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坐在機場的候機大廳裏哭,是在新加坡上了一年的學後,第一次回家再離開的時候。那次桃仙機場海關的女警察,打開了我的行李箱,並一件件的掏出裏面的東西,一直掏到最底層。當她檢察完畢發現一切正常的時候,我就再也無法把從箱子裏拿出來的物品都放進去了。我的箱子合不上了。我拖著半開的箱子,裏面露出我的鞋,衣服,書本,一大袋甘草杏,還有一個個鹵蛋和幾根雙彙火腿腸再加上幾包輝山核桃奶。我坐在候機大廳冰涼的椅子上,開始啜泣,覺得委屈極了。那年,我16歲。
我委屈的,不僅僅是那個箱子合不上了,而是我在新加坡的生活和一切希望,就這樣被一個檢察官公諸于衆了。
那個時候,也就是九年前,我住在一個位于Oxely Rise的簡陋小公寓裏。每天起床,我就可以看見窗前的大片綠色草地和一只只的白鹭。有時侯,天空還會有鷹翺翔。那個房間的擺設極其簡單,簡單的很讓我想家。兩張單人床,一個老式的空調嵌在牆上,噪音很大。還有一個箱子,僅此而已。那時我的餐具,都是塑料的,刀叉也都是飛機上帶下來的。我從來沒有租過房子住,那是第一次。我沒有電視,只有一個小霸王語言學習機,放磁帶的那種,但是能收聽廣播。然後,我在無聊的時候,就會聽聽883FM的歌曲,艱難渡日。
我需要穿越半個新加坡才能到學校,因此每天都要在天還沒亮的時候起床。那個時候,每天陪我起床的,就是那只不知道叫什麽的鳥,叫聲一下比一下比一下高。第一次聽到它叫時,我毛骨悚然,立刻就精神了。現在,我在天微亮的時候聽到那鳥叫時,還會想起那片有白鹭棲息著的草地。
我不幸運,我很艱辛,因爲我沒有獎學金也沒有錢。我還記得站在耘青中學的馬來小販面前,糾結我要不要多買一份兩元新幣,我喜歡吃的Malay Kway Teow。 我總是想一下,然後就放棄了。那個時候,我的體重也只有40公斤,也真正能感受到非洲的孩子,是怎樣生活的了。
在學校時,老師告訴我,“Highlight the words you don’t understand and look them up in a dictionary.” 于是,我的整本書都被Highlight了。拿著一本只認識is, are, he, she, it, a, an, and的書,我連從什麽地方開始抱怨都不知道,我的文曲星就成了我的救星,一直到有一個操蛋的煤老板的胖女兒出現,把它給摔碎的時候,我才決心要脫離它,自食其力。當然,打那胖子一頓的想法我也有過。
中學時,我的英語一直是很吉祥的成績,E8。但是我需要悄悄的告訴你,A1才是最好的。爲了那個小小的A1,我沒日沒夜的聽BBC聽到我想吐,但是最後,我只會用上山再下山似的音調,發出英味純正的G-o-o-d M-o-r-n-i-n-g.
一晃眼,九年過去了。
現在我坐在辦公室裏,看著正在播報的News 5 Tonight主播,Otelli Edwards的背影。我的辦公室,就是News 5 Tonight 的backdrop,我的座位,就在那一排電視的前面。只要我一抻懶腰舉起雙手,新加坡的觀衆就能看到我蒙胧的輪廓。當然,沒有人會注意我這個上班就一直抻懶腰的人。
在電視台工作,就是要有穿著高跟鞋奔跑,頂著酷日微笑的精神。多少次錄節目,我都必須在陽光下暴曬,曬得我感覺自己像烤魚片。但是看見攝影師大哥還對我敬業的舉著反光板時,我就會拿起鏡子開始擦汗,補妝,背稿,重新來過。對著鏡頭,我總是會想起曾經多麽羨慕能在電視上出現的女人。當我終于跻身到那個行列的時候,兒時的夢想,總是帶著恐懼,慢慢的實現,每走的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錯了,夢就碎了。
當三個化妝師同時給你打理頭發,用Chanel的粉底上妝,用Dior的口紅把你塗得鮮豔時,你會情不自禁的覺得自己就是個公主。當你看到範文芳在你左邊,李銘順在你右邊,孫燕姿在你後面的時候,那種如同朋友似的,看著他們簡單的微笑問好,都感覺是恍然隔世。你終于穿越了電視熒幕,進入了那個小盒子裏的世界,雖然你的步伐比貞子爬進爬出要慢了好多。你也終于不用再坐在某個角落,盯著電視,屏息凝視著那些你曾經憧憬羨慕的要死要活的人。
九年前,我自卑的都能被風吹倒。那個時候我不想上街不想見人,不想交朋友不想吃飯,只想憋在家裏背單詞念英語,不再highlight整本書,沒日沒夜的查字典,不再讓別人笑話我,不再失去那麽多機會。于是這天在九年後終于來了。曾經笑話你,戲弄你的同學給你留言說 I saw you on TV, so proud of you的時候,你的努力和淚水,不管多少,都是那麽的不足爲奇。
日子一天天流過,我再也不是那個把希望寄托在幾根含了瘦肉精的香腸,和幾袋加了三聚氫氨牛奶的小女孩了。我也再也不會每次回國,就扛回來一箱子吃的東西,或者還會因爲箱子合不上就在機場大哭了。現在,我又回到了需要糾結要不要吃一份Malay Kway Teow的時候,因爲我需要擁有一張瘦小而精致的臉,才能在盒子裏呆的長久。那片有著白鹭棲息著的草地早已被高級公寓占據,我也再沒有那個屏息凝視著電視望眼欲穿的習慣。因爲每天,我都在盡力的讓它運作。
生活在繼續。僅此鼓勵那些被英語折磨,被生活戲弄,被愛人抛棄,被老板欺負,但是最後仍堅持到底的美麗朋友和親人們。
(文/鞠欣航)