聽著小虎們說話:“這些小孩是幹什麽的呢?”
“也是學生吧?”
“不能,沒有書包呀!”
“也許不是虎,看他們的身量多小啊!”
“還有個瞎子!看!”
仙坡偷偷的睜開一只眼看,所以小老虎以爲她是瞎子呢。她趕緊把眼閉上,聽著:“問問他們是幹什麽的,好不好?”
“先把他們圍好,別叫他們跑了!”
小虎們把他們圍好,一齊嚷:“別睡哩!你們是幹什麽的?說!”
大家全醒過來,愣眼巴唧的看著小虎們。
“說話呀!”小虎們說。
“你問我們哪?”南星說:“我們問誰呢?”
小老虎們全摘了帽,抓了抓頭,似乎不大明白南星的話。“我們是小老虎!”小坡說。
“你們的書呢?”小虎中的一個問小坡。
“書?在學校裏呢。”
小虎們嘀咕了半天,有一個由書包裏掏出一本黃皮書來,掀了幾篇,問小坡:“你們的第七課是什麽?”“第七課?”小坡想了半天:“你們的第七課是什麽?”“我就始終沒念到第七課!”南星插嘴說。
“聽著!”小虎瞪了南星一眼,然後有腔有調的念:“第七課:人,貓,狗,都好吃!捉住一個吃一個,捉住兩個吃一雙。吃完了,肚兒圓,嘴兒光!”小虎念完,把書放在地上,抿著嘴笑了一陣。
仙坡嚇得心裏真哆嗦。兩個馬來小妞擠在一塊,不敢出聲。
“我們的第七課不是這樣!”小坡高聲的說:“你們聽著!第七課:糟老頭子,真好吃!捉住一個吃一個,捉住——有兩個沒有呢?”他回頭問南星。
“三多知道!”南星說。
“有一個就夠受的了,還要兩個?”三多顫著聲兒說。“捉住一個吃一個,捉住兩個,捉不著兩個,因爲只有一個!捉不著,吹,拉倒,唏裏花拉一大堆!”小坡說完,吹了對面小虎的鼻梁兒一下。
小老虎們聽了這課書,大家又嘀咕起來。老虎的脖子粗,氣兒壯,雖然是嘀咕,聲兒可還不小:“他們敢吃糟老頭子!”
“敢吃糟老頭子!”
“膽量不小!”
“可佩服!”
“叫他們跟咱們一塊兒玩吧?”
“一定!請他們教給咱們怎麽吃糟老頭子?”
“沾點醬油醋什麽的,也許不難吃?”
“頂好加點咖唎,辣辣的!”南星答了腔。
“他們願意跟咱們玩嗎?”一個老虎小姑娘說。“當然願意!”小坡很客氣的說。
“那末,就請吧,請到我們山洞裏,玩一玩去!”“請!請!”小坡們說。
18、醒了
小老虎們看著雖然個子很大,可是歲數都很小,說話行事有些“傻拉光雞”的。南星是多麽糊塗啊,可是跟小虎們一塊兒玩,他居然顯出很聰明鬼道的樣兒來。至于小坡,那更不用說了,他出口氣兒,都好似,在小虎們看,有頂大的價值和作用。仙坡和兩個馬來小妞也十分叫好,小虎們爭著管她們叫姐姐。三多的妹妹向來是大氣不出的老實頭,也居然敢叫小虎們稱呼她作姑姑!
他們在山洞裏玩了半天“摸老瞎”——三多老作瞎子。因爲他只有一只眼,又跑得慢,始終捉不到別人。把“摸老瞎”玩膩了,小虎們請小坡畫圖,于是他得意非常的畫了一山洞的小兔兒。
“到你們的學校去看看,好不好?”南星看小坡畫兔,已經看厭煩了,這樣問。
“不用吧!好容易剛出來,再叫糟老頭子給捉進去,可不是玩的!”小虎們說。
“不要緊哪,咱們跳在牆頭上看一看,不用進去呀!”南星是急于找著糟老頭子,看看他怎樣教老虎們念書。“你們去吧,我在這裏等著。”三多的心裏怕糟老頭子。“不必害怕,三多,有我呢!”小坡說。
三多擠咕著瞎眼睛,低聲兒說:“你們一定叫我去,就去吧!”
大家出了山洞,順著出路走,路上的鹿巡警已經全臥在路旁打盹兒。南星看出便宜來,跳上鹿背騎了一會兒,老鹿也沒言語。
老虎學校是在一個山環裏,門口懸著一塊大木匾,上面寫著校訓(是糟老頭子的筆迹,三多認識):“不念就打!”他們跳上牆去往裏看:校門裏有一塊空地,好象是運動場,可是沒有足球門,籃球筐子什麽的,只有幾排比胳臂還粗的木樁子,上面還拴著幾條小虎。他們都落著淚,在樁子四圍亂轉。
“老頭子又生氣了!”牆上的小虎們低聲的說:“看,他們還在這兒拴著呢,大概是沒算上算學題目來,不准回家吃飯!”
這片空場後面,是一個小樹林,樹上正開著些白花。小坡往四外看了半天,找不到講堂,他問小虎們:“講堂呢?”“這就是呀!”小虎們指著那塊空地說:“那些木樁便是我們的座位,一進學校門,老頭子就把我們拴上,多咱背上書來,多咱放開。”
“嘔!”小坡心中也有點害怕。
“小坡!小坡!”從牆根下發出這個聲音。
“誰呀?”小坡輕輕的問。
“我!”好象嗗拉巴唧的聲兒。
小坡探著頭兒看,可不是,嗗拉巴唧在靠牆根的一根木樁上拴著呢。
“你怎麽叫人家給捉住啦?”小坡問。
“先把我放開再說吧!”嗗拉巴唧委委屈屈的說。“誰帶著刀子呢?去把他的繩子割斷了!”小坡問。大家一齊搖頭。
“你們戴著童子軍帽兒,怎麽不帶刀子呢?”小坡問小虎們。
“我們的牙比刀子還快,幹什麽還帶刀子?”小虎們很得意的說,說完,全張開大嘴,露出白牙來。
“快一點呀!”嗗拉巴唧在底下央求道。
“你們下去咬斷他的繩子呀!”南星向小虎們說。“萬一叫糟老頭子看見呢!”他們這樣推辭。
三多聽見他們說糟老頭子,打了一個冷戰,整個的“毛朝下”由牆頭掉下去了,正掉在嗗拉巴唧的脊梁上。嗗拉巴唧拉住三多說:“你要是沒帶刀子呀,咱們倆就一齊往起活動這個木樁,把木樁拔起來,我也就可以跑啦。”“就是拔起木樁,繩子不是還在你脖子上拴著嗎?”三多問。
“那你就不用管啦!”嗗拉巴唧很著急的說。
三多沒再說什麽,同嗗拉巴唧一齊用力搖動木樁子。小坡和南星的膽子大,也跳下去幫著他們。人多好辦事,不大的工夫,木樁已有些活動氣兒了。大家繼續用力搖,小坡低聲喊著,左!右!左!右!好叫大夥兒一齊向同一方向用力。南星不大辨得清左右,于是他接過來叫:瞎子!嗗拉巴唧!瞎子嗗拉巴唧!因爲三多是站在左邊,嗗拉巴唧站在右邊。
一來二去,他們把樁子拔出來了。小坡們先跳上牆去,嗗拉巴唧把木樁往起一扔,他們在上面接住,然後大家象提汲水的罐子一樣,把他給拉上來。他喘了一口氣,轉了一回眼珠,趕緊的說:“快跑哇!老頭子一會兒就回來!”
大家跳下牆去,撒腿就跑。嗗拉巴唧叫木樁和大麻繩給贅住,一邁步便摔了個大跟頭。
“你們得背著我呀!”他躺在地上求救。
“你那麽大個兒,誰背得動聽!”大家一齊說。“頂好放風筝吧!”兩個馬來小妞出了主意。
“對!”南星首先贊成。
大家拿起木樁,跑出幾步,把繩子拉直,一齊喊:“起!”喝!真有趣!眼看著嗗巴唧起在空中,雙手平伸,腿兒撇著一點,真象個大風筝。大家非常高興,越跑越快,繩子也越放得直。跑著跑著,只聽“哎喲”一聲,大家忙回頭看:嗗拉巴唧的兩腿騎在一個大樹枝上,腦袋頂著一對睡覺的烏鴉!大家忙往回跑,松開繩子,七手八腳的爬上樹去,把他給救下來。
嗗拉巴唧飛了半天,頭有點發暈,掙紮著說:“別跑了!別跑了!先歇一會吧!”
大家圍著他坐下。南星和三多們以前都沒見過他,仔細的端詳,一邊看還一邊批評:“眼珠兒轉得真靈動!”“摔跟頭也真脆!”“當風筝也不壞!”…
“別胡說啦!”小坡恐怕嗗拉巴唧挑眼,喝住他們,然後問他:嗗拉巴唧,你怎麽啦?老頭子把你拴起來了?”“我等你,你老不回來,一著急,我一個人來了。正趕上老頭子教數學,我就偷偷的坐在牆根底下了。那知道,又被他看見了,他問我:一個蘋果兩人吃,一人該吃多少?”“自然是一個人吃一半!”大家一齊顯聰明。
“怎會是一半?我說的是:誰能搶,誰多吃一口,不一定!”“有理呀!”大家以爲這個答案非常的高明。
“有理!”他含著淚說:“老頭子可炸了呢!沒容分說,三下兩下把我拴在木樁上了;外帶著拴得真結實,把手指頭磨破了,也解不開扣兒!”
“現在他在那兒呢?”小坡問。
“他又給鈎鈎迷魂藥喝去了!可憐的鈎鈎!”
“可憐的鈎鈎!”大家一齊說。
“咱們找她去,好不好?”小坡問。
“萬一遇見了老頭子,他硬掐額脖的灌咱們迷魂藥兒,怎麽好呢?”嗗拉巴唧說,掉下一整串眼淚。
“那倒不要緊,”小虎們說:“咱們找些東西蒙上嘴,就灌不下去了!”
大家一齊立起來,不約而同的把嗗拉巴唧的褂子脫下來,一人由褂裏上撕下一條布來,把嘴嚴嚴的蒙好。“走呀!”南星用力喊,因爲嘴蒙得很緊,說話有些不方便。
嗗拉巴唧認識路,在前面走,大家在後邊跟著,扛著他的木樁和大繩子,免得叫他跌倒。
過樹林,爬小路,走了半天,到了一個小山洞。洞裏燈光還亮著,裏邊出來些歌聲,聽著很清亮悅耳。洞外的小樹全好似低著頭兒聽唱,已經聽入了神,葉兒連動也不動。
“鈎鈎唱呢!”嗗拉巴唧回頭告訴他們。
大家都擠在洞口往裏看,果然有個一朵花似的大姑娘,伸著又白又長又香軟的脖兒唱呢。她身上披著件用半紅的樹葉作成的衫子,頭上戴著個各色野花組成的花冠,腳兒光著,踩著一塊很花哨的豹皮。
“鈎鈎!鈎鈎!”嗗拉巴唧低聲的叫。
鈎鈎忽然不唱了,說:“又是你呀?三番五次的來找我,討厭不討厭啦?!”
“她又喝了迷魂藥!”嗗拉巴唧對大家說。
“你過去親親她的腦門,迷魂藥就解了!”小老虎們出了主意。
嗗拉巴唧輕輕的進去,抱住鈎鈎,在她腦門上吻了一下。果然,鈎鈎醒過來,拉著他的手說:“嘔!嗗拉巴唧!這是什麽地方呀?”
“山洞!”大家一齊回答。
“嘔!咱們快回家吧!我不願意住山洞!我的鞋呢?”她看著自己的白腳,一個勁兒問:“我的鞋呢?”大家全低著頭找,並找不到她的鞋。
“找些樹葉包上好啦!”小坡說。
“頂好是香蕉葉子,要是椰子葉兒可有點刺鬧的慌!”仙坡說。
正在這個當兒,他們忽然聽見有人咳嗽了一聲,跟著,有人高聲的說話。他們全閉著氣聽:“我問他兩個人分一個蘋果,一人該分多少。你猜他說什麽?不一定!不一定?好!拴上!永遠不放!”“就得這樣懲治他們,這群小孩子們!一天到晚亂吵,不愛念書!拴上!永遠不放!”
“壞了!糟老頭子!”三多聽出語聲來,嚇得直往洞裏退。“壞了!父親來了!”小老虎們低聲的說,說完就往樹後邊跑。
“打呀!”南星擦拳磨掌的說。
“不能打呀!幹不過他們哪!”嗗拉巴唧說。
當!當!當!
“老頭子在石頭上磕煙袋呢!”三多的妹妹說。“跑哇!”南星聽見大煙袋響,也著了慌。
鈎鈎也不顧得找鞋了,光著腳就往外跑,拉著嗗拉巴唧。“放風筝啊!”兩個馬來小妞說:“嗗拉巴唧,快跑!”嗗拉巴唧和鈎鈎往前跑,小坡們騎上木樁“起”!起在半空中。
小坡耳旁忽忽的直響,在空中左一歪,右一閃,飄飄搖搖,飄飄搖搖,心中似乎是明白,又似乎有點發糊塗。繩兒忽然彎下去,他落下許多來,腳指頭擦著樹梢兒。繩子忽然拉直了,他又飛上去,一擡手就可以摸著星星。落,落,落,心中有點發虛。起,起,起,腦袋有些發脹。往左一歪,往右一閃,又有些發暈。有時候,一直的往下落,好象一片樹葉,無依無靠的往下飄,手腳也沒了勁,隨著風兒飄,越落下面越深,怎麽也看不見地。哎呀,哎呀,又高起去了;剛一喘氣,忽——又頭朝下落下來了!
飛著飛著,嗗拉巴唧不見了,只有那根繩兒在空中飄著。小坡想抓住繩子,哼!東抓一把,西抓一下,怎麽也夠不著。“仙!仙!南星!”他用力的叫。
沒有人答應!
哎呀!下面敢情是大海!黑咕嚨的大海!怎麽辦!
身子一直往下落,眼看著就擦著水皮了!登時出了一身熱汗,要喊也喊不出來。
“壞了!”好容易由胸口擠出這麽兩個字。氣舒了一些,用力一挺身,往平了一蹬腳,醒了!
嘔!原來是作夢呢!
小坡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想了會兒,趕緊拿起枕頭來:還好!那塊紅綢子寶貝還在那兒!
“記得把紅綢子扔了,扔在了那兒呢?想不起來了!真有趣!什麽時候再過生日呢?過生日作夢都特別有意思!張禿子也不是到底又作了猴王沒有?…”
“仙!仙!”他叫了兩聲。
仙坡還睡得怪香的呢。
“別叫了,叫她好好睡吧!仙,你睡吧,我不吵你!”小坡真是愛妹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